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堪憐惜
公主原本想借甘泉宮之行和皇上更親近一些。等皇上心情好時,再藉機聊一些事情,沒想到話還未說,就不知何緣故得罪了皇上,自小和她親近的皇上開始疏遠她。
甘泉山上,皇上對她冷冷淡淡,卻對廣陵王安撫有加。
廣陵王回封地時,皇上親自送到甘泉宮外,不但賞賜了很多東西,還特意加封了廣陵王的幾個兒子。
可對她呢?
常有的賞賜沒有了,隨意出入禁宮的權利也沒有了。她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卻都沒有用。
回長安后,她費心搜集了很多奇巧東西,想挽回和皇上的關係,皇上卻只禮節性地淡淡掃一眼,就命人放到一旁。
很快,她和皇上關係惡劣的消息就在長安城內傳開,公主府前的熱鬧漸漸消失。
往年,離生辰還有一個月時,就有各郡各府的人來送禮。送禮的人常常在門前排成長隊,今年卻人數銳減,門可羅雀。
公主正坐在屋內傷心。
丁外人喜匆匆地從外面進來,「公主,燕王送來重禮給公主賀壽,兩柄紫玉如意,一對鴛鴦蝴蝶珮,一對水晶枕……」
因為知道父皇在世時,燕王曾覬覦過太子之位,所以一直對燕王存有戒心。燕王雖年年送禮,公主卻年年回絕。可沒有料到門庭冷落時,燕王仍然派人來恭賀壽辰。
公主雖絕不打算和燕王結交,但也不能再狠心拒絕燕王的禮物,畢竟錦上添花的人多,雪裡送炭的卻實在少,「收下吧!好好款待送禮來的人。」
丁外人笑著進言:「難得還有如此不勢利的人,公主不如回一封信給燕王。」
公主想了想,「也好,是該多謝王兄厚意,口頭傳達總是少了幾分誠意。」
丁外人忙準備了筆墨,伺候公主寫信,「公主,今年的生辰宴打算怎麼辦?」
公主懨懨地說:「你也看到現在的情形了,往年皇上都會惦記著此事,可今年卻不聞不問,本宮沒心情辦什麼生辰宴。」
丁外人說:「雖然那些勢利小人不來奉承了,可上官大人、桑大人都已經送了禮,總不能不回謝一番。經此一事,留下的都是真心待公主的人,看著是禍事,其實也是好事。再說了,公主和皇上畢竟是親姐弟,皇上年幼失母,多有公主照顧,感情非同一般。等皇上氣消了,總有迴旋餘地,公主現在不必太計較,上官大人私下和我提過,會幫公主在皇上面前說話,霍夫人也說會幫公主打聽皇上近來喜好。」
公主的眉頭舒展了幾分,「還是你想得周到。本宮若連生辰宴都不辦了,只能讓那幫勢利小人看笑話。這事交給你負責,除了上官大人、桑大人,你再給霍光下個帖子,霍光不會不來,有他們三人,本宮的宴席絕不會冷清,看誰敢在背後胡言亂語?」
丁外人連連稱是,面上一派謹慎,心內卻是得意萬分。
皇上脾性古怪,喜怒難測,剛才給公主說的話,是照搬霍禹安慰他的話,他根本不信,公主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了。
就剛才這幾句話,他已經又進賬千貫,霍禹的,上官安的,燕王的。
應不應該憑此消息,去訛詐孟珏一番?
霍禹向他打聽公主宴會,只是一件小事,可孟珏是個一心結交權貴的傻商人,只要和權貴有關的消息,和他開多少錢,都傻乎乎地給,不拿白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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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過乞巧節,雲歌和許平君一大早就在做巧果。許平君還和族中的堂姐妹約好晚上一起去乞巧。
劉病已早上聽到她和雲歌商量時,並沒有反對。可下午和孟珏打發來的一個人低語了幾句后,就不許她們兩個去了,說要和她們一起過乞巧節。
雲歌和許平君擺好敬神的瓜果,各種小菜放了滿滿一桌子。許平君笑拿了一個荷包遞給雲歌,「這是我抽空時隨手給你做的。」
荷包上綉著朵朵白雲,綉工細密精緻,顯然費了不少功夫,雲歌心中感動,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給姐姐做東西。」
許平君哈哈笑著:「這些菜不是你做的嗎?我吃了,就是收了你的禮。你若想送我針線活,今天晚上還要好好向織女乞一下巧。」
雲歌笑嘟著嘴,「大哥,你聽到沒有?姐姐嘲諷我針線差呢!」
劉病已有些心不在焉,一直留意著外面動靜,聽到雲歌叫他,只是一笑。
因為農乃立國之本,所以歷代皇帝都很重視乞巧節,皇後會著盛裝向織女乞巧,以示男耕女織的重要。
由上而下,民間家家戶戶的女子也都很熱鬧地過乞巧節。女伴相約憑藉針線鬥巧,也可以同到瓜藤架下乞巧,看蜘蛛在誰的果上結網,就表明誰得到了織女的青睞。
還因為織女和牛郎的凄美傳說,乞巧節又被稱為「七夕」。這一天,瓜田李下,男女私會、暗定終身的不少,情人忙著偷偷見面,愛鬧的女伴們既要乞巧,還要設法去逮缺席的姐妹,熱鬧不下上元佳節。
往年的乞巧節,笑鬧聲要從夜初黑,到敲過二更后,可今年卻十分異常,初更后,街道上就一片死寂,只各家牆院內偶有笑語聲。
雲歌和許平君也漸漸覺察出異樣,正疑惑間,就聽到街上傳來整齊的步伐聲、金戈相擊的聲音。有軍人高聲喊:「各家緊閉門戶,不許外出,不許放外人進入,若有違反,當謀反論處。」
許平君嚇得立即把院門栓死,雲歌卻想往外沖,許平君拉都拉不住。
劉病已握住了雲歌正在拉門的手,「雲歌,孟珏不會有事,大哥給你保證。」
雲歌收回了手,在院子里不停踱著步,「是藩王謀反了嗎?燕王?廣陵王?還是……昌邑王?」
劉病已搖頭:「應該都不是,如果藩王造反,一般都是由外向內攻。或者和臣子聯合,內外呼應,臣子大開城門,引兵入城,而非現在這樣緊鎖城門,更像瓮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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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安接到手下暗線的消息,立即跑去稟告皇上,聲音抖得不能成話,「皇,皇上,上官大人暗中調了兵。」
劉弗陵騰地站起,這一天終於來了。
上官父子都出身羽林營,上官桀是左將軍,上官安是驃騎將軍。
經過多年經營,羽林營唯上官氏馬首是瞻,沒有皇帝手諭,上官父子能調動的兵力自然是羽林營。
羽林營是父皇一手創建的彪悍之師,本意是攻打匈奴、保護皇上,現在卻成了權臣爭奪權力的利器,一直自視甚高的父皇在地下做何想?
劉弗陵嘲諷一笑。
霍光的勢力在禁軍中,兒子霍禹和侄子霍雲是中郎將,侄子霍山是奉車都尉,女婿鄧廣漢是長樂宮衛尉,女婿范明友則恰好是負責皇帝所居的宮殿-未央宮衛尉。
霍光此時應該也知道了消息,他能調動的兵力肯定是禁軍。
禁軍掌宮廷門戶,皇帝安危全依賴于禁軍,算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禁軍調動應該只聽皇帝一人命令,可現在,禁軍只聽霍光的命令,如同劉弗陵的咽喉緊緊被霍光的手扼住。
父皇,你當年殺母親是因為認為母親會弄權危害到我。如今呢?你親自挑選的輔政大臣又如何?
劉弗陵突然對於安說:「你立即派人去接阿姊進宮,就說今日是她的生辰,朕想見她。」
於安立即應「是」,轉身匆匆出去,不過一會功夫,又轉了回來,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說:「皇上,范明友帶人封鎖了未央宮,不許奴才出未央宮,也不許任何人進出。」
「你們隨朕來。」劉弗陵向外行去,於安和幾個太監忙緊隨其後。
范明友帶人擋在了劉弗陵面前。
范明友跪下說:「皇上,臣接到消息說有人謀反,為了確保皇上安全,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
劉弗陵手上的青筋隱隱跳動,「誰謀反?」
「大司馬大將軍霍大人正在徹查,等查清楚會立即來向皇上稟告。」
劉弗陵依舊向前行去,擋著他路的侍衛卻寸步不讓,手擱在兵器上,竟有刀劍出鞘之勢。隨在劉弗陵身後的太監立即護在了他身前,起落間身手很不凡。
范明友跪爬了幾步,沉聲說:「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古有大臣死諫,今日臣也只能以死冒犯皇上。請皇上留在未央宮內。即使皇上日後賜死臣,只要皇上今夜安全得保,臣死得心甘情願。」
宣德殿外,全是鎧甲森冷的侍衛。人人都手按兵器,靜等范明友吩咐。
於安哭向劉弗陵磕頭,「天已晚,求皇上先歇息。」
劉弗陵袖內的手緊緊拽成拳頭,微微抖著,猛然轉身走回了宣德殿。
劉弗陵抓起桌上的茶壺欲砸,手到半空卻又慢慢收了回去,將茶壺輕輕擱回了桌上。
於安垂淚說:「皇上想砸就砸吧!別憋壞了身子。」
劉弗陵轉身,面上竟然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朕的無能,何必遷怒於無辜之物?早些歇息吧!結果已定。明日準備頒旨嘉獎霍光平亂有功就行。」
於安愣愣:「禁軍雖有地利之便,可若論戰鬥力,讓匈奴聞風喪膽的羽林營遠高於宮廷禁軍,兩敗俱傷更有可能。」
劉弗陵笑看著於安,語氣難得的溫和:「上官桀身旁應有內奸。范明友對答十分胸有成竹,若只是倉促間從霍光處得到命令,以范明友的性格,絕不敢和朕如此說話。上官桀的一舉一動都在霍光預料之內,表面上霍光未有動作,只是守株待兔而已。」
劉弗陵轉身向內殿走去,「朕現在只希望已經失勢的阿姊可以置身事外。」
於安聞言,冷汗顆顆而出。
公主生辰宴的事情,他已有聽聞,只是因為皇帝自甘泉宮回來后,就對公主十分冷漠,他未敢多提。想到公主宴請的賓客,上官桀、霍光、桑弘羊。
於安張了張嘴,可看到皇上消瘦孤單的背影,他又閉上了嘴。
老天垂憐!公主只是一介婦人,無兵無勢,不會有事,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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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壽筵所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份量很重。
上官氏一族,霍氏一族,原本因為桑弘羊年齡太大,請的是桑弘羊的兒子桑安,可桑安因病缺席,公主本以為桑氏不會來人賀壽,但令公主喜出望外的是桑弘羊竟親自來了。
宴席上,觥籌交錯,各人的心情都是分外好。
經過多日冷清,公主府又重現熱鬧,公主的心情自然很好。
上官桀和上官安兩父子笑意滿面地看著霍光,頻頻敬酒。今日一過,明天的漢家朝堂就是上官家族的了。
霍光和霍禹兩父子也是談笑間,酒到杯乾,似乎一切盡在掌控中。
上官桀笑得越發開心,又給霍光倒了一杯酒,「來,霍賢弟再飲一杯。」霍光以為通過女兒霍憐兒掌握了上官氏的舉動,卻不知道上官氏是將計就計,霍憐兒冒險傳遞出去的消息都是上官氏的疑兵之計。
宴席間,氣氛正濃烈時,突聞兵戈聲,霍雲領著一隊宮廷禁軍,全副武裝、渾身血跡地衝進了公主府,「回稟大司馬大將軍,羽林軍謀反。未得皇命,私自離營,欲攻入未央宮。」
剎那間,宴席一片死寂。
只看禁軍已經將整個屋子團團圍住。上官桀神情大變,上官安大叫:「不可能!」
上官桀向前衝去,想搶一把兵器。
庭院中的霍雲立即搭箭射出。
上官桀捂著心口的羽箭,慘笑地看向霍光:「還是你……你更……更狠……」身子倒在了地上,眼睛卻依然瞪著霍光。
席上的女眷剛開始還在哭喊,看到上官桀命亡,卻突然沒了聲音。
一個個驚恐地瞪大著眼睛。
上官安怒叫一聲,猛然掄起身前的整張桌子,以之為武器向霍光攻去。
在這一瞬,被權利富貴侵蝕掉的彪悍將領風範,在上官安身上又有了幾分重現。
霍禹接過禁軍遞過的刀擋在了霍光身前。
霍憐兒大叫:「夫君,我爹答應過不殺你,你放下……你放下……」
上官安的腿被兩個禁軍刺中,身形立時不穩。
霍禹揮刀間,上官安的人頭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打了轉,雙目依舊怒睜,正朝向霍憐兒,似乎質問著她,為什麼害死他?
霍憐兒雙腿軟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不會……不會……」
霍成君和霍憐兒並非一母,往日不算親近,可面對此時的人間慘劇,也是滿面淚痕,想去扶姐姐,卻被母親緊緊抱著。
霍夫人把霍成君的頭按向自己懷中,「成君,不要看,不要看。」
兩個禁軍過來,護著霍夫人和霍成君出了大堂。
霍光看向桑弘羊,桑弘羊的兩個隨從還想拚死保護他,桑弘羊卻是朗聲大笑地命侍從讓開,拄著拐杖站起,「老夫就不勞霍賢弟親自動手了。當日先帝榻前,你我四人同跪時,老夫就已料到今日。同朝為官三十多年,還望霍賢弟給個全屍。」看了眼已經癱軟在地的公主,輕聲一嘆,「霍賢弟勿忘當日在先帝榻前發的毒誓,勿忘、勿忘……」說著,以頭撞柱,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兩個隨從看了看周圍持著刀戈的禁衛,學著主人,都撞柱而亡。
丁外人跪在地上向霍禹爬去,身子抖成一團:「霍大人,霍公子,我一直對霍大人十分忠心,我曾幫霍公子……」
霍禹輕點了下頭,一個禁衛立即將劍刺入丁外人心口,阻止了丁外人一切未出口的話。
從禁軍沖入公主府到現在,不過瞬間,就已是滿堂血跡,一屋屍身。
上官桀倒給霍光的酒,霍光還仍端在手中,此時霍光笑看著上官桀的屍體,飲完了最後一口。
霍禹看了霍雲一眼,霍雲立即命令禁軍將所有堂內婢女侍從押下。
禁軍從公主府中搜出燕王送的重禮,還有半路截獲的公主和燕王的通信,霍光淡淡吩咐:「先將公主幽禁,等稟奏過皇上后,請皇上裁決。」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寂靜中,霍憐兒的抽泣聲顯得格外大,她這才真正確認了自己的夫君上官安的確已被自己的兄弟殺死。
她從地上站起,顫顫巍巍地向霍光走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霍光,「爹爹,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你不是答應過女兒嗎?」
霍光溫和地說:「憐兒,天下好男兒多得是,上官安因為爹爹,近年對你也不算好,爹爹會補償你。」
霍憐兒淚珠紛紛而落,落在地上上官安的血中,暈出一道道血痕。
「爹爹,你是不是也不會放過靖兒?小妹呢?小妹是皇后,爹爹應該一時不會動她。靖兒呢?他是爹爹的親外孫,求爹爹饒他一命。」霍憐兒哭求。
霍光撇過了頭,對霍禹吩咐:「命人帶你姐姐回府。」
霍憐兒眼中只剩絕望。
霍禹去扶霍憐兒,霍憐兒順勢拔出了他腰間的刀,架在自己的脖上。
霍禹不敢再動,只不停地勸:「姐姐,你的姓氏是霍,姐姐也還年輕,想再要孩子很容易。」
霍憐兒一邊一步步後退,一邊對著霍光笑說:「爹爹,你答應過女兒的,答應過女兒的……」
胳膊迴旋,血珠飛出。
刀墜,身落。
恰恰倒在了上官安的頭顱旁。
她用剛剛殺死過上官安的刀自刎而亡,似乎是給怒目圓睜的上官安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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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三人一夜未睡,估計長安城內的很多人也都是一夜未合眼。
宵禁取消,雲歌急著想去找孟珏。
劉病已和許平君放心不下,索性陪著雲歌一起出門。
往常,天一亮就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今日卻分外冷清,家家戶戶仍深鎖著門。就是好財的常叔都不肯做生意,關門在家睡大覺。
反倒一品居大開了大門,仿若無事地依舊做著生意。
雲歌心中暗贊,不愧是百年老店,早已經看慣長安城的風起雲落。
許平君也嘖嘖稱嘆。
劉病已淡淡一笑,「聽說當年衛太子謀反時,衛太子和漢武帝兩方的兵力在長安城內血戰五日,長安城血流成河,一片蕭索,一品居是第一個正常恢復生意的店家。如今的事情和當年比,根本不算什麼。」
清晨的風頗有些冷,雲歌輕輕打了個寒顫。
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長安城一派繁華下血淋淋的殘酷。
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攔住了他們,指了指一品居,笑說:「公子正在樓上,請隨奴婢來。」
雲歌三人跟在白衣女子身後進了一品居,白衣女子領著她們繞過大堂,從後面的樓梯上了樓,熟悉程度,不像顧客,更像主人。
白衣女子挑開帘子,請雲歌三人進。
孟珏正長身玉立於窗前眺望街道,窗上蒙著冰鮫紗,向外看,視線不受阻擋,外人卻難從外一窺窗內。
孟珏轉身時,面色透著幾分憔悴,對著劉病已說:「今日起,霍光就是大漢朝幕後的皇帝。」
話語驚人,雲歌和許平君都不敢吭聲。
劉病已卻似對孟珏無前文無後文的話很理解,「你本來希望誰勝利?」
孟珏苦笑著揉了揉眉頭,對白衣女子吩咐:「三月,你帶雲歌和平君先去吃些東西,再給我煮杯濃茶。」
雲歌和許平君彼此看了一眼,跟在三月身後出了屋子。
孟珏請劉病已坐,「兩敗俱傷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或者即使一方勝,也應該是慘勝,如今霍光卻勝得乾淨利落。霍光的深沉狠辣遠超過我所料。」
劉病已說:「我只能看到外面的表象,如果方便,可否說給我聽聽?」
孟珏說:「上官桀本想利用公主壽筵,在霍光回府路上伏殺霍光。卻不料他的一舉一動,霍光全知道。霍光在公主宴席中間提前發難,把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當場誅殺。之後命霍禹提著上官父子的人頭出現在本要伏殺他們的羽林軍前,軍心立散。審問后,嘴硬的立殺,剩下的個個都指證上官桀和上官安私自調動羽林軍,有謀反意圖。」
「上官桀怎麼沒有在公主府外暗中布一些兵力,和負責伏擊的羽林營相互呼應?」
「當然布了。不過因為霍光完全知道他的兵力布局,所以全數被禁軍誅殺,沒有一個能傳遞出消息。霍光明知道會血濺大堂,卻依然帶著女眷參加,上官桀在公主府外布置了兵力,又看到霍光帶著最疼愛的霍成君出席晚宴,以為霍光沒有準備,自己肯定萬無一失。」
劉病已問:「霍光怎麼會知道上官桀打算調兵伏殺他?」
孟珏喝了口濃茶,「上官安的夫人霍憐兒給霍光暗中通傳過消息,不過那些消息全是假的,霍憐兒的自責完全沒有必要。真正的內奸,霍憐兒和上官安只怕到死都沒有想到。」
「是誰?」
「上官安心愛的小妾盧氏。盧氏處處和霍憐兒作對,兩人針鋒相對了多年,霍憐兒一直把盧氏視作死敵,估計霍憐兒怎麼都不會想到盧氏竟是她的父親霍光一手安排給上官安的。上官桀發覺霍憐兒偷聽他們的談話后,本打算將計就計,讓霍憐兒傳出假消息,迷惑霍光,卻不料霍光另有消息渠道。上官桀雖是虎父,卻有個犬子,估計上官桀根本想不到上官安竟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小妾。」
劉病已笑:「自古皆如此,豪族大家的敗落都是先從內里開始腐爛。霍光是什麼人?根本不需要詳細的消息。只要上官安在床榻上銷魂時,隨意說一句半句,霍光就有可能猜透上官家的全盤計劃。」
孟珏頷首同意。
劉病已輕嘆一聲,「霍憐兒不知道實情也好,少幾分傷心。」
孟珏唇邊一抹譏諷的笑:「你若看到霍憐兒死前的神情就不會如此說了。」
劉病已神情微變,「四個輔政大臣中,霍光最愛惜名聲。昨日公主宴席上的人只怕除了霍氏的親信,全都難逃一死。你既然事先知道可能有變,怎麼還跟去?不怕霍光動殺心嗎?」
孟珏苦笑:「霍光應該已經對我動了疑心,我昨日若不去,霍光為保事情機密,我的麻煩更大。」
劉病已笑起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
孟珏神情鄭重:「在事情平息前,你幫我多留意著雲歌。」
劉病已點頭:「不用你說。現在宮內情形如何?」
孟珏搖了搖頭:「趁著昨夜之亂,霍光將禁軍換血了一次,把所有不合他意的統領全部換掉,現在宮禁森嚴,宮內究竟什麼情形,只有霍光知道。看昨日霍光的布局,他應該打算告上官桀、桑弘羊、上官安聯合燕王謀反,公主也牽連其中。」
劉病已大笑起來:「誰會相信?長安城內的兵力,從禁軍到羽林營都是上官桀和霍光的人,朝政被上官桀和霍光把持多年,皇上沒有幾個親信,當今皇后又是上官桀的孫女,假以時日,將來太子的一半血脈會是上官氏。燕王和上官桀有什麼關係?半點關係沒有。燕王可是要親信有親信,要兵有兵,幾個兒子都已經老大。上官桀還想殺了劉弗陵,立燕王?上官桀就是腦子被狗吃了一半,也不至於發瘋到謀反去立燕王。」
孟珏笑問:「從古到今,謀反的罪名有幾個不是『莫須有』?只要勝利方說你是,你就是。眾人巴結討好勝利者還來不及,有幾個還有功夫想什麼合理不合理?民間百姓又哪裡會懂你們皇家的這些曲折?」
劉病已沉默了下來,起身踱到窗邊,俯視著長安城的街道。
半晌后悠悠說:「世事真諷刺!十多年前,李廣利、江充在明,鉤弋夫人、燕王、上官桀在暗,陷害衛太子謀反。當時,他們大概都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李廣利、江充搭進性命忙碌了一場,不過是為鉤弋夫人做了嫁衣裳。鉤弋夫人倒是終遂了心愿,可還未笑等到兒子登基,就被賜死。上官桀如願借著幼主,掌握了朝政,卻沒有想到自己的下場也是謀反滅族的大罪。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笑到最後。今日你我坐在這裡閑論他人生死,他日不知道等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命運?」
孟珏笑走到劉病已身側,「你算借著霍光之手,得報大仇,應該開心才對。」
劉病已冷嘲,「你幾時聽過,自己毫無能力,假他人之手報了仇的人會開心?今日這局若是我設的,我也許會開心,可我連顆棋子都不是。」
孟珏微微一笑,「現在是我麻煩一身,你只需笑看風雲就行,即使要消沉,那人也應該是我,幾時輪到你了?」
劉病已想起往事的惆悵被孟珏的笑語沖淡,面上又掛上了三分隨意,三分憊賴的笑。
孟珏推開了窗戶,眺望向藍天,「人生的樂趣就在未知,更重要的是拼搏的過程,結果只是給別人看的,過程才是自己的人生。正因為明日是未知,所以才有無數可能,而我要的就是抓住我想要的可能。」孟珏說話時,罕見地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激昂,手在窗外一揮,似乎握住了整個藍天。
雲歌在外面拍門,「你們說完了沒有?」
劉病已去拉開了門,牽起許平君向樓下行去。
雲歌忙問:「你們去哪裡?」
許平君笑著回頭:「你心裡難道不是早就巴望我們這些閑人迴避嗎?」
雲歌皺了皺鼻子,正想回嘴,孟珏把她拉進了屋子,一言未發地就把她攬進了懷中。
雲歌緊張得心砰砰亂跳,以為孟珏會做什麼,卻不料孟珏只是安靜地抱著她,頭俯在她的頭上,似有些疲憊。
雲歌心中暗嘲自己,慌亂的心平復下來,伸手環抱住了孟珏。
他不言,她也不語。
只靜靜擁著彼此,任憑窗外光陰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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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
劉弗陵正傾聽著霍光奏報上官桀夥同燕王謀反的罪證。
燕王本就有反心,他的謀反證據根本不用偽造都是一大堆。上官桀、上官安近來與燕王過從甚密,且私自調動羽林營,再加上人證、物證,也是鐵證如山。公主之罪有物證,書信往來,還有公主的侍女作證。
霍光羅列完所有書信、財物往來的罪證后,請求劉弗陵立即派兵圍攻燕國,以防燕王出兵。
面對霍光如往日一般的謙恭態度,劉弗陵也一如往日的不冷不溫:「一切都准你所奏。立即詔告天下,命田千秋髮兵燕國,詔書中寫明只燕王一人之過,罪不及子孫。大司馬既然搜集的罪證如此齊全,想必留意燕王已久,他身邊應有大司馬的人,燕王即使起事,朕也應該不用擔心兵亂禍及民間。」
霍光應道:「臣等定會儘力。」
劉弗陵道:「燕王和鄂邑蓋公主雖然有罪,畢竟是朕的同胞兄姊,朕若下旨殺他們,日後恐無顏見父皇,將他們幽禁起來也就是了。」
霍光還想再說,劉弗陵將國璽放在霍光面前:「你若不同意朕的意思,盡可以自己頒旨蓋印。」
劉弗陵的一雙眼睛雖像漢武帝劉徹,但因為往日更多的神情是淡漠,所以原本的八分像只剩了三分。
此時眼神凌厲,暗藏殺氣,正是霍光年青時,慣看的鋒芒。
霍光心中一震,不禁後退了一步,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
劉弗陵收回了國璽,沉吟未語。
既然走到這一步,現在只能儘力避免因為權力之爭引起戰事禍亂百姓。
一瞬后,劉弗陵說:「傳旨安撫廣陵王,同時加重廣陵國附近的守兵,讓廣陵王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三天之內不能讓燕王大開城門認罪,大司馬應該能預想到後果。」
霍光面色沉重地點了下頭,「臣一定竭盡全力,昌邑國呢?需不需要……」
「不用管昌邑王。」劉弗陵說完,起身出了殿門。
――――――――――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看劉弗陵走的方向通往皇后所居宮殿——椒房宮。心中納悶,一年都難走一次,今日卻是為何?
椒房宮外的宮女多了好幾個新面孔,一些老面孔已經找不到。
於安恨嘆,霍光真是雷霆手段。
宮女看見皇帝駕臨,請安后紛紛迴避。
劉弗陵示意於安去打開榻上的簾帳。於安欲掀,裡面卻有一雙手拽得緊緊,不許他打開。
於安想用強,劉弗陵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屋外守著。
「小妹,是朕,打開帘子。」
一會後,帘子掀開了一條縫,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露在帳子外,「皇帝大哥?奶娘說我爺爺、我奶奶、我爹爹、我娘親、我弟弟,我的蘭姑姑都死了,真的嗎?」
劉弗陵輕輕頷了下首。
上官小妹的眼淚落得更急,張著嘴想放聲大哭,卻掃了眼殿外,不敢哭出聲音,「爹不是說,如果我進宮來住,他們就會過得很好嗎?」
劉弗陵說:「小妹,我現在說的話很重要,你要認真聽。你今年十三歲了,已經是大人了,大人就不該再總想著哭。你外祖父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看你,你若還在哭,他會不高興,他若不高興……」
小妹身子往床榻裡面蜷了蜷,像一隻蝸牛想縮進殼裡躲藏,可她卻沒有那個殼,只能雙手環抱著自己,「我知道,外祖父若不高興,就會也殺了我。」
劉弗陵呆了下,「看來你真長大了。如果外祖父問你,想念爹娘嗎?你該如何回答?」
小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我就說,我六歲就搬進宮來住,和他們很少見面,雖知道爹娘應該很好,可怎麼好卻實在說不上來,雖然很想娘親,可有時候覺得日常照顧我起居的宮女姐姐更親切。」
劉弗陵讚許地點點頭,「聰明的小妹,這幾年,你在宮裡學了不少東西。」
劉弗陵起身,向外行去。
小妹在他身後叫道:「皇帝大哥,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
劉弗陵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小妹的問題,身影依舊向前行去。
殿堂寬廣,似乎無邊,小妹定定看著那一抹影子在紗簾間越去越淡。
終於,消失不見。
只有還輕輕飄動的紗簾提醒著她,那人真的來過這裡。
小妹放下紗帳,隨手抓起一件衣服塞進嘴裡,把嘴堵得嚴嚴實實,眼淚如急雨,雙手緊握成拳,瘋狂地揮舞著,卻無一點聲音發出。
簾帳外。
馨甜的熏香繚繚散開。
一屋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