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血苔蘚
繼續,真理儀顯示著,更遠、更高。
於是他們繼續前進。女巫飛到空中偵察最佳的路線,因為這片多山的土地很快就出現了陡峭的斜坡,腳下也出現了石頭,快到中午時,這隊旅行者發現他們置身於一片錯綜複雜的地帶,這裡到處是乾涸的溪谷、懸崖和布滿巨石的峽谷,寸草不生,惟一的聲音就是昆蟲的嗚叫。
他們繼續前進,停下來只是為了從羊皮水袋裡喝口水,他們很少交談,有那麼一陣,潘特萊蒙在萊拉頭頂上飛了一會兒,後來他累了,就又變成一隻步伐穩健的山羊,在萊拉不辭辛勞地沿著小路跋涉時,他則得意地翹著頭上的角,在石塊問跳來跳去。威爾神情嚴肅地前進,因為亮光眯起眼睛,他對手上越來越糟的傷口視而不見,最後他進入這樣一種狀態:一直在動是好的,而靜止是壞的。因此他休息時比趕路時遭受的痛苦還要大。另外,因為女巫的咒語並沒止住他傷口的血,他認為她們對他也多了一種畏懼,好像他標誌著一種比她們更有威力的詛咒。
後來,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湖邊,那是紅色岩石中不超過三十碼寬的一片深藍色的湖水。他們停下來喝了水,又灌滿他們的水袋,他們把走疼了的雙腳浸在冰冷的水中。他們歇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前進。很快,當烈日當頭,也是最熱的時候,塞拉芬娜。佩卡拉俯衝下來跟他們說話,她非常激動。
「我得離開你們一會兒,」她說道,「李·斯科爾斯比需要我。我不知道是什麼事,但他如果不需要我的幫助是不會召喚我的。你們繼續前進吧,我會找到你們的。」
「斯科爾斯比先生?」萊拉問道,她興奮而又焦急。「但是在哪兒——」
可萊拉還沒有問完,塞拉芬娜已經很快消失了蹤影。萊拉機械地要去拿真理儀,想問問它斯科爾斯比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又鬆開手,因為她已經發過誓,除了用來指引威爾,她不會用真理儀來做別的事。
她向威爾望去,他坐在附近,那隻手垂放在膝蓋上,還在慢慢地滴著血,他的臉被太陽烤晒著,顯得很蒼白。
「威爾,」她說道,「你知道你為什麼要找到你父親嗎?」
「這我一直知道,我母親說我要繼承父親的衣缽。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繼承他的衣缽?那是什麼意思呢?衣缽是什麼?」
「我想是一個任務吧。不管他在做什麼,我都得繼續做下去。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
他用右手擦去眼睛周圍的汗水,他說不出口的是,他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渴望回家一樣渴望見到他的父親。對他來說,這樣的比喻並不確切,因為家只是一個讓他母親安全的地方,而不是讓他感到安全的地方。但自從那個星期六的早晨他們在超市裡假裝躲避敵人的遊戲變成現實后,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在他的生命里這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的心渴望聽到這樣的話:「幹得好,幹得好,我的孩子,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人比你幹得更好了,我為你驕傲。來,歇會兒吧……」
威爾是如此渴望,以致於他自己幾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它存在於他對所有事情的感覺中。所以現在他無法向萊拉表達,儘管她從他的眼裡看得出來,她感覺如此敏銳以前也是少見的。事實上,只要是跟威爾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有一種新的認知,好像他比任何她以前認識的人更加清晰突出,所有關於他的事情都清晰、親密而直接。
本來她要對威爾說,可就在那時,有個女巫飛了下來。
「我看見我們後面有人,」她說,「他們離我們還很遠,但他們走得很快。我要不要靠近去看一看?」
「好的,去吧。」萊拉說,「但要飛低一點,躲起來,別讓他們看見你。」
威爾和萊拉痛苦地站了起來,繼續向前走。
「以前很多次我都被凍得夠嗆,」萊拉說道,她努力不去想後面的追蹤者,「但我從來沒有這麼熱過。你的世界也這麼熱嗎?」
「我住的地方一般沒有這麼熱,但氣候在變化,現在夏天比以往都熱。據說人們在大氣層加入化學物質,影響了大氣層,於是氣候就失控了。」
「是的,他們是這麼做的。」萊拉說,「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就在這中間。」
他又熱又渴,答不上話來,於是他們氣喘吁吁地在熱浪中攀登。潘特萊蒙現在是一隻蟋蟀,坐在萊拉的肩膀上,累得既跳不起來,也飛不起來。女巫不時會在高山上看到一眼泉水,泉水的位置太高,他們沒法爬上去,於是女巫就飛上去,替兩個孩子灌滿水袋。如果沒有水,他們很快就會渴死,而他們所在的地方沒有水,暴露在空氣中的泉水很快就又被石塊吞沒了。
於是他們向著夜晚繼續前進。
飛回去偵察情況的女巫名叫莉娜·費爾特。她沿著峭壁飛得很低。太陽快要落山了,在岩石上灑下血紅色的光輝,這時她飛到一個藍色的湖邊,發現一隊士兵正在紮營。
她剛看了第一眼,就立刻知道了許多,比她想知道的東西還多:這些士兵沒有精靈,他們既不是來自威爾的世界,也不是來自喜鵲城,那裡的人們的精靈都藏在身體里,他們看上去還是生機勃勃。這些人是從她自己的世界來的,看著這些沒有精靈的人使她感覺到一種令人作嘔的恐懼。
這時莉娜·費爾特從湖邊的帳篷外得到了解釋。她看見一個女人,是個短命的凡人,穿著卡其布獵裝,她儀態萬方,和身邊那隻沿著湖岸跳躍的金色猴子一樣充滿活力。
莉娜·費爾特藏在上面的岩石里,看著庫爾特夫人和軍官說話,他的手下正在安置帳篷、生火、燒水。
女巫參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在伯爾凡加拯救孩子們的部隊,她一直想一箭射死庫爾特夫人,但這個女人很幸運,因為她站立的地方在弓箭的射程以外,女巫如果不使自己隱身的話就無法靠得更近,於是她開始施行咒語,這深度的集中精力共花了十分鐘。
莉娜·費爾特最後走下布滿石塊的斜坡,充滿自信地向湖邊走去,當她走過帳篷的時候,有一兩個眼神空洞的士兵匆匆抬起頭掃了一眼,但他們對看到的東西幾乎沒有什麼記憶,於是他們又望向別處。女巫站在庫爾特夫人剛走進去的帳篷外,在弦上搭好一支箭。
她聽著帳篷里傳出的低沉的講話聲,然後她小心翼翼地來到帳篷門帘處,在那裡可以俯視整個湖面。
帳篷里,庫爾特夫人正和一個莉娜·費爾特從未見過的男人說話:一個老頭,頭髮灰白,氣度威嚴,一條蛇精靈纏在他的手腕上。他坐在帆布椅子里,和她的椅子並排。她向他傾斜著身體,柔聲細語地跟他說話。
「當然,卡洛,」她說道,「我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你想知道什麼?」
「你是如何控制妖怪的?」他問,「我覺得那不可能,但你卻能讓他們像狗一樣跟著你……他們是害怕你的保鏢嗎?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她說,「他們知道如果不吃掉我而讓我活著的話,我能給它們提供更多的食物。我能帶領它們找到它們那幽靈般的心一直渴盼的犧牲者。你向我描述了它們之後,我立刻知道我可以控制它們,事實也是如此。整個世界居然在它們這幫病鬼的淫威下發抖!但是,卡洛,」她悄聲說道,「你知道,我也能讓你滿意。你想讓我使你更加滿意嗎?」
「瑪麗莎,」他喃喃地說道,「靠近你已經讓我感到很快樂……」
「不,不是的,卡洛,你知道不是,你知道我可以讓你更快樂。」
她的精靈用黑色的小尖爪輕輕撓著蛇精靈,漸漸地,那條蛇放鬆了身體,開始從那個人的手臂游向猴子。兩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杯葡萄酒,她小口地喝著她那杯酒,又向他靠近了一些。
「啊,」當精靈緩慢地離開他的手臂,整個身體都滑進金色猴子的手中時,他輕嘆了一聲。猴子緩緩地把她捧到臉旁,臉頰輕柔地蹭著她翠綠色的身體。她向左右兩側吐著陰鬱的信子,那個男人又嘆了一聲。
「卡洛,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追蹤這個男孩,」庫爾特夫人悄聲問道,她的嗓音就像那隻猴子的撫愛一樣溫柔。「你為什麼要找他?」
「他有我想要的東西。哦,瑪麗莎——」
「那是什麼,卡洛?他有什麼東西?」
他搖搖頭,但他發覺那很難抵抗,他的精靈輕柔地纏繞在猴子的胸前,她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蹭著他長長的、充滿光澤的毛,他的手則撫摸著她滑溜溜的身體。
莉娜·費爾特看著他們,她隱身站著,離他們坐著的地方只有兩步之遙。她的弓弦緊繃,箭在弦上,隨時待發。她可以在一秒鐘之內拉弓射箭,庫爾特夫人來不及喘氣時就會死去。但女巫很好奇,她瞪大眼睛,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地站著。
但當她注視著庫爾特夫人的一舉一動時,她沒有注意到她身後那片小小的、藍色的湖面,在湖的另一邊,在黑暗中,有一片鬼影幢幢的小樹林,彷彿自己種在那裡似的,樹林不時抖動著,像是有意識。不過,它們當然不是樹,當莉娜·費爾特和她的精靈的好奇心被庫爾特夫人吸引住的時候,有一個蒼白的影子離開了它的同夥,沿著冰冷的湖面飄了過來,水面上沒有激起一絲波瀾,最後它停下了,離莉娜·費爾特的精靈棲息的岩石只有一英尺遠。
「你就告訴我吧,卡洛。」庫爾特夫人喃喃地說,「你可以輕聲說出來。你可以假裝是在說夢話,這樣會有誰因此而責備你呢?你就告訴我,那個男孩有什麼東西,還有你為什麼要得到它。我會幫你得到它……你不想讓我那麼做嗎?快告訴我吧,卡洛。我不想要那樣東西,我只要那個女孩。那是什麼東西?快告訴我吧,你會得到它的。」
他的身體輕微地戰慄了一下,他閉上了眼睛。然後他說:「那是一把刀,喜鵲城的魔法神刀,你沒聽說過它嗎,瑪麗莎?有人叫它」最後的小刀「,刀中之刀,還有人叫它伊薩哈特。」
「它有什麼用,卡洛?它為什麼特別?」
「啊,那是一把能割開任何事物的刀,甚至連它的製造者都不知道它的用途。沒有任何事物、人、物質、神靈、天使、空氣——對魔法神刀來說,沒有什麼是堅不可摧的。瑪麗莎,它是我的,你明白嗎?」
「當然,卡洛,我保證。讓我給你倒滿酒……」
金色的猴子一遍遍緩慢地用手撫摸著那條翠綠色的毒蛇,輕輕地擠捏著,愛撫著,查爾斯爵士則滿意地嘆著氣。這時,莉娜·費爾特看到了發生的事情:因為那個人閉上了眼睛,庫爾特夫人就偷偷地從一個小水袋裡向玻璃杯里倒了幾滴水,然後才倒進葡萄酒。
「來,親愛的,」她悄聲說,「我們乾杯,為彼此……」
他已經陶醉了,他拿過杯子,貪婪地喝著,一口,一口,又一口。
這時,沒有任何預兆,庫爾特夫人站起來,轉過身,直盯著莉娜·費爾特的臉。
「好了,女巫,」她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使自己隱身的嗎?」
莉娜·費爾特驚訝得動彈不得。
在她身後,那個男人在掙扎著喘氣,他的胸脯起伏著,臉色發紅,他的精靈歪歪扭扭地在猴子的手中昏厥了過去,猴子輕蔑地將她甩了下去。
莉娜·費爾特試圖舉起弓箭,但肩上傳來一陣可怕的麻痹,她無法動彈。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她發出一聲輕叫。
「哦,太晚了。」庫爾特夫人說,「看著湖面,女巫。」
莉娜·費爾特轉過身,看見了她的精靈雪鴉,他撲扇著翅膀,尖叫著,好像被關在一個正在被抽掉空氣的玻璃房裡,他不停地扇動翅膀飛著,又不停地掉了下來,他大張著嘴,驚恐地喘著氣,妖怪已經包圍了他。
「不!」她叫著試圖靠近他,卻被一陣噁心驅趕了回來。即使在噁心和痛苦中,莉娜·費爾特也能看得出庫爾特夫人比她見過的任何人更有精神威力,看到妖怪處於庫爾特夫人的控制之下,她並不驚訝,沒有人能抵抗這種威力。莉娜·費爾特痛苦地轉過身,面對著這個女人。
「放開他!請放開他!」她叫喊著。
「我們等著瞧吧。那個孩子跟你在一起嗎?那個女孩萊拉?」
「是的!」
「是不是還有一個男孩?拿著一把刀的男孩?」
「是的——我求求你——」
「你們一共有多少個女巫?」
「二十個!放開他,放開他!」
「都在天上嗎?還是你們有一些人在地面上陪著那兩個孩子?」
「大部分在天上,地面上總是有三四個——這太痛苦了——讓他走,要不現在就殺了我!」
「他們在山上什麼地方?他們在繼續前進,還是停下來在休息?」
莉娜·費爾特把一切都告訴了她,要不是這些施加在她的精靈身上的折磨,她本來可以忍受任何折磨。庫爾特夫人知道了所有她想知道的東西,關於女巫在什麼地方,她們怎樣保護著萊拉和威爾,這時她說:「現在告訴我,你們女巫知道一些關於那個孩子萊拉的事情。我差點就從你們一個女巫那裡知道了,但我還沒有來得及拷問完,她就死了。好了,現在沒有人可以救你了,告訴我關於我女兒的事情。」
莉娜·費爾特大口喘著氣,「她會是一個母親——她將會是生命——母親——她會違抗——她會——」
「說出她的名字!你說了這麼多,可是最重要的還沒有說出來!說出她的名字!」
「夏娃!一切之母!再說一遍,夏娃!夏娃母親!」莉娜·費爾特抽泣著,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庫爾特夫人說道。
她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好像終於明白了生命的目標。
女巫隱約意識到她剛才的所作所為,一陣恐慌包圍了她,她努力大聲叫道:「你要對她怎麼樣?你想幹什麼?」
「怎麼啦?我得毀掉她,」庫爾特夫人說道,「來阻止另一次人類的墮落……我以前怎麼沒有看出來呢?這事情太大了,看不出來……」
她輕輕地拍了拍巴掌,像個孩子似地睜著大大的眼睛,莉娜·費爾特嗚咽著,聽她繼續說道:「當然,阿斯里爾會向上帝發動戰爭,然後……當然,當然。就像以前一樣,又重演了。萊拉就是夏娃。這次她不會墮落,我保證。」
庫爾特夫人站了起來,向正在吞食女巫精靈的妖怪打了個響指。妖怪移向了女巫本人,那隻小小的雪鴉躺在石頭上抽搐著,這下莉娜。費爾特要承受數倍於剛才所經歷的折磨。她的靈魂感覺到一陣噁心,一種可怕的失落,這種憂鬱的疲累感如此深重,她幾乎要為此而死去。她最後的意識就是對生命的厭棄,她的感覺對她說了謊。這個世界並不是由活力和喜悅組成,而是由邪惡、背叛和疲乏組成。活著是可恨的,死亡更沒什麼好的,這是整個宇宙里惟一的真理。
於是她漠然地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弓,生命已經結束了。
莉娜。費爾特既看不見、也不再關心庫爾特夫人下一步的行動。灰白頭髮的男人毫無意識地躺在帆布椅子里,他那膚色暗淡的精靈盤在灰塵里。庫爾特夫人對他視而不見,她召來士兵隊長,命令他們為夜行上山做好準備。
然後她來到湖邊,向妖怪發出了召喚。
它們應命而來,彷彿霧氣形成的柱子一樣飄過水麵。她抬起手臂,讓它們忘記自己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的,於是它們一個接一個地升上了天空,像邪惡的薊種子冠毛一樣自由地飄著,飄進黑暗的夜空,乘著微風飄向威爾、萊拉和其他女巫,可莉娜·費爾特卻什麼都看不見了。
天黑以後氣溫下降得很快,當威爾和萊拉吃完最後的乾麵包,他們就躺在了一塊懸空的岩石下面,這樣可以保暖,他們想睡一覺。至少萊拉不需要努力,她在一分鐘之內就睡著了,她蜷著身體,緊緊地靠著潘特萊蒙。威爾卻睡不著,無論他在那兒躺多久還是睡不著,這一部分是因為他的手,那隻手腫著,還一跳一跳地疼,直疼到胳膊上來,另外還因為堅硬的地面、寒冷、筋疲力盡,以及他對母親的渴望。
他當然很為她擔心,他知道如果他能親自照顧她的話,她會更安全;他也希望她來照顧他,就像他小時候她做的那樣。他希望她為他包紮傷口,哄他上床睡覺,唱歌給他聽,帶走他所有的煩惱,用他極度渴望的母愛和溫柔包圍著他,可這一幕是永遠不會發生的。他的某一部分還是個小男孩,於是他哭了,但他仍然安靜地躺著,不想驚醒萊拉。
他還是沒有睡著,他比往常更清醒。最後他伸了伸僵硬的四肢,輕輕地站了起來,他在發抖。他腰間掛著那把刀,他開始向山的更高處攀登,他想使自己煩亂不寧的情緒平靜下來。
在他身後是站崗放哨的女巫精靈,一隻縮著脖子的知更鳥,站崗的女巫轉過身,看見威爾在向岩石上攀登,她拿過她的松枝,悄悄地升上了天空,她不想打擾他,只是為了保證他不會遇到危險。
他沒有注意到,他只感到一種繼續前進的需要,這種需要是如此強烈,以致於他幾乎感覺不到手上的疼痛。他覺得他會整日整夜、永遠地走下去,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什麼能平息他胸中的熱火。彷彿是為了同情他,一股風吹了過來。在這荒野中,沒有樹葉搖動,但風兒拍打著他的身體,把他的頭髮從臉頰吹了起來,他的頭髮在風中飄動,他的身心內外俱是一片荒野。
他越爬越高,幾乎沒有考慮他怎麼能找到下山的路回到萊拉那兒,後來他來到一小塊平地,這裡似乎是世界之巔,在他的周圍,所有的地平線上,山都顯得不那麼高。在月亮的清輝照耀下,惟一的顏色就是漆黑和慘白,一切輪廓分明。
一定是狂風帶來了頭頂的雲,因為剎那間月亮就被遮住了,黑暗覆蓋了整個大地——還有那厚重的雲,因為沒有一絲月光能透過雲層照下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威爾發現他已經置身於徹底的黑暗之中。
就在這時,他感到有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右手臂。
他吃驚地叫出了聲,立刻就掙脫開來,可那人抓得很牢。現在威爾變得兇猛起來。他覺得他已經不顧一切了,如果這就是他生命的盡頭,他打算不停地搏鬥,直到他倒下為止。
於是他又扭又踢,但那隻手還是沒有鬆開,他的右手被抓住了,他無法去拿那把刀。他試圖用左手,但他被拽得很緊,手又疼又腫,他夠不著。他不得不用受傷的手和一個成年人搏鬥。
他的牙咬在那隻抓著他手臂的手上,可結果是他的後腦勺被那人打了一拳,他被打得頭暈目眩。於是威爾不停地踢腿,有時踢著了,有時卻沒踢著,他一直不停地又拽又拉,又推又搡,可那隻手依然緊緊地抓著他。
他似乎聽到他自己的喘氣聲,還有那人的嘟噥聲和喘息聲。後來他的腿碰巧在那人身後,於是他用力將身體撞向那人的胸膛,那人沉重地倒了下去,威爾也倒在了他的身上,但那隻手依然牢牢地抓著他。
但威爾沒有力氣了,他哭了,他一邊傷心地抽泣著,一邊用腳踢他,用頭撞他,他知道他的肌肉很快就會失去力量。這時,他注意到那人倒在那裡一動不動,雖然他的手還在緊緊地抓著他。那人躺在那裡,任由威爾用頭和膝蓋撞他,當威爾看到這一點時,他最後那點力氣也用完了,他無助地倒在他的對手身邊,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都悸動著,在嗡嗡作響。
威爾痛苦地站了起來,在黑暗中,他看見那人身邊的地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是一隻大鳥白色的胸脯和腦袋,是一隻魚鷹,一個精靈,它一動不動地躺著。威爾想把它拉到一旁,他有氣無力的拖動使那人有了點反應,但他那隻手依然沒有鬆開。
但他在動,他在用空著的那隻手仔細地摸威爾的右手。威爾感到毛骨悚然。
這時那人說道:「把你的另一隻手給我。」
「小心。」威爾說道。
那人空著的那隻手沿著威爾的左胳膊向下摸去,他的手指輕柔地撫過他的手腕,撫過他腫脹的手掌,在摸到威爾斷了兩根手指的地方時,他更加小心翼翼。
他的另一隻手立刻鬆開了,他坐了起來。
「你有那把刀,」他說,「你是持刀者。」
他聲音洪亮、嚴厲,卻上氣不接下氣。威爾能感到他受傷很重。是他打傷了這個黑暗中的對手嗎?
威爾仍然躺在石頭上,他已經精疲力竭。他只能看見那人蹲在前面的身影,但看不見他的臉,那人伸手到旁邊拿了什麼東西,然後把一種藥膏抹在他的手上,過了一會兒,一陣舒適的清涼感從斷指處一直瀰漫到整隻手。
「你在於什麼?」威爾問道。
「治你的傷,別動。」
「你是誰?」
「我是惟一知道這把刀的用處的人,像那樣舉著手,別動。」
風比以前吹得更猛烈了,有一兩滴雨打在威爾的臉上。他劇烈地顫抖著,他用右手舉著左手,那個人將更多的藥膏塗在他的斷指處,用一條亞麻布緊緊地包紮住他的手。
那人剛敷完葯就倒在一旁,他躺了下來。威爾還在為手上幸福的麻酥酥、涼颼颼的感覺而稱奇,他試圖坐起來看看他,但周圍比剛才還要黑。他用右手向前摸索著,發現他摸到了那人的胸膛,那顆心就像籠子里的鳥兒一樣狂跳著。
「是的,」那個人聲音嘶啞地說道,「試試看能不能治好,繼續。」
「你病了嗎?」
「我很快就會好的。你有那把刀,是嗎?」
「是的。」
「你知道怎麼用它嗎?」
「是的,知道,你來自這個世界嗎?你是怎麼知道它的?」
「聽著,」那人說,掙扎著坐了起來,「別打斷我。如果你是持刀者,那你面臨著一個比你想像的還要偉大的使命。一個孩子……他們怎麼能讓這事發生呢?哦,那麼一定是……一場戰爭就要來臨,小夥子,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戰爭,類似的事情以前曾發生過,而這一次,正義的一方必須贏。這上萬年的人類歷史中,我們沒有別的,只有謊言、宣傳、殘暴和欺騙。該是我們重新開始的時候了,但這次一定要好好乾……」
他停了下來,深深地喘了幾口氣。
「這把刀,」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那些老哲學家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在製造什麼。他們發明了一種能夠切開物質最小粒子的儀器,他們卻用它來偷竊糖果。他們壓根不知道他們製造出的這種武器能在所有的宇宙里打敗暴君,上帝。叛逆天使之所以墮落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類似於這把刀的東西,但是現在……「
「原先我就不想要!現在我也不想要!」威爾喊道,「如果你想要,現在你就可以擁有它!我恨它,我恨它所做的——」
「太晚了。你別無選擇:你就是持刀者。是它挑選了你。還有,更重要的是,他們知道你已經擁有了它,如果你不用它來反對他們,他們就會從你手中搶走它,永遠用它來和我們作對。」
「可是我為什麼要和他們戰鬥呢?我已經戰鬥得夠多了,我不能再繼續戰鬥了。我想——」
「你打贏你的戰鬥了嗎?」
威爾沉默了。然後他說道:「我想是的。」
「你為這把刀搏鬥了嗎?」
「是的,可是——」
「那你就是一名鬥士,那就是你。你可以對其他任何事情有爭論,但不要對你的本性有爭論。」
威爾知道這個人說的是事實,但它卻不是個友好的事實,它沉重而痛苦。這個人好像知道這一點,因為他等到威爾低下頭以後,才又開始說話。
「現在有兩股大的力量,」這個人說,「從時間開始的時候,他們就開始鬥爭了。人類生命的每一次進步,獲得的每一點知識、智慧和體面都是從另一方手中爭奪來的。人類自由的每一次發展都是在兩股力量的艱難鬥爭中產生的,一股力量希望我們知道得更多,變得更聰明、更強大,而另一股力量卻希望我們俯首貼耳、惟命是從。
「現在這兩股力量正在準備進行一場戰鬥。他們都需要你那把刀,勝過需要其他一切。你必須作出選擇,小夥子。我們都是被指引到這裡來的,我們兩個人都是——你擁有這把刀,而我來告訴你這一切。」
「不!你錯了!」威爾喊道,「我並不是在找那樣的東西!那根本不是我想找的東西!」
「你可以不這麼想,可是這就是你找到的。」黑暗中的人說道。
「可是我必須做什麼呢?」
這時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約帕里,約翰·佩里猶豫了。
他痛苦地想到他對李·斯科爾斯比發過的誓言,他在違背這個誓言前猶豫著,但他還是違背了。
「你必須去找阿斯里爾勛爵,」他說,「告訴他是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派你來的,你擁有他最需要的那樣武器。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小夥子,你都得干。其他任何事都別管,不管它看上去是多麼重要,去做這件事。會有人出現來引導你,夜晚中到處都是天使。你的傷口會好的——等一下,在你走之前,我想好好看看你。」
他手伸向他背著的背包,拿出了什麼東西,他先打開一層層的防雨布,然後划亮一根火柴,點亮了一盞錫制的小燈籠,在亮光中,透過瓢潑大雨和狂風,兩個人彼此看著對方。
威爾看見一張憔悴的臉,一雙目光矍鑠的藍眼睛,倔強的下巴上是好幾天沒剃的鬍鬚,灰白色的頭髮,在那件沉甸甸的羽毛大衣里,是一個弓著腰、承受著病痛的瘦削身體。
薩滿巫師看見一個比他想像中還要年輕的男孩,他那瘦削的身體在破爛的亞麻襯衫中發抖,他臉上的表情含著精疲力盡、野性和警惕,但也充滿一種狂熱的好奇,在那筆直的黑眉毛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多麼像他的母親……
他們倆都第一次感到心中什麼地方如電光火石般地一閃。
可就在那時,當燈籠的亮光照亮約翰·佩里的臉時,有什麼東西從霧蒙蒙的半空中射下來,他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就倒下去死了,一支箭插在他衰竭的心上,剎那間,那隻魚鷹精靈也消失了。
威爾坐在那裡,驚呆了。
在他的視線邊緣,有什麼東西一動,他右手一伸,抓住一隻紅色胸脯的驚慌失措的知更鳥精靈。
「不!不!」女巫茱塔·卡邁南叫道,她用手抓住胸口,在他身後倒了下去,笨拙地摔在滿是石塊的地上,她掙扎著想站起來。
但她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威爾已經到了她近前,魔法神刀抵著她的咽喉。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大叫道,「你為什麼要殺死他?」
「因為我曾經愛過他,而他卻對我不屑一顧!我是女巫!我不會原諒他!」
通常,因為自己是一個女巫,她本來用不著害怕一個男孩的。但她卻害怕威爾。這個受傷的年輕人擁有比她遇到的任何一個人還要厲害的威力和危險,她感到恐懼。她向後摔倒了,他跟過去,用左手抓住她的頭髮,他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他只感到一種巨大的、震碎一切的絕望。
「你不知道他是誰,」他叫道,「他是我父親!」
她搖著頭,輕聲說道:「不,不!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為事物都必須是可能的嗎?事物必須是真的!他就是我的父親,直到你殺死他的那一剎那我們才剛剛知道!女巫,我長這麼大,一直在等待著,歷經千辛萬苦,最後才找到他,而你卻殺死了他……」
他像搖晃一塊抹布那樣搖晃著她的頭,把她推倒在地上,她幾乎暈了過去。儘管她很怕他,但她的驚訝超過了她對他的害怕。她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感到頭暈目眩,她抓住他的襯衫苦苦哀求,而他立刻把她的手打開了。
「他究竟幹了什麼,你要殺死他?」他叫道,「如果你說得出來,那就告訴我!」
她看著死者,又回頭看著威爾,悲哀地搖搖頭。
「不,我無法解釋。」她說,「你太年輕了,你不會明白的。我愛過他,就是這個,這就足夠了。」
威爾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已從自己腰中拔出刀,刺進了她的胸膛。她輕柔地倒在一旁,手中還握著刀柄。
威爾感覺不到害怕,只有憂傷和迷惑。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俯視著死去的女巫,注視著她濃密的黑髮,她泛著紅暈的臉頰,她那被雨打濕的光滑白皙的四肢,還有她那像情人般開啟著的雙唇。
「我不明白,」他大聲說道,「這太奇怪了。」
威爾轉過身,面對著死者,他的父親。
他的喉嚨被萬千種事物堵住了,只有瓢潑大雨冷卻著他眼中的熱火。小小的燈籠仍然在閃爍著,風透過歪斜的窗口舔著火苗,威爾在這亮光中跪下來,雙手放在他身上,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肩膀、他的胸膛,威爾合上他的雙眼,把他額頭前面濕漉漉的灰白色頭髮掠到腦後,他的雙手按在那粗糙的臉頰上,合上他父親的嘴巴,緊緊地捏著他的雙手。
「父親,」他說道,「爸爸,爸爸……父親……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對我來說這太奇怪了。但不管你讓我做什麼,我保證,我發誓我會去做的。我會成為一名鬥士,我會的。這把刀,我會把它帶給阿斯里爾勛爵,不管他在哪裡,我還會幫助他和敵人作戰,我會去做的。現在您可以休息了,放心吧,現在您可以安息了。」
死者身旁有一個鹿皮包裹,裡面是油布、燈籠,還有那個裝著血苔蘚藥膏的牛角盒子。威爾一一撿起,他發現他父親鑲著羽毛的大衣拖在他身後的地上,又沉又濕,但很暖和。他的父親已不再需要它了,而威爾凍得發抖,他解開死者脖子上的銅扣子,把帆布包背在他的肩膀上,然後把大衣裹在自己身上。
他吹熄了燈籠,回過頭來看了看父親和女巫朦朧的身影,又看了一眼他的父親,然後就下山了。
暴風雨的空氣中充滿了電流,彷彿在竊竊私語,威爾在狂風中聽到了其他的聲音:呼喊聲和吟唱聲夾雜在一起的亂鬨哄的回聲,金屬之間的碰撞聲,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這聲音有時顯得那麼近,彷彿就在他的腦袋裡,有時又是那麼遙遠,彷彿在另外一個星球上。腳下的岩石很滑,而且鬆動了,下山比剛才上山時艱難多了,但他的腳步仍然很穩。
他走在最後一條溪谷,緊接著就是他把萊拉一個人留在那裡睡覺的地方了。這時,他突然停住了,他看見兩個身影站在那裡,在黑暗中等待著。威爾把手放在了刀上。
這時其中一個身影開口說話了。
「你就是那個拿著刀的男孩嗎?」他問道,他的嗓音里有一種奇怪的特質,就好像翅膀的撲閃聲。不管他是誰,他不是人類。
「你們是誰?」威爾說道,「你們是人,還是——」
「不,我們不是人。我們是守望者,是神子,用你們的語言來說,就是天使。」
威爾沉默不語。天使繼續說道:「其他天使有別的任務和法力,我們的任務很簡單:我們需要你。我們寸步不離地跟著這個薩滿巫師,希望他能帶著我們找到你,他的確做到了。現在該輪到我們領著你去見阿斯里爾勛爵了。」
「你們一直和我父親在一起嗎?」
「每時每刻。」
「他知道嗎?」
「他一點也不知道。」
「那你們為什麼不阻止那個女巫?你們為什麼讓她殺死他?」
「如果再早一點,我們會的。但他一旦帶著我們找到你之後,他的使命就結束了。」
威爾什麼也沒說。他的頭在嗡嗡作響,這和其餘事情一樣讓他難以理解。
「好吧,」最後他說道,「我會跟你們走的,但我必須先叫醒萊拉。」
他們站到一旁讓他過去,當他走近他們的時候,他感覺到空氣中傳來丁當一聲,但他未加註意,而是集中精力走下斜坡,來到萊拉睡覺的石窟。
有什麼事情讓他停下了腳步。
在朦朧的光線中,他只看見保衛萊拉的女巫們一動不動地坐著或是站著。她們看上去就像雕塑一樣,只是她們還在呼吸,可她們幾乎沒有了生命。地上還躺著幾個裹著黑色絲綢的屍體,威爾驚恐地一個個看過去,他知道了發生的事:她們在半空中遭到妖怪的襲擊,掉了下來,漠然地死去了。
但是——
「萊拉在哪兒?」他大聲叫道。
石窟里空無一人,萊拉不見了。
在她躺過的地方有個什麼東西,那是萊拉的小帆布背包,他不用看,從包的重量就知道真理儀還在裡面。
威爾搖著頭,這不可能是真的,可這一切又千真萬確:萊拉不見了,萊拉被抓走了,萊拉失蹤了。
那兩個神子黑暗的身影沒有移動,但他們開口說話了:「現在你必須跟我們走,阿斯里爾勛爵現在就需要你,敵人的力量每分鐘都在積聚增長。薩滿巫師已經把你的使命告訴了你,跟我們走,幫助我們取得勝利。這邊走,來吧。」
威爾看了看他們,看了看萊拉的背包,又回頭看了看他們。他們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