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行雷與閃電
殺死回萬雷!
而且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時間殺死他!
自己如想不死,就必須要殺死回萬雷。
就算自己死了,也必須要先殺回萬雷。
因為回萬雷極可能就是殺死爹爹和小弟的兇手。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回萬雷。
可是自己已沒有了時間。
天旋、地轉。
至少有三個回萬雷,在自己身前;而回萬雷越長越高,高大如喬木;雷轟電閃,他似乎已化成了旱雷,不斷地轟炸自己手上的電劍。
就像有三十頭惡狼,正攢入自己五臟六腑里,爭噬自己的心肝;五十四枚鋼針,一齊自耳膜對穿,會師於腦門;意志像碎裂的瓷器,砸開七十三片;眼裡的世界,居然能夠看見六個自己,在被從三個幻化成十六個的回萬雷追打;而眼前一片火光,難道自己是處身在鬼火的煉獄里?
回萬雷當然只有一個,他也不可能高大如巨樹,他更不會真的是雷神。
但是惡狼為甚麼會走進自己的心臟里?鋼針為什麼會刺進自己的腦髓里?意志為何碎裂如瓷?
那是中了毒的現象!
究竟是那一掌、還是那一點「星星」之故?也無暇分辨。
必須速殺回萬雷。
除此無他。
——方邪真在全力發動攻擊時,神志迷惚,這樣地想。
這人怎麼這樣狠。這樣狂。這樣拿命不當命?!
自己的「五雷轟頂」,隨時可以把他轟成千百片,可是自己每一次蘊釀暴雷。尚未成形,劍光已至!
劍光如電。
電光永遠閃在雷鳴之前。
電劍引發了雷震。
自己的「五雷轟頂」,每一次都只好提前發了出去。
提前發出的雷,聲勢遠不及蓄勢而發的雷轟,可是雷動每一次都是被逼發。誘發或引發,這使得自己的雷功越來越散、越來越不易凝聚。
剛才之所以對他只發了一雷,而不還擊,除了為了要摸清楚他的劍術家數之外,主要是因為「五雷轟頂」,威力至大,但不易凝聚。
自己當然不想自后暗算,仍然擊空。
我回萬雷豈是背後傷人且居然傷不著人的人!
可是,現在自己已數雷擊虛,再這樣下去,元氣就要耗盡,真氣就無法凝聚。
更可怕的是,這個年輕小子,腳步浮搖,指東打西,劍法游移不定,而身法也踉蹌不己,有一次居然還挺身挨了自己半道雷殛。
這是什麼身法?!
這是什麼打法?!
這小子難道光要自己的命,不曉得保命?!
火光熊熊,快燒過來了,再這樣打下去,可討得了好?!
「五雷轟頂」回萬雷的名頭,可會空擲在這裡?!
——回萬雷在雷轟方邪真的時候,在他縱橫江湖二十五年裡,從當年他力戰雷動天而後,第二次有了無由的懼意。
黑旋風小白趕在車隊的前頭,在顏夕之前、池日暮之前、洪三熱之前。
當小白髮現前面有火光衝天的時候,已促馬全力衝刺。
他一旦發現在火光中有兩條激斗的影子,立時就站在鞍上,所以比誰都瞧得清楚。
原來方邪真的住處,已成了一片火海。
小白最近常來此地,有時是來送禮,有時是來監視,有的時候是陪池公子來,有的時候是陪劉軍師來。
所以他非熟悉這個地方。
可是這地方只剩下了宛似張牙舞爪吐舌的一片火海。
火海前有兩人正作殊死戰。
一個像一團郁發的旱雷,比火焰還要猛烈。更陰鬱怖人!
一個像一道電光,飄忽不定,森碧的寒電。
他看見雷鳴電閃,兩個人都倒了下去。
一個崩倒如千年的巨木。
一個像一道折斷的電。
這兩個人他都認識。
一個是妙手堂回家的回萬雷,一個是蘭亭百邀無功的方邪真。
這時候,又有兩道人影飛掠出來。
一掠向回萬雷,扶起來。
一掠向方邪真,一槍刺落。
黑旋風小白大喝一聲,「不許殺人!」那人一怔,槍還沒有刺下去。
顏夕即伸出頭來疾問:「甚麼事。」小白道:「方公了受傷了,有人要殺他。」顏夕情急地道:「快救他。」但車隊離出事的地方至少有三四十丈遠,小白縱身三起三落,仍有二十丈的距離。
顏夕急道:「他不能死。」池日暮向七發禪師一點頭。這時連洪三熱也打馬狂奔,要急截住那人下毒手,可是又怎來得及?
那人已一槍刺落。
地上的方邪真卻勉力翻了翻身,槍刺空,再刺。
七發禪師的眼睛突然睜大,發出火焰一般的光芒。
他在身前懸挂的口袋裡一掏,竟掏出一把小弓。
火紅色的小弓。
他反手往發上一拔,然後搭箭。
他的「箭」竟是一根頭髮。
奇怪的是他的短髮里竟隱伏了這麼一根長發。
「嗖」的一聲,這根頭髮射了出去。
頭髮居然給他拉成一條直線,不知是因為太細還是火光大耀眼之故,就再也難以辨認了。
可是那使鉤鐮槍的人忽然撫臂,大叫一聲,那攙起回萬雷的人,很急逼的說了幾句話,也扶著這使槍的人,施展輕功,飛掠而去。
七發還要張弓,池日暮大喝道:「不必了!救人要緊!」
小白這才趕到。
地上的回萬雷,還有那兩個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都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方邪真,還有一具少掉半邊臉的屍體,左半身子已沾著了火。
顏夕也掠出了車來,她看見方邪真倒在地上,藍絲巾半松的扎著,皓白的手腕還帶著她的翠玉鐲子,一時情急,俯下身去,只顧搖著他凄切地問:「方謝謝,謝謝,你醒醒,你醒醒。」
池日暮一看,退了一步,皺起了眉頭。
洪三熱也趕過來看了看,怒道:「你若早些加入蘭亭,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顏夕轉過身來,腮邊有淚痕,問:「他是被誰殺的?」
小白眼中閃過忿意:「我只看見回萬雷,但他也倒下去了。」
七發禪師忽沉聲道:「大夫人,他並沒有死,他只是中了毒。」
顏夕乍驚乍喜,忙向七發禪師道:「大師,你救救他,請你救救他。」
七發禪師退後一步,有點躊躇的道:「這……」
顏夕轉向池日暮,眼中儘是情切的哀求。
池日暮乾咳了一聲,向七發禪師道:「大師,煩你出手相救。」
七發禪師俯身把脈,又解開衣襟,按撫方邪真的前胸,再翻轉過來,視察他背後的傷。
然後,七發禪師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顏夕滿目是淚。
方邪真雙目緊閉,臉色青白,不省人事。
七發禪師萎然地徐立起來,向池日暮低聲道:「公子,請過來細議。」
池日暮跟他走離了幾步,小白不放心,要跟上來,池日暮說:「我與大師有要事商議,你先替方少俠護法。」
小白道:「是。」仍在遠遠監視七發禪師。七發禪師來了只有半天,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當然對他都不甚信任。
池日暮見小白退去,便問:「大師有何見教?」
七發禪師身上的衣袍、頭上的短髮、眼裡的厲芒,被火光一映,都現出奇異的幻彩:「你真的要救方邪真?」
池日暮被問得怔了一怔,道:「大師何有此問?」
七發禪師合什道:「自來煩惱,由人自招,公子要救方邪真,大夫人跟方邪真只怕還有些夙緣未了,公子此舉,會不會是自尋煩惱?」說罷用一雙異烈的眼神,望著池日暮。
池日暮被他這一說,再一看,心頭掠起好一陣子的紊亂,竟不敢面對這奇僧的眼神,好一會才道:「不管如何,方少俠是我們極需要用的奇才,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七發禪師笑了笑,慈和地道:「救了他,日後他仍未必為公子所用。假如現在把他置之不理,我們也不算殺他,但他卻是死定了。」
池日暮沉吟道:「大師的意思是說:他不該救?」
七發禪師垂目道:「救與不救,全憑公子定奪。公子是中興昌大池家的明主,貧僧唯公子之意是從。」他低眉垂眼的時候,立即殺氣全消,變作一修行深厚的高僧。
池日暮咬一咬唇,道:「且不管他加不加入我們池家,至少不會與我們為敵,有他在,至少對回、游、葛三家有威脅。」
七發禪師合什,緩緩的道:「假如在他復原之後,竟加入葛、回、游三家,與公子作對呢?」
池日暮變色道:「這……不會罷?」
七發嘆了口氣:「公子真的要救活此人?」
池日暮心裡十分猶疑,口裡卻道:「還是救了再說罷。」七發目雖低垂,但似在眼皮子里觀察他,又問:「公子絕不後悔?」
池日暮忽然聽出七發禪師話里的意思,喜道:「大師的意思是:方少俠的傷,仍然可救?」
「他其實傷得並不重,」七發禪師低聲道,「回萬雷的『五雷轟頂』,殺傷力雖大,灼傷了他幾處,但他都把要害躲過,而且必然修習過『子午心潮』、『鍊氣調元』的內功,護住心脈,所傷不入肺腑,只是肝臟出血,並不損及經脈,他昏倒是因為著了飛星子的暗器,貧僧仔細看過,他左耳邊垂被劃開了一點表皮,並未見血,飛星子的『七星伴月』,見血封喉,方少俠以為沒事,但『七星拌月』,何等厲害,縱未見血,只要血氣運行過速,仍必致暈眩、產生幻覺的,久持必倒——」
七發說到這裡,目中又綻發出異采:「方少俠能在此時此境,尚能擊倒妙手堂好手回萬雷,不但武功令人震佩,意志力也端的是過人。」
池日暮一以為喜,一以為憂,「大師的意思是說:他能救活……?」
七發禪師微微笑道:「非但能活,而且傷得並不嚴重。」
池日暮想想還是道:「那我們把他弄醒過來再說。」
「不可。」
「為何?」
「傷得重與不重,方少俠自己也未必知道,公子何不領一次人情?」七發禪師徐徐地道:「如果公子真的要救人,要被救的人感恩圖報,何不先把他送回蘭亭再說?」
池日暮恍然道:「大師高見。」
七發禪師道:「這就是我請公子借一步說話的原由。貧僧在大家面前就說他傷重,但公子一力懇求相救,貧僧就儘力而為……這種情形,待會兒當大夫人面前,不妨就這樣搭配一下,可能有益於日後行事,公子以為如何?」
池日暮笑道:「大師處處為我著想,我得大師強助,如虎添翼。」
七發禪師語重深長的道:「公子體恤部下,善用人才……貧僧見公子如此惜重方少俠,實在非常感動。鳥禽尚知擇良木而棲,更何況是貧僧?」
池日暮忙道:「只要大師肯為池家拔刀相助,我一定奉大師為父為師,榮華富貴,當與大師共享。」
「我是出家人,早已看破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七發禪師臼什長聲道,「就算公子能重任洒家,只怕……」
池日暮知道他應該追問下去:「大師有甚麼疑難,儘管當面賜教指點,在下無不從命。」
七發祥師笑了一笑,輕描淡寫的道:「就算公子容得下洒家,公子的麾下軍師,劉獅子也未必放我在眼裡哩。」
「這哪裡的話。」池日暮忙道,「劉先生也是個胸襟撐得廠船的智者,怎會對大師不慧眼相加?」
七發禪師哈哈一笑,「我只是說笑而已。」拉著池日暮的袖子道,「我們這就去救方公子罷。」
他們回到場上,顏夕已逼不及待,池日暮當著眾人的面,跟七發禪師爭求一番,七發才勉為其難似的嘆道,「唉,方公子先著了回萬雷的『五雷轟頂』,又被飛星子淬毒暗器『七星伴月』所傷,要治好他,只好要耗費五年的功力,轉注其身,以及要傾盡貧僧所剩下的三顆『九轉還魂丹』,才能望有微效。」他臉有難色似的道,「既然公子一再執意救他一命,貧憎也不忍眼見這位足能肩負武林重任的武林奇才死得這般胡裡胡塗、不明不白,就算再大的代價,也得豁上了。」
顏夕見七發禪師答允相救,意即方邪活命有望,自是忭喜,池日暮便道:「大師蒞臨敝府不過半天,就要勞神耗力,在下欠大師這個厚意,當銘記於心。」
顏夕聽了一陣感動,道:「大師恩重,他日我們定當圖報。」
七發禪師忙說:「貧僧是出家人,焉可施恩望報?這都是二公子的情面,大夫人要謝,就謝該謝的人罷。」
池日暮即道:「我們是一家子的人,救方少俠是池家的事,有什麼好謝的!」
於是一行人等,救熄了大火,然後把方邪真扶上馬車,往蘭亭的方向馳去。
然而在遠離火光映照不到的葦塘里,還伏著兩個人。
其實有三個人,只不過這巨靈神樣般的人,已躺了下去,身上有七道傷口,仍在冒著血。
這兩人的其中一人,正替回萬雷搽著藥膏,包紮傷口。
另一人便是回百響。
他看著火光映照下遠去的車隊,咬牙切齒,他的短柄鉤鐮槍就壓在左膝下,他右臂上沾著血跡,一根鋼線般的髮絲,穿過了他的右臂,他並沒有將之拔出。
他旁邊的人問:「回總管,你的傷要不要緊?要不要先把暗器起出來,再敷些『萬年斷續』?」
回百響冷沉地道:「不必了。七發禪師的『一發神刺』,是不能拔取的,一拔則傷血脈,非要等過七天之後,發刺自然軟萎,才能取出敷藥。***,這實在是個辣手的傢伙!」
他身旁的疏發漢子道:「剛才只要再多一下子,就能殺了方邪真,可惜……」
回百響哼了一聲:「蘭亭池家的人這次幾乎傾巢而出,還加了個六發紅袍,看來他己叛離千葉山莊,改投池家了,我們再下辣手,只怕也要折在這裡,為區區一個方邪真,值得么……!」
他遙望己燒成了一堆殘燼。冒著焦煙的廢墟,喃喃的道:「更何況,我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不過,哼哼,要我掛這道彩,池老二該怎麼賠償法!」
他說的聲音很低,那疏須的漢子,自然沒聽清楚,同時他也不敢多問,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總比知道得多來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