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咫尺天涯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里,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只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只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珏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珏輕嘆了一聲,終於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珏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再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珏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麼還那麼糊塗?」
「我當時……當時只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珏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裡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聽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珏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涌了出來。
這幾日,孟珏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珏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珏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珏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他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愿而不惜付出所有的掙扎。
她知道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珏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愿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聽不懂,可雲歌聽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只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麼知道雲歌要走,既不告訴他,也沒有儘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麼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干,怕我在家裡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像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的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隻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珏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聲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儘力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裡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於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只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珏。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的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珏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剎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涌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麼急著走,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珏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碎。那長安城還有什麼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儘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只聽到一小半,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珏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珏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只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碰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麼好的女子不屬於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麼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孟珏又怎麼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麼難受?
半晌后,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珏,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孟珏讚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麼不嘗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只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聽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聽懂,你為什麼聽不懂呢?聽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聽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聽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能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免費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麼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只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只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進入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方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進入他的世界。」許平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只有井口那麼大。
羨慕外面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間越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嘗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麼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扎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污泥里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珏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珏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珏行禮:「大哥,謝謝你。」孟珏本要扶她,但聽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后,屋內只剩他一個人。孟珏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註,她的批註很奇怪,只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眯眯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珏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凄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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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大司馬府。
霍氏已經掌控了未央宮的侍衛,但侍衛只負責守護宮廷門戶,並不能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霍氏對皇上日常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及時掌握。要想及時得到皇上的一切消息,必須安排宦官和宮女到御前侍奉,可宮廷總管於安是先帝任命,在宮內根基深厚,又對劉弗陵死忠,所以御前竟沒有一個霍氏的人。
霍禹幾次試探逼迫,都被於安不落痕迹地化解了,惱怒下,決定來個硬碰硬,看看這個閹人能有多大能耐。
趁皇上不在長安,身在驪山,霍禹命霍山精心挑選一批刺客,去刺殺於安。只要殺了於安,日後宮廷內的一切都會好辦。安排宦官宮女也會隨他們的心意。
卻不料派出的好手一去不回,連屍身都找不到。而他在驪山見到於安時,於安一根汗毛都未掉,笑容依舊是那副陰惻惻的樣子,他這才明白為什麼連父親都對這個閹人一直存著幾分忌憚。也才真正理解父親一再說的那句話「先皇不會挑一個庸人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霍禹在父蔭庇護下,自小到大一帆風順,幾曾吃過如此的暗虧?氣得肺都要炸,卻只能在霍山和霍雲面前大罵。
霍雲勸道:「大哥,這事是我們擅自行動,未和叔叔商量過,所以就此揭過,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然讓叔叔知道,只怕罰我們跪祠堂都是輕的。」
霍山不服,「難道就讓這個閹人繼續在那裡得意?我們送進宮的人,除了上官丫頭的椒房宮他不怎麼插手,其餘哪個沒有被他使陰招?這次折損了我多少好手?就白白折損了?」
霍雲瞪了眼霍山,「二哥,你就少給大哥添堵了!這些好手也不算白折損,至少我們知道了於安這幫宦官的實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等到日後想剷除他們時,心裡有底。」又對霍禹苦勸,「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叔叔為了收拾上官桀,隱忍了多少年?」
霍禹明白霍雲說的全在理,若讓父親知道這事,只怕他更倒霉,這口氣只能暫且吞下去,點點頭,「雲弟說得有理,這事就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誰都不許再提。於安……」霍禹重重冷哼了一聲,「你以後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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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二字,為何底下是火形,於安第一次真正明白。
這幾日,皇上不就是如同在火上慢慢地烤著嗎?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就是那把火,把皇上的痛苦自責匯聚成湯,燒得越來越燙,越來越濃。
如果那個人永遠醒不來,這鍋天下最苦的湯滾沸時,皇上會怎麼樣?
於安打了激靈,不敢再想。對自己喃喃說,「會醒來的。我們有大漢最好的大夫,有最好的葯,一定會醒來。」
看見張太醫出來,於安立即迎了上去,「張太醫?」
張太醫先給於安請安,張太醫的父親就曾在太醫院任職,父子二人脾氣都很耿直,話語間常得罪權貴,劉弗陵卻很欣賞張太醫這一句是一句的脾氣,於安自也不敢輕慢,忙伸手扶起了張太醫。
張太醫道:「傷得太重,又耽誤了醫治時間。在下醫術有限,藥石的效力已做到極致,現在只能聽天由命了。」
於安聽到后,知道張太醫剛才對皇上,肯定也是這話,心沉了下去,不禁長嘆口氣,對神色黯然的張太醫擺了擺手,「張太醫家學淵源,醫術已經是太醫院的翹楚,這事……唉!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張太醫也是重重嘆了口氣,「世人都以為天下醫術最高超的人是太醫院的大夫,其實根本不是。風塵中多有藏龍卧虎之輩,在下聽父親提起過,很多年前,長安城內有一個人的醫術可以說『扁鵲再生』,我們和此人比不過都是沽名釣譽之徒。若他能給雲姑娘看病,也許情形會大不一樣。」
於安眼睛一亮,「那個人如今在哪裡?我派人去請。」
張太醫搖搖頭,「若在下知道他在哪裡,早就求皇上派人去請了,身為醫者,卻不能救人,那種無力感……唉!聽父親說,那個人很多年前就離開了長安,早已不知去向。只希望他能收個有天分的徒弟,萬萬不要讓一身醫術失傳。否則不僅是醫界的損失,也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於安失望之色盡顯。張太醫行了個禮后,腳步沉重地離去。
於安想進屋去寬解一下皇上,剛到門口,就聽到屋內傳出了簫音。
隔著珠簾望去,榻上的女子烏髮玉顏,榻側的男子眉清目朗。此時男子正坐在女子身側,為她吹簫。
皇上的簫音如他的人,清淡冷漠。
只是這一次的簫音和往日略有不同,清冷下流淌著思念多年的情愫。
於安轉身退出了屋子。
珠簾內的世界只屬於他們,是皇上等待了九年的相聚。
劉弗陵看到雲歌緊蹙著的眉頭,在他的簫聲中有幾分舒解,心中略微好過。
一曲終了,他俯在雲歌耳邊,輕聲說:「雲歌,我知道你不是一無所知。你一定可以醒來,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你答應過要來見我,你不能食言……」
「陵……哥哥……」
劉弗陵的心驟然大跳,心頭狂喜,立即側頭看向雲歌,緊接著卻發覺那只是雲歌昏迷中的一句胡話,人依舊是昏迷未醒。
一瞬的失望后,心中又慢慢透出喜悅,還有絲絲縷縷的心酸。
雲歌仍舊記得他,念著他。
明知道雲歌聽不見,那句「陵哥哥」也不是特意叫他,可他依舊極其鄭重地握住雲歌的手,答應了一聲:「雲歌,我在這裡。」
雲歌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似乎很痛苦。
劉弗陵忙查看了下她的傷口,「傷口又疼了嗎?」
雲歌的眉目間似乎凝聚了很多的難受,唇在微動,劉弗陵忙俯到她的嘴邊傾聽。
「孟……孟……」
「陵……」
「壞……石……頭……」
「孟……」
一聲聲近乎聽不清楚的低喃,也似沒有任何意義。
劉弗陵卻在一聲又一聲的低喃中,心漸漸發冷,向著一個沒有光亮的深淵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