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力量與權勢(下)
華倫迪爾被帶到屋子中的時候,心裡緊張的怦怦直跳,因為在這個屋子裡的人,都是真正的魔法師。他們是真正的可以操縱魔法的大人物,而不是像華倫迪爾的僱主那樣的,僅僅是一個還沒有得到認可的、也不能隨意使用魔法的學徒。
華倫迪爾出身在一個小商人的家庭,家境雖然不是很富裕,可是衣食住行都還能有保證。作為家裡的小兒子,華倫迪爾是沒有資格繼承家業的,按照慣例,他會被送去某家和父親熟悉的店鋪學習經營或者某種手藝,從一個學徒慢慢做起,等到他年老的時候,經過漫長的累積或者可以擁有一家自己的店鋪,也或者,他的一生都要在這種為別工作的狀態中度過,直到耗盡最後的一絲精力。華倫迪爾從小就很清楚自己的將來,可是這個向來不言不語的孩子,他對未來有自己的打算。
華倫迪爾像其他的哥哥們一樣,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離開了家,不過他卻拒絕了父親為他介紹的鞋鋪,而是自己找到了一個魔法學徒,成為了對方的傭人。
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這無疑是一個糟糕的決定,因為一個伺候人的奴僕和自己擁有一技之長的學徒,這其中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可是華倫迪爾堅持自己的做法,僅僅是因為他堅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魔法師。他雖然沒有機會接近那些魔法師,沒有機會接受測試,但是他對自己卻有著無比的自信,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成為一名魔法師。他選擇成為這位魔法學徒的傭人的原因,也就僅僅是和對方約定好,在對方成為魔法師之後,將會收他做學徒。
那位魔法學徒出身平民,他很需要像別的同學那樣擁有一個僕從好來為他應付魔法學徒應該完成的種種工作,但是他的家世使得他沒有能力獲得,華倫迪爾的出現正好解決了他的這一大難題,這種不要工錢的僕從傻瓜才不會接受。而且這位魔法學徒很明白,等到自己成為魔法師,很可能已經十幾二十年以後的事情了,讓華倫迪爾作這樣長時間的白工,對於他這個魔法學徒來說無疑很划算。要是華倫迪爾受不了放棄了,魔法學徒也沒有什麼損失。就算華倫迪爾最後堅持下來,到時候他也不一定能夠通過測試,畢竟他對於自己能夠成為魔法師的確定,僅僅源於他那種毫無因由的自信而已,要知道成為魔法師所需要的特殊體質在人群中出現的幾率有多麼的小。到時候華倫迪爾自己沒有資質成為魔法師,可就怪不得他拒絕收一個僕人作學徒了。
就像這個魔法學徒有著自己的想法一樣,華倫迪爾也有著自己的打算。
他深信自己有卓越的天資,只要得到機會,就一定能夠成為一名偉大的魔法師。而主動來做這個魔法學徒的僕人,就是為了得到這樣的機會。
華倫迪爾沒有打算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賭在一個人的身上,他相信世界上總會有識人的魔法師的,只要自己能夠有機會呆在魔法師們聚集的地方,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遇到一個能夠看出自己資質過人的魔法師,然後自己的夢想就可以實現了。
可惜的是,事情沒有華倫迪爾想象中的簡單,到了魔法師們居住的地方他才明白,魔法師們和那些魔法學徒根本就不居住在一起,而像他這樣身份的僕人,根本就沒有資格進入到魔法師們居住地方,即使偶然有魔法師從他們附近經過,高貴的魔法師們也不會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低賤的僕從身上,到現在為止,華倫迪爾也沒有機會遇到他夢想中的伯樂。
可是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了。
這個屋子裡面有這麼多位魔法師,只要他們其中的一位注意到這個少年的天分,那麼以後……
華倫迪爾就是帶著這樣的想法進入到這個房間中的,當他站在那些人面前,偷眼看著那一位位神色嚴肅凝重的魔法師們的時候,心裡還依舊認為自己這次的遭遇,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他就是殺害潘斯魔法師的兇手嗎?」
當那個坐在所有人正中的老者鄭重的這樣問的時候,華倫迪爾才察覺到事情的不對頭。兇手?這是什麼意思?
「是的諸位魔法師大人,就是這個卑賤的僕役在昨天晚上潛入潘斯魔法師閣下的房間偷竊,並且在被發現之後,殘忍的把潘斯魔法師從窗口推出去活活摔死!」帶華倫迪爾金來的那個人慷慨激昂,悲憤不已的對著在場的人敘述事情的經過,就好像那個摔死的人不是一個強大的魔法師,而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體弱老人一樣,而他口中的這個兇手也不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年,而是一個窮凶極惡,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一樣。
聽眾們都沒有什麼反應,靜靜地聽著他的敘述。
誰都知道他說的是謊言,要是這個少年真的能夠在不會魔法和武技的情況下與一個魔法師搏鬥並且將對手殺死,那麼他就不應該站在這裡,而是應該在任何一個皇帝的皇宮中,受到於他的能力相襯的對待。可是正是因為他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低賤的少年,他根本沒有能力殺死一位魔法師,所以他才會站在這裡,被宣布為殺人兇手。
這些所有的人都知道,因為正是大家需要一個兇手,所以這個少年才會站在這裡,被當作一個兇手。
「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華倫迪爾慌了神,他現在才明白過來,等待自己的其實是什麼,於是大聲地叫嚷了起來。
魔法師們一臉的嚴肅,潘斯魔法師的牽扯太廣,他們需要好好的計較怎麼善後。在思考這樣重要的問題的時候,那個少年聲嘶力竭的喊叫顯然很不合時宜,於是某位魔法師一揮手,一個魔法籠罩在了少年的身上,少年依舊是掙扎著,張大了嘴似乎在叫嚷,可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因為他的聲音都被剛才的那個魔法消除了,於是魔法師們就能夠在安靜的環境中,鄭重認真的討論怎麼處置眼前的這個罪大惡極的兇手。
華倫迪爾雖然平時也算是個聰明機智的少年,可是在這種狀況下,他的聰明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幫助他很快的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以及他自己怎麼會落到現在的處境之中的這個道理。
華倫迪爾漸漸停止了他那沒有任何作用的喊叫,絕望的看著那些人的商量。
人們已經忽略了這個既不能發出聲音讓大家聽見,又被按住了不能動彈的少年,但著他的面,肆無忌憚的商量起怎麼陷害他才能更加真實,怎麼樣才能讓他們真正要隱瞞真相的對象們不會產生懷疑……
華倫迪爾看著、聽著眼前的一切,他覺得自己的心中漸漸的有什麼東西在崩塌。
這就是魔法師。
這些正在把無辜的華倫迪爾推上死路的人,就是神聖睿智、公正莊嚴的魔法師,就是華倫迪爾在心中一直神化著的對象。
魔法師應該是凌駕於眾生之上的存在,他們使用超凡的力量,他們擁有諸神才有的知識,他們可以洞察世間的一切,他們驕傲而高貴,怎麼會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年,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什麼樣的原因可以使得這些本應該高貴的人做出這樣卑劣的事情來!
華倫迪爾直到數十年之後,都沒有弄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位潘斯魔法師究竟是因為什麼而死的?究竟是什麼人殺了他?那些魔法師又為什麼集體為這樁謀殺作偽證,謀划著製造出一個替罪羊來?就是這些改變了華倫迪爾的一生,終生操縱著他的命運,可是些華倫迪爾直到最後都不知道一切的因由。在他充滿疑惑與憤恨的時候,根本沒有能力去調查那背後隱藏著的原因,而等到他有了足夠的能力的時候,當年的當事人,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華倫迪爾用自己的力量埋葬了一切,也埋葬了他心中最大的疑團,讓這件事成為了永遠的秘密。
「閣下,皇帝筆下的命令……」精靈女子輕輕的走進來說。
華倫迪爾背對著她坐在窗口,看著窗外的餘暉不帶任何情緒的問:「這次要殺誰?即使到了現在,他還是不能安安靜靜地去面對死亡嗎?」
「不是殺人,而是……他命令你為他尋找可以長生不老的方法,不然就擊碎你的靈魂讓你和他一起死。」
「呵呵呵呵……」華倫迪爾低沉的笑了起來,「很有意思……果然,潘斯皇朝也差不多到了該要結束的時候了……回去轉告皇帝陛下,我很樂意與他一起上路。還有這個我親手建立的皇朝一起,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也很有意思,反正我已經厭倦了……」
「閣下……」
華倫迪爾揮揮手示意她離開,再也不說話了。
精靈女子很擔憂的看著華倫迪爾的身影,在透過高樹照射來的夕陽最後一抹光芒下,這名男子顯得那樣的消瘦和落寞。雖然這個男子按照人類的標準來看已經不再年輕,但是高深的魔力使得他的面容難以分辨出真實的年齡,臉上的那種蒼白和冷峻構成了他獨特的氣質,似乎每個年齡階段的男子最有魅力的一面都讓人能夠從他的面孔上找到,而他獨有的睿智和深邃,則永遠沒有其他人能夠模仿。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魔法師,是擁有最接近神的能力的人類。他曾經憑藉一己的智慧和能力創建了潘斯皇朝,也曾經在這三百年中無數次的幫助潘斯皇朝渡過難關,使其一直屹立不倒。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世人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歷史典籍中,在魔法文獻中,他的名字也從來不曾被任何文字記錄下來。那個本來應該成為無數人頌揚、無數人憎恨、無數人想要超越,成為吟遊詩人們詩歌中主要存在的名字,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根本沒有幾個人知曉。
這一切僅僅是因為,華倫迪爾是個奴隸,他是潘斯家族的奴隸,是這個家族世代相傳的重要財產。他所作的一切,他所有的成就,他所有應得的名譽與地位,都屬於潘斯家族所有,而他只是一件物品,一種財產,一個可以任由潘斯家族的繼承者予取予求的對象。
精靈女子不知道華倫迪爾是怎麼成為潘斯家族的奴隸的,只知道華倫迪爾當時還是一個不會魔法的普通少年。精靈女子不明白,當年的潘斯家族怎麼會對一個少年使用這樣的奴隸契約,要知道這種可以憑藉著血脈代代相傳的奴隸契約需要十分強大的魔力來施展,往往是需要幾位高階魔法師共同施法才能達到效果,潘斯家族難道早就知道當年的那個少年將來會大有前途,才會不惜在他的身上花費這樣的氣力?
不過華倫迪爾自己從來不提當年的事情,他是個話語很少的人,經常整天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沉思,精靈女子雖然已經跟隨在他的身邊接近百年時間,對於華倫迪爾的私事依舊了解的不多,更不要說是這樣最為隱諱的過往了。
精靈女子的身影緩緩湮沒在升起的夜幕中,華倫迪爾在窗內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
他是真的累了。
最初的潘斯皇帝對他這個奴隸身份的幕後助手,還是十分的優待和客氣的,除了嚴格的控制他的行蹤,控制他和外界的接觸之外,最初的幾任皇帝都深知道他的能力和重要性,所以從來都是以禮相待,不是確實難以解決的問題,輕易不會動用他這枚最後的棋子。不得不說那幾任的潘斯皇帝確實也都是些自己本身有一定能力的人,在他們的統治下社會安定,華倫迪爾的日子也過得不錯。當華倫迪爾竭盡全力也找不到解除那個奴隸契約的方法之後,那個時期的他甚至產生了就那樣生活下去也不錯,做個隱身幕後的王者,做個藉由皇帝的手掌控世界局勢的人似乎更適合他自己的性格。
不過現實再次給了華倫迪爾的天真性格一記耳光。
這輩子不知道多少次了,面對風雲變幻的戰局他盡可以操縱自如,可是一回到現實的生活中,他就常常會變回到那個天真的少年模樣,總是不由自主的把未來想得過於美好。
潘斯皇朝的皇帝從第四代開始,就變得與他的祖先不一樣起來,不僅僅在國事方面任性妄為,而且對於華倫迪爾的態度也漸漸的在發生改變。代代相傳的契約使得潘斯家族的人把華倫迪爾看作了私有的物品,怎麼使用完全是他們那些做主人的人的自由,他們變得不再徵求華倫迪爾的意見,不再聽從他的計謀,而是僅僅把他當做一件武器,把他強大的魔法力量,當作他們剷除異己、刺殺政敵,甚至家族內部清洗的工具。
華倫迪爾必須執行潘斯皇帝的每一個命令,可是這樣的命令卻越來越離譜,有的時候,他千里迢迢應召趕到皇宮中,為的竟然只是用魔法來都皇帝的寵妃一笑——這樣的行為在普通的魔法師看來會是一種侮辱,所以皇帝不能向他們下達這樣的命令,於是便找來華倫迪爾。即使華倫迪爾的魔力比那些魔法師強大一百倍,也只能接受這樣的任務,因為他是個奴隸,他的主人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
華倫迪爾已經厭倦了這一切,從幾年前開始,他就不再出門,也不再進行魔法研究。他厭倦了這個世界,厭倦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魔力使得他擁有了比起普通人類漫長的多的生命,而那個契約又使得他不能選擇自己結束這糟糕的人生。他只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看看命運之神的雙手究竟要把自己推到什麼地方去。
潘斯家族的胃口已經越來越大,他們已經習慣了從華倫迪爾這裡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輕而易舉到即使毀滅一個國家也僅僅需要動動嘴皮子。至於華倫迪爾要為他們那些越來越難以理喻的要求付出多少精力,經受多少折磨,這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奴隸只需要乖乖的執行主人的吩咐就行了,主人有什麼必要去考慮奴隸的事情。
現任的潘斯皇帝就在這樣對華倫迪爾的頤指氣使中度過了他的大半生,現在他老了,已近暮年的他已經可以聽到死神的腳步每夜在他的床頭徘徊,可是作為一個帝國的皇帝,作為無數美貌妃子、無數財富、無數宮殿花園的擁有者,他不甘心這樣死去。在他看來,就連華倫迪爾那樣一個卑賤的奴隸都能夠活上數百年,為什麼他這個高貴的皇帝,要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就死去?
於是皇帝下命令,要求華倫迪爾為他延長生命。當華倫迪爾真的延長了他的生命,治療了他的宿疾之後,他新的命令就是長生不老,他要長生不老。
對於死亡的恐懼使得這個本來就頭腦不是很清楚的老人完全陷入了瘋狂,即使華倫迪爾明確表示了,長生不老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他的命令還是一道接著一道的到來,一會兒要求華倫迪爾把自己的生命都給他,讓他能夠再活上幾百年。一會兒又要求華倫迪爾把魔力給他,讓他可以真正的得到力量和時間……
這樣的命令源源不斷,華倫迪爾傳遞迴去表示不可能做到的明確拒絕,他完全視而不見,並且不住的威脅著華倫迪爾,要動用契約的力量毀滅華倫迪爾的靈魂。
華倫迪爾不在乎自己的靈魂,他帶著那種厭倦的心情靜靜等待著這一刻。其實消亡對於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這一點大概所有的人不會明白的吧。
華倫迪爾有驚世的才華,也有過人的努力。他取得的成就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其他的魔法師們,甚至可以說,他現在所掌握的魔法技巧,已經遠遠超越了時代,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接近神明的人。可是即使這樣,也不能改變他的命運,只是因為他的身份是個奴隸,他的能力和強大也救不了他。
華倫迪爾最近總是恍惚的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那麼遙遠的時代中的事情,他本來其實已經遺忘的差不多了,就連他自己的父母的樣子和聲音,他都完全記不清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有一件事,他卻總是會回想起來: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暖洋洋的,坐在門前幫助母親擇菜的華倫迪爾,看到一隊人馬從街道上走過。那個隊伍在幼小的華倫迪爾看來宛如是從天上而來,那些怒馬戎裝的騎士,那隨風飄灑的鮮明旗幟,那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以及神態莊嚴的駕車人。他們聲勢浩大的走過街道,路上所有的人都要為他們讓路,向他們行禮。而其中,最能夠吸引華倫迪爾的就是那位魔法師。潔白鑲嵌金邊的長袍,閃爍著耀眼光芒的寶石裝飾,魔法師大人居高臨下的從馬上看著眾生,那種睿智和神秘無人能夠模仿。
這樣的人物令小小的男孩深深著迷,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一路跟著那支隊伍,直到自己再也跟不上馬匹的速度,再也看不到那位魔法師的背影為止。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華倫迪爾深深迷戀上了魔法師這種特殊的身份,他反反覆復的在心底刻畫魔法師的樣子,反反覆復幻想著自己成為魔法師之後的幸福,直到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幻想所迷惑,深信自己能夠成為魔法師。
華倫迪爾確實擁有成為魔法師過人天賦,這對他來說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現在的他確實已經實現了幼時的願望,現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強大的魔法師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段往日的記憶出現的頻率卻反而高了起來,即使在他已經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留戀了之後,那段印象依舊反覆的出現在腦海中。
夢想已經實現了,當時夢中的東西,現在已經成為了華倫迪爾自己都不在乎的、隨時可以拋棄的事物,為什麼那段記憶反而日益清晰了起來呢。
反正沒有什麼事情,華倫迪爾就任由自己的思緒沿著這個方向漫無邊際的遊盪下去。
精靈女子走進房間的時候,已經是時近午夜,房間中漆黑一片,精靈獨特的視力使她看到華倫迪爾依舊坐在窗前,連姿勢都沒有變動過。
「閣下,您是否需要用餐?」精靈女子走上前輕聲問。
華倫迪爾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帘,繼續看著窗外。
精靈女子停了一會,又輕輕的叫:「閣下……」看到華倫迪爾還是沒有任何準備回應的打算,只好無聲的嘆息著準備退出去。就在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卻出乎意料的傳來了華倫迪爾那獨特的低沉嗓音:「你等一下……」
「是的閣下。」精靈女子帶著喜悅的心情轉身回來。
自從第一次的相遇,華倫迪爾把她從奴隸市場解救出來之後,她就執著的跟隨在華倫迪爾身邊,至今已經一百多年了。不過這種跟隨更像是她自己死皮賴臉的硬貼著華倫迪爾,華倫迪爾平時很少使喚她這個侍女,因為從來都是一個人生活的魔法師早就習慣了什麼事情都自己去作。到了近幾年,華倫迪爾甚至連話都很少說了,精靈女子和他之間的交流,幾乎都是上前詢問,得到一個回答,或者上前詢問,結果得不到任何回應這樣的模式,現在華倫迪爾忽然主動向她說話,讓她心裡十分的激動。
「谷莠子……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好吧,我並不是不喜歡你的名字……」華倫迪爾不善於與人交流,這跟他經常數十年不見外人的生活方式有關,精靈女子靜靜的等待著他把話題轉回正題。
「你已經跟著我很久了吧?」
「差不多一百一十年了,閣下。」
「是啊,已經很久了……對於你來說或者不算多久,可是在人類看來,已經久的難以想象了。我已經活了過於長久的時間了……」
聽到這句話,精靈女子忽然感到一種難言的不安,她忽然有種很想轉身逃走,不再聽華倫迪爾接下來的話的衝動。
「你要為你自己打算了,這個世界就要再一次陷入混亂,你還是回到精靈們中間去吧。」
精靈女子從來沒有想到過能夠從華倫迪爾的口中聽到關心自己的話,可是現在聽到這些話,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閣下,您會保護我的,您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魔法師!我不離開您,不管發生什麼事!」
「谷莠子,我已經不能再保護你了……不,應該說我從來就沒有保護任何人的力量,我只是一個奴隸,你知道奴隸意味著什麼。這個地方我住了很多年,我知道有些人對這裡的一切很感興趣,等到我對他們沒有利用價值了之後,他們會把這個地方徹底拆掉的,所以你不能再留下來了。」
「閣下,您要……」
「我就要死了,你應該知道的。」華倫迪爾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顯然一點都不把自己的生命當作一回事。
「可是閣下……」谷莠子不由得流下淚來,這幾天里她已經有了預感,可是聽到華倫迪爾親口說出來,還是令她難以接受。
「傻孩子,我存活的已經夠久了,和我同時代的人類早已經全部沒入黃土,我現在才離去依舊是長壽的令人驚訝了。」
「可是您怎麼能跟那些凡夫俗子相比,您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魔法師,您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最為接近諸神,你理所應當享有更多。我知道您的生命力依舊旺盛,您要是願意的話,可以繼續留下來的……求您了,閣下,求您了……」
「潘斯皇朝差不多也到了尾聲了吧……是我一手建立了它,現在就讓我和它一起毀滅不是正合適嗎?」
「區區一個人類的王朝在您的力量面前根本什麼都不值,它不配!它不配!」
看著谷莠子激動的樣子,華倫迪爾忽然嗤嗤的笑了起來:「傻丫頭,我是那個皇朝的附屬品而已,我只是一件物品,是他們的一件工具……要是皇朝本身都不存在了,我這個用來維護它的工具還有必要存在嗎……」
谷莠子心裡很清楚,潘斯皇帝其實已經陷入了一種瘋狂的狀態,他怕死怕的已經連他原本就不多的一點理智都失去了,現在在他的心目中,華倫迪爾就是最後的救命稻草,他一廂情願的認為華倫迪爾絕對有延長他的生命的辦法,甚至也應該有把華倫迪爾的魔力和能力轉移給他的方法,只是華倫迪爾不願意而已。皇帝認定了自己是主人,華倫迪爾這個奴隸膽敢拒絕自己的任何要求那都是不可饒恕的,所以他對華倫迪爾的要求不斷升級,從他的行為看來,在他死亡的時候拖著華倫迪爾為他殉葬幾乎已經是不可逆轉的決定了。
想到這些谷莠子就悲憤的難以仰制,華倫迪爾這樣的人物,為什麼要做那個愚蠢到不可理喻的暴君的殉葬品,難道他真的要背負這樣的命運,默默無聞的存在,然後默默無聞的消失,連名字都不會被人們知道。
華倫迪爾忽然靜止不動,整個人像雕像一樣的僵硬在那裡,面孔上一片空白,眼神也變得麻木和獃滯,只有他緊緊握住椅子扶手的雙手和咬緊的牙關,在顯示著他正承受巨大的痛苦。
這種情況持續了良久,華倫迪爾在承受的痛苦彷彿正不斷加大,椅子的扶手都被他的雙手生生摳斷,口中的鮮血也從緊閉的嘴唇中不斷滲出來,谷莠子在旁邊看著這種情況,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很明白這是什麼現象,華倫迪爾在承受的,是那個奴隸契約直接對於靈魂產生的折磨,要是普通人類的話,這樣的折磨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間就足以把人的靈魂磨為齏粉。華倫迪爾的精神力無比的強大,他雖然能夠承受這種折磨,但是直接作用與靈魂的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或許可能的話,他寧願馬上死去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折磨吧。
經過了在谷莠子看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華倫迪爾本來緊繃著身體才突然的放鬆下來,整個人癱倒在椅子中。可是這把椅子剛才一直被他藉由緊緊地握著這樣的舉動來分擔自己的痛苦,椅子被他在極度痛苦中爆發出來的力量緊握,現在已經到了極限,在他坐下去的時候竟然轟然破碎,把他扔在了地上。華倫迪爾滾倒在椅子的碎片中,掙扎了一下,根本無力爬起來,只能保持著那種臉朝下趴在地上的狼狽姿態。谷莠子看到他放棄了用手臂支撐身體的行為,把臉埋在自己的手臂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谷莠子一時不敢上前,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很在意自己看到了他這樣狼狽的模樣,可是當華倫迪爾良久不動的時候,她沖了過去,大著膽子把對方抱了起來。
這是一百年來,谷莠子和華倫迪爾第一次這樣的接近。
谷莠子帶著顫抖的心情,把蒼白虛弱的魔法師抱在懷裡,卻對他的狀況無能為力,只能夠盡量的讓他在自己膝上躺著的姿態更舒服一些。
這是一個有著神明一樣能力的人物,在這個世界上他明明是最強大的人,可是卻要忍受這樣的折磨,這不公平,難道就連神明也在嫉妒這個人的能力,才會給他安排這樣悲慘的命運嗎!
華倫迪爾的臉色依舊慘白,可是痛苦的神色慢慢減輕,終於睜開了眼睛。在於俯視著自己的谷莠子目光接觸之後,他短瞬間產生了一絲迷惘的神色,但是馬上就自己強撐著站了起來,手一揮,破碎的椅子就被魔法恢復了原狀,他又用之前那種姿態坐了回去。
谷莠子保持著被他推開的姿態呆了片刻,猛地撲到華倫迪爾的膝前嘶聲問:「他竟然這樣對待你……他居然真的這樣對待你……」
華倫迪爾在短短的時間中,已經恢復了原來那種沒有什麼表情的模樣,還是老樣子坐在椅子中,目光看著窗外,就跟他這些日子來一直表現出的樣子毫無區別,似乎剛才那種劇烈的痛苦並不是作用在他的身上一樣。他那樣帶著一些獃滯的坐著,似乎根本忘記了谷莠子的存在,就連谷莠子那聲嘶力竭的喊叫也沒能引起他的注意。
谷莠子不得不想到,這種折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華倫迪爾最近經常整天的坐在這裡,難道他……難道那個皇帝真的已經瘋狂到這種程度了嗎……
「他這麼做了很多次了對不對,他這麼做了很多次了……不應該這樣的,你不應該承受這一切的……為什麼,為什麼……」一向穩重沉靜的精靈女子跪在地上,把臉伏在華倫迪爾的膝上痛哭起來。
「是的,這不公平……可是我已經習慣了,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給過我公平……谷莠子,我已經習慣了……我不再抱怨什麼,也不想去改變什麼了……我現在很疲憊,很想得到徹底的解脫……」
谷莠子感到華倫迪爾的手正在輕輕拂過她的頭髮,這是一直以來華倫迪爾對她最親密的舉動,她抬起頭抓住華倫迪爾的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說:「我可以去殺了他!我可以殺掉所有流著潘斯家族血脈的人,這樣你就自由了,我可以做到的!」
華倫迪爾的手觸到精靈女子臉上冰冷的淚水的時候,像被什麼燙到了一樣的縮了回去:「你不可能做到,因為你只要殺死其中的一個人,他就會命令我去清除兇手的……」
「我不怕死,我願意因此死在你的手中!」
「我怕……」
谷莠子從這兩個字中聽到了華倫迪爾對自己的重視,這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她從來沒有奢望更多,僅僅是這樣,她就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換取。
「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嗎?真的沒有辦法嗎?」
「或許……還有一個……」華倫迪爾看著谷莠子在這一瞬間爆發出閃亮光芒的眼神,冷靜地繼續說,「一個不一定能夠成功的辦法,但是可能需要你的幫助——用你的生命甚至靈魂。」
谷莠子一秒鐘都沒有猶豫就鄭重地說:「我願意。」
華倫迪爾卻沉默了,屋子裡再一次陷入了寂靜,只能聽到精靈女子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華倫迪爾沒有再說什麼,直接開始敘述他的想法。
谷莠子靜靜地聽著,越聽越覺得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擁有什麼樣驚人的才華和能力,他對於魔法的領悟和使用,已經達到了普通魔法師永遠無法想象的地步。是的,他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的,雖然這個計劃的代價就是需要谷莠子的犧牲。
谷莠子無比願意這樣作,甚至可以說,她因為自己可以這樣作而感到幸福。華倫迪爾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對於谷莠子意味著什麼,可是谷莠子自己知道,她知道要是用自己的一切可以讓華倫迪爾生存下去,生存的更好,她自己只會慶幸自己有這樣的機會。
「……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是的我明白。」
「那麼……」
「我願意,我願意!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願意!」
「你有沒有想過,這是我在利用你。因為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所以在利用你來拯救我自己……」華倫迪爾用冷酷的聲音問。
谷莠子再一次撲倒在他的膝前,雙手抱著他的腿驚喜地問:「你知道……你知道……原來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奢望過你會知道……」
華倫迪爾伸手攬住她的肩,片刻之後,,俯身在她的額上吻了一下,然後走了出去。
谷莠子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透入走廊的晨曦中,默默坐在了華倫迪爾一直坐著的那張椅子上,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肩頭……
華倫迪爾是在忽然之間想清楚了自己想要得是什麼。
是的,當時使自己深深迷戀的,不是那個魔法師的身份,而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因為那些人擁有權勢,才能站在比別人更高的地方。
就是因為某些人擁有權勢,所以即使人人都知道他們已經愚蠢到了極限,他們依舊高高在上,享受著整個世界的供養。
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強大的力量,而是至高無上的權利,再強的大力量,也只是為權勢服務的工具而已。
是的,我想要那樣的權勢,我再也不要做別人的工具,我想要自己擁有無上的權勢。
我想要品嘗站在所有人的上方,俯視這個世界的感覺。
我有比任何人都強的能力,我才是應該掌握權勢的人。
我想要那無上的權勢……
我想要強大的力量,我想要能夠保護自己,能夠把那些敢於觸動我的權勢的人踩在腳下的力量。
我不甘心就這樣結束,我的人生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結束。
我想要能夠個我的權勢匹配的力量,只要能夠給我強大的力量,我就能維護我的權利和尊嚴,我就能讓那些不法之徒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就能保護屬於我的權利和地位。
我想要強大的力量,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
給我強大的力量……
給我強大的力量……
兩個身影慢慢的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走出來,彼此靠攏。
周圍是虛無縹緲的空間,只有兩個人影的身上在散發著幽幽的光芒。
他們面對面的不斷接近對方,同樣的步伐,同樣的身姿,就好像是一個人在面對著鏡子中自己的身影緩緩走來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的容貌並不相同,一個是青澀未脫的少年,另一個則由這一張難以分辨年齡的成熟面孔。
兩個人影面對面地站著,凝視著自己眼前的人。
「我們彼此都擁有對方想要的東西。」
「是的,我們都擁有對方想要的東西。」
「我們都是魔法師,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
「是的,我想我能夠理解這一切……雖然它複雜而強大的超出了我的想象。」
「而這種強大正是你想要的,而你那裡,也有我想要的東西……」
「我知道,你想要我的身份,以及這個身份附帶的權勢。」
「那麼你為什麼不與我合而為一,讓這一切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的東西。」
「我們……什麼是我們……」
「我的名字是華倫迪爾。」
「我是,伊達·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