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破體無形劍氣
七發大師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相思林道上,出現了一個人。
這是個年輕人,手裡拿著一把劍。
一把極長極長的劍。
他額上有痣,一顆大灰痣
他輪廓極深,膚色黔黑,眼神有力,臉上出現極其堅毅的神色。
奇怪的是,這人踽踽行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但七發禪師和斷眉石卻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逼人而來。
極為可怕的殺氣。
斷眉石一生都在殺人。自他在十一歲起偷偷把一個讀書習武都比自己強的表兄推落井裡去之後,他就不斷的殺人,不斷的用各種鄙惡的方法殺人,而且不斷的用新的方式殺人,殺得令自己覺得滿意為止。
可是他已用過幾乎所有殺人的方法,對殺人而言,已越來越沒有新鮮感,沒有先前的趣味。
一個人殺了那麼多人,縱是他不殺人的時候,殺氣也足以凌人。
七發大師究竟殺了多少人,甚至有沒有殺過人,誰也不清楚。
他的身份本就是武林中的一個秘密。
可是,武林中許多重要的事件,舉足輕重的事件,難免都跟他沾上了點關係。
他身著大紅袍,發如短針,彷彿隱漾異采,一雙眼睛,就像地獄里的煉火,咒語中的靈魂,甚至有人說,只要給七發禪師瞪你一眼,你的魂魄就會被他懾去。
像這樣一個人,就算出家十次,煞氣也一樣不拘僧侶。
不過,當這青年一旦逼近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得到,自己身上的殺氣彷彿消失了。
殺氣彷彿都到了那青年人的身上。
甚至三個人的殺氣,早已在那青年的身上殺得鬼哭神號、風雲色變。
然而三人其實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斷眉石看著這青年手上的長劍,喃哺地道:「未出劍就有這般殺氣,好一柄劍!」
七發大師卻道:「未動手已有這樣煞氣,好一個人!」
那青年已走到亭前,站住,道:「追命還沒有到么?」
斷眉石臉上有一個詭異的表情:「也許,我們來齊了,他反而不敢來了。蔡老弟沒忘了我們上次的約定罷?」
那青年點頭道:「一齊聯手,殺了名捕。」
斷眉石展顏道:「對極了。」
七發禪師合什道:「蔡少俠這回又比上次見面,殺氣更烈、銳氣更勵、劍氣更熾,當真是可喜可賀。」
那青年當然就是新近崛起江湖上的神秘劍客蔡旋鍾,只見他雙眉一軒,道:「這又何喜之有?何賀之有?」
七發微微笑道:「通常,這種氣勢能夠陡增,是要武功變強才會外現,閣下在咱們分手的短短時日內,功力能一再提升,進步神速,不但可喜可賀,簡直可敬可佩。」
蔡旋鍾聽了,臉上似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忽又回復常態,淡淡的道:「廢話。」
七發大師卻不動氣,反問:「少俠認為貧僧說錯了么?」
蔡旋鍾道,「你的話既不可能錯,也沒有分明的對,根本無對錯可言,只聽了讓人心裡舒服,所以是廢話。」
七發呵呵笑道:「其實人與人在一起,說的大都是這種廢話,難道一見面就說看對方不順眼,一上來就刮對方耳光么?」
斷眉石道,「新近也還有一類人冒竄起來,他們喜歡說一些諷人、自嘲的話,喜歡把自己和別人都貶低下去,也藉此狠狠的刺人見血,這樣來表示他們很智慧、很不虛偽、很有見識、很有個性、很有自知之明。」
蔡旋鍾道:「這不叫個性,也不是自量,這是沒有自信,這叫做蠢!圖以標新立異,自建形象,不惜把人與人之間一切原有而較和諧的交往方式打翻,來標立自己的與眾不同。」
七發禪師嘆道:「這也許是因為世人好話說的大多,已不受重視,現在的人已不喜歡忠厚的形象,都要爭著當好人,反而令人印象難忘。」
蔡旋鍾道:「不過這只是變,不是常。予人印象深刻,不代表就是好印象。別人聽了這些尖酸刻薄的活,好像都很欣賞、讚羨你有性格,其實,心裡只在暗罵:刻薄鬼!叉烏婆娘!這叫得不償失。常是常態,永恆也許是變幻的,但變幻永遠不是永恆。」
「有理。」七發禪師道,「一個真正成功的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是不會與人處處爭鋒,妄逞口舌之利的。標奇立異、苦心孤詣來突出自己,說不定只是自拆長城、自毀形象。語言刻薄尖利,只是小人物撒賴時的利器,你幾時看過真正的大人物,身負重任。身居高位的時候,說話還如此不檢點、只有微不足道而又好出鋒頭的人,才不惜在言辭上招招拚命,句句不惜玉石俱焚。」
蔡旋鍾笑道:「那也許因為他是石,人家才是玉。」
斷眉石也詭笑道:「那也許是因為在這世上,當忠的已不稀奇,被人認為是虛偽造作,當奸的才引人往意,所以我才當大奸大惡之徒。」
蔡旋鍾道:「只是,這引人注目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
七發笑道:「看來,我們今天是未這兒談忠論奸的啦。」
蔡旋鍾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忠奸,世間的一些對立,皆因各有立場。各有所圖、各為己利、各司其職而已,像今天,石兄是『妙手堂』回家的座上高手,七發大師是『蘭亭』池家所倚重的人,我也加入了『千葉山莊』葛家,立場便都不一樣了,說不定,我們在什麼時候,也得要未一場對決。」
七發嘆道:「蔡少俠所言甚是。上次我們見面,還是一同逃避那名捕追命的追蹤,相約不管是誰干那宗案子,都要聯手除去那討厭的捕快,……今天咱們再相見,卻是各事其主,敢不成下回相見,咱們要動刀動槍了。」
蔡旋鍾道:「世事本就難以逆料,今天我們三人聚在這兒,待會兒究竟有幾人能離開此地,還是殊未可知的事。」
七發禪師道:「今回的事,本就是一場鴻門宴,這兒也正是是非之地。誰知道那位名捕此舉是啥用意?他查到結果沒有?他有沒有查錯?要是查對了人,兇手會不會束手就擒?要是查錯了,冤枉好人,對方是不是就此認栽?看來,今大的事,決無善了。」
斷眉石道:「何況,我們更是約好了,不管追命打誰的霉頭,咱們都站在同一陣線,合力先把他除去。」
蔡旋鍾忽道:「就算沒有這個約定,我也容不得他。」
斷眉石奇道:「哦?」
蔡旋鍾道:「因為葛莊主要我除掉這個人,我身在葛家,這是我第一件任務,總不能不辦。」
七發禪師沉思頃刻,道:「唔。千葉山莊本來有鑒於後繼無男,曾收養了一名義子,叫葛粉兒,精擅易容,不幹好事,終在『震關東』之役,為追命等所捕,下在牢里,迄今仍未開釋,想必是為了此事,葛鈴鈴對追命等四大名捕恨之入骨。」
斷眉石道:「那太好了,我們三人,不但約定要殺追命,而且本來也想殺掉追命,那是志同道合,最好不過了。」
蔡旋鍾冷笑道:「我殺追命,是奉命,我跟你道不同,志不一,你殺你的名捕,我殺我的追命,是兩不相干的事。」
斷眉石也冷笑道:「好,你有個性,你有個性又去當千葉山莊的走狗?」
蔡旋鍾握劍的手突然緊了。「你說什麼?!」
七發大師卻截問斷眉石:「誰說我要殺掉追命?」
「七發,別人不知你的底細,我卻清楚得很,」斷眉石臉上似笑非笑,「五台山多指頭陀就是你的師兄,是也不是?」
七發的眼神突然燃燒了起來,吐出兩個字:「不錯。」
「多指頭陀有四名弟子,他們在江湖上外號人稱『風雨雷電』,這四人也可以算作是你的師侄,但他們不作好事,跟比盜匪還不如的狗官吳鐵翼狼狽為好,結果,雖然不能算是死在追命的手裡,但也可以算是追命間接使他們死於非命的;」斷眉石斜著小眼,針一般的刺著七發大師,「你沒有理由不生氣。就是因為你們都想殺追命,今天我才會來。只不過,我比你老實一些,我想殺人,就敢承認。」
「就算是追命親手殺死『風雨雷電』,只要他們該死,貧僧也無怪責之意;」七發大師道,「誰說我就為此非殺追命不可?」
斷眉石一怔。
蔡旋鍾忽道:「七發,我一直覺得你是兩種人的其中一種,但一直不能肯定你是那一種人?」
七發禪師安詳地道:「貧僧微不足道,不值少俠多費思量。」
蔡旋鍾直視七發禪師:「如果你不是個忠厚老實的大好人,你就是個大好大惡的人,要比我們兩個都卑鄙陰險得多了。」
斷眉石忙不迭接道:「他當然是第二種人。」
七發禪師神色不變,慈和地道,「阿彌陀佛,貧僧只是出家人。」
斷眉石道:「好一個出家人。」
蔡旋鍾道:「好一個追命。」
斷眉石奇道:「哦?」
蔡旋鍾道:「他果然來了。」
只見一葉扁舟,划水而來。
七發禪師道:「除他以外,還有顧佛影。」他沉聲道,「小碧湖游家對孟太守的案子,立場一直都十分暖昧。」
斷眉石道:「顧佛影是這兒的主管,他來還不算意外,何況他還要帶追命過來相思亭,」現在三人都站在一起,面向碧湖,「但舟上還有一個人。」
七發禪師道:「他是誰呢?」
蔡旋鍾道:「只怕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
斷眉石道:「不管這人是顧神風帶來的,還是追命帶來的,只要在這時候出現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蔡旋鍾道:「只怕,跟這件案子不多不少都會有些關係。」
七發禪師道:「現在,真正殺死孟隨園全家大小的人,理應擔心才是,貧僧卻不擔心。」
蔡旋鍾道:「你別置身事外。今天來到相思亭的,恐怕都是沒有資格置身事外的人。」
斷眉石忽舒了一口氣,道:「還好。」
七發禪師問:「怎麼?」
斷眉石道:「只要不是方邪真,那就不足為患了,要不然,追命與方邪真聯手,這陣容非同小可。」
蔡旋鍾用食、中二指,輕撫佩劍,忽問:「聽說方邪真也是用劍的?」
斷眉石馬上道:「而且是一把名劍。」
蔡旋鍾冷冷地道:「名劍不一定就是好劍。」
斷眉石即道:「但他那把既是名劍,也是好劍。」
蔡旋鍾冷笑道:「有一柄名劍,握一把好劍,但沒有好劍法,也無異於廢鐵。」
斷眉石忙道:「他的劍法如果不好,那把劍早就是我的了,又怎傷得了我?」
蔡旋鍾緊握著劍身,忽然一笑,道:「你不必相激。你傷在方邪真的劍下,說不定,是因為你的武功太差之故。」
斷眉石長吸一口氣,詭笑道:「你也不必激我,大敵當前,咱們不必先來唇槍舌劍。」
他們說著的時候,舟子已靠岸。
顧佛影當先引路,和和氣氣的走了過來。
那個丹鳳眼、紫膛臉、長須及胸、相貌堂堂的人,走在中間,而追命依然披髮灑鞋,走在最後。
看他們的神態,彷彿是來赴宴,喝酒聊天,而不是來赴戰,查辦兇手。
顧佛影走近,向七發、蔡旋鍾。斷眉石三人一拱手道:「三位久候了。」遂向追命一引,道:「這位便是名捕追命,看來不必我多作介紹了。」
斷眉石冷哼道:「這一路來,他都在追我們要命,我們算是老相好了。」
追命一笑道:「孟家三十六條人命,在夢裡追著我找兇手索命,我只好在醒著的時候追你們了。」
追命一開口就切入主題,蔡旋鍾立即反問一句:「你說我們都是殺孟太守的兇手?有何證據?」
顧佛影在一旁笑著,此時忽然截道:「諸位,我已備好了酒菜,」他拍了兩下手掌,即有家僕自相思林魚貫走出,挑來了幾個大竹籃、四個大酒罈,溢出酒菜香味;僕役擺好碗筷杯碟,然後逐一退去。「諸位要辦案之前,先用酒菜,還是在辦案之後,才來吃喝?」
接著向七發大師笑道:「大師,公子也特別為大師準備了幾色素菜。」
七發禪師合什道:「我這個和尚,是不忌葷,不避色的。」
顧佛影以手輕叩額角道:「哎唷,大師超凡入聖,反而不避忌、不受戒,我倒忘了。」
七發大師道:「其實只要心中無念,天下又何嘗有物?如果心中起念,只作身外禁制,又有何用?」
顧佛影笑道:「說得好,俗世禁忌,原屬無聊,大師請隨便吃用。」
七發大師嘆道:「只是血案未破,又有誰能吃得下?」
斷眉石道:「就算巨案偵破,這兒還剩下幾人能吃得下東西?」
蔡旋鍾道:「所以無論案子破不破,我們都吃不下,我們是來赴會的,不是來吃吃喝喝的。」
追命哈哈大笑:「說的好。辦案固然要緊,但是,放著美酒不喝,豈是在下所為!」說著一腳踢破,一壇酒,豁琅一聲,瓷碎酒溢,追命捧抱著仰項咕嚕嚕地鯨吞著,酒香四溢,酒泉直灌,追命脖子、衣上都為酒所濕。
追命一抹嘴道:「好酒,好酒。」又再痛飲。
七發禪師低聲道:「追命向來是酒喝得越多,武功越能發揮,看來,今番他是要動手了。」
斷眉石臉色微微一變。
蔡旋鍾卻大步行出,抱起其中一個酒罈,用手指在酒罈上輕輕一撮,就拎起了一塊陶片,就像酒罈是紙糊的一般,酒泉馬上從破洞溢出來,蔡旋鍾也湊嘴下去,猛吞了幾口,歇一歇,道:「好酒!我陪你喝!」
追命兒口烈酒下肚,正是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見有人陪飲,又猛喝了幾口,豪笑道:「好酒!好酒量!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他這句話一出,不但斷眉石驚,七發大師奇,連顧佛影也感詫異。
蔡旋鍾臉色也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