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毒計
人彷似睡在雲上,輕飄飄地說不出的舒服,很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可靈台中的一點的清明卻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無論如何也要醒來。自己彷似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躺在白雲間睡覺,一個在半空俯視著正在睡覺的自己,她拼盡全力地對著下方呼喊:「醒來,快點醒來。」睡著的自己卻一無反應,她越來越累,累得隨時都會從半空摔下,跌成碎沫,神智也在漸漸渙散,可依舊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來,你一定要醒來,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睜開雙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來,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著我呢!眼皮象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終還是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九爺一臉狂喜,眼中竟隱隱有淚,猛地抱住了我,「玉兒,我知道你一定能醒來。」
維姬一面笑著一面抹淚,「幸虧九爺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皇上放人,否則我就是百死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日磾靜靜看著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層水意,一旁的小風指著我道:「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只會惹人擔心!」話沒說完,他語聲哽咽,驀地扭過了頭。看來我真地是從閻王殿前逛了一圈,以至於連九爺的醫術也不敢確保我性命無憂,讓眾人擔足了心。
我的手輕輕摸過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徹底放心。
九爺的眼中血絲密布,整個人說不出的憔悴,一向儀容優雅的他,衣服竟然皺巴巴地團在身上,看來一直沒有換過。
我有心想說一聲「謝謝」,可知道根本沒有這個必要,這兩個字太輕太輕,而內心深處的感覺,我卻不願讓他知道,很多東西只能讓它永遠沉澱在心底最深處,說出來反倒徒增痛苦。
我啞著嗓子問:「事情都過去了嗎?」九爺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不敢看他,視線投向日磾,石風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將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結果了。」
日磾平靜地說:「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發令女官搞得鬼,她是皇上新近冊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藉此機會一箭雙鵰,讓衛皇后和李夫人反目相鬥,她好漁翁得利。事情被查出來后,女官畏罪自盡,尹婕妤撤去封號,貶入冷宮。」
李妍雖然沒有傷到衛皇后,卻把另一個可能的敵人打垮了。尹婕妤,那個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與李妍的楚楚動人截然不同的風致,剛得了劉徹的寵愛不過半載,卻就在兩大勢力的打壓下稀里糊塗地進了冷宮。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還有空閑感慨別人稀里糊塗?難道你就是聰明人嗎?如果沒有九爺,你只怕早就稀里糊塗地見閻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對她有心軟,否則只能害了自己,讓仇者笑,親者痛,「我是中毒了嗎?」
九爺沒有回答我,一扭頭才發現我們說話的功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著了。維姬瞅著我道:「將近四天四夜,九爺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沒有合過眼,我們怎麼勸都沒用。」我凝視著九爺憔悴疲憊的面容,心中的滋味難辨。
小風犯愁地看著九爺,我忙道:「不要驚動九爺,就讓他在這裡睡吧!把我挪到外面的榻上。」
看維姬和小風替九爺墊枕頭、脫鞋襪、又在榻腳擱了一盆冰塊消暑。維姬剛要轉身離開,九爺睡得迷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兒……」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開了視線。
維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爺卻沒有鬆手,眉頭緊鎖在一起,讓人看了,只覺凄涼。
小風想上前幫忙,維姬搖頭阻止了他,「讓九爺拽著吧!至少他在夢裡可以舒心一些。」
日磾輕嘆一聲,遞了剪刀給維姬,維姬把裙子剪開,九爺握著手中的一副裙裾,眉頭慢慢展開。我的頭俯在枕上,心中全是酸澀。
日磾幾分瞭然,坐到我的榻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剛才不是問起中毒的事情嗎?」
我深吸了口氣,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一步,我和李妍之間已經無法善了,而且我還把已經從長安抽身而退的九爺再次卷進長安這個大泥塘,並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漩渦——皇子奪嫡,不管為了誰,我都必須打起精神。
日磾看我肅容傾聽,讚許地輕點了下頭,「這幾日九爺一直忙著救你,很多事情都顧不上理會,我們問過九爺是何人下的毒,九爺沒有回答,但我揣測應該是李夫人。皇上肯定已經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宮裡的太醫和稀世難尋的藥材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雖然沒有明說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只是裝糊塗罷了!看皇上的舉動,他心裡只怕也很擔心,而且……」日磾微頓了下,「十分憂慮。」
如果真有什麼事情,一屍兩命,皇上這邊再封鎖消息,九爺卻肯定會讓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氣,現在又重兵在握,皇上還真應該擔心憂慮。想到此處,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並非是為私怨,她的最終目的原來還是大漢的天下。雖然霍去病和衛青不和,但畢竟同根連氣,一損俱損,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漢朝堂內必定大亂,劉徹即使最後能撥亂反正,也會元氣大傷,無暇再顧及西域。
維姬急急擰了帕子來替我擦汗,「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現在先養好身體。」
我道:「撿回一條命來,我自己更緊張自己。說說話不礙事,把事情說清楚,我心中有了計較也好安心休息。否則老是擔心著下一次會有什麼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日磾道:「關鍵是你和李夫人一向交好,很多人到現在都以為你們親如姐妹。而霍將軍和衛氏在政治上並不是很親昵,甚至和衛大將軍在軍中勢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兒子爭取太子之位,也沒有置你於死地、激怒霍將軍的原由和動機。再加上李夫人現在正受寵,沒有如山鐵證,皇上根本不會相信,反倒會懷疑是因為衛氏懼怕李氏分了他們在朝堂中的權利而弄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明堂來。」
我嘆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經安排好退路和頂罪的人,甚至一個不小心還不知道又把哪個無辜的人做了犧牲品。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懶得去理會。倒是砸碎玉塔傷了皇子的事情,九爺怎麼令李妍退步的?」
日磾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我只知道九爺和皇上秘談過一次。具體談了什麼,只有九爺和皇上知道。談完后,皇上竟然下旨由九爺負責審查此事。也許是李夫人想到一個衛皇后她已經很難撼動,再加上勢力未明的九爺,與其做無用的糾纏,不如犧牲一個卒子,把另一個正變得越來越危險的敵人先擊垮。」
我哼了一聲,「她哪裡是放棄糾纏?根本就是還有后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所以假裝放手麻痹一下眾人,還讓衛皇后幫她懲治了尹婕妤,皇上以後即使偶爾想起尹婕妤的好處,心中有怨,也全是沖著衛皇后了。」
日磾和維姬都露了后怕的神色,維姬喃喃道:「從一開始就是一環套一環,好縝密可怕的心機。」
我對日磾道:「真是對不住你,本來你在漢朝可以過得平穩安靜,我卻把你拖進了這場宮廷紛爭。」
日磾握住維姬的手笑道:「危難識人心,一輩子能交幾個託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場,什麼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漢朝不會結識霍將軍和九爺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風這樣的義氣之交,這種事情,你多拖幾回,我也甘願。」
維姬也展顏而笑,「我也甘願。以前聽故事說什麼一諾托生死,總覺得不可信,可認識你和日磾后,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諾,一個指環就夠了。」
小風嘟囔道:「我可不甘願,小爺我只想好好做生意賺錢,你的破事以後最好別煩我。」
維姬皺了皺鼻子,一臉納悶,歪著腦袋嬌俏地問:「那起先是誰放著生意不做在這邊呆了幾天幾夜,還嚷嚷著要去刺殺李夫人為玉姐姐報仇?又是誰看到小玉醒來竟然背著身子抹眼淚?」
小風跳著腳往屋子外面沖,一面道:「我那是因為九爺,還有我爺爺。」我們三人望著小風的背影,相對而笑。我的心中暖意溶溶,原本因為李妍而生的一些陰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復何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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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要我住在石府,天照、日磾和紅姑也懇求我留在石府,陳叔本來頗有些微詞,但當九爺問道:「你能確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嗎?」
陳叔神情複雜,發了會怔后,長嘆一聲,向九爺行了一大禮道:「都是老奴失職,等將軍回來,他一定親自上門重謝九爺幫他照顧玉姑娘。」
九爺搭在輪椅上的手驀地緊了下,又緩緩鬆開,微微笑著回了陳叔半禮。天照氣哼一聲,「小玉一進長安城就在石府住過,我們本就是故交,不用霍將軍謝。」
陳叔的目的已經達到,對天照的冷言冷語只裝作沒有聽見,向我細細叮囑了幾句後轉身離去。
日磾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著我搖頭,維姬卻是帶了幾分憤憤不平,我只能報以苦笑。不管九爺還是去病,一個女子若能遇見其中一人,得其傾心,絕對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兩個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卻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個人就會都被壓垮。
再次住在竹館,翠竹依舊青青,白鴿也依舊翩翩飛翔,可人面已經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裡,九爺也儘力掩藏了一切心緒,面上只有那個淡若春風的微笑。
偶爾間,我不經意地一側頭或者一回眸間,恰恰撞上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幽暗無邊的漆黑雙瞳中波濤翻卷,幾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后又立即化作了微笑。
(此處修改也是刪除)
飲食嚴格遵照九爺的吩咐,何時休息,何時做適量活動,月余後身體已經完全康復過來。我一再追問著九爺和劉徹談了什麼,又究竟許諾了劉徹什麼才令劉徹讓他負責調查玉塔事件,可九爺總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后,劉徹常命太醫來探望,還時時賜葯,皇后處也有宮人來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發了宮人來殷勤垂詢,還寫信傳授她懷孕時養胎的諸般方法,字裡行間全是擔心,估計劉徹看到還真要感動於李妍不忘舊情,我們姐妹情深呢!
小風每次見到李妍的人就一副火上頭,想抽刀子的樣子,卻總被九爺的眼光逼得乖乖坐回原處。
人一走,小風就在我面前跳著腳罵,什麼做生意也玩陰的,可沒見過這麼陰的,什麼你們真是好涵養,居然還能微笑著應對。天照勸了兩次,沒有勸住,只能由小風去。
九爺有一次聽到后,盯著小風看了半晌,看得小風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風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沉默了下來。難得看到這隻螃蟹服軟,我用絹扇掩著臉偷笑。
九爺對小風淡淡道:「以後李夫人派來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長安你就不用呆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給大哥和二哥打個下手的料。」
小風低著頭,一個人在原地默默站了兩個多時辰。我和天照說的話,他全充耳不聞。
一夜之後,小風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天照看著小風對九爺道:「長安城的一切以後可以放心交給小風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電他們都大,如果想在長安城做一方霸主,這些和官家虛與逶迤的功夫必不可少。」話是如此說,九爺的臉上卻沒有讚許,反倒幾分憂慮。九爺這是擔心小風過猶不及,走得太過,但小風此時鑽進了牛角尖,九爺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方法點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於情於理,都應該去宮中謝恩。剛把意思和九爺說出,九爺立即道:「不行。」
我蹙著眉,學著他剛說過小風的口氣慢慢道:「這些和官家虛與逶迤的功夫必不可少。」語氣神態都學了個惟妙惟肖,九爺氣笑地凝視著我,眼中神色複雜。
估計很少有機會看到九爺被人堵得說不出話來。天照正在喝茶,一聲笑未出喉,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風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爺,臉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聲。
九爺瞟了眼小風,唇邊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虛虛假假,心卻一定要真。長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後除了錢其餘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是在賺錢利用錢,而是迷失在錢中。凡事過猶不及,如何在紛擾紅塵中保住自己的一顆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風怔了一會,向我嘻嘻笑著行禮,以示多謝,大聲道:「我懂了。」
天照此時才明白我為何故意學九爺的語氣說話去揶揄九爺,看看我,又看看九爺,帶著遺憾輕聲一嘆。
「九爺,我知道你不放心。可這些事情總是要由我自己面對,按照規矩我必須進宮當面叩謝各位娘娘的掛心。畢竟……畢竟我已經不是一個人,和他們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九爺沉默地看著窗外,天照和小風都靜靜退出了屋子。半晌后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在空蕩的屋子響起,「不要吃用宮裡的任何東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處,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麼事情立即找皇上,現在整個皇宮裡反倒是皇上最可信。因為皇上答應過我……因為霍將軍,皇上一定會護著你。」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時卻不好多問,只立即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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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后先去叩謝皇上。我去時,劉徹正在書房內披閱奏章,沒有召我進去,只命我立在門口,隨口問了我幾句話后,就揮手讓我下去。
別的都是問我病養得如何,只一句話問得有些突兀,他問我「孩子還有幾個月出世?」琢磨了一會,卻想不出什麼特別的道理,也許只是看去病能否趕回來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應先去拜見皇后,不過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決定先去見李妍,這樣即使李妍有什麼花招也會有個忌憚。
李妍笑靨如花,目注著我的腹部道:「這個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難,一開始就這麼不順,只怕日後磨難更多,說不定……」
我哈哈笑了兩聲,把她後面難聽的話擋回去,「怎麼會呢?我和去病從未做過虧心事。娘娘這麼相信命,倒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思慮憂愁過多折壽,聽聞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場,估計是謀慮太多。」
李妍捏著絹扇的手指節太過用力,漸漸發白。
「民女特意來謝過娘娘的『殷勤愛護』,現在還要去皇后千歲處謝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為皇后是一心護你的嗎?如果衛皇后心思真那麼單純,怎麼可能專寵後宮那麼多年?讓陳皇后在冷宮中含恨而終。衛少兒和她比,簡直愚蠢。衛皇后和衛青是衛家最聰明的兩個人,衛氏宗親中其餘諸人都反對霍去病娶你,卻獨獨他們兩個既不明確反對,可也不表示支持,衛皇后反而對你不計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會聰明了一世,反倒此處糊塗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難道真一心認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頭幾轉,卻只是對李妍欠身一笑,腳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驀地問道:「為什麼?金玉,為什麼?」
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停住腳步回身問:「什麼為什麼?」
她的笑意褪去,臉上幾分凄涼,幾分困惑,「我也許該叫你玉謹,你為什麼放過匈奴的單于?你不是和我一樣有殺父之仇嗎?」
「你果然已經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讓你失望了,竟然沒什麼利用價值。就算我是匈奴人,也是和伊稚斜有仇的匈奴人,不可能幫他對付大漢。」
「金玉,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入宮前,你曾經勸過我放棄仇恨,過自己的人生,我當時只覺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會說出如此輕鬆的勸戒,可現在才知道,你懂得,你懂我的仇恨。」李妍的語聲轉哀。
一改往日的優雅從容,此時的李妍象一個迷路的孩子,眼中滿是深深的無助,我心中暗自嘆息,想了一瞬,認真地回道:「因為我有一個深愛我的阿爹,也遇見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實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線,愛恨走極端,為了一己之心,其餘全不顧的人。如果沒有阿爹臨去前一再叮嚀和逼我許諾,也許我早就回匈奴伺機去報仇,根本不會來長安,不會遇見九爺,也不會遇見去病,說不定……」我搖頭苦笑,「說不定我也會在萬般無奈下對伊稚斜虛與逶迤,甚至嫁給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會等他戒心消退時藉機殺他,而你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掌控整個漢家天下。」
李妍眼中淚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棄過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親卻絕不允許我忘記仇恨,臨去時也依舊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點頭承諾會去報仇時她才閉上眼睛。」
我微提著裙裾離去,李妍的聲音在身後幽幽不絕,「為什麼?為什麼?……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應該同樣的命運,可如今你可以來去自由,擁有一心一意對你的霍去病和孟九,還有真心相護你的朋友。金玉,為什麼你比我幸運?我恨你,我恨你……」
臨出屋前,回頭看向李妍。翠玉珠簾寶光晶瑩流轉,雕鳳熏爐吐著龍檀香。李妍坐在鳳榻上,繁複的裙裾一層層鋪開在羊絨地毯上,顯得人十分嬌小。緋紅的織錦華衣,越發襯得臉色蒼白,眉眼間全是凄傷。
隔著長長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簾竟然十分象監獄的柵欄。屋外陽光明媚,可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我心中驚悸,彷似看到另一個可能的自己,忙扭回頭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一個岔路口,如果選擇了不同的路,就會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實你也擁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寵你的兄長,有什麼都不計較,只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的李敢,現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就是皇上對你也是愛寵非同一般,真心呵護。只是你把這一切都看作了棋子,你為了一個目的已經徹底迷失了自己。最後即使遂了心愿,你又會開心嗎?
皇後宮中總是花香不斷,上次來是金菊鋪滿庭院,此次卻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經飄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一個院子不見一人,靜悄悄地無一點聲音,只聞頭頂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時有時無。被這種幽靜到極致的氛圍所懾,我不禁放輕腳步,沿著紫薇花瓣鋪就的路緩緩而行。
屋廊下,衛皇后正側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隨風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聲清晰可聞,滴答,滴答,越發顯得庭院幽靜。
我站了好一會,她方發現我,也沒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側,示意我坐。
我靜靜地行了個禮,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開得真美。」
衛皇后淡然一笑,「時間太多,不知道該幹什麼,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著,半晌后,衛皇后問:「病全好了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只是偶感風寒地得了一場病,那我也只能陪著裝這個糊塗,「好了,這段日子讓娘娘掛心了。」說著想要起身磕頭,衛皇后伸手挽住了我,「這裡就你我二人,說話就是說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出來,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樹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陽再亮麗,都和這個庭院毫無關係。坐久了,我身上泛著一層涼意,卻並不覺得舒服。
水漏依舊滴答滴答,心頭莫名地冒出幾句詩非詩、賦非賦的話:更深漏長,獨坐黃昏,紫薇花開,誰人是伴?終不過落花人影兩相對。
「……也算得了一次教訓,以後行事要謹慎,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心思恍惚,只聽到皇後娘娘的後半句話,一時嘴快,「總有些事情忍無可忍。」
難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著讓去病娶了她人?
衛皇后看著滿地落花,漫不經心地緩緩道:「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人生沒什麼忍不了的。」
涼意從心頭泛起,覺得有些冷。雖然這個宮廷美輪美奐,我心中卻滿是厭惡和疲倦,只想離去。起身向衛皇後行禮告退,她輕點了下頭,「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本宮。」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陽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幾口氣。在裡面坐著,因為光線黯淡,只當已經黃昏,原來外面的陽光還如此明亮。其實這裡和李妍那裡,景緻風情雖然絕然不同,但有一點一模一樣:陽光都照不進去。
衛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時候人糊塗一點方能更快樂,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徹,反倒沒了滋味。況且我心裡自始至終只把我認做是霍去病的人,和衛氏可沒什麼關係。
去病願意幫衛氏,我全力贊同,去病不願意幫衛氏,我也全力贊同,與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興和樂意做的事情,但於衛皇后而言,卻是一定要爭取的支持。她對我的幾分好,肯定都是做給去病看的。衛少兒雖然是去病的母親,卻還沒有衛皇后了解去病。他的性子認定的人和事,豈能是別人幾句不贊同就能拉回來的?
劉徹想讓去病和他的關係更加親近,甚至取代衛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許嫁公主,可衛皇后卻肯定不樂意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恰好去病自己不願意,她樂得順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個極大的順水人情,說不定還可以讓去病失寵於劉徹,一舉扭轉劉徹借去病打壓衛青的局面。
我當日何嘗沒有納悶過,以衛皇后在衛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護我,下面的弟妹怎麼可能反對?只是不願意深想,寧願做個快樂的糊塗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現在為了孩子,卻不得不想,一舉一動都務必要小心謹慎。
去病雖然和衛青不算和睦,頻頻拆衛青將軍的台,甚至公然和衛青將軍對著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卻是一大半為了讓劉徹安心。在太子這個底線上,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幫著衛氏。但衛皇后不會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會相信劉徹一樣。
其實在那個陽光照不進去的宮廷里呆久了的人,最後除了自己還會相信誰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麼事,對衛皇后而言,只要時機掌握得好,事情處理好,不但不是壞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會放過李妍,那衛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剷除她現在的最大敵人。
李妍和衛皇后要的結果一樣,只是因為個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發生的時機選擇不同,事情過後的處理不同而已。
在那個宮廷里,現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難怪進宮前九爺一再叮囑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對衛皇后隻字不提,他其實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顧忌到我和去病的關係,不忍心傷我。
我趴在馬車窗口長長一聲嘆氣,去病在外面打著一場艱苦卓絕的仗,我這邊也是兇險萬分,不過,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和自己。
馬車還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爺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門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馬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他點了下頭,探手把我的脈,一會後才神情真正釋然,「奔波了一天,吃過晚飯後就休息吧!」
我心中別有滋味,臉上卻只淡淡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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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劉徹的面容,衛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錯著在眼前飛過,一個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四面八方全是他們,笑意盈盈的,眼中帶恨的,冷若冰霜的……驀然間都向我飛撲而來,我護著肚子,拚命躲閃,卻無處可逃。眼看著他們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聲慘叫,從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銀光。已經明白只是一場噩夢,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九爺拄著拐杖匆匆而進,「玉兒?」
我抱著頭道:「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麼噩夢都不會成真。」
他的聲音如同春風,驅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毒藥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爺唇邊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親口吩咐,不可得知。衛氏如今是一個大的政治利益集團,從平陽公主到一般門客都與衛氏的榮辱休戚相關。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這邊所下,他們就會準備好證據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則是逼迫皇上對霍將軍做一個交待,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八九會犧牲李妍,美人是難求,可名將更難尋,而且一個女人在皇上心中,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業萬里江山。可皇上雖然會犧牲了李夫人,卻會因此對霍將軍心中怨恨。這也算是一箭雙鵰的計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證據也許會指向衛氏,也許會指向別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麼。她的目的你應該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應該更能說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則以你的聰明,不會一直懷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臉苦澀的笑,「難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為止,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直是捷報,我雖然也擔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勝而回,此番如果再勝,去病在軍中的地位就要蓋過衛將軍。皇上雖然極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隨著去病的權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會漸增。」
九爺道:「霍將軍表面上行事張狂隨性,實際卻城府暗藏。這些事情霍將軍應該早有計較,皇上也還算明君,應該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範圍之內,我相信霍將軍不會替自己招惹到殺身之禍。」
「這個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過一些,他在軍中行事張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於這些考慮,現在看來成效很好,皇上顯然對他比對衛將軍更信賴。我目前計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覺得皇上想要這個孩子,他想把孩子帶進宮中撫養。」說到後來,我心中酸楚,雖然極力剋制,眼中依舊有了淚花。天下間哪個母親捨得讓孩子離開,雖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撫養,的確寵愛萬千,尊貴無比,可內里卻不過是一介人質。
九爺眼中又是憐惜又是痛楚,「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會這樣,即使皇上沒有這麼想過,李妍也一定會提醒皇上如此,她對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讓我不快樂,即使對她沒利,她也會做,何況此事對她還大大有利。」
「啊!對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經查出我小時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當日日磾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裡,那皇上應該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關係。」
九爺的臉色變得慘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頭看向別處。我這才醒起他如果知道當時的一幕,對他而言,是何樣滋味,我咬著唇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淺笑著轉回頭時,面色已是如常,「往好里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該對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壞里想,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沒有一絲幫匈奴的意思?」
我嘆道:「的確如此。畢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麼,或者去病一時糊塗聽信了我什麼,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點撥一下,皇上把孩子帶進宮撫養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爺默默想了一會,「不要著急,只要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總會有對策,現在先好好休息。」
我還想說話,九爺搖了搖頭,示意我禁聲,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該讓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紗被,又拿了絹扇幫我輕打著扇子。我一直睜著眼睛,瞪著帳頂。他沒有問我,卻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溫和地說:「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在這裡幫你把噩夢都擋開,趕緊閉上眼睛睡覺。」
他雖是一句玩笑話,語氣卻和緩堅定,讓人沒有半絲懷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驀地狂跳起來,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閉上了眼睛。
隨著扇子的起落,習習涼風,輕送而來。我想著剛才光顧著擔心孩子,言語間竟然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感受,心中一陣酸一陣澀一陣痛,千百個「對不起」堵在心頭。
「玉兒,不要多想,沒有對不起,還有機會照顧你,能分擔你的憂慮,我心甘情願……」他的聲音越去越低,後面的話幾不可聞。
我身子一動不動,裝睡是唯一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