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領事和熊
約翰-法阿和其他首領早就作出了決定,要襲擊特羅爾桑德——拉普蘭的主要港口。女巫們在城裡派了一位領事,約翰-法阿知道,如果女巫們不幫忙,或至少不保持友好的中立,那麼要營救那些被抓的孩子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萊拉和法德爾-科拉姆詳細地說了一遍。這時,萊拉暈船的感覺已經稍稍好了一些。太陽明亮地照著,綠色的波浪拍打著船頭,分成兩道弧線飛濺開去,泛起陣陣白色的泡沫。艙外的甲板上微風習習,整個大海都在運動,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萊拉根本感覺不到暈船。此時,潘特萊蒙已經發現了做一隻海鷗和海燕的樂趣,不斷地在浪尖上一掠而過,他的快樂深深感染了萊拉,她再也不想回到痛苦的陸地上了。
約翰-法阿、法德爾-科拉姆和另外兩三個人坐在船尾,太陽無遮無攔地照在他們身上。他們正在商量下一步該做什麼。
「法德爾-科拉姆認識拉普蘭的這些女巫,」約翰-法阿說,「而且,如果我沒說錯的話,這裡還有一筆人情債。」
「是的,約翰,」法德爾-科拉姆說,「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不過四十年對女巫來說算不了什麼,她們有的可以活好幾個四十年。」
「法德爾-科拉姆,是怎麼一筆人情債?」負責打仗的亞當-斯蒂芬斯基問道。
「我救過一個女巫的命,」法德爾-科拉姆解釋說,「當時,一隻紅色的大鳥在後面追她——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鳥——她從天上摔下來,掉在沼澤地里,受了傷。我找到她,她快要被淹死了。我把她弄到船上,把那隻鳥射了下來,它落在沼澤地里。很遺憾,因為這隻鳥有麻鳩那麼大,火一樣的紅。」
「噢,」其他人低聲應道,他們全都被法德爾-科拉姆的故事吸引住了。
「把她弄到船上的時候,」他接著說,「我吃了一驚,我從來就沒那麼恐懼過,因為這個年輕的女人沒有精靈。」
他們心思一動,全都感到十分不舒服,好像他是在說「她沒長腦袋」一樣。他們覺得身上一陣顫慄,他們的精靈有的毛髮直立起來,有的全身顫抖,有的尖聲大叫起來,於是他們趕緊安慰她們。潘特萊蒙鑽進萊拉懷裡,兩顆心一起咚咚地跳著。
「至少看上去就是這樣,」法德爾-科拉姆說,「因為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所以我幾乎可以肯定她一定是個女巫。看上去她跟普通的年輕女人完全一樣,比一般人瘦,比大部分人漂亮,但沒看見她的精靈卻讓我感到厭惡。」
「難道她們女巫就沒有精靈?」另一個人問——他是麥克爾-卡佐納。
「我想別人是看不見他們的精靈的,」亞當-斯蒂芬斯基說,「她的精靈一直就在那兒,只是法德爾-科拉姆從來沒見過他。」
「不,你錯了,亞當,」法德爾-科拉姆說,「他根本就不在場。女巫有能力把自己跟精靈分開,距離要比我們所能做到的遠多了。如果有必要,她們能讓她們的精靈乘風駕雲,去很遠的地方,還能讓他們下到大洋深處。至於我發現的這個女巫,她剛剛休息了不到一個小時的光景,她的精靈就飛了回來,當然是因為他已經感應到了她的恐懼,感應到她已經受了傷。而且,雖然她從來沒有承認過,但我覺得,我射落的那隻紅色的大鳥是另一個女巫的精靈,正在追殺她。天啊!一想到這個,我就禁不住發抖。否則,我是絕對不會射那隻鳥的,我會採用其他任何海上的、陸路的辦法;但是,那隻鳥已經被我射下來了。不管怎麼說,我救了她的命,這一點毫無疑問;她送給我一個信物,並且說,要是有必要,我可以向她求助。有一次,我被斯克雷林醜人的一枝毒箭射中了,她幫了我的忙。我們還有其他方面的聯繫……從那天起一直到現在,我再也沒見過她,但她會記得我的。」
「這個女巫住在特羅爾桑德?」
「不,不。她們住在森林裡、苔原上,不跟普通人在一起,不住在港口。她們打交道的對象是荒野,但她們在特羅爾桑德派了一個領事。放心,我會給她捎個信兒的。」
萊拉很想再知道一些關於女巫的故事,但他們卻把話題轉到了燃料、儲藏品上,她很快就迫不及待地跑去看船上還沒去過的地方了。她沿著甲板,漫無目的地向船頭走。她用早餐吃剩的蘋果核去打一個一級水手,不一會兒就跟他混熟了。他長得健壯、脾氣溫和,互相咒罵之後,他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叫傑里。在傑里的指導下,萊拉發現找點兒事情做可以防止暈船,而且如果按照水手的方式來做,那麼即使擦擦甲板也能令人心滿意足。這個想法很是讓她著迷,後來,她把床鋪上的毯子按照水手們的做法疊了起來,也照著水手們的樣子,把自己的東西放在櫥櫃里,還把這個過程叫做「裝載」,而不是「整理」。
在海上過了兩天之後,萊拉覺得這才是自己的生活。從輪機艙到船橋,她把整個船都跑了個遍,很快就跟所有的船員成了好朋友。羅克比船長讓她拉了一下汽笛的把手,給一艘荷蘭戰船發信號;她幫廚師攪拌葡萄乾布丁,卻著實給他幫了個倒忙;後來,要不是約翰-法阿一句嚴厲的話,她還會爬上前桅,從烏鴉窩那兒去看看地平線。
他們一直向北行駛,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他們在儲藏室里找了幾塊油布,幫她剪下來,傑里教她怎樣把它們縫在一起。雖然在喬丹學院的時候,她對此不屑一顧,朗斯代爾太太教她的時候,她還躲起來,但她卻很願意跟傑里學這門手藝。他們一起給真理儀做了個防水袋子——她說,她可以把這個袋子綁在腰上,以防萬一自己掉到水裡。真理儀萬無一失之後,她便穿著油布衣服,戴著防水帽,把身子靠在欄杆上,看著濺起的浪花越過船頭,衝到甲板上。偶爾她還有暈船的感覺,尤其是起風的時候,船便從灰綠色的浪尖重重地跌下去。這時,潘特萊蒙的任務是變成一隻海燕,不斷地掠過浪尖,把她的注意力引開,因為她能體會到他搏擊風浪時的無限樂趣,也就會忘記噁心。潘特萊蒙還時不時地變成一條魚,有一次還加入到一群海豚中間,讓它們既驚訝又高興。萊拉哆哩哆嗦地站在前甲板上,興奮地大聲笑著,看著她心愛的潘特萊蒙圓滑、有力的身子,跟其它六隻灰色的海豚一起,迅速地從水中躍起。當然,潘特萊蒙只能待在船的附近,因為他和萊拉之間永遠也不能離得太遠;但是,萊拉感覺到,他高興得很想以最快的速度游到最遠的地方去。她分享著他的快樂,但是對萊拉來說,她感到的並非只是單純的快樂,因為其中還有痛苦和恐懼。假如潘特萊蒙更喜歡做海豚、而不願在陸地上跟著她了呢?那她該怎麼辦?
她的朋友——那個一等水手——就在附近,他正在調整前艙口上面的帆布蓋子。他停下手裡的活兒,向外看了看小女孩的精靈跟海豚一起在水面上掠過、躍起。他自己的精靈是一隻海鷗,正待在絞盤上,把腦袋藏在自己的翅膀下面。他明白了萊拉在想什麼。
「我記得第一次出海的時候,我的貝里沙利亞還沒有把自己的形態固定下來,我當時就是那麼小。她很喜歡做海豚,我當時擔心她會固定成那個樣子。我上的第一艘船上有一個老水手,他永遠也沒辦法到陸地上去,因為他的精靈已經固定成了一隻海豚,這樣他就永遠離不開水了。他是個十分出色的水手,是人們知道的最好的領航員,本來也可以通過打魚發財致富,但是他並不高興。直到他去世,被葬在大海里,他也從來沒有怎麼幸福過。」
「為什麼精靈非得固定下來呢?」萊拉說,「我想要潘特萊蒙永遠都能變化,就像現在這樣。」
「啊,他們總是要固定下來的,今後也會這樣,這是成長的一部分。總有一天,你會對他變來變去的感到厭煩,你就會想讓他固定下來。」
「我永遠也不會!」
「哦,你會的。你會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想長大。不管怎麼樣,精靈固定下來以後,還是有補償的。」
「什麼補償?」
「你能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比如說老貝里沙利亞,她是海鷗,這就是說我也有點兒像海鷗。我不高貴,不華麗,也不漂亮,但我是個能吃苦的老傢伙,在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下來,總能找到點兒吃的東西,也總能找到同伴。這些都是值得知道的,就是這樣。等你的精靈固定下來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了。」
「可是,如果你不喜歡精靈固定下來的樣子呢?」
「那……那你就會不高興,是不是?很多人都希望他們的精靈是獅子,可最後卻成了獅子狗。除非他們試著接受自己的本性,否則他們是高興不起來的。浪費感情,就是這樣。」
但是萊拉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長大。
一天早晨,空氣中瀰漫著各種不同的味道,船行進得也很古怪,不再上下顛簸,而是左右輕快地搖擺起來。萊拉一睡醒,便馬上跑到甲板上,貪婪地盯著陸地看:駛過那麼寬廣的水面之後,眼前的景象是多麼奇怪呀,因為儘管他們在海上只有幾天的時間,但萊拉覺得他們似乎已經漂泊了好幾個月了。船的正前方矗立著一座高山,山頂是皚皚的白雪,兩側卻綠郁蔥蔥。山腳下有一座小鎮和一個港口:看得見屋頂很陡的木頭房子、教堂的尖頂、港口中的起重機,還有成群的海鷗在盤旋、鳴叫。空氣中瀰漫著魚腥味,但也夾雜著陸地的味道,有松木樹脂味、泥土味以及動物和麝香的味道,還有另外一種冰冷、單調、野性的味道:這也許是雪。這就是北方的味道。
海豹在船的周圍歡蹦跳躍,在水面上露一下它們小丑一樣的臉,然後又無聲無息地潛回到水裡。風卷著白色的浪花,吹起陣陣水霧;那風冰冷透骨,鑽進萊拉的狼皮大衣的每一個縫隙。她的手很快疼起來,臉也麻木了。潘特萊蒙變成一隻貂,替她暖著脖子。但是,外面太冷了,什麼都不做是無法待久的,即使看海豹也不行。於是,萊拉下到艙里,吃自己的早餐麥片粥,透過大廳的舷窗向外張望。
港灣里的水波瀾不驚。他們駛過巨大的防波堤的時候,因為沒有了顛簸,萊拉便開始覺得站不穩了。她和潘特萊蒙貪婪地望著外面,船吃力地一點一點朝碼頭駛去。在接下來的一小時里,發動機漸漸停了下來,只剩下低低的隆隆聲,被人聲蓋了過去。人們大聲地叫喊,指揮著船隻,問著各種問題;纜繩被扔了過來,跳板放了下來,艙門也打開了。
「快點兒,萊拉,」法德爾-科拉姆說,「東西都包好了?」
實際上,萊拉醒來后一看見陸地,就把自己的東西包好了。她這時要做的只不過是跑進船艙,拿上那個購物袋,這樣她便一切準備就緒了。
上岸后,她和法德爾-科拉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女巫的領事那兒。他們沒花多長時間就找到了那座房子;小鎮就建在港灣周圍,教堂和鎮長的房子是鎮上惟一規模較大的建築。女巫的領事住在一座漆成了綠色的木頭房子里,看得見大海。他們按響門鈴的時候,整個寂靜的街道便響起了刺耳的鈴聲。
一個僕人把他們領到一間小會客室,給他們端上咖啡。很快,領事就親自出來歡迎他們了。他長得很胖,面色紅潤,穿著一件合體的黑色西裝。他叫馬丁-蘭斯劉斯,他的精靈是一條小毒蛇,跟他的眼睛一樣,顯得熾熱,閃著明亮的綠光。他的眼睛是他身上惟一像巫師的地方,儘管萊拉也拿不準自己期待的女巫會是什麼樣子。
「我可以幫你什麼忙,法德爾-科拉姆?」他問道。
「兩方面,蘭斯劉斯博士。第一,我要急著跟一位女巫聯繫上,多年前我在東英格蘭的沼澤地見到過她,她叫塞拉芬娜-佩卡拉。」
蘭斯劉斯博士用一隻銀筆記了下來。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她的?」他問。
「肯定有四十年了,但我想她會記得的。」
「你要我幫你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我代表的是很多吉卜賽家庭,他們都丟了孩子。我們有理由相信,有一個組織把這些孩子拐走了,其中既有我們吉卜賽人的孩子,也有別的孩子。這個組織把他們帶到了北方,目的是什麼我們還不清楚。我想知道,你或者你們的人有沒有聽到過這方面的消息?」
蘭斯劉斯博士平靜地呷了一口咖啡。
「這樣的事情湊巧被我們碰上並不是不可能的,」他說,「你知道,我們跟北方人的關係是十分友好的,我難以找到干擾這一關係的理由。」
法德爾-科拉姆點了點頭,好像他完全理解了。
「確切地說,」他說,「如果我能從其他渠道得到這方面的消息的話,我也就沒有必要問你了。正因為如此,我才首先提到了那位女巫。」
這回輪到蘭斯劉斯博士點頭了,好像他也完全明白。萊拉既迷惑又敬佩地看著兩個人的較量。在這層外表下面,有很多層深意,她看得出來,女巫的領事是要下定什麼決心了。
「很好,」他說,「當然,這是事實,而且你也會知道,法德爾-科拉姆,你的名字對我們來說也並不陌生。塞拉芬娜-佩卡拉是厄納拉湖地區一個女巫部落的女王。至於你的另一個問題,我們的理解是,有關的消息你並不是從我這裡獲得的。」
「就是這樣。」
「嗯……這個鎮上就有一個組織的分支,這個組織叫做北方前進探險公司,偽稱是尋找礦藏,但實際上受倫敦的總祭祀委員會控制。我碰巧知道,這個組織往這裡帶了一些孩子。鎮子上的一般人並不知道,挪威政府也並不知情。那些孩子在這裡待的時間不長,他們被帶到了遙遠的內陸。」
「你知道是什麼地方嗎,蘭斯劉斯博士?」
「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是會告訴你的。」
「你知不知道那些孩子在那兒有沒有出什麼事?」
蘭斯劉斯博士這時候才第一次瞥了萊拉一眼,萊拉則木木地看了看他。那條小毒蛇精靈從領事的衣領那兒抬起頭,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地低語了幾句。
領事說:「我聽到他們在提這件事情的時候說到了五月城進程這個詞,我想,他們之所以使用這個詞,目的就是避免使用他們正在從事的那項工作的正式名稱。我還聽到了『切割』這個詞,但它指的是什麼,我弄不明白。」
「鎮上現在還有沒有孩子?」法德爾-科拉姆問。
他的精靈警惕地在他腿上坐了起來。他用手拍了拍她的毛。萊拉注意到,她的喉嚨里不再咕嚕咕嚕叫了。
「沒有,我想沒有,」蘭斯劉斯博士說,「一個星期前,大約十二個孩子到了這裡,他們前天就走了。」
「哦!這麼近?這也給我們帶來了一點兒希望。蘭斯劉斯博士,他們是怎麼走的?」
「坐雪橇。」
「你知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不太清楚,因為我們對此不感興趣。」
「你說得對。那麼,先生,我所有的問題你都非常清楚地回答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假如你是我,你會問女巫的領事什麼問題呢?」
蘭斯劉斯博士第一次微笑了。
「我會問在哪兒能找到為我效勞的披甲熊,」他答道。
萊拉一下子直起了身子,手上覺得潘特萊蒙的心也在怦怦直跳。
「據我所知,披甲熊是聽命於祭祀委員會的,」法德爾-科拉姆驚奇地說,「我指的是北方前進公司——不管他們怎麼叫它。」
「至少有一個披甲熊是例外。你可以在位於朗羅克爾街盡頭的那個雪橇倉庫找到他,他現在在那裡謀生,但是他的脾氣不好,而且狗也怕他,所以他在那兒的工作不會持續多久。」
「那他是從披甲熊中叛逃出來的了?」
「看來是這樣的。他叫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你要問的問題,我已經問了,我也把答案告訴了你。如果是我,那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機會,僱用一個披甲熊,哪怕他在更遠的地方也要雇。」
萊拉幾乎坐不住了,但是法德爾-科拉姆知道這類會見的禮節,他從盤子里又拿起一塊五香蜂蜜糕。趁他吃點心的當兒,蘭斯劉斯博士轉向了萊拉。
「據我所知,你有一個真理儀,」他說。萊拉大吃一驚,他是怎麼知道的?
「是的,」她說。潘特萊蒙捏了她一下。受到鼓勵之後,她又補了一句:「你想看看嗎?」
「非常想。」
萊拉笨拙地把真理儀從狼皮口袋裡摸出來,把那個天鵝絨包遞給他。他打開包,小心翼翼地把真理儀舉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的錶盤,那神情像是一個學者在看一份珍貴的手稿。
「多麼精美啊!」他說,「我還見過另外一個,但沒有這個這麼精緻。你有沒有解讀它的書?」
「沒有,」萊拉說。但沒等她再說下去,法德爾-科拉姆說話了。
「沒有書。儘管萊拉擁有真理儀,卻沒有任何辦法能看懂它,這是一個大大的遺憾,」他說,「它跟印度人用來預測未來的墨池一樣神秘莫測。離我們最近的解讀的書放在海德堡的聖-約翰修道院。」
萊拉能明白為什麼他這麼說,因為他不想讓蘭斯劉斯博士知道萊拉的能力。但是,有的事情法德爾-科拉姆看不到,她卻能看到,她看見蘭斯劉斯博士的精靈在鼓勵她說出來。萊拉馬上明白,假裝不知道是沒用的。
於是,她說:「實際上,我能看懂。」她一半是對蘭斯劉斯說的,一半也是對法德爾-科拉姆說的,但對她的話做出反應的卻是這位領事。
「你真聰明,」他說,「這個真理儀你是從哪兒得到的?」
「牛津大學喬丹學院的院長給我的,」萊拉說,「蘭斯劉斯博士,你知道它們是誰製造的嗎?」
「據說它們來自布拉格市,」領事說,「很明顯,發明第一個真理儀的學者是想根據占星學原理,找到測量行星影響力的辦法。他計劃製造一種裝置,能夠對火星或金星的『想法』做出反應,跟能夠對北方做出響應的羅盤一樣。這個目的,他沒有達到,但是他發明的這個裝置明顯地會對某個事物產生響應,即使我們誰也不知道是哪個事物。」
「這些符號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
「哦,那是十七世紀的東西。那時候,符號、象徵用得非常普遍,建築物及圖畫設計得使人們可以像看書那樣讀懂它們。每一個東西都有別的含義;你要是有這麼一本辭典的話,你甚至能看懂整個大自然。你會發現,哲學家們利用他們所處時代的符號來解釋來自神秘出處的知識,這並不讓人感到驚訝。但是你知道,這些符號已經有大約兩個世紀的時間沒被真正使用了。」
他把真理儀還給萊拉,又補充道: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在沒有符號書的情況下,你是怎麼看懂的?」
「我只是讓自己頭腦保持冷靜,然後,就好像是在向下往水裡面看一樣。你必須得讓自己的眼睛找到正確的那一層,因為那是惟一清晰的一層。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萊拉說。
「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看看你是怎麼做的?」領事問。
萊拉看了一眼法德爾-科拉姆,想說可以,但是要等他同意。老人點了點頭。
「我問它什麼呢?」萊拉問。
「在勘察加半島問題上,韃靼人有什麼意圖?」
這並不難。萊拉把指針撥到駱駝、羊角和螞蟻那兒——駱駝代表的是亞洲,也就是指韃靼人;羊角①代表的是勘察加半島,因為那裡有金礦;螞蟻代表的是活動,也就是指目的和意圖。然後,萊拉便靜靜地坐下來,在腦子裡清晰地盯著這三層意思,全身放鬆,等待著答案。真理儀幾乎馬上就給出了答案。那根長指針在海豚、頭盔和嬰兒那裡抖動起來,在它們之間不斷地擺動,然後又指向了坩堝。它擺動的路線非常複雜,但萊拉的眼睛還是毫不費力地跟上了它的節奏,可是在場的兩位男士卻無法理解。
等指針把這些運動完成好幾次之後,萊拉抬起頭,眼睛眨了眨,好像剛剛從昏睡中醒來似的。
「他們準備假裝攻打勘察加半島,但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打,因為那兒距離太遠,戰線太長,」她說。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海豚最深層的意思中有一個是玩耍,有點兒頑皮的意思,」萊拉解釋道,「我知道這裡指的是它的第十五層意思,因為指針在那兒停了十五次,而且只有停在這一層上,而不是在其他層次上,它的意思才清晰起來。頭盔的意思是戰爭,跟海豚放在一起,它們的意思就是假裝打仗,不是真打。嬰兒的意思是——它代表的是困難——也就是說,韃靼人很難發動進攻。這個錨解釋的是原因,因為他們會像錨索那樣被拽得緊緊的。你看,我就是這麼看出來的。」
蘭斯劉斯博士點了點頭。
「了不起,」他說,「非常感謝,我永遠不會忘的。」
然後,他奇怪地看看法德爾-科拉姆,又看看萊拉。
「能不能再請你演示一次?」他說,「從這扇窗戶望出去,你可以看見一個小棚子,大約有四十幾根雲松枝掛在牆頭上。其中一根曾經被塞拉芬娜-佩卡拉用過,其他的則沒有。你能找出她用過的是哪根嗎?」
「當然能!」萊拉說。她向來喜歡炫耀,於是便帶上真理儀,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出去。她急切地想看看雲松,因為女巫就是藉助雲松來飛翔的,而她以前一棵雲松也沒見過。
兩位男士站在窗前,看著她踢踢踏踏地在雪地上一路衝過去,潘特萊蒙變成野兔,在她旁邊蹦蹦跳跳。她站在小木棚子前,低著頭,擺弄著真理儀。幾秒鐘后,她向前伸出手,從眾多的松枝中毫不猶豫拿起一根,舉了起來。
蘭斯劉斯博士點了點頭。
萊拉好奇心大起,很想飛起來。她把松枝舉在頭頂上方,身子往上跳,在雪地里跑來跑去,想做一個女巫。領事轉向法德爾-科拉姆,問道:「你知不知道這孩子是誰?」
「她是阿斯里爾勛爵的女兒,」法德爾-科拉姆說,「她的母親是祭祀委員會的庫爾特夫人。」
「除此之外呢?」
吉卜賽老人只好搖了搖頭。「不知道,」他說,「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她是個奇怪、天真的孩子,不管怎樣,我也不會讓人傷害她。至於她是怎麼能看懂真理儀的,我猜不出來,但她說的話我是相信的。怎麼了,蘭斯劉斯博士?你對她知道些什麼?」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女巫們一直都在談論這個孩子,」領事說,「她們居住的地方離兩個世界的交界處非常近,這兩個世界在那裡被一層薄薄的幕布分隔開來,所以,她們聽得見神的低語,也就是那些在不同的世界之間穿行的眾神說的話。她們談到過一個像萊拉這樣的孩子,她有一項非常崇高的使命,只能在別的地方實現——不是在這個世界,而是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沒有這個孩子,我們大家都活不了。女巫們就是這樣說的。但是,她在完成這項使命的過程中,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情要必須做到全然無知,因為只有在她不知情的狀態下,我們才能獲救。這一點你明白嗎,法德爾-科拉姆?」
「不明白,」法德爾-科拉姆說,「恐怕我不明白。」
「這就意味著,她必須不受任何約束,可以犯錯誤。我們只能希望她不犯錯誤,但我們不能給她以指導。有生之年能看到這個孩子,我很高興。」
「但你是怎麼認定她就是那個特別的孩子的?還有,你說的在不同世界之間穿行的眾神是怎麼回事?蘭斯劉斯博士,我糊塗了,聽不懂你的話,但我認定你是一位誠實的人……」
但是,沒等領事回答,門開了,萊拉拿著一小根松枝走了進來。
「就是這個!」她說,「所有的松枝我都測驗過了,我敢肯定就是這一根,可是它卻不肯給我飛。」
領事說:「萊拉,了不起。有這樣一個儀器,你很幸運,祝它給你帶來好運,一切順利。我想送你一樣東西,讓你帶著……」
他拿起松枝,給萊拉折了一小枝。
「那個女巫飛的時候,用的真是這個嗎?」萊拉問。
「是的,她用的就是這個。但她是女巫,而你不是。我不能把整個松枝全都給你,因為我跟她聯繫的時候需要用它,但這一小段也足夠了。小心別弄丟了。」
「好,我會小心的,」萊拉說,「謝謝。」
她把它塞進自己的小手提包,跟真理儀放在一起。法德爾-科拉姆摸了摸那個松枝,像是要沾點兒好運似的,臉上是一種近乎渴望的表情,萊拉以前從來也沒見過。領事把他們送到門口,跟法德爾-科拉姆握了握手,還握了握萊拉的手。
「祝你們成功,」他說。他在冷得刺骨的空氣中,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沿著小街漸漸遠去。
「關於韃靼人那個問題的答案,他比我先知道,」萊拉告訴法德爾-科拉姆說,「是真理儀告訴我的,但是我一直沒說。是那個坩堝符號告訴我的。」
「我想他是在考驗你,孩子。但你很有禮貌,這樣做很對,因為我們拿不准他已經知道了什麼。關於那隻披甲熊的消息很有用,要是沒有這個消息,我都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好了。」
他們找到了那座倉庫——幾間混凝土庫房坐落在低矮的廢棄的地皮上,灰色的岩石和一汪汪冰凍的泥漿之間長著些纖細的雜草。一間辦公室里的一個粗魯的男子告訴他們,他們可以在那隻熊六點鐘下班的時候找到他,但是他們必須得抓緊時間,因為通常他都是徑直去位於艾納爾松酒吧後面的院子,在那兒,別人會給他一杯酒喝。
於是,法德爾-科拉姆帶著萊拉去了鎮上最好的旅行用品商店,給她買了幾件合適的防寒服。他們買了一件馴鹿皮做的風雪大衣,因為馴鹿毛是空心的,保溫效果好;風帽的裡子是狼獾皮,因為人呼吸時結成的冰不會附著在這種皮上。他們買了幾件貼身衣服和小馴鹿皮做的靴墊,買了真絲手套,套在大皮手套裡面。靴子和手套是用馴鹿前腿上的皮做的,因為這種皮特別結實;靴子底是用長毛海豹皮做的,因為這種皮跟海象皮一樣堅固,但比海象皮輕;他們還買了一件用海豹腸做成的半透明的防水斗篷,把萊拉完全裹了起來。
她披上斗篷,脖子上圍著一條真絲圍巾,一頂羊毛帽子蓋著耳朵,大大的風帽向前拉著,熱得她很不舒服。可是,他們要去的地方要比這裡冷多了。
約翰-法阿一直在指揮從船上往下卸貨,很想聽聽女巫的領事是怎麼說的,更想了解一下有關那隻熊的情況。
「我們今天晚上就去,」他說,「法德爾-科拉姆,你以前有沒有跟這種動物說過話?」
「有過,而且還跟一隻熊打過架——儘管謝天謝地,我沒有親自跟他打。約翰,我們必須做好應付他的準備。我敢肯定,他會提很多要求,會非常傲慢,難以對付。但是,我們一定得把他爭取過來。」
「哦,是的。你認識的那個女巫呢?」
「嗯……她離這裡很遠,現在已經是一個部落的女王了,」法德爾-科拉姆說,「我倒真地希望有可能給她送個信,但是等她答覆需要的時間太長了。」
「哦,是這樣。老朋友,那麼我來告訴你我的發現吧。」
約翰-法阿一直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們一件事情。他在碼頭附近見到了一個探礦的人,是個新丹麥人,來自得克薩斯,特別是這個人有一個氣球。他希望參加的那次探險活動因為缺少資金,還沒等離開阿姆斯特丹就失敗了,因此他便被困在了那裡。
「想一想吧,法德爾-科拉姆,有了這個氣球駕駛員的幫助,我們可以做多少事情啊!」約翰-法阿搓著兩隻大手說,「我已經跟他講好了,我們雇他。看來到這兒來的運氣不錯。」
「要是明確知道該去什麼地方,那我們的運氣就更好了,」法德爾-科拉姆說。但是,什麼也影響不了約翰-法阿又要參戰的興奮心情。
天黑下來以後,船上所有的儲藏品和設備全都安全地搬下了船,放在碼頭上。法德爾-科拉姆和萊拉順著水邊往前走,去找艾納松酒吧,沒費多大力氣,他們就找到了它。那是一座沒有裝修的混凝土棚子,一盞霓虹燈在門上方無規律地閃爍著,透過結著厚厚冰霜的窗戶,裡面傳出嘈雜的聲音。
棚子旁邊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小路,通向後院一扇金屬板做的門,一個單坡屋頂棚子搖搖晃晃地搭在冰凍的泥漿地上。酒吧後窗透出的昏黃的燈光映出一個巨大、暗淡的身影,直著身子蹲在那兒,兩手拿著的一塊動物的后臀肉,正在啃。萊拉隱約看見一副血跡斑斑的嘴臉,一對兇狠的黑色小眼睛,一張巨大的骯髒、暗淡、微微泛黃的毛皮。他一邊啃著,一邊發出駭人的喘息聲、咯吱聲和吸吮聲。
法德爾-科拉姆站在門口,喊道:
「埃歐雷克-伯爾尼松!」
那隻熊不再吃了。他們看得出來,他正直直地看著他們,但他們卻看不到他臉上的任何錶情。
萊拉的心怦怦地起勁地跳著,因為在這隻熊身上,有某種東西讓她感到冰冷、危險和殘忍,讓她感到受到了某種智力的控制——但不是人類的智力,一點兒也不像人的智力——當然,這是因為熊沒有精靈。眼前這個拿著肉大啃大嚼的奇怪、笨重的傢伙跟她想像中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她對這個孤獨的動物產生了深深的敬佩和同情。
他把那隻馴鹿腿扔到地上,身子矮下去,四肢著地來到門口。然後,猛地直起魁梧的身子,足有十幾英尺高。似乎是讓他們看看他多麼強壯,讓他們知道那扇門又是一道多麼無用的屏障,他就這麼挺直身子,站著跟他們說話。
「什麼事?你們是誰?」
他的聲音非常低沉,似乎大地也為之一震。他身上那股難聞的味道熏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叫法德爾-科拉姆,是東英格蘭地區的吉卜賽人。這個小姑娘叫萊拉-貝拉克瓦。」
「你們想幹什麼?」
「我們想給你份工作,埃歐雷克-伯爾尼松。」
「我有工作了。」
這隻熊又低下身子,四肢著地。從他的聲音里,很難判斷他的想法,不知道是譏諷還是發怒,因為它的聲音低沉而又平淡。
「你在雪橇倉庫做什麼?」法德爾-科拉姆問。
「修理壞了的機器和鐵器,我還幹些重體力活兒。」
「對披甲熊來說,這算是什麼工作?」
「有報酬的工作。」
在這隻熊的身後,酒吧的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男子把一個大個的陶土罐子放下來,然後抬起頭仔細地看著他們。
「是誰呀?」他問。
「陌生人,」熊答道。
酒吧招待看上去似乎還想再問些什麼,這隻熊突然沖他一晃身子,嚇得他慌忙關上了門。熊一隻爪子抓著罐子把手,把罐子舉到嘴邊。萊拉聞到一股強烈的純酒精的味道散發開來。
幾下吞咽之後,熊放下罐子,又接著去啃他的動物腿,好像沒有注意到法德爾-科拉姆和萊拉似的。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開口說話了。
「你給我什麼工作?」
「打仗,十有八九是打仗,」法德爾-科拉姆說,「我們要到北方去,去找他們關押孩子們的地方。找到之後,我們要打一仗,把孩子們救出來,然後把他們帶回來。」
「你打算付什麼報酬?」
「我不知道給你什麼報酬,埃歐雷克-伯爾尼松。但是如果你想要的是金子,我們有金子。」
「不夠。」
「在雪橇倉庫,他們給你的是什麼報酬?」
「有肉有酒,我才留在這兒。」
他不再說什麼,把那塊破爛不堪的骨頭扔到一邊,又把那個罐子端到面前,像喝水似的把烈酒喝了下去。
「我抱歉地問一句,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法德爾-科拉姆說,「你本可以在冰天雪地里去捕海豹和海象,過著自由、驕傲的生活,你也可以去打仗,獲得很多獎賞。為什麼非要依賴特羅爾桑德和艾納爾松酒吧呢?」
萊拉覺得自己全身都顫抖了一下。她自己也會想到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近乎是一種侮辱,會激怒這個大傢伙,會讓他失去理性。法德爾-科拉姆居然問了這個問題,他的勇氣真讓她感到驚訝。埃歐雷克-伯爾尼松放下罐子,走到離門很近的地方,盯著老人的臉看。但法德爾-科拉姆沒有畏縮。
「我認識你要找的那些人,就是那些搶劫小孩兒的人,」熊說,「他們前天又帶了些小孩兒往北去了。誰也不會告訴你有關他們的情況,他們假裝沒看見,因為搶劫小孩兒的人給他們帶來了錢和生意。可我不喜歡那些搶小孩兒的人,所以我就客氣地回答你的問題。我留在這兒喝酒,是因為這兒的人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沒有盔甲,我可以捕海豹,卻不能打仗;而我是披甲熊,打仗對我來說就是游泳時的大海、呼吸時的空氣。當初,這個鎮上的人給我酒喝,一直把我灌到睡著了為止,然後他們就把我的盔甲拿走了。我要是知道他們把它藏在哪兒,就算把整個鎮子弄他個天翻地覆,我也要把盔甲找回來。你要是讓我為你效力,那麼你要付的報酬就是:把我的盔甲找回來。你做到了,我就一直替你打仗,直到我戰死或者你取得勝利。報酬就是我的盔甲。我要把它找回來,有了它,我就再也不必喝酒了。」
①在希臘神話中,羊角指的是給宙斯哺乳的山羊的角。後來,羊角從山羊身上脫落下來,裡面盛滿了各種水果。後來,在西方文化中,尤其是在繪畫和雕刻中,羊角便被用來象徵豐收、富饒、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