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上草原(2)
此刻皮囊飛在空中,青羅伸著胳膊等著,空中卻有十七八條黑影,連刀帶槍,一起朝他撲來。
青羅不敢接皮囊,伸手一撥,在空中將它甩向老河絡,自己回身一腳踢翻名府兵,然後一縮脖子,「咕咚」一聲滾在地上,躲開了龍不二滿蘊憤怒的一斧。
老河絡吃虧在個子矮,連著跳了兩下也沒夠著,卻已經有三兩名生性機靈、轉身也快的府兵躍過他的頭頂,朝空中伸出手去接皮囊。
莫銅伸手抱住一名兵丁的腿,將他從空中拖了下來,「啪嘰」一聲拍在地上。另一名個子瘦小的兵丁卻一腳踏在他頭上,高高地跳在空中,五指眼看已經碰到那皮囊……猛地里眼前一花,手腕上一痛,整個身子已經被壓翻在地,胳膊被扭過來壓在背後。
一張俏目如電的臉攔在眼前。雲裴蟬一手抓著皮囊,另一手扭著他胳膊喝道:「呸,你這賊殺胚的棄民,要跟我搶么?」
「不,不……」那兵丁還沒說完,已被老河絡爬起來一腳踢在頭上,暈了過去。
老河絡一邊踢一邊喊:「我最恨有人欺負我矮了。你他媽的倒是踩啊,再踩啊……」
雲裴蟬一轉眼,看到龍不二提著斧子躍過人堆,已經朝她撲來,於是提了皮囊轉身就跑。
驀地從巷子邊的陰影中橫里伸過一刀,那一刀只是微微閃耀了一下,幅度不大,竟然逼得總是像烈焰一樣席捲來去的雲裴蟬連退了三四步,剛要站定,一個踉蹌,又退了三四步,竟然前後退了七八步才站穩腳跟。
一個黑影從牆影里靜悄悄地轉了出來,臉上是一張銀藍色間靛黑色花紋的面具,面頰上有鏤空的火焰形狀,兩顆獠牙翻在唇外,正是鬼臉——只是戴著的面具跟先前見過的又不相同,只讓人覺得額外的寒氣森森,滿布嚴霜。
鬼臉走出陰影,冷冷地看著雲裴蟬,道:「把石頭給我。」
雲裴蟬覺得這對手從牆後轉出時,朝自己瞥了一眼,只是這麼一眼,已讓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冷得渾身發抖。她越是害怕,就越是讓自己憤怒起來。「去死吧!」她咬著牙低聲喊道,一手提著皮囊,另一手持刀斜披肩前,連人帶刀沖向鬼臉。
其他人只看到兩條人影倏地一合,一道明亮的刀光突然在他們之間盛起。
雲裴蟬的身形猛一轉折,像只大鳥飛在空中,她背上的烈火斗篷倏地展開,如一團洶湧的大火向外捲去,火焰流轉,熱氣熾人,青羅眼尖,看見原本抓在雲裴蟬手裡的皮囊如同一隻小鳥,高高飛在了空中。
他「啊也」一聲出口,卻看見雲裴蟬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伸手撐住巷子牆才站住身體。要不是火猊斗篷護身,鬼臉這一刀就能要了她的性命。
鬼臉一伸手,已經將星流石接在手中。
青羅、莫銅、辛不棄三人都又驚訝又憤怒,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條看不見臉的漢子會有如此硬手,剛發出一聲喊,想要一起衝上去搶回石頭,卻見鬼臉向後退回到黑暗中去,身後兩側卻湧出數十名府兵,如同兩道急流,分左右兜了上來。
雲裴蟬勉強爬起身來,兩肘都在流著血。她還要追過去,卻被莫銅叫住了。
「你先走,」他喊,「靠我們不行了。你要出城去,找到你的騎兵。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擋鬼臉把石頭交給沙陀。」
他們一起將憤怒的雲裴蟬拖了回來。雲裴蟬停下來想了想,跺了跺腳,向後退到另一條巷子里,飛似地向城外跑去。
青羅搶了把長槍,朝那些湧上來的府兵迎去。
卻被辛不棄攔住問道:「喂,我算是被萬人敬仰了嗎?怎麼沒什麼感覺呢?」
青羅沒好氣地說:「你沒最後交到我們手裡,不算。」
龍不二怒喝了一聲:「好小子,你有種。」一擺手,府兵們嗷嗷叫著沖了上來,都朝他們兩人撲去。
「攔住他們一小會!」莫銅要求說,他撅著屁股,爬到一隻掛滿水草的木傀儡上,動作飛快地整理著什麼。
喜幸巷子口狹窄,那些兵丁雖然人多,卻不容易衝上來。龍不二待要親自衝上,卻被那些兵擠來擠去的擋住去路。
青羅知道到了生死關頭,揮舞起長槍來,白展展的恰如一道風車,卻擋不住人多,被一名個子小的兵丁從槍影里鑽了進來,雙手擎著把大砍刀,猛地里朝青羅腰上砍來。
突然一道黑影斜刺里撲出,像頭貓那樣跳到那兵丁背上,猛撕他的嘴。原來卻是辛不棄,他手上帶著鋼爪手套,這一抓就在那兵丁脖子上拉出了四道血口。辛不棄仗著身手靈活,在人縫裡竄來竄去,偷冷子捅上一匕首,一邊還問:「怎麼能不算呢?我是朝你扔過來了呀。」
青羅咬了牙苦撐,被四五名兵丁一起壓在長槍上,壓得一步步地退到雷池邊,眼見得就要被擠下去了。「反正不算。」他滿臉勃起著青筋說。突然一聲呼嘯,只聽得木頭機關軋軋作響,一隻大塊頭的木傀儡如同瘋虎一樣衝出來,兩爪揮舞,將七八名府兵草把般扔了出去,有人落到雷池裡的,瞬間就濺起一片血花,消失不見了。
莫銅如同騎馬那樣跨在木之戊的背上,沖了出來,當真是當者辟易。
「現在該怎麼辦?」青羅問老河絡。
「騎上它去追。它會帶你找到石頭的。」莫銅說,他拉了青羅一把,將他也拉上了木之戊的背上。
辛不棄也想跳上去,卻沒看準木之戊的速度,撲了一個空,幾乎落在一叢槍刺里。
「喂,老頭,帶我一帶。」他氣急敗壞地喊。
「帶不了這麼多人了。」老河絡喊,駕著木之戊左沖右撞,殺出一條血路來。連龍不二也一時抵擋不住木之戊瘋狂的鐵爪連擊。
「老頭,這不還有一個木頭人嗎?」辛不棄連竄帶跳地奔到木之乙面前,爬到它背上,連踢帶打,卻不能讓它動彈。他急道,「你的木頭人打起我來不是厲害得緊,這會怎麼發起呆來了。」
「大概是被水草卡住了,」莫銅說,一邊朝遠方跑去,「喂,我可管不了了,我得跑了。」
「媽的,早不卡住晚不卡住,」辛不棄將它脖子上頭上掛著的水草一古腦兒拔下來,「怎麼啟動啊,老頭?」
「摸摸它的後腦,有一個木梢子,把它往左轉,聽到慘叫聲就停下來。」莫銅邊跑邊說。
「什麼慘叫聲?」
「掰了就知道了。」莫銅遙遙地喊道。
說話間府兵們已經撲了過來,辛不棄伸出長腿,左邊一腳右邊一腳,將兩名兵丁踢回去,和後面的人撞成一堆。他抓緊時間摸到了木梢子,於是使勁一擰。
辛不棄果然聽到了一聲慘叫,那慘叫是自己發出的。
原來梢子一轉到底,「嘣」的一響,木之乙全身一震,如同落了水的狗那樣掄起胳膊抖了兩抖,這一抖就把正趴在肩上的辛不棄左右臀上各敲了一記,辛不棄登時高高飛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他慘叫著飛在半空,卻看到身子下面木之乙果然又活了過來,左手掄了個圓,將十來名府兵排頭推倒。
他從天上掉下來,又落回到木之乙的肩膀上。
「快跑啊,死木頭。」辛不棄高喊道。
木之乙睜著綠瑩瑩的雙眼,胸腔里發出「胡胡胡」的怪聲,卻不跟著老河絡他們的方向跑,反而展開雙鐵鉤,在人堆里殺進殺出,將龍不二追得四處亂跑。它一路磕磕絆絆,撞了牆才曉得停下來,隨後又直楞楞地換個方向衝去。
辛不棄從它的脖子后探頭看去,覺得木之乙的目光有些獃滯。辛不棄吃驚地想,莫非被淹傻了?還是趕緊離開這瘋木頭比較保險。
他剛想鬆手跳下,木之乙卻突然怪叫了兩聲,兩腿蹲下,「騰」的一聲,如同騰雲駕霧般飛上半空,「喀嚓」一聲落在一處高屋頂上。
這屋頂高有兩丈多,壓了這麼重一木頭人,登時瓦片亂飛,嘎吱亂響,辛不棄嚇得緊緊抱住木之乙的脖子不敢放手。
木之乙卻伸開長腿長手,如同一頭巨猩猩般,一躥一躥地在屋頂上飛奔起來,它跨過起伏如波浪的屋脊,遇到隔得遠的屋頂就一躍而過。下面圍了滿街滿巷的府兵,只能全仰著脖子獃獃看著。它的跑和跳毫無規律路線可遵循,顯然是在漫無目的地亂轉,一會兒跳過舊城牆,一會兒又出現在南山路,某個時候又自投羅網地跳入割臉街府兵駐處,在被人圍住前,突然又連續三個漂亮的大跨跳,飛過半坍塌的朱雀門頂,跳入碼頭區那一片亂麻一樣的陋巷中去了。
「又跑?」辛不棄臉上五官全顛得變了形,風把他的帽子吹跑,頭髮又颼颼地向後飛去,「我不想跑了,這些地方我來過了,你放我下來,救命啊——」
他抓著木之乙的脊樑,不停地怒喝,要求,引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脅之以威,卻都無法說服這個鐵石心腸、繞著厭火城開始轉圈的木頭人。
八之戊
青羅騎在木傀儡脖子上,只覺得耳邊風響,街道兩邊的屋子呼呼地退走。
雖然溝溝坎坎密集,但顛簸得並不厲害。青羅發覺木之戊那古怪的背部,其實正是個舒服的鞍座,垂著腿坐下,與騎駱駝並沒有什麼區別。他抱緊了相貌兇惡的傀儡頭部,手心摩挲著木之戊的肩膀,赫然發現它其實並不全是木頭雕刻成的。木之戊的表面癭瘤叢生,粗糙無比,宛如一層厚厚的甲,其下的肌肉筋骨卻層次分明,隨著它的奔跑還微微顫動。
他看得分明,木之戊其實是一隻半生物半非生物的混雜體。
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將風?他嘀咕道,可是將風離開了主人就無法行動,但這些木頭傀儡在莫銅醉倒的時候不但舉動自如而且機敏異常。青羅只得猜測莫銅在木頭機關中融合了將風的技巧,所以即能操縱自若,又能自主行動。即便在精通木工的河絡族中,這套技巧也算是神乎其神了。
青羅低頭看著木之戊,六個木人看似一模一樣,其實各自不同。木之戊是其中既非最聰明的,也非最強壯的。如果你仔細看,它刻畫模糊的臉上,彷彿帶著微微的笑意呢。
只見它機械地邁開大步,或跑或跳,動作僵硬可笑。可是誰知道它有沒有情感呢?它們面對如林的刀戟時會不會恐懼生死呢?
他們穿街越巷,一路向北,青羅開始擔心要如何越過城牆,待他奔到城門處,卻發現城門是打開的。
有一些兵丁忙亂地抬著一些拒馬,擺了三四道,擋在路當中,他們盔甲閃亮,兵器精良,確然是厭火的羽人鎮軍不假。
這些忙碌的傢伙們聽到木傀儡的腳步,紛紛回過頭來。
木之戊馱著主人和青羅低頭疾沖。
一名羽人校尉最先明白過來,乾淨利索地抽出刀,跳到路當中,兇狠地喝道:「不許出城!」
眼看就要撞上拒馬的一瞬間,莫銅像驅趕馬匹一樣大喝了一聲「駕!」,木頭人邁開長腿,從那名校尉的頭頂一跳而過。它也不和這些守門的鎮軍們糾纏,三跳兩跳,蹦過拒馬樁,一道煙地穿過門洞,絕塵而去。
而那羽人校尉兀自伸著手擋在路中,張大了口發獃。他迷迷糊糊抹過頭去問自己的手下:「我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從我頭上跳過去了,你們看到了嗎?」
青羅明白鬼臉已經出城了,心中更是焦急。北門外是一片平展展的荒涼曠野,卻布滿被雨水沖刷成的溝壑。大路也被經年的車轍壓成了深溝,兩旁的都是高高的土坎,稍遠一點兒,有些不太高的小山坡,同樣也是寸草不生的貧瘠之地。四處都是不太陡的斜坡,高低各不相等,一眼望去,宛如一大片一起一伏的胸膛。更遙遠的地方,則是小片白樺林鋸齒般的林稍。鹿門塬和龍首塬的淡影,如同一左一右,兩員陰沉著臉的將軍,扼守著北上的要害。沙陀蠻大軍組成的那片燥熱騷動的金屬海洋,就列陣其下。
微風輕輕吹起,若有若無,突然一陣子又迎面撲在臉上,彷彿要猛烈起來的樣子,突然又消失隱去了。地上的蹄印繁複龐雜,並不只鬼臉一騎,但青羅顧不得那許多了,只是一股勁地想要追上去。至於怎麼搶回石頭,他也沒怎麼考慮過。
他們跑了一程,乾燥的塵土飛起來蓋滿面容。放眼遠望,大約可看見五里方圓的紅色沙礫地。雖然四周隱藏著千軍萬馬,這五里地內卻是闃然無人。
青羅跳下傀儡的背,看了看地上的蹄印,抬頭焦急地說:「走遠了,追不上怎麼辦?」
莫銅一聲不吭,從容不迫地招手呼喚青羅上去。木傀儡不再順大路奔跑,而是跳上了一條小路,那條狹窄的小路蜿蜒在原野之上,突而隱沒在窪地里,突而出現在小山坡上。木之戊連蹦帶跨,跳過溝壑,如同頑童投擲的小石塊。
他們朝著兩座土塬的影子筆直地奔過去,很快看到了遠遠的有一股塵煙貼在地面浮動。
「往那邊跑,能攔在他們前面。」莫銅指點著一排連綿起伏的小斜坡。木之戊如同聽話的獵狗,飛奔而去。他們轉過了一個陡坡,果然又跳到了大路上,木之戊轉過身來,立定腳步。他們一起望著眼前那團越來越厚的塵土。
青羅跳下木頭傀儡的肩膀,莫銅伸手敲了敲木之戊的背,那上面突然彈起一把暗黑色的刀柄,莫銅將它從木之戊的脊樑上抽出,扔給青羅。那把長刀青光霍霍,一抽出來就晃得青羅閉了一下眼。
「這把刀,送給你。」老河絡簡短地說。他滑下木之戊的背,突然左右望了望,嗅了嗅空氣,也不做任何說明,就說:「你在這等著,我有事先走一步。」
青羅所認識的河絡中,再沒見過這樣即機靈又狡猾,讓人捉摸不透的傢伙,但青羅依然相信這老傢伙,由著他聳動著瘦削的肩膀,飛快地消失在密布的溝壑里。
他轉過身來,將長刀用力插在地上。和孤零零的木之戊肩並肩而站。
空曠的大路中央,只有他們兩人站著,太陽已經移近天頂,他們的影子只剩下小小的一點。雲朵像風帆那樣平整而細長,零散地飄浮著,逐漸消融在遠處。
「好啊,就剩下你和我了。」青羅拍著木之戊寬厚的肩膀說。它的肩膀又厚又寬,像所有身軀高大的人那樣,微微有些佝僂。這個始終不動聲色的木頭人,突然垂下頭來看了青羅一眼,雕刻模糊的面貌獃滯依舊,胸膛里卻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音。
青羅沒想到它還會出聲,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木之戊是在說話:「蒼兕蒼兕!」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青羅抱歉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將手按在老河絡送的長刀柄上,忍不住又回頭對木之戊說:「不過,你知道嗎?我很高興有你在身邊。」
木之戊顯然不喜歡廢話,它盯著青羅看了兩眼,又咕噥了一句,隨後轉過頭盯著大路上那團逐漸逼近的塵煙,那時候,塵煙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開,隱藏其中的軍隊終於現出猙獰的面容。
青羅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他看到的不是一小隊儀禮性的騎兵,而是一千名列陣整齊的廬人衛方陣。旌旗閃亮,盔甲招搖,他們緩緩前行,如同一隻巨大的、覆蓋鱗甲、擁有無數手足的爬蟲。
在這支龐大的隊伍中心,有一輛四頂都裝束著高高的白旄的馬車,深黑色的車身上描著金邊,被四匹高大健碩的白馬拉著,白馬的頭頂上,也插著高高的天鵝羽毛。
難怪城門是打開著的,青羅暗想,這是羽大人的行駕啊!他們必然要等他回城了才會關門。
騎在當頭的白旄儀仗騎,看著路當中站著的這位年青人,愕然地勒住馬,問:「你要幹什麼?」
他們口吻與其說是威嚇,不如說更像是好奇。難道這小子一個人,就想攔截堂堂羽族八鎮之一、厭火城城主羽鶴亭的腳步?白旄儀仗騎耐心地等待回答,同時抬眼望向四周,看是不是還有埋伏。
青羅的眼睛被對面那大片的金屬鎧甲上發射的耀眼光亮刺疼,不得不眯起來。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石頭,」青羅說,拚命地裝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同時指望身後的大塊頭傀儡能給他的話增加一些分量,「把石頭交出來就放你們走。」
那名廬人衛的鐵甲騎兵嘿嘿一笑,不想再搭理他,左手在馬上橫過掛著白旄的儀仗長矛,右手去腰裡掏刀子。
青羅在刺目的陽光下突然看到一張艷麗的面具。那是張被藍色和靛青色顏料塗抹過的、閃動著金屬光澤的臉,上面雕刻著可怕的猙獰花紋。
鬼臉輕輕地按住了那名武士,用的力氣並不大,但那名廬人衛立刻僵在馬背上,彷彿凍住了般一動也不動。
鬼臉的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這與對面站著的不動聲色的木之戊倒是極其般配。
「好大的膽子!」鬼臉問,「知道車子里的是什麼嗎?」
青羅咬著牙說:「正因為知道車子里的是什麼,所以不能讓你交給沙陀。」
鬼臉在面具後面不出聲地笑了起來,他輕輕地問:「你,憑,什,么,做到這一點呢?」
他這麼說的時候,向後面揮了揮手,身後千名廬人衛組成的方陣就如一堵沒有表情的黑牆,砂石打在他們的盔甲上和臉上,但他們一動不動,只是沉默地扶著兵器,望著青羅。
這一幕如此熟悉。青羅在心裡苦笑著想,三天前,我只是來厭火城遊玩的……那時候我要面對五十人,現在……我一定是瘋了。
「你一定瘋了。」鬼臉冷冷地說,他不再廢話,朝後微一擺頭,道:「殺了他。」
他身後的鐵甲武士如同破堤的黑色洪水,洶湧上前。
青羅伸手朝懷裡摸去。按照部落的習俗,在註定要死去的血戰之前,他們都要把自己的魂玉含到嘴裡,但這次青羅伸手卻摸了個空,脖子上的繩子空蕩蕩地懸在那裡,什麼也沒有。他有點無奈地放下手來,卻發現鬼臉的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青羅順著他的眼光扭頭向西面看去,只見塵土如同煙柱直升上半天,煙塵之下,殺出了一彪人馬。
那一彪人馬來勢洶洶,為首一名武士披著金光燦燦的鎧甲,拖著長長的赤色斗篷,就如同一面火紅的旗幟,沖入陣中,長刀起處,兩名當頭的廬人衛倒撞下馬。
老河絡莫銅抱緊了一匹青鬃馬的脖子,緊隨在她身後,兩手舞動,也不知使的什麼花招,近身的廬人衛也紛紛倒地。
其後上百名衛士更是如一群猛虎直衝入陣中,正是雲裴蟬帶到厭火來的一彪雲魂鎮精銳。他們一邊飛馬一邊放箭,以密集的弓箭為先導,射出一個缺口,隨即沖入缺口,自左而右,橫向里穿陣而過,一路將措手不及的廬人衛砍下馬去。
雲裴蟬越陣而過,再轉身撥轉馬頭,她驕傲地仰著頭,冷笑著道:「廬人衛名聲在外,卻畢竟是些卑賤的棄民,怎能是我們對手,給我掉頭再沖。」
但廬人衛已經開始展現他們的經驗和力量了。外面一排的側衛不顧自己的慘重傷亡,紛紛轉身,解下盾牌,樹起鋼鐵屏障,盾牌后則伸出長長的句兵,銳利的尖刺朝向敵人,猶如一團帶甲胄的刺蝟。他們這密集的盾牌陣一旦樹起,雲裴蟬的羽族鎮軍就只能是繞著方陣飛快地打轉,再也衝突不入了。
木之戊悶不吭聲地撲了上去。他揮動長臂,團團而轉,如同一架可怕的風車,橫著沖入廬人衛陣中。廬人衛的那些長兵碰到他的鐵胳膊就如草茅般折斷,厚重的盾牌則如薄羊皮般被撞癟,盾牌后的人則被這一撞撞得暈死過去,再從馬背上飛出。
鬼臉躍下馬背,青羅看到他高瘦的身影在人馬硝煙中一縱一現,貼著木之戊的路線撲過去,隨即一道凌厲的白練劃過天空。
火星四迸中,青羅看到刀槍不入的木之戊竟然也後退了一步,套在手腕上的厚重雙鐵鉤,居然被這一刀斫斷了鉤尖。
出刀的人正是鬼臉。他手上的動作迅疾如電,快得看不清他的刀影,木之戊依舊是不緊不慢地舞動雙鉤,它那笨拙的動作抵擋不住鬼臉的快刀,身上瞬間就被砍了十七八刀。鬼臉的身軀又瘦又高,讓人不明白他的力量從何而來。他彷彿漫不經心地隨手一揮,每一刀都能深深斬入木之戊的身體里。木之戊的龐大身體上本來早已蝟集了無數箭矢和斷折的槍頭,此時頃刻間就又留下了許多道極深的砍痕,從傷口裡一點一點地飛濺出淡綠色的液汁來。
但這笨拙臃腫的木巨人一步也不後退,只是憑藉龐大的身軀和蠻力,不擋不避,招招進攻,一步步向前逼去,將鬼臉和成排的廬人衛一步步逼開。
青羅咬起牙,獨自一人朝馬車奔去。
那輛車的御者也是身手不凡,左手一抖,那幾匹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御者身在高處,右手持短戟呼地一聲刺下。
青羅低頭一滾,貼著戟鋒鑽入車底,反手一刀,如削豆腐,他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那把刀鋒利如斯。
車軸「啪」的一聲斷了,車子側傾過來,右輪幾乎完全被壓在車子下面,御者飛出幾丈開外,車轂則帶著沉默的絕望,升向天空。
青羅一刻也不浪費,攀上車廂,撩起車簾——車子里是空的,羽鶴亭並不在這兒,只有那枚寄存無數人希望、微微發光的皮囊躺在空空的坐墊上。
青羅伸手撈起那個皮囊。
突然聽到一個清脆悅耳聲音在他身後說:「把它放下。」
青羅的身子僵住了。
那是鹿舞的聲音。
那個小小的姑娘,他回憶起第一次碰到她時的情景。那時候她穿著一身淡綠衫子,坐在井欄上,睜著一雙又乾淨又透徹的大眼睛,就好像陽光下的一朵小花一樣純潔、漂亮。
「把它放下。」鹿舞再說。聲音如同鋒利的刀刃一樣冰涼銳利。她一身黑衣,騎在一匹黃馬上,明明白白地站在鬼臉和那些廬人衛的身邊。
風從他空蕩蕩的胸膛里穿過,掠過青羅和鹿舞之間的一丈紅土,隨後消失在丘陵後面。
「你為什麼要幫他們?」青羅痛苦地問,「他們能給你什麼?」
「你為什麼要幫他們?」鹿舞痛苦地問,「你是沙陀的人,卻阻止我們將石頭交給他們嗎?」
「沒錯,我是沙陀的使者。」青羅承認了。
他一手扶著長刀,另一手揣著石頭,語氣急促地說:「我是沙陀蠻的人,雖然一直說自己是草原來的,其實出生在寧州的森林裡。我在這裡長大,在這裡變成了強盜,我們有五萬年輕人從沒見過草原是什麼樣的。可是又有誰能忘得了草原呢。
那是我們的根啊。每天每個人都在討論草原,老人們談論它,年輕人憧憬它,但草原遠在滅雲關的那一邊,被羽人阻斷了歸路,離我們比天空還要遙遠。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夢想。
「可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寧州也是我們的故鄉啊。」
他放慢了語速,緩緩地說:「我們在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不能讓它毀滅在我們的手裡。」
青羅懷著星流石,放眼四望,他看見雲魂軍已經陷入廬人衛的重圍,正在被長兵器一個一個地勾下馬去,砍為肉泥;他看見雲裴蟬如同一隻孤獨的金鳥,左右衝突,卻也殺不出一條路來;他看見老河絡滿面塵灰地趴在馬背上;這些寧州人,還在自相殘殺著。
青羅朝著他們憤怒地喊:「星流石落到了沙陀的手裡,就會讓寧州毀滅,你們難道不明白嗎?」
「這我管不著。」鬼臉冷冷地回答,他一刀斜斬,悠長的哨聲長長地劃過天空,龐大笨拙的木頭人一個踉蹌,半跪在了地上。它的小腿關節受了重傷,已經轉運不靈了,但木之戊不退不讓,拖著傷腿跌跌撞撞地撲上,如同笨重的老牛在追趕黃鸝鳥兒。
「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他們反正要死的,就像我也終究要死去一樣。」鬼臉嘿嘿笑著說,輕巧地往後一跳,閃過了木之戊左手鐵鉤兇悍的一擊,長刀一展,托的一聲又在木傀儡的脖頸上深深地砍了一刀。木之戊的頭部已經歪歪扭扭,搖搖晃晃的,但就是不倒下。它的綠眼閃著光,一瘸一拐地拖著殘腿上前又是一鉤。它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恐懼,只要還能動彈,就不會停止戰鬥。
鬼臉皺了皺眉,對鹿舞低聲說:「我擋住這木頭傢伙,你快殺了他,把東西搶回來——」
鹿舞望了望青羅,絕望地央求說:「把石頭留下,你快走吧。」
青羅嘆了口氣:「還是你快走吧。」
鬼臉聽不出喜怒地低喝:「聽著,時間已經不多了。快殺了他!」
鹿舞猛一咬牙,踢了一腳座下的黃馬,朝青羅筆直地沖了過來。她在馬上掣出山王,喊道:「舉刀!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就讓我們打吧。」
鹿舞的馬神駿非凡,他們兩人瞬息間交錯而過。身遭的風沙和千軍萬馬的咆哮在那一刻同時都遠去了,寥闊的天地間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
鹿舞撥轉過馬頭,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閃著讓人看不透的光芒。
青羅慢慢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敞開的衣襟處,古銅色的健碩胸肌上,一道傷口正往外噴涌瑪瑙一樣的鮮紅泉水,帶著悠長而華麗的哨聲。
剛剛從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劍彷彿一塊光斑,正跳躍著離他遠去。
青羅掙扎著回過頭看了一眼,在他身後屍橫遍野,躺卧著兩百具人和馬的屍體。在模糊的肉體之間,擁塞著斷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屬甲片。那些僵硬的馬腿掙扎著伸向天空。
他已經做了許多,但離成功卻越來越遙遠了。
我不能死,他掙扎著想,我還要把它搶回來,搶回來。
鹿舞垂下了手裡的山王,輕輕地說:「對不起。我必須拿到這塊石頭。」
力量正從他胸前的傷口中迅速飄散遠去。他摸著胸口的傷口想,也許我打不過他們了。我再也沖不過去了。這個想法頭一次突入他的腦中。特別是,我怎麼能沖她舉起刀呢。
他已經無力扭轉脖子,可他知道身後那座城市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如果他輸了,那麼他所認識的那座厭火城就將毀滅。他是個外鄉人,只不過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卻要肩負起拯救它的責任。城裡的人,他剛交上的朋友,他剛結下的仇敵,所有的人,全都得死。他的胸口在燃燒。血噴出的速度正在減緩,如同一條滾燙的河流開始順著胸膛往下流淌。世界變得蒼白,且旋轉起來。
我不能死。他呻吟著說,於是堅持著抓住刀子,想要站起來。他知道自己背負著身後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後一點希望。
我不能死。
對面的鬼臉正看過來,眼中閃著陰冷的光。他刷的一聲抖動長刀,一股銳利的尖嘯聲如巨大的磨盤壓榨而來。
這尖嘯聲已是最後的稻草,足夠讓密密麻麻,無窮無盡,令人發瘋的沙礫迎面撲來。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朦朧中看見了鹿舞跳下馬,跪下來扶住他低垂下去的頭顱。
青羅看著她的臉,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於是又笑了一笑。血沫從他的嘴裡流了出來,味道又酸又甜,就像昨天夜裡吃的那顆青梅。
鹿舞抱著他的頭,豆大的淚珠從她的大眼眶裡掉了下來,彷彿落了很久,才落到青羅的臉上。她大聲說:「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相信別人,你就是不聽。」
她抓住他的領子,使勁想把他拉起來:「爬起來再和我打,和我打呀。你這個笨蛋。」
青羅覺得身上冰涼,拚命地想抓住什麼,可是抓不住。他想叫她不要哭,但眼皮上彷彿懸系著整座大山。太陽快速變小,縮成極小又極銳利的一個白點。
「你就是不聽,你就是不聽。」鹿舞抹著眼淚問,「你為什麼要相信我。」
「這就是我的掌紋闡述的命運嗎?」他想起了露陌那古怪的神色,在最後的死亡降臨之前,他掙扎著用滿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見一條斷了的黑色細索,上面曾經掛著的墜子已經不見了。如果沒有玉,他們的死是不完整的。
可也就是這時候,他才突然明白過來,鹿舞還是不想殺他的,她搶走了我的魂玉,就是不許我死。
這就夠了。他輕輕地笑了。
他撒開手,雍容大度地躺著,顯露出一副無拘無束、對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樣,他的嘴角朝上翹著,那是一種對未來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臨到他頭上。
雲裴蟬像一道紅色的閃電,驅趕著坐騎朝馬車這邊跑來,沒有廬人衛可以阻止她憤怒的劈砍,但斜刺里一道白光飛來,雲裴蟬大聲呼喝,猛拉馬韁,她座下的馬四蹄伸得直直的,向上猛跳而起。白光貼著它的腿彎刷的一聲掠過。
雲裴蟬落在地上,心中怦怦而跳,那一刀幾乎將她的坐騎兩條前腿削斷。她拉轉馬頭,看見對面站著鬼臉,正好整以暇地拂拭了一下手中的刀。
在他身後,木之戊的頭已經滴溜溜地滾在一邊,眼中的綠光熄滅,但它的身軀還努力著要向鬼臉爬來,一伸手抓住了鬼臉的腳踝,這才寂然不動了。
鬼臉有點驚異地向下看了看,似乎一時不知道怎麼擺脫木之戊的殘骸。
「好吧,你去,你替我去,」鬼臉一邊攔在雲裴蟬前面,一邊用低沉的嗓音催促鹿舞說,「正午已到了。」
鹿舞跪了下來,從青羅懷裡掏出了星流石,她輕輕撫了撫他的臉,同時把一個什麼東西塞進他的嘴裡。那東西冰涼如水。
那是我的魂玉嗎?我終於要死在這兒了,青羅想,無數的記憶旋風般飛速滑過他的腦海。那是他一生的經歷。他不知道是該為它們驕傲還是悲傷。
青羅垂下頭,死了。
雲裴蟬再次憤怒地叫喊起來,但她連續的揮劈也穿不過站在原地不動的鬼臉刀幕,反而連人帶馬被他逼退了兩步。
風終於颳了起來。沙塵卷上了半天高,遮蔽住了所有的天空。
列兵在鹿門塬和龍首塬的沙陀蠻也似乎看出這邊的蹊蹺,調動兩支大軍正朝這邊迎來。
而鹿舞身懷龍之息,跨上她那匹神駿的黃膘馬,朝沙陀蠻們來的方向迎去,再也追趕不上了。
八之己
都說人將死的時候,記憶就如同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青羅的兩眼之中儘是白霧迷茫,飄來盪去。他胸口的血噴向天空,然後再紛紛揚揚地落下,無窮無盡,就如同那一夜的雨水。
他彷彿聽到冥冥中一個聲音對他說:這就是你的命運。
那是露陌的聲音。
那個黎明,在上島之前,雷池那深黑色的水中央,只有他們兩人坐在小船上。露陌提起竹篙,烏黑的水就順著發黃的竹竿落下。她低垂著頭,頭髮如水一樣垂下,更襯托得白玉一樣的臉龐如精靈一樣美麗。
青羅鼓足勇氣,對露陌說:「陪我去草原吧。」
這六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讓他如舉巨大的磐石,連舉了六下,才將它完整地吐露出來,不由得汗流滿面。
露陌望著他的臉,顯露出奇怪的表情。彷彿他剛才袒露出來的滾燙的話毫無價值,猶如一塊瓦片。
「不。我不會和你走的,」她平靜地說。
青羅驚異地咽了口口水,四下張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麼:「為什麼?難道你不愛我,在這裡發生過的事,都是假的么?」
「是因為還有他吧,是因為還有別人吧,所以你才不願意跟我走?」他想起了天香閣里,那株柳樹上模糊的臉,不由得脫口而出。
「不全是。」露陌咬著下唇說。
「就是。」青羅憤怒起來,大聲叫了起來。他的眼睛變成了血紅色,就如一匹狼。
「那棵樹……刻的是我父親……」露陌的聲音低了下去,「羽鶴亭。」
船輕輕地撞了一下,碰到了岸邊。
「我不相信,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青羅忙亂起來,是他把這個精緻的夢碰醒了嗎,還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露陌輕輕地笑了,她把手放到青羅的手背上,用安慰的口氣說:「你會是他的敵人,而他是我的父親……這兩天我看到了你身上最美的東西,就像那天看到你時,背後燃燒的大火如你黑紅色的斗篷。就把這最美的時刻留下,不是很好嗎?」
「我找了你很久……」
「你來不是為了我。」她打斷了他的話,「你從我身上看到的不過是自己想要的影子。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露陌,我就是我。」
「不。我不愛草原。你不愛城市。我繼續唱我的歌,跳我的舞,你去做你的強盜。不要破壞它。好嗎?」露陌要求說。
青羅低下了頭,他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這夜色里痛了起來。露陌的話讓他彷徨無措。
來厭火前,他經歷了無數的風雲變幻,穿破無數的鞋,走了無數的路。最後,他找到的只不過是自己心裡的夢嗎?
是啊。青羅想,露陌沒有明說他就要死了,是因為他們互相都在對方的心裡留下了一點印跡,它會比肉體更永恆。
奇怪的是,露陌並不是唯一出現在他心裡的影子。還有那個小姑娘,那個愛穿淡綠衫子,刺了他一劍的小姑娘。她總是堅硬地,倔強地出現在青羅臨死的回憶中。
他就這樣帶著新的夢想,帶著希望死去了。
太陽滑過了天頂正中。厭火城彷彿變成了一座死城。它的城牆和四周的荒野上此刻擁有著超過二十萬的人馬和平民,卻是一片寂靜無聲。
上十萬匹各種馱獸垂下頭顱,林中的猛獸抿起耳朵低伏在樹陰下,老鼠和蛇深藏入洞底,連鳥兒也不敢放聲鳴叫。它們都樹起耳朵在等待著什麼。
沙陀蠻沒有攻城,他們也捕捉到了空氣中蘊涵著的可怕訊息,勒著兵馬向後退卻了五十里。厭火人則在城牆上交頭接耳,相互低語。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都在等待。等待謎語揭示的一刻。
「大人,沙陀要拿這塊石頭作什麼?」就連鬼臉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我猜得到一點,」羽鶴亭雙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自從與沙陀葯叉見過面回來后,他就這樣端坐在格天閣里,那個擺放十二尊武神雕像的平台上,俯瞰著厭火城的西面,一步也沒挪開過。
「那你相信蠻子的信義?」
「當然不,」羽鶴亭抖動了一下白眉,「但除非他想消滅所有的羽人,否則,在寧州他總是需要朋友的。」
他反過來問鬼臉,「你猜沙陀派人趕到滅雲關要多久?」
鬼臉愣了一愣,答道:「順著大道走的話,快馬加鞭,到滅雲關最快也要三天,可是如果沙陀的隊伍里有羽人……有鶴雪術的羽人的話,只要一天就能到了。只是蠻子軍中會有這樣的羽人嗎?」
羽鶴亭冷笑了起來:「這世上什麼樣的人沒有呢?」
他腳下的大地被西面閃閃的群山陰影迅速吞沒,接踵而來的一個夜晚既漫長又寒冷。
他們等了又等,沒有人提一個睡字。黑夜就如同一頭毛髮茂盛的猛獸蹲伏在每個人頭上,沉甸甸地壓著他們。
在黑暗即將過去的時刻,突然,在越出視野之外的地方,一道奪目的紅光噴薄而上,瞬間席捲過半個天幕。寧西所有樹木和丘陵的影子歷歷可見,長長地拖在大地上。
在那片紅光之中,烏雲騰起如同傘蓋,被映照得通紅如血,它在空中翻卷而上,被可怕的風暴撕扯成巨大離奇的雲之城堡。
過了良久,可怕的一聲巨響才洶湧而至。站在高樓上的羽鶴亭覺得兩耳間被猛擊一計。可怕的轟鳴如同一陣暴風呼嘯擦過人的耳朵,讓許多持槍的士兵摔倒在地。這巨響連在兩千五百里之外的青都也能聽到。緊接著地面穿來一陣低沉的轟隆聲,如同洪流滾過,蓋過所有的聲音,它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震撼了整座大地。
幾千里長的地面都在抖動,先是升起又落下,然後是左右搖擺,大地的波濤向各個方向翻卷而去,它向東越過維玉山脈、三寐平原和空曠的洄鯨灣,然後在浩淼的丘陵和森林地帶漸次消沉;它向北翻過大風口,在堆積著亘古不化厚冰的冰原上鑿出一連串深達上千丈的可怕裂縫;它向西猛烈地撞入高聳的彤雲山和破裂的虎皮峪間,發出的咆哮讓最勇烈的蠻族牧民們戰抖不已;它向南越過勾弋山的尾翼,沖入濰海,激蕩起牆一樣的巨浪——
羽鶴亭站在高高的格天閣上,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上不斷形成一個又一個隆起,每一個有上百尺高,它們會向外奔騰,如同綿亘上千里寬度的一串同心圓的波紋,跨越海面和島嶼,低矮的陸地,直到幾萬里后才會停息下來。
地震和海嘯之後,最終到達的是可怕的大風。
雲和拋起的塵土就像一扇巨大的黑色屏風壓了過來。在這片吞沒厭火的旋風裡,那塊龍之息中躲藏的惡魔彷彿擺脫所有的束縛,展現出它所有的力量。烏雲的旋風在頭頂疾駛,蟒蛇一樣的閃電在雲層上編織著騰騰烈焰,熾熱的水珠和冰雹大的石塊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驚恐的人們周圍。
雖然白晝已經到達,但是沒有人看到太陽的升起,烏雲和塵土遮蔽了天空,大地一片陰暗,如同黑夜。
終於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士兵和平民們驚慌失措地從泥濘中抬起頭來,他們和房屋、樹木、牲畜身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層塵土。
此刻這些人還不清楚,這次爆炸將影響整個寧州、以及海那面的瀾州北部接下來半年的天氣。這個並未完全度過的夏天將會極其寒冷,霜凍將會落在北方,南方的大海則會結冰,遠在海另一側的瀾州也將出現大片作物被凍死的災禍。
「他們做到了。」羽鶴亭喃喃地說,他的手指深深地扣進了木欄杆里。
沙陀人炸開了滅雲關口。寧州從此不再是一座封閉的大陸,它向瀚州徹底展開了胸懷。這座寧靜的大陸政治和經濟形勢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將要緊緊地把握住每一個變化。
「派到鐵問舟那兒去的鎮軍還沒有消息嗎?」他問隨侍在後的鬼臉,「還有,把鹿舞招來見我。接下來有許多事要做,我們需要人手。」
餘震還未完全消除的時候,可怕的警報聲再一次響徹厭火城上空。
大地那黑沉沉的剪影上,亮起了一片浮動的亮光之海,如同天上的星辰落到了大地上。那是大股軍隊行進的火把。沙陀的軍隊捲土重來了。
「我知道我不會輸,」羽鶴亭疲倦的面容上,兩眼灼灼地放起光來,「沙陀得到了自己要的東西,現在該輪到我了。」
他充滿喜悅地張開雙臂,擁攬著灰濛濛的空氣中,依舊如銀子般乾淨的上城。在這場歷經了三十年的充滿陰謀的驚心動魄的博弈中,他確實不能輸。如果他輸了,上城就完了,而下城——他厭惡地看著下城暗淡的片片燈火,那些扭曲的街道和骯髒的面容,它是附著在美麗皮膚上的一片癬疥。三十年來,他總是無法將它清洗乾淨,它是一片吞噬一切的可怕迷宮。
黑影刀和時大珩還沒有來複命。他確實心存憂慮。鐵問舟,哪怕是一個垂死的鐵問舟也是危險的,所以滅雲關口的打開,讓他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只要與沙陀達成了協議,不論再出什麼意外,他都已經牢牢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下城在沙陀蠻和厭火鎮的聯合大軍面前,就如層層疊疊累起來的危卵。它將不堪一擊。
「鐵問舟就算有通天的伎倆,此刻也無能為力了吧,」他仰天長笑,朝著下城抖了抖袖子,輕蔑地說,「就讓沙陀葯叉替我把這乾坤世界打掃乾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