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往昔夢
鹽鐵會議雖有一個桑弘羊積极參与,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因為霍光和上官桀的老謀深算,會議未能起到劉弗陵預期的作用:將矛盾激化。
但之後霍光宴請賢良、劉弗陵夜臨霍府,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刺客事件,卻讓三大權臣之間的猜忌陡然浮出了水面。
霍光一直積極推舉重用親近霍氏的人,而對上官桀和桑弘羊任用何人的要求常常駁回,在朝廷權利的角逐上,漸漸有壓倒上官桀的趨勢。
自漢武帝在位時,上官桀的官職就高於霍光,當今皇后又是他的孫女,上官桀一直覺得自己才應該是最有權利的人。
幼帝剛登基時,在燕王和廣陵王的暗中支持下,包括丞相在內的三公九卿都質疑過先帝為何會選擇四個並沒有實權的人託孤,為了保住權利,也是保住他們的性命,上官桀和霍光心照不宣地聯手對付著朝廷內所有對他們有異議的人,兩人還結為了兒女親家。
一直以來,霍光表面上都對上官桀很敬重,事事都會和上官桀有商有量,甚至請上官桀代做決定,但隨著敵人的一個個倒下,小皇帝的一天天長大,形勢漸漸起了變化。
也許從選誰做皇后開始就埋下了矛盾。
其實,上官桀的小女兒上官蘭、霍光的女兒霍成君才和劉弗陵的年齡匹配。可當上官桀想送上官蘭進宮時,受到暗中勢力的激烈阻止。迫不得已他只能選擇讓孫女上官小妹進宮,霍光又以小妹年齡太小,和皇上不配來阻止。
實際原因呢?即使小妹是霍光的外孫女,可小妹的姓氏是上官,而非霍。
但那時候的霍光還不能完全和上官桀相鬥,桑弘羊又對后位虎視耽耽,也擬定了人選進呈公主。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小妹畢竟流著霍家的血,兩相權衡后,霍光最終妥協,和上官桀聯手打壓桑弘羊,把小妹送進宮做了皇后。上官桀和霍光在小妹封后的當日也都各自加官進爵。
表面上,上官氏和霍氏同享著盛極的榮耀。矛盾卻在權力的陰影中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或者矛盾本就存在,只是以前遮掩得太好。
上官桀曾為鉤弋夫人入宮得寵立過大功,上官氏和鉤弋夫人一直關係甚好,因此皇帝幼時和上官桀更親近,年紀漸長,卻和霍光越走越近。
皇上能輕車簡從地駕臨霍府,可見對霍光的信任。皇上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日後會重用的是霍光和賢良派,而非上官氏和士族。
上官桀心中應該已很明白,走到今日,上官氏和霍氏絕不可能再分享權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而雲歌、大公子四個人誤打誤撞弄出的「刺客事件」只會讓矛盾更深。
霍光定會懷疑是其他二人暗中陷害他,目的當然不是行刺皇上,而是讓皇上懷疑他。
狡詐多疑的上官桀卻一定會想為什麼此事發生在霍府?不早不晚,發生在他到之後?甚至懷疑是沖著他而去,說不定給他暗傳消息的霍府家奴根本就是霍光給他設置的套。
桑弘羊這個老兒倒是有些古怪,那晚似乎不惜暴露自己,也要維護皇上安全。
大公子因為知道刺客的真相,所以倒對他生了幾分敬重,此人雖是權臣,卻絕非佞臣。但對於不知道刺客真相的人,卻難免懷疑他膽子如此大,難道因為刺客和他有關?他藉機表忠心?
雖然盼的是虎狼斗,但只怕虎趕走了狼,或者狼趕走了虎,獨坐山頭。
如果非要選擇一方,小珏肯定希望贏的是霍光。
皇上呢?皇上對霍光的親近有幾分真?或一切都只是為了激化上官桀和霍光矛盾的手段?甚至皇上看似臨時起意的夜臨霍府,只怕也是刻意為之。
堂堂天子,卻輕車簡從,深夜駕臨臣子府邸,難道不是顯露了對臣子的極度信任和親近?和臣子對月談笑,指點江山,更是聖君良臣的佳話!上官桀面對這等局面,會不採取行動?
可霍光真會相信皇上對他的親近和信任嗎?
桑弘羊又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真是頭疼!
不想了!大公子翻了身子,闔上了雙目。
紅衣看他睡著了,輕輕放下帳子,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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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的身體底子很好,孟珏的醫術又非同凡響,再加上許平君和紅衣的照顧,雲歌好得很快。可難得有機會偷懶,索性以病為借口給自己放大假休息。常叔再愛財,也不能逼病人給他賺錢。
雲歌一個舒服的午覺睡醒,滿庭幽靜,只有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曬進來,頑皮地在帘子上畫出一格格方影。
紅衣正在院中的槐樹下打繩穗,大公子卻不見人影。
雲歌走到紅衣身旁坐下,「大公子呢?」
紅衣指指屋子,做了個睡覺的姿勢,朝雲歌抿嘴一笑,又低下頭專心幹活。
紅衣的手極巧,雲歌只看她的手指飛舞,青黑色的絲線就編織成了一朵朵葉穗。雲歌想起大公子身上帶著的一個墨玉合歡珮,看紅衣編織的顏色和花樣,正好配合歡珮,「紅衣,你的手真巧,女紅針線我是一點不會做。」
紅衣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你想要什麼?我編給你。」
雲歌撿了截樹枝,想了想,大概畫了個形狀,「我曾見過人家帶這個,覺得很好看,這個難編嗎?」
紅衣笑瞅著雲歌,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雲歌的心,寫下三個字,「同心結。」
雲歌未明白紅衣究竟是說難編,還是不難編,但她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遂沒有再問。
紅衣挑了一段紅絲線,繞到雲歌手上,示意雲歌自己編。
雲歌並沒有想學,但看紅衣興緻勃勃,不好拒絕,只能跟著她做起來,「紅衣,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紅衣笑點點頭,示意她問,雲歌猶豫了下:「你和孟珏熟悉嗎?」
紅衣看著雲歌手中的同心結,以為她的同心結是編給孟珏,一臉欣喜地朝雲歌豎了豎拇指,誇讚她好眼光。
雲歌卻以為紅衣贊她編得好,笑道:「過獎了!哪裡有你的好,你的才又漂亮又實用。」
紅衣霞上雙頰,又羞又急,匆匆伸手比了一個十二三歲孩子的高度,表示她在那麼高時,就認識孟珏了,她很了解孟珏,孟珏很好。
「原來你少時就認識他了。那……紅衣……你知道不知道孟珏……孟珏他吃菜根本吃不出味道?」
咸酸甜苦辣,孟珏竟是一種都嘗不出來。雲歌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有不辨百味的人,當時就想,這樣的人吃什麼都如同嚼蠟,人生還有什麼樂趣?卻沒有料到,自己有一日會碰到這樣的人。
紅衣不解地看著雲歌,雲歌立即笑說:「沒什麼,我隨口胡說。為什麼這個要叫同心結?」
「紅衣,我想喝不冷也不熱的茶。」不知何時立在門口的大公子對紅衣吩咐。
紅衣立即站起,對雲歌抱歉地一笑,匆匆跑去廚房。
雲歌看著大公子,「你知道?」
大公子仍然帶著一分似笑未笑的笑意,「你發覺多久了?」
「不久,試過幾次后,最近才剛剛確認。」
「他對這件事情諱莫如深,你最好當作不知道。我認識他時,他已經是這樣了。具體因由,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他在幼年時,目睹了娘親慘死,大概受了刺激,就落下了病根,舌頭不辨百味。」
「慘死?」雲歌滿心震驚。
大公子笑瞅著雲歌:「雲丫頭,你打算嫁給孟珏嗎?」
雲歌氣瞪著他,「你胡說八道什麼?別忘了,你現在住在我家裡,得罪了我,趕你出門。」
「你不打算嫁給孟珏,打聽人家這麼多事情幹嗎?他的事情,我只是半清楚,半不清楚,你若想知道,直接去問他。不過……」大公子就著紅衣的手喝了口茶,牽著紅衣出了院子,「不過我的建議是什麼都不要問。每個人都有些事情,只想忘記,只想深埋,何必非要把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都扒出來呢?」
大公子把她想成了什麼人?雲歌對著大公子的背影揮了下拳頭。她不過是想知道孟珏沒有味覺的原因,看是否有可能治好,雲歌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的生活。
繼而又無力地重重嘆了口氣,為什麼他們都有想忘記、想深埋的事情?
劉病已如此,孟珏也如此。
她曾很多次想問一下劉病已過去的事情,想問問他這些年怎麼過的?也想試探一下他還記得幾分當年西域的事情,卻感覺出劉病已一點都不想回顧過去,甚至十分避諱他人問,所以一句不敢多說,難道以後對孟珏也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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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心情低落,無意識地像小時候一樣,爬到了樹上坐著發獃。
看到一個身形像劉病已的人從院外經過,雲歌揉了揉眼睛看第二眼。看完第二眼,第三眼,眼睛一揉再揉后,她終於確定那個身桿筆直,走路端正,神情嚴肅認真的人的確是大哥。
弔兒郎當,漫不經心,懶洋洋的像剛爬起床的笑,慵懶的像隨時隨地可以倒下睡的步履,這些都不見了!
走在大哥前面的人是誰?竟然能讓大哥變了個人?
雲歌躡著手腳悄悄翻進了劉病已的院子,卻不料看到的是那個人神情恭敬地請劉病已坐。
劉病已推了幾次,沒有推掉,只能執晚輩之禮坐下,老者卻好像不敢接受,立即避開,等劉病已坐好后才坐到了下首位置。
張賀沉默地打量著屋子,眼睛慢慢潮濕。家徒四壁,屋子中唯一的一點暖意就是桌上陶土瓶子中插著的一簇野花。
張賀按下心酸,笑著說:「收拾得很乾凈,不像是你自己做的。是誰家姑娘幫的忙?」
劉病已回道:「許家妹子偶爾過來照應一下。」
「許廣漢的丫頭?」
「嗯。」
「病已,你也到成家的年齡了,可有中意的人?家裡一定要有個女人才能像個家。」
劉病已怔了一下,低下了頭。
張賀等了半晌,劉病已仍不說話。「病已,如果你沒有中意的人,我倒是有門親事想說給你。」
劉病已抬頭道:「張伯伯,我這樣的身份娶誰是害誰。再說,誰家能看上我這家徒四壁的人?我現在過得很好,一人吃飽,全家不愁,不想考慮這些事情……」
劉病已話沒說完,張賀已經大怒地站起來,氣指著劉病已:「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你爺爺、你爹爹、你叔叔們費盡心機,那麼多人舍掉性命保住你這唯一的血脈,就是讓你給他們絕後的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對得起誰?你讓他們在地下怎麼心安?多少條人命呀!你……你……」說到後來,老淚縱橫,話不成語。
劉病已沉默地坐著,身軀僵硬,眼中滿是沉痛。
張賀突然向劉病已彎身跪下,「咚咚」地開始磕頭。劉病已驚亂下,一個翻身跪倒也朝張賀磕頭,絲毫不願受張賀的大禮。
張賀哭著說:「你若還念著你爺爺和爹娘,就聽我幾句勸,如果你實在聽不進去,我也不敢多嘮叨。我只是忘不掉那些血淋淋的人命,多少人為了保住你的性命,家破人亡、甚至全族盡滅,就是為了留一點血脈,指望著你能開枝散葉……」
劉病已雙手深深地掐入了地下,卻還不自知,看似木然的眼中有著深入骨髓的無可奈何。望著張賀已經泛紅的額頭,他扶住了張賀,漠然卻堅定地說:「張伯伯,你起來說話,我的命是你們給的,病已永不敢忘,伯伯的安排,病已一定遵從。」
「好,那就說定了!這件事情交給我來安排,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我今年內一定要喝到你的喜酒。」張賀行事果決剛毅,雷厲風行,頗有豪客之風,悲傷還未去,語聲卻鏗鏘有力。正事說完,一句廢話都沒有地出門離去。
張賀和劉病已的對話,有時候刻意壓低了聲音,有時候夾著哭音,雲歌並沒有聽真切,但模糊中捕捉到的幾句話,已經讓她明白他們在說大哥的親事。
雲歌縮在牆角默默發獃,連張賀何時離去都沒有察覺。千頭百緒,只覺心內難言的滋味。
劉病已在屋子內也是沉默地坐著,很久后,忽地叫道:「雲歌,還在外面嗎?」
雲歌揉著發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強笑著問:「大哥,你知道我偷聽?」
劉病已的語聲第一次毫不掩飾地透出難以背負的疲憊和憂傷,「雲歌,去取些酒來。我現在只想大醉一場,什麼都不想再想,什麼都想忘記。」
忘記?流在身上的血時刻提醒著他,他怎麼忘得了?
借酒澆愁,愁更愁!
醉了的劉病已,杯子都已經拿不穩,卻仍是一杯又一杯。
雲歌陪著他喝了不少,也有七分醉意,拽著劉病已的胳膊問:「大哥,大哥……陵哥哥,陵哥哥,我是雲歌,我是雲歌呀!你有沒有想起一點我?我從來沒有忘記許諾,我不是小豬,你才是小豬!」
劉病已趴在桌上,笑著去揉雲歌的頭,卻是看見兩個雲歌在晃悠,手搖搖晃晃地落在了雲歌臉上,「雲歌,我記得,你叫雲歌……我不想記得,我想都忘了,忘記我姓劉,忘記那些鮮紅的血……人命……雲歌,我不想記得……」
「陵哥哥,我送你的繡鞋呢?你記得嗎?你還問我知道不知道送繡鞋的意思,我當時不知道,後來就知道了。你叮囑我不要忘記,我沒有忘記,我一直記著的,我們之間有約定……」
兩個人一問一答,自說自話,各懷心事,一會笑,一會悲。
孟珏在雲歌屋中沒有找到她,從牆頭落入劉病已院中時,看到的就是雲歌臉通紅,依在劉病已肩頭,正閉著眼睛絮絮念叨:「我的珍珠繡鞋呢?你弄丟了嗎?」
孟珏眼內黑沉沉的風暴捲動著,欲絞碎一切。他進屋把雲歌從劉病已懷裡抱了出來。
劉病已想伸手拽雲歌,「雲歌……」卻是身子晃了晃,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卻只能如受傷絕望的蟲子一般,在地上掙扎。
孟珏毫無攙扶相幫的意思,厭惡冷漠地看了劉病已一眼,如看死人,轉身就走。
「那麼多人命……那麼多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孟珏聞聲,步履剎那僵住,全身的血液都像在仇恨中沸騰,卻又好似結成了悲傷的寒冰,把他的身子一寸寸地凍在門口。
劉病已驀然捶著地大笑起來:「……血淋淋……你們問過我嗎?問過我究竟想不想活?究竟要不要你們犧牲?背負著成百條人命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什麼事都不能對人言是什麼滋味?沒有一點希望地活著是什麼滋味……不能做任何事情,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都是奢望。我的命就是來受罪和接受懲罰的,怎能容我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連選擇死亡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必須要活著……因為我欠了那麼多條人命……即使一事無成,什麼都不能做,像狗一樣……也要活著……如果當日就死了,至少有父母姐妹相伴,不會有幼時的辱罵毒打,不會有朝不保夕的逃亡……也不會有如今的煎熬……」
孟珏的眼前閃過了他永不願再想起,卻也絕不能忘記的一切,那些為了活下去而苦苦掙扎的日子。
餓極時,為了活著,他從狗嘴裡搶過食物,被狗主人發現后的譏笑唾罵。
和野狗搶奪過死人,只是為了死人身上的衣服。
母親斷氣后,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酷刑中,母親的骨頭被一寸寸敲碎,食指卻固執地指著西方。死不能瞑目的她,以為年少時離開的家鄉能給兒子棲身之地,卻怎麼知道她的兒子在那個地方有另外一個名字,叫「雜種」。
除夕晚上,家家都深鎖門,圍爐而坐,賞著瑞雪,歡慶著新的一年,憧憬著來年的豐收,他卻躺在雪地里,木然地看著滿天飛雪飄下,遠處一隻被獵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的老狼正徘徊估量著彼此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太累了,就這樣睡去吧!娘親、弟弟都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他……
弟弟的哭泣聲傳來:「爹爹,我的名字不叫劉詢,我不要做衛皇孫,我是你的華兒……大哥,救我,大哥,救我……」都說虎毒不食子,可他親眼看到父親為了不讓弟弟說話泄漏身份,把弟弟刺啞,那個三歲的小人兒,被人抱著離開時,似乎已經明白他心目中最聰明的哥哥這次也救不了他了,不再哭泣,沒有眼淚,只一直望著他,眼內無限眷念不舍,弟弟還努力擠出了一個微弱的笑,嘴一開一合,卻沒有一點聲音,可他聽懂了,「哥哥,不哭!我不疼。」
他在哭嗎?他的視線模糊,他想擦去眼淚,努力看清楚弟弟,可雙手被縛……
仇恨絕望會逼得人去死,卻也會逼得人不惜一切活下去。
那隻半瞎的老狼想咬斷他的咽喉,用他的血肉使自己活到來年春天,可最終卻死在了他的牙下。當人心充滿了仇恨和絕望時,人和野獸是沒有區別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人更聰明,更有耐心,所以狼死,他活。
…………
劉病已臉貼著地面,昏醉了過去,手仍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不甘命運,欲擊打而出,但連出拳的目標都找不著,只能軟軟垂落。
屋內的燈芯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挑,光芒逐漸微弱。昏暗的燈光映著地上一身污漬的人,映著屋外丰姿玉立的人。時間好像靜止,卻又毫不留情任由黑暗席捲,「畢剝」一聲,油燈完全熄滅。
孟珏仍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雲歌嘟囔了一聲,他才驚醒。雲歌似有些畏冷,無意識地往他懷裡鑽,他將雲歌抱得更緊了些,迎著冷風,步履堅定地步入了黑暗。
孟珏抱著雲歌到許平君家踢了踢門,許母開門后看到門外男子抱著女子的狎昵樣子,驚得扯著嗓子就叫,正在後屋喂蠶的許平君立即跑出來。
孟珏盯了許母一眼,雖是笑著,可潑悍的許母只覺如三伏天兜頭一盆子冰水,全身一個哆嗦,從頭寒到腳,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平君,病已喝醉了,有空過去照顧下他。」
孟珏說完,立即抱著雲歌揚長而去。
「孟大哥,你帶雲歌去哪裡?」
孟珏好像完全沒有聽見許平君的問話,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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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雲歌醒來時,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和劉病已喝酒,怎麼就喝到了孟珏處?
躺在榻上,努力地想了又想,模模糊糊地記起一些事情,卻又覺得肯定是做夢。
在夢中似乎和劉病已相認了,看到了小時候的珍珠繡鞋,甚至握在了手裡,還有無數個記得嗎?記得嗎?似乎是她問一個人,又似乎是一個人在問她。
「還不起來嗎?」孟珏坐在榻邊問。
雲歌往被子裡面縮了縮,「喂!玉之王,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們男女有別!我還在睡覺,你坐在我旁邊不妥當吧?」
孟珏笑意淡淡,「你以為昨天晚上是誰抱著你過來?是誰給你脫的鞋襪和衣裙?是誰把你安置在榻上?」
雲歌沉默了一瞬,兩瞬,三瞬后,從不能相信到終於接受了殘酷的現實,扯著嗓子驚叫起來,「啊――――」拽起枕頭就朝孟珏扔過去,「你個偽君子!所有人都被你騙了,什麼謙謙君子?」
孟珏輕鬆地接住枕頭,淡淡又冷冷地看著雲歌。
雲歌低頭一看自己,只穿著中衣,立即又縮回被子中,「偽君子!偽君子!以前那些事情,看在你是為了救我,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這次你又……你又……嗚嗚嗚……」雲歌拿被子捂住了頭,琢磨著自己究竟吃了多大虧,又怎麼才能挽回。
孟珏的聲音,隔著被子聽來,有些模糊,「這次是讓你記住不要隨便和男人喝酒,下次再喝醉,會發生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雲歌蒙著頭,一聲不吭。想起醉酒的原因,只覺疲憊。
很久后,孟珏嘆了口氣,俯下身子說:「別生氣了,都是嚇唬你的,是命丫鬟服侍的你。」
隔著不厚的被子,雲歌覺得孟珏的唇似乎就在自己臉頰附近,臉燒起來。
孟珏掰開雲歌緊拽著被子的手,輕握到了手裡,像捧著夢中的珍寶,「雲歌,雲歌……」
一疊疊,若有若無,細碎到近乎呢喃的聲音。
似拒絕,似接受。
似痛苦,似歡喜。
似提醒,似忘卻。
卻有一種蕩氣迴腸的魔力。
雲歌不知道孟珏究竟想說什麼,只知道自己心的一角在溶化。
雲歌心中慢慢堅定,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嗎?事情臨頭,卻怎麼又亂了心思?對大哥要成家的事情最難過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許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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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找到許平君時,許平君正和紅衣一起在屋中做女紅。
「許姐姐。」雲歌朝紅衣笑了笑,顧不上多解釋,拽著許平君的衣袖就往外走,看四周無人,「許姐姐,大哥要成家了,昨天一個伯伯來找大哥說了好一會話,說是要給大哥說親事。這事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果有孟珏幫忙,也許……」
雲歌一臉迫切,許平君卻一聲不吭,雲歌不禁問:「姐姐,你……你不著急嗎?」
許平君不敢看雲歌,眼睛望著別處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的伯伯是張伯伯,是我爹以前的上司,昨天晚上他請了我爹去喝酒,爹喝得大醉,很晚才回來,今日清醒后,才糊裡糊塗地和我娘說,他似乎答應了張伯伯一門親事。」
雲歌輕輕啊了一聲,怔怔站了一會,抱著許平君跳起來,笑著說:「姐姐,姐姐,你應該開心呀!我昨天親耳聽到大哥說一切都聽張伯伯做主,像對父親一樣呢!父母命,媒妁言,都有了!」
許平君看到雲歌的樣子,輕揉了揉雲歌的頭,笑了起來,三分羞三分喜三分愁,「我娘還不見得答應,你知道我娘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覺得我要嫁貴人,哪裡看得上病已?」
雲歌嘻嘻笑著:「不怕,不怕,你不是說張伯伯是你爹以前的上司嗎?張伯伯現在還在做官吧?你爹既然已經答應了張伯伯,那一切都肯定反悔不了,你娘不樂意也不行。實在不行,請張伯伯那邊多下些聘禮,我現在沒錢,但可以先和孟珏借一點,給你下了聘再說,你娘見了錢,估計也就嘮叨嘮叨了。」
許平君笑點了點雲歌額頭,「就你鬼主意多。」
劉病已剛見過張賀,知道一切已定。回憶起和許平君少時相識,到今日的種種,心內滋味難述。平君容貌出眾,人又能幹,平君嫁他,其實是他高攀了,可是縱然舉案齊眉,到底……
劉病已暗嘲,他有什麼資格可是呢?
許平君看見劉病已進來,立即低下了頭,臉頰暈紅,扭身要走。
劉病已攔住了她,臉上也幾分尷尬,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的樣子,許平君的頭越發垂得低。
雲歌看到二人的模樣,沉默地就要離去。
「雲歌,等等。」劉病已看了眼許平君,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后,是一對鐲子。
「平君妹子,你是最好的姑娘,我一直都盼著你能過得好。你若跟著我,肯定要吃苦受罪,我給不了你……」
許平君抬起頭,臉頰暈紅,卻堅定地看著劉病已,「病已,我不怕吃苦,我只知道,如果我嫁給了別人,那我才是受罪。」
劉病已被許平君的坦白直率所震,愣了一下后,笑著搖頭,語中有憐:「真是個傻丫頭。」
他牽起許平君的手,將一個鐲子攏到了許平君的手腕上,「張伯伯說這是我娘帶過的東西,這個就算作我的文定之禮了。」
許平君摸著手上的鐲子,一面笑著,一面眼淚紛紛而落。這麼多年的心事,百轉千回后,直到這一刻,終於在一個鐲子中成為了現實。
劉病已把另外一個鐲子遞給雲歌,「雲歌,這隻給你。聽說我本來有一個妹妹的,可是已經……」劉病已笑著搖搖頭,「大哥想你拿著這隻鐲子。」
雲歌遲疑著沒有去接。
許平君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病已特意當著她面如此做的原因,心裡透出歡喜,真心實意地對雲歌說:「雲歌,收下吧!我也想你戴著,我們不是姐妹嗎?」
雲歌半是心酸半是開心地接過,套在了腕上,「謝謝大哥,謝謝……嫂子。」
許平君紅著臉,啐了一聲雲歌,扭身就走。
雲歌大笑起來,一面笑著,一面跑向自己的屋子,進了屋后,卻是一頭就撲到了榻上,被子很快就被浸濕。
…………
「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后,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
從她懂事那天起,從她明白了這個約定的意義起,她就從沒有懷疑過這個誓言會不能實現。
她一日都沒有忘記。
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特意搜集了故事,等著有一天講給他聽。
她每認識一個人,都會想著她有陵哥哥。
她每做了一道好吃的菜,都會想著他吃了會是什麼表情,肯定會笑,會像那天一樣,有很多星星溶化在他的眼睛里。
她一直以為有一個人在遠處等她。
她一直以為他也會和她一樣,會在夜晚一個人凝視星空,會默默回想著認識時的每一個細節,會幻想著再見時的場景。
她一直以為他也和她一樣,會偏愛星空……
言猶在耳,卻已經人事全非。
原來這麼多年,一切都只不過是她一個人的鏡花水月,一個人的獨角戲。
―――――――――――
屋外,孟珏想進雲歌的屋子,大公子攔住了他,「讓雲歌一個人靜一靜。小珏,好手段,乾淨利落!」
孟珏笑:「這次你可是猜錯了。」
「不是你,還能是誰?劉病已的事情,這世上知道最清楚的莫過於你。」
孟珏笑得淡然悠遠,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再反駁,「面對如今的局勢,王爺就沒有幾分心動嗎?與其荒唐地放縱自己,不如儘力一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就真願意沉溺在脂粉香中過一輩子嗎?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本就該激揚意氣、指點江山。」
大公子愣了一下,笑道:「你當過我是王爺嗎?別叫得我全身發寒!很抱歉,又要浪費你的這番攻心言語了。看看劉弗陵的境況,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先皇心思過人,冷酷無情,疑心又極重,天下間除了自己誰都不信,會真正相信四個外姓的託孤大臣?他對今日皇權旁落的局面不見得沒有預料和后招。劉弗陵能讓先皇看上,冒險把江山交託,也絕非一般人。看他這次處理『刺客』事件,就已經可窺得幾分端倪,霍光遲遲不能查清楚,劉弗陵卻一字不提,反對霍光更加倚重,桑弘羊暗中去查羽林營,他只裝不知,上官桀幾次來勢洶洶的進言,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劉弗陵什麼都沒有做,就使一個意外的『刺客』為他所用。我警告你,把你越了界的心趁早收起來,我這個人膽子小,說不定一時經不得嚇,就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大公子頓了頓,又笑嘻嘻地說:「不過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孟珏對大公子的答案似早在預料中,神色未有任何變化,只笑問:「王爺什麼時候離開長安?」
大公子也是笑:「你這是擔心我的生死?還是怕我亂了你的棋局?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操心,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
孟珏微笑,一派倜儻,「大哥,你的生死我是不關心的,不過我視紅衣為妹,紅衣若因為你有了半點閃失,我會新帳、老帳和你一起算。」孟珏說話語氣十分溫和,就像弟弟對著兄長說話,表露的意思卻滿是寒意。
大公子聽到「大哥」二字,笑意僵住,怔怔地看了會孟珏,轉身離去,往昔風流蕩然無存,背影竟是十分蕭索,「長安城的局勢已是繃緊的弦,燕王和上官桀都不是容易對付的人,你一切小心。」
孟珏目送著大公子的背影離去,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淡淡地看著大公子消失在夜色中。
孟珏立在雲歌門外,想敲門,卻又緩緩放下了手。
背靠著門坐在台階上,索性看起了星空。
似乎很久沒有如此安靜地看過天空了。
孟珏看著一鉤月牙從東邊緩緩爬過了中天。
聽著屋內細碎的嗚咽聲漸漸消失。
聽到雲歌倒水的聲音,聽到她被水燙了,把杯子摔到地上的聲音。
聽到她走路,卻撞到桌子的聲音。
聽到她躺下又起來的聲音。
聽到她推開窗戶,倚著窗口看向天空。
而他只與她隔著窗扉、一步之遙。
聽到她又關上窗戶,回去睡覺……
孟珏對著星空想,她已經睡下了,他該走了,他該走了……可星空這般美麗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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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一夜輾轉,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天邊剛露白,就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床。
拉開門時,一個東西咕咚一下栽了進來,她下意識地跳開,待看清楚,發現居然是孟珏。
他正躺在地上,睡眼朦朧地望著她,似乎一時也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地。
一瞬后,他一邊揉著被跌疼的頭,一邊站起來向外走,一句話都不說。
雲歌一頭霧水,「喂,玉之王,你怎麼在這裡?」
孟珏頭未回,「喝醉了,找大公子走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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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進進出出了一早上,總覺得哪裡不對,又一直想不分明。後來才猛然發覺,從清早到現在沒有見過大公子和紅衣。推開他們借住的屋門,牆壁上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告辭,不送」。
許平君問:「寫的什麼?」
「他們走了。」
兩個人對著牆壁發獃了一會,許平君喃喃說:「真是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倒是省了兩個人的喜酒。」
雲歌皺著眉頭看著牆上的字,「字倒是寫得不錯。可是為什麼寫在我的牆上?他知道不知道糊一次牆有多麻煩?」
許平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可惜大公子既不是才子,也不是名人,否則字拓了下來,倒是可以換些錢,正好糊牆。不過這些他用過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可以賣到當鋪去。」
雲歌和許平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人,這幾日又和紅衣、大公子笑鬧慣了,尤其對紅衣,兩人都是打心眼裡喜歡。不料他們突然就離去,雲歌和許平君兩人說著不相干的廢話,好像不在意,心裡卻都有些空落。
「雲歌,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紅衣?」
「有熱鬧的時候唄!大公子哪裡熱鬧往哪裡鑽,紅衣是他的影子,見到了大公子,自然就見到紅衣了。」
許平君聽到「影子」二字,覺得雲歌的形容絕妙貼切,紅衣可不就像大公子的影子嗎?悄無聲息,卻如影隨形、時刻相伴,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卻是一愣,心中觸動,不禁嘆了口氣。
雲歌問:「許姐姐?」
許平君指了指雲歌的腳下。
恰是正午,明亮的太陽當空照,四處都亮堂堂,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影子卻幾乎看不見。
雲歌低頭一看也是嘆了口氣,不願許平君胡思亂想,抬頭笑道:「好嫂嫂,就要做新娘子了,大紅的嫁衣穿上,即使天全黑了,也人人都看得見。哎呀!還沒有見過嫂嫂給自己做的嫁衣呢!嫂嫂的能幹是少陵原出了名的,嫁衣一定十二分的漂亮,大哥見了,定會看呆了……」
許平君臉一紅,心內甜蜜喜悅,卻是板著臉瞪了一眼雲歌,轉身就走,「一個姑娘家,卻和街上的漢子一樣,滿嘴的混帳話!」身後猶傳來雲歌的笑聲:「咦?為什麼我每次一叫『嫂嫂』,有人就紅臉瞪眼?」
許平君不曾回頭,所以沒有看到歡快的笑語下,卻是一雙凝視著樹的影子的悲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