第二十四章 完美的終結曲
1.
入夜,我躺在醫院的病房裡,獃獃地盯著天花板,感覺心陣陣抽痛,並且伴隨著強烈的失落感,彷彿有來自世界之外的風從我心臟里刮過,冷嗖嗖的,徹骨的寒。
房門在這時被叩開,月漣安靜地站在那裡,表情嚴肅地看著我:「小皙,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醫院後面有一條小河,今天夜空晴朗,涼風習習,月牙清冷,倒映在河水中的影像卻被擊得支離破碎。我和外婆逆流而行,小草擦過腳踝,麻酥酥的癢。
大概走了一刻鐘,月漣停下了腳步。我本來在她進來找我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但一直沒有發問,只是沉默地隨她走。見她止步后,我知道她要說話了。
「小皙,你愛外婆嗎?」她踢一塊小石頭,將它踢入流淌的小河裡。
「當然愛。」我立刻回答,想了想又補充道,「非常非常的愛,世界第一愛!」
外婆接著問:「那麼,你愛你的媽媽嗎?」
我發覺自己臉上已經泛出柔軟的笑容,原來提起媽媽,我已經可以笑得這樣溫暖:「愛,我也愛媽媽。我一直都認為媽媽不對,拋棄了外婆,也拋棄了我,所以我很討厭她。但是現在我很愛她,她是一個睿智可愛的媽媽,而且還有一顆善良寬廣的心。我也知道,她並不是拋下了我,她一直在守著我們。所以我也好愛媽媽!」
月漣點了點頭:「對,我也最愛小墨。當初是我不對,我以為愛她就該把她拴在身邊,永生永世在一起!我和她相依為命,感情比任何人都要深厚。所以我非常地愛她,捨不得她離開我,要她也當血族和我在一起。可是我的錯了,這個錯誤讓我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我記得有人對我說過,他養小鳥,只是籠子比較大,小鳥的籠子是整個天空。愛應該是給她自由,讓她自由地飛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月漣想說什麼?我疑惑了。
她突然轉身,雙瞳亮如星星,柔似湖水:「小皙,外婆現在放開你了!去吧,去當人類,去和朋友們一起,去愛人類。永永遠遠享受陽光吧!」
「什麼?」我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了,我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外婆到底在說什麼?
「小皙,去當人類!」月漣一字一頓,咬字清楚地重複了一遍。
我頓時覺得自己好可恥,一直覺得自己多偉大,做了多大犧牲,明明選擇了留在外婆身邊卻總是幻想另外一種生活,這樣的自己不是太狡猾了嗎?難道要為了自己的那點幸福,就放棄唯一的親人嗎?我做不到!
「外婆,你不要我了嗎?」一股酸意從鼻樑衝到了腦門,我感覺眼眶濕潤了。
「小皙,外婆並不是不要你了,而是,整個天空都是籠子,我只是放長了繩子啊。你敢說,你因為是人類就和外婆斷了關係,就不是外婆的親人了嗎?你敢這樣說嗎?」
「可是,可是……」酸意越來越濃厚,我忍不住潸然淚下,「可是我會老去,會死,最後離開外婆,外婆肯定會因此傷心死的!我不想這樣,我要永遠陪著外婆,不要你傷心難過。媽媽說過,她沒能盡孝,叫我替她那份,一起好好孝順外婆!」
「傻孩子。」外婆心疼地替我抹掉淚水,一貫愛哭的她這次卻很堅強,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永遠地陪著,當然要永遠地陪著。我永遠都是你外婆啊,誰說當了人就不可以一直陪外婆。媽媽叫你孝順我,但是並沒有叫你當血族。以小墨的性格,她不可能叫你去當血族。即使不當血族,你還是一樣可以孝順我!外婆沒那麼脆弱,外婆還有外公陪著呢。可是你呢?你當了血族將是孤單的,沒有人可以陪著你,那是多麼凄慘的事情啊!而且你也經歷過了這一場小小的戰鬥,你看到了戰爭的殘酷,你知道嗎?這對於血族來說是微不足道的一場小戰鬥,在聖戰中有無數次這樣的戰鬥,我不希望你以後再捲入類似的事件裡面,你明白嗎?小皙啊,其實你根本不想成為血族,那天你看著哲遠的眼神,就已經告訴我你有多想和他在一起了。去吧,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外婆!」我摟著她號啕大哭,一方面是因為深深的眷戀,捨不得丟下外婆;另一方面,是我覺得長久以來捆綁自己的枷鎖斷了,那是自己困住自己的沉重枷鎖,現在突然什麼都沒有了,我覺得好害怕。沒有了這些捆住自己、一直伴隨我的東西,我會害怕啊!
就這樣,我摟著外婆,靠在她肩頭,大聲哭泣,第一次彷彿要把一生的淚水都在此刻流盡。月漣只是拍著我的背,開始唱小時候經常給我哼的曲調。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她的歌聲卻悠揚綿長,一直縈繞在我們的周圍……
等我心情平復后,側頭看去。月漣負手而立,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段,風揚起她的髮絲,目光晶瑩,身姿丰神絕世。
她沒有看我,只是擺手:「去吧!」
我使勁點頭,轉身,大步奔跑而去。我跑得很快,風在耳邊呼嘯,心臟劇烈跳動,我像剛剛脫離籠子的小鳥那般急於飛往屬於自己的那片樹林。
我跑著,向著有他的地方,飛奔而去……
2.
我跑過蜿蜒的河流,跑過綠茵,跑過醫院的大門……我要去找哲遠!哲遠為了方便照顧我,住在離醫院不遠的賓館,可是那賓館究竟在什麼地方呢?我像一隻無頭蒼蠅般四處碰壁,蹩腳的英語根本無法打聽出地址來,跌跌撞撞中終於找到了一家很小的旅社。
當我敲開哲遠房間的門時,他赤腳站在門裡,有點獃滯地看著我。
「皙然,你怎麼來了?」他將我拉進房間。
我不停地喘氣,慢慢緩過來后我興奮地回答道:「外婆,外婆說,我的枷鎖,我想,我還是喜歡,當人類!」
語句相當沒有邏輯,一如我混亂的思維。
「坐下來,好好說。」他忙給我去找水。溫熱的水送到我的手中后,我「咕咚咕咚」狂灌了幾口。哲遠的雙眸晶瑩透亮,一眨不眨地看我,對我的突然到來充滿疑惑和驚喜。
「外婆說,我就算是人類,也可以一直陪著她。就算最後我死了,她也可以承受這種痛苦。雖然我知道對她不公平,但是,但是我選擇了當人類!」
「皙然,你終於想通了嗎?」哲遠有些激動,他按住我身側的床沿,手上青筋畢現。
我重重點了一下頭。
哲遠扳住我的雙肩,讓我和他面對面:「那就好!我很高興,你終於可以當一個真正的人類了。這是我一直的心愿!」
我倆安靜了片刻,同時開口:「我……」
他拱手,讓我先說,我也沒有推辭。
「你知道嗎?我一直告訴自己,人類是卑微的渺小的。我逼自己憎恨、鄙視人類,也逼自己討厭陽光。我不得不去憎恨,不然會害怕自己捨不得這美好的世界,所以剛剛丟棄了枷鎖,拋棄了一直以來的信念,我是多麼的害怕,整個人就像被抽空一樣。哲遠,你一直都很聰明,你會明白這種感覺嗎?」我說得混亂,但從哲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來,這一切他都懂。
「失去了一直陪伴自己的東西,輕鬆到讓我覺得不真實,我現在很害怕……」是的,說到這裡,我的身體如觸電一般哆嗦,哲遠猛地摟住我,「別怕!你已經自由了,這是真的!」他在我耳邊說。
我將頭擱在他消瘦的肩膀上:「哲遠,我永遠搞不懂你。開始以為你討厭血族所以不喜歡我,後來又發現不是,是因為你和我太相似,你比我更加沒有安全感。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好多東西阻隔了我們。」
哲遠摟緊我:「皙然,這些阻隔都不存在了,你是自由的了!」
「是的,我自由了!」我重複了一遍,身體逐漸放鬆下來,我彷彿看到身上無形的枷鎖被縛上了一對翅膀,它們越飛越遠,最後消失在我的眼前。好輕鬆的感覺,同時也好失落,十多年來建立的信仰和執念就這樣被摧毀了,一切轟然倒塌!
「皙然,現在我請求你和我在一起,你答應嗎?永遠地和我在一起,這輩子都在一起,好不好?」哲遠認真地看著我,眼裡涌動著複雜的情緒,但是最強烈的是希望聽到自己渴求的答案。
我垂下頭,咬緊下唇:「哲遠,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許這又是我自己給自己綁上的新枷鎖,但是我必須實現自己的承諾。秦鳴因為我受傷,如果他的腿廢掉,我會為他負責,一直照顧他。」
哲遠嘴唇發白,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他緩緩收回在我肩膀上的手:「皙然,這樣你會覺得快樂嗎?」
「秦鳴是個好人。」眼睛中又滴落液體,它們劃過我的臉龐滴落在哲遠的手背上。明明可以和哲遠在一起的,可是我為什麼又要……
「皙然,我等你。」哲遠抹掉我眼角的淚水,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篤定的笑:「我會一直等你,等你歸來!」
「什麼?」我不理解他的話。
「傻丫頭,因為我愛你啊。秦鳴會好起來的,你也會得到永恆的幸福。我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去他身邊照顧他,不過你一定要記得回來。我會一直等你,一直,一直等你!真正幸福的人不依賴這些稍縱即逝的東西。他們的幸福是永恆的東西。一旦得到了這種幸福,就不可能失去它。我已經得到了這種幸福!我可以忍耐……」他聲音漸漸變調,我倆擁抱在一起。大概因為心靈得到自由,又大概因為即將分離的痛苦。
最後,所有情緒在吻中緘默,我們是在約定一個承諾,只是彼此都不知道期限。
3.
六年後,法國巴黎。
清晨醒來,我揭開被子,看看枕頭柜上的日曆,莞爾一笑。今天是他回來的日子!我換了衣服,掀開落地窗的厚重窗帘。外面泛起了薄薄的霧氣,太陽還未升起,但是我知道今天是個晴朗的天氣。
我沒有住在城堡,在巴黎我有自己的公寓,雖然並不大,但是有我喜歡的露台。晴朗的日子裡可以站在這裡遠眺艾菲爾鐵塔,露台上還有他親手為我做的鞦韆,我喜歡坐在鞦韆上看第一縷陽光照射在我的腳上,欣賞一輪紅日破開雲層噴薄而出的景象。
今天在大皇宮國家美術館GrandPalais有個重要的畫展,我得到月漣的通知說務必要參加。看看時間還早,我就邊坐在鞦韆上欣賞風景,邊吃早餐。陽台上還放了一瓶白色的雛菊,它們可以和我一樣第一時間享受到陽光的普照。我腳蹬了一下地磚,鞦韆就搖晃起來,我微微閉上眼睛,思緒就飛到了多年前的時光。
聖戰之後不久,小堇和小如回到了中國,哲遠去了英國留學,而我則去了德國,在巴登巴登療養勝地找到了秦鳴。
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驚訝得以為自己在做夢。我打量了他一下,他變得好瘦,下巴削尖,顴骨都突了出來,我都快要認不出他了!那個瀟洒帥氣,星味十足,稍微有點霸道的傢伙到哪裡去了?我感到一陣心痛。
我不顧他的強烈反對,在他那裡留了下來。
才去德國的時候,我覺得很是辛苦。數月過去后,小堇告訴我小如和她都很挂念我。想到小如身體很好,又能吃苦耐勞,我便把小如弄到了巴登巴登做幫手,平時我倆也有個伴。秦鳴受到很好的治療和看護,其間有一位世界有名的骨外科大夫來到巴登巴登做了秦鳴的主治醫師,他主刀的兩次手術都很成功。秦鳴的父親曾經多次去懇求過這位醫生,讓他治療自己的兒子,可是醫生沒有答應。但後來他卻不請自來,讓我們所有人都很吃驚。醫生說,他欠了某個人的人情,是那個人拜託他來的。我當然猜得到醫生口中的「某人」是誰!
此後秦鳴住在空氣清新的鄉下,再加上溫泉的療養,恢復得還算不錯。他可以照常行走,甚至運動,只要不劇烈。沒有人看得出來,他的腿里有鋼釘,並且會伴隨他一生。
就這樣我們在德國一待就是兩年。
到了和哲遠分別整整兩年的這天,我獨自坐在花園,摩挲著那隻手鐲發獃。
秦鳴向我信步走來,我慌忙藏起手鐲。他坐到了我的身邊,低頭看我的手。
「他送的?」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嗯。」
「下個星期,我要回國了。」
「是啊,我聽醫生說了。」
「我已經答應了父母,放棄演藝事業,好好從商。」
「這兩年你也學了不少東西。其實你很聰明,你會做得很好。」我仰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幽幽地說。
「去吧,去找他吧。」秦鳴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什麼?」我扭頭去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已經辦到了,你的承諾,你不需要再為我受傷負什麼責任,其實一開始就不需要。」
「可是,可是你的腿,一直,一直都有鋼釘……」我結結巴巴地說。
秦鳴爽朗一笑,顯得十分帥氣。他又恢復到了曾經意氣風發的時候,只是已經褪去了青澀,多了幾分穩重和沉著,「這沒什麼關係,小皙。難道你心裡一直當我是殘疾人?還是你要跟著我一輩子?小如那丫頭好像要纏著我一輩子了,你們要二女共侍一夫嗎?」
「呸。」我啐他,「美得你。」
「那就快去找他吧。小皙,你需要多為自己想想啊,你這個笨蛋!」他習慣性揉我的腦袋,我已經被他蹂躪慣了,又不敢像往常一樣毆打他。
我激動地跳起來:「那,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傻瓜,當然是了。」他得意地笑道。
望著秦鳴離開的背影,我感覺一切恍然如夢。秦鳴前腳剛走,小如就踩著小石子路走到我旁邊坐下,他們是不是約好的輪流上場啊?
「皙然,明天咱們就要分開了。你終於可以去找他了!」
「小如,多謝你!」我是真心實意地對她道謝。能和她成為朋友,是我一生的福氣。
「皙然,我很高興,你最終選擇了成為人類。其實剛開始我對你是有敵意的,因為你身上有僵的氣味,我接近你是為了弄清楚你和僵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捏了捏她臉頰上的肉:「死丫頭,你還真是敬業啊!」
我們倆笑鬧了一會兒,說了很多往事,也計劃了將來。然後她起身道:「小皙,外面有點冷,咱們進去吧。你找到了他,記得回中國看我們啊。還有小堇也好久沒見你了,肯定很想你。還有,還有,謝謝你讓我來這邊,可以照顧秦鳴。」說著,她的臉竟然紅了。
我痴痴笑道:「我還要謝謝你呢,幫了我很多。我一定會回去看你們的。」
就這樣秦鳴和小如回中國了,我則獨自去英國找哲遠。
這兩年我和哲遠沒有任何聯繫,甚至沒有打過一個電話,因為我沒有把握秦鳴的腿一定會恢復。如果沒有恢復,我不想讓哲遠白等。我認為這樣做會使他漸漸淡去對我的記憶,所以兩年來我也從未主動和他聯繫過,而他也沒有找過我。當我來到英國,站在劍橋大學外的時候,他曾經給我的寫著地址的小紙片幾乎被我揉爛,一如我忐忑不安的心。
「滴滴」設定的鬧鐘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起身,關掉鬧鐘,它在提醒我該出發了。我忙將雛菊瓶子里的水換掉,重新插上花朵,將瓶子擺在陽台上。江書瑋離開我后,每年我都會在這個日子買來白色的雛菊送給他,希望他在夢裡可以聞到淡淡的清香。
我在便條上記下幾筆,關門出發了。開車駛往川流不息的香榭麗舍大街,然後轉進邱吉爾大道,右邊就是雕闌玉砌的大皇宮國家美術館GrandPalais。泊好車,我站在門口凝視了片刻宮門邊角上著名的馬車雕塑,徐徐踏入了展區。
我一向看不懂畫,也欣賞不來,但是月漣說今天的畫展對我很重要。
走在長長的畫廊上,我急切地尋找著我需要的那些畫。當我走到一個拐角時,整個人震驚了。因為我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人物畫像——居然畫的是我的媽媽!
4.
牆上有很多媽媽的畫像,微笑的、顰眉的、坐下的、站立的,各種姿態,惟妙惟肖。更加讓人敬佩的是作畫人對於畫中人投入的感情,那必須有刻骨銘心的感情,融入到愛人舉手投足中一個熟稔的眼神、一記微笑里,才能畫出這樣的傑作。我走過這一幅一幅的畫,畫的主題亦有田野風景,山川河流,透過它們我可以體會作畫者對未來充滿了期盼,對自然充滿了愛的美好心靈。
走到一張以鬱金香田為主要景色的畫前,我停住了腳步。用色如夢如幻,在鬱金香的簇擁下,我看到作畫人筆下那個熟悉的身影,並且,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小不點。小女孩穿著白色的衣裙,按住帽子不讓風吹走,跟隨在女子身邊。我的視線緩緩移動到左下角,那裡有畫家的名字,NinoFranco,還有一句話:「送給我最愛的妻子和女兒!」
有觀賞者從我身邊經過時,對這位畫家的作品讚不絕口,我自豪的笑了!這就是自家孩子聽到父母被人稱讚時候的那種驕傲之情。沒想到多年後,我也會有這樣一天,因為我的爸爸而驕傲。
仔細觀察這些作品,他都有寫一些感言,比如——
靈感是一隻怪獸,抓它不得,有時卻又不請自來。
大海是一滴溫暖的眼淚。
我想這都是他作畫完畢靈感乍現之下寫出來的,媽媽的眼光很准,他的確才華橫溢!
我向展覽會的負責人定下了那幅鬱金香田的畫,花了不少銀子,但我卻覺得它值得。至少,這幅畫我是需要的,是他送給我和媽媽的最好的禮物。本來還在考慮要不要把媽媽的畫像全買下來,但最終只買了一幅肖像畫。美好的東西要留給大家一起欣賞,而不是我一個人保存。
看完他所有的畫,走出GrandPalais,在風中,我流下了眼淚。我終於知道了自己親生父親的名字,欣賞到了他的作品,感覺就像通過時光穿梭,我回到了過去,和他進行了一場無聲的精神交流。
回想起他的畫風,我突然想起現在掛在我家裡的月漣的巨幅畫像,她一定要我保管好那幅畫,每搬一個地方要我必定把畫也帶上。我一直以為是月漣很自戀,要求我每時每刻想著她。在這一刻我才明白過來,那其實是我親生爸爸的作品啊!
造物主真的很喜歡捉弄人!爸爸在世時,貧困潦倒,作品根本賣不出去,結果在二十多年後,他的作品變得炙手可熱。
我今天才發覺,父親也是一位可愛可敬的人,我原來對他了解的太少了。媽媽應該在彼岸和他相遇了,但願你們可以一直幸福地在一起。爸爸和媽媽都是我最珍愛的人,我愛你們!
我正陶醉於親情的溫暖時,忽然發現有道目光正盯著自己。當我望過去,看到了一個頎長的身影,他穿著水藍翻領棉衫,皮膚白凈到透明,雙眼漆黑閃亮如美麗的瑪瑙石。他的目光一瞬不離,雙手插在褲袋裡,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的思緒突然飛到了重逢的時刻。
那天,劍橋鎮在下雨。我撐傘走了很久,因為英文相當差,劍橋大學又十分大,根本找不到路。我幾乎要絕望了,也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去了,終於決定還是給哲遠打個電話。剛掏出手機,發現有人打來電話。
接通后,意外地聽到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你在哪裡?」
「我,我不知道我在哪裡,反正在你們學校。」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告訴我四周的標誌性建築,我馬上來。」
我不知道哲遠怎麼知道我來劍橋找他了,還知道我的新號碼。反正我獃獃地站在某個古老圖書館的屋檐下,聽雨水滴滴答答地響。我緩緩數著數,數到第十遍999,台階下跑上來一個人,還是穿著水藍色的衣服,只是已經被雨水浸濕,水順著發稍溜到脖子里。
我激動得不能發出聲音,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到我二話不說就抱住了我。他的身體很冰冷,胸膛的心跳非常快,我嗅到了非常熟悉的氣味,是他,真的是他!
「皙然,你這個傻丫頭,為什麼不通知我?你走丟了怎麼辦!」
我知道,此刻應該說點催人淚下、驚世駭俗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卻變得俗不可耐:「因為我想給你驚喜!」
「秦鳴給我打過電話。很遺憾,破壞了你的計劃。」他摟著我旋轉了幾個圈,然後拉我向雨中奔去,我快樂地笑著,笑出了眼淚。我不知道他帶我去哪裡,但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終點!
現在,哲遠不負眾望,已經是相當有名的年輕學者。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常常要穿梭在英國與中國之間,而我又選擇定居法國。所以其他地方都有我們的房子,我們稱之為「別館」。
而秦鳴回國后,又被派到歐洲作為秦氏企業駐歐洲片區的董事,沒幾年就資產上億。我經常看到有關他的報道,說他外表瀟洒倜儻,卓爾不群,商業嗅覺靈敏等等,都是讚美之詞。
小堇一直在中國,我們會經常聯繫,我也會常跟著哲遠回國,順道看她。最近她告訴我,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選,我替她高興了很久。
遇到了一群可愛的人,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他們都是我人生中的鑽石。我將珍藏所有的記憶,也許在將來某個時候,我可以像講故事一樣說給我的孩子聽。
「你怎麼來了?」我飛奔向哲遠,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敲我的額頭:「我可是剛從倫敦回來,看到你留下的字條就來接你了。你沒打架吧?」
「誰成天沒事了打架啊!那只是偶爾好吧。」我撅嘴翻白眼。
「今晚是去外婆家嗎?」他捏緊我的手。我頷首:「對了,秦鳴和小如要結婚了,我們要包個大紅包,可是這對他來說肯定微不足道吧!唉,誰叫咱們家窮呢!小如竟然還信誓旦旦對我說什麼,以後遇到殭屍糾纏,一定找她。秦鳴家真不容易啊!」
「我也不容易啊!」他含笑看我,「有人懷孕兩個月了還當街打架呢!」
「那是教訓混混好不好!」我抗議,「對了,我下個月想去義大利。嗯,我想去掃墓。」
我倆手牽手走在廣場,有說有笑。
今天果然陽光燦爛,遮住額頭,遙望遠處嬉戲的孩童,天空翱翔的白鴿,廣場上相擁的戀人,一切美好到讓我心醉,我的心也跟著飛揚起來!
人生固然是短暫的,但是因為我有一個當血族的外婆,所以人生體驗比一般人更加離奇,更加驚險和刺激,它們已經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愛我的外婆,我也愛血族,可是我更愛作為人類的生活,也愛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不管是現在存在的,還是已經逝去的!
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生命完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