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楚夜對我說,要是越過長滿阿遙草的紅色草原到更北的雪山中去,就會遇見夸父,他們的個子太大了,比烈鬃熊還要大得多。我見過烈鬃熊,它們要是迷了路,就會從山林里遊盪到草原的邊緣來。烈鬃熊長得可愛極了,圓溜溜的小眼睛,肥嘟嘟的身子,要是可以養在家裡,一定很好玩。可真要養一頭在家裡,我們就沒地方住了,它站起來的時候會把我的帳篷頂破的。夸父們會住在什麼地方呢?要是他們那樣的大。
我想著這個問題沒有說話,楚夜連忙說:「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再大的夸父我也能打倒他。」我相信他,楚夜的箭法比父親還要出色。上次看見烈鬃熊的時候,我大聲喊「快跑」,但是那頭大熊才剛看了我一眼,就被楚夜射穿了胸膛。即使夸父比烈鬃熊還大,楚夜也一樣能射中他們。我是讓那頭大熊快點跑,它真倒霉,什麼也沒做就被楚夜殺死了。可是楚夜一定以為我害怕了,他對我說:「有我在,不用跑的。」他還想伸手摸我的頭髮。我真生氣,楚夜為什麼要殺死迷路的大熊來證明自己很勇敢呢?大家都說他勇敢,可他總也不滿足。
楚夜還說,遙遠遙遠的西邊上還生活著很多河絡,他們又聰明又能幹,是最了不起的工匠和建築師,還有呼喚大神的力量,可是他們差不多只有我們一半高。
這世界上有這樣多的族類,可是我們長得都差不多,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還有羽人呢?他們會飛耶!」我問楚夜。夜北離寧州不遠,時不時都會有些羽人的蹤跡。
「羽人啊?」楚夜大笑了起來,「他們就是一群鳥兒嘛!」他「刷」的一聲抽出箭來,往天上看了一眼,就射了出去。這次倒霉的是一隻大雁。「你看看好了,左眼進,右眼出,沒錯的。」他很神氣地對我說。我想就算是一個羽人飛過,楚夜也一定會這樣大笑著把他射死的。真是討厭死了!!楚夜待我很好,可是他只懂得對他中意的人好,他目光以外的一切最了不起也不過是箭頭所指的目標罷了。這樣的人,我不喜歡。
那個羽人長得一點也不像鳥,正相反,他長得就我們一樣。他的臉上沾滿了黑灰,永遠都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在明亮的陽光下看見過他的容貌,可我總覺得他會是很英俊的。
「在找我的翅膀嗎?」他看見我在偷偷朝他的身後看。
「我……」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我真的很好奇,「你們不是都有翅膀嗎?」「對,都有。」他和善地點了點頭,「不過要到七夕那一天才會舒展開來。」「七夕啊?!」我失望地垂下了頭,「那它們平時藏在哪裡了?」「就在這裡面啊!」他給我看他的肩胛骨,只是稍微高了一點,我看不見翅膀。「我們的翅膀,嗯,怎麼說呢?和鳥兒的翅膀不一樣的。」「那,你七夕的時候也會飛嗎?」我不死心地問。
「我?!七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會了。」他轉過頭去打他的鐵,火星隨著叮叮噹噹的錘聲飛濺開來。
「為什麼?」我繞到他的面前去問他。
他沖我擠出了一絲笑容,「不想飛了唄。其實在天上飛不像你想的那麼好玩。」飛行怎麼會不好玩呢?要是我能在天上飛,就能看見我們的金帳和好多好多其他的帳篷,我們的白馬,還有碧藍碧藍的苦淵海,它們都會是小小的,一定顯得很不真實。憐姐姐帶我上過若感峰巔,我們一起看著遙遠的草原。她說從那裡看夜北就好像是從天上看下來一樣。
我真是想飛,可我看見那人的笑容是虛假的,他的眼神中有很多很苦澀的東西,就像母親眼神中有時出現的那樣。我不再問他了,為了自己的好奇去發掘別人的痛苦是不對的。
我還是常常到他那裡去。
我不再問他七夕的事情,可是他會講很多很多別的故事給我聽。他還有一盞黃金打造的琴,有十四根銀色的琴弦,和我見過的所有的琴都不一樣。那琴撥動起來的聲音就好像早春時節消融的冰雪,他於是唱歌給我聽。
他會的歌那樣的多,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都有,和他講的故事一樣。他一定去過很多很多的地方,是真的去過,不像楚夜那樣僅僅是聽說過或是想著要去。可是他每次也只是講一點故事唱一支歌謠給我聽,如果他不是太忙的話。
我沒有問過他自己的故事,要是問了我想就再也聽不到別的故事了。
葉子說我不該去得太勤,「你是朱顏公主啊!他是誰?」葉子的意思我懂,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更適合做一個公主。
「他不過是個流浪的鐵匠嘍。」我沒精打采地說。我不煩葉子管我,我煩的是葉子總是對的。
「一個羽人鐵匠?!」葉子反問。羽人似乎不擅長打鐵的工作,他們更中意坐在樹上睡覺,就像鳥兒一樣,楚夜是那麼說的。
「可是他的手藝真是夜北最好的呀,族裡的人不是都找他嗎?」我說的是實話。那羽人半埋在地下的陰暗的小泥巴屋子裡堆滿了族人送來的鐵器,我每次去找他的時候,他都在爐火前錘鍊著什麼。
「縫衣最好的不都是裁縫。」葉子念了一句老掉牙的諺語。「你見過哪個鐵匠知道天下那麼多的故事?」「嗯,也許他以前是個行吟者呢?」我托著臉頰猜想。
「好高貴的行吟者啊!」葉子失笑了起來。我知道她說的是那一盞豎琴,行吟者們總是衣衫襤褸,如果他們琴箱上沒有斑駁的痕迹,馬尾的琴弦不是顏色深淺不一,那就一定是才出道的新人了,而且他們都比那個羽人要快活得多。
我直接去問父親:「我可以去找那個羽人鐵匠么?」父親吃驚極了:「阿蕊,你找他做什麼?」我告訴父親我喜歡聽他講故事,父親猶豫了很長時間。
「你從來都沒給我講過故事。」我嘟起了嘴開始撒嬌了。
父親笑了:「你去好了。」父親知道我在耍賴皮,可是他總是縱容我。「不過你要記著對那個鐵匠客氣一點。翼無憂不是個普通的羽人,當然也不是個普通的鐵匠。」父親知道那個羽人的名字,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專門查問什麼人,可是夜北的事情都在他心裡裝著。翼無憂到白馬快滿兩年了,父親知道的一定比名字要多很多。
我對翼無憂一直都是很客氣的,但他好像忙了起來,屋子裡的鐵器越來越多,給我講故事的時間越來越少。不管怎麼忙,他總抽空給我唱上一兩支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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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說翼無憂總是要走的,這我相信。他來得那麼突然,如果要走一定也是那麼無聲無息的。其實每次去他的小泥屋,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在裡面。
「你為什麼不搬到白馬來啊?」我有一次問他。小泥屋離所有的人家都那麼遠,即使是騎微風過來也要花上小半天的時間。要是他就住在白馬,我就能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
「這裡的水好。」他說。
泥屋外頭有一口小水塘。我懷疑那不是一口水塘,因為裡面都是牲畜的尿騷味兒,每次坐在屋子裡面我都能聞到這種令人不快的氣息。
「怎麼會呢?」我吃驚地說,白馬那麼多好泉水,冷的熱的都有,哪一口不比這小水塘好呢?「不喜歡這味道?」他的笑容里有點譏刺的意思,他說著把通紅的蹄鐵浸到水桶里去,騰起的白霧也是騷哄哄的,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小姑娘怎麼會喜歡?不過對打鐵好。」我強壓著噁心說還行,母親說我是倔脾氣,我就是。
我采了好多雪藍花。雪藍花又白又小,一枝一枝趴在地上,就像是撒了一地的白米,一點都不起眼。可是它們香極了。很遠很遠就能聞到那種清甜的味道,一直鑽到人的心窩裡去,透亮透亮的,舒服極了。等把它們抱在懷裡,香味反倒淡了,只有遠處的人還聞得到。
我抱著那麼一大把雪藍花,坐在「微風」的背上,看著小泥屋上面裊娜的藍煙,覺得很開心。七夕就要到了,不知道翼無憂是不是真的會飛走。起碼他現在還在,而且一定聞到了雪藍花的香味。
「很香啊!」翼無憂從爐火前抬起頭來對我說。
「唉,你也知道香啊,我還以為你就喜歡這馬尿味呢!」我笑眯眯地說。
「我說香啊,可沒說我喜歡。」翼無憂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錯,居然願意和我鬥鬥嘴。
「那麼香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呢?」我扁了扁嘴。
翼無憂停下了他的鐵鎚,說要給我唱一個傻子的歌。
遼闊的海洋裡面生活著另外一個種族,叫做鮫人。見過他們的人非常非常的少,可是大家都希望能遇見他們,因為他們哭泣的時候眼淚就會化做昂貴的珍珠。有很多勇敢的商人出海去尋找他們,有一些走運的人就能遇見。商人們試圖用他們攜帶的各種珍寶交換鮫人的眼淚,他們帶著白銀、黃金、寶石、鋒利的刀劍和華麗的絲綢,他們帶了一切想象中鮫人需要的東西,卻什麼也沒帶回來。
「為什麼?」我睜大了眼睛。
翼無憂彈了彈他的黃金豎琴,那是個滑稽的音階,他學著商人的沮喪口吻唱了起來:「他也不要咱的金,他也不要咱的銀,他也不要咱光彩奪目的華麗織錦,也不要咱磨薄了嘴皮子的萬語叮嚀。」翼無憂停了下來。
「那他們要什麼啊?」我急了。
「他們要商人們別去騷擾他們,看見商人他們就心煩。」翼無憂仔細觀察我臉上的表情。我們都笑了。
今天真是開心。采了那麼多的雪藍花,聽了一個那麼有趣的歌謠,還看見翼無憂仔細地把雪藍花插進了他床頭的銅瓶里。我出來的時候一定眉飛色舞了。
葉子問我那羽人的翅膀長出來沒有。
「什麼呀!」我吐了吐舌頭。
葉子說我進去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掃了一眼翼無憂的肩膀。七夕快到了嘛!葉子說就知道我一直沒有放下過自己的好奇心。這死丫頭,挑我的毛病都挑出癮頭來了。
葉子看見了我的目光,翼無憂會不會也看見了呢?要是看見就糟糕了,他一定覺得我還是想挖掘他的秘密。可是,七夕那天,他的翅膀真的會長出來嗎?我的確很想知道。
今天晚上我大概又沒法安睡。倒不是因為頭疼和氣喘,這些毛病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消失不見了。「夜北春」的勁道很大,燒得我心裡一陣一陣地煩亂。
「秋選?當然要參加了。為什麼不參加?」言涉堅瞪起一對銅鈴般的眼睛。對他來說,只要有比試這類的事情,不參加才是奇怪的。
是啊,當然要參加。既然七海震宇把我們的事情挪到了秋選那一天,擺明了就是要看看我們的斤兩,我們沒有選擇。這也不是我心煩的原因。多數人都喜歡有選擇,但是我不。不管面前有多少條路可以走,最終走下去的必然只有一條,那多出來的許多條又有什麼意義?都是假的。只有沒有選擇的時候才知道怎麼樣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總想著這樣那樣的可能性就只能夠畫餅充饑。
讓我心煩的是七海震宇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還不曾開口,七海震宇就知道我們是來索取夜北最美的女子的。五十名鬼弓都是我挑選的,上路前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目的。我們乘的是快馬,押的是輕車,走的是捷徑,可是我們才到白馬,七海震宇就知道我們是來做什麼的。如果他連這樣秘密的事情都知道,當然也會知道陛下的五軍正在晉北走廊集結。大軍集結又怎麼可能是秘密?陛下要一個女子,七海震宇得把這個女子交給我。他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他還是要我們參加秋選,他還是想看看陛下遣到夜北來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我們是什麼樣的人物對他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七海震宇和多數人一樣,也是喜歡有選擇的。在陛下面前,還想妄談選擇,這人雖然也有些英雄氣概,畢竟沒有見過世面啊!七海震宇是熱河部的王者,夜北高原隱然的領袖,他希望自己有一點選擇,我們的日子就要難過很多。言涉堅不明白這一點,他還以為又有機會在眾人面前炫耀他的力量和機敏。從這一點上講,我很羨慕他,他雖然比我更會操心,卻要比我快活得多。我不操心僅僅是因為我會妥協。妥協並不是開心的事情,我不需要想那麼多,但我一樣得看到那麼多。陛下說我是英雄,是不是因為這一點呢?陛下當然不喜歡妥協,所以他一定比我更不開心,七海震宇也是一樣。這樣一想,我其實已經夠幸福的了。
「他們秋選都比些什麼呢?」言涉堅坐在我面前,臉上都是興奮的光彩。「要是刀馬功夫,那他們就完了,可要是比些古怪的東西該怎麼辦?」「什麼是古怪的東西?」我問他。
言涉堅用手指頭輕輕敲著腦門,回憶著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新鮮氣象:「比如用羊毛紡線啦,擠奶啦,或者比搭帳篷的速度啦……」「給牲口配種啦,這種事情你們也行的。」我接道。
言涉堅得意地大笑起來。「我去了。」他說。我微笑著看他離開,心裡不由有一絲的溫暖。言涉堅是為了逗我開心,他看得出我的煩躁,這麼高大的一個漢子卻是心細如髮。現在他一定又去打探秋選的消息了。可惜,他畢竟看不出我煩惱的原因,他也不知道秋選本身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起身到車隊那裡去。帶來的珍寶也好,三天後的秋選也好,這一切加起來,也沒有陛下交給的那面銅鏡重要。從今天開始,那面銅鏡我要帶在身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