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 羅V
麟泰三十三年暮春的那場醴雨祭典之後,緹蘭反覆地做著同一個不可解的夢。
那是一個東陸女子,兩支鋼鏃長箭凌亂穿過心窩,自高峻城樓決然縱身躍下,曳著烈艷絲絹衣衫,直到墜落地面,始終像是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焰。
緹蘭總是在夜中霍然驚醒,反覆回想那張面孔,眉目歷歷,竟是從未見過。
那些亂夢,在時光的漆黑布幕上縱橫劃出裂隙,容她覷看未來的一角,然而看見的是誰,或是怎樣的情形,卻不由她選擇。
日子飛快過去了。叛亂的僭王軍隊失去了瀾州的最後一座城池,不得不冒險急行橫穿東陸,兵力折損慘重,流竄至中州西北負隅頑抗,褚仲旭的天下幾乎已成定局。麟泰三十四年一月,僭王褚奉儀殘部渡海北進,他多年前遠嫁瀚北鵠庫部的異母姊姊紅葯帝姬亦揮軍南下,突破黃泉關前來接應。眼看著褚奉儀即將逃入蠻族地界,旭王褚仲旭與清海公方鑒明率領王師全力追擊。
整整八年,吞沒了數十萬軍民的骨血腐肉,東陸的土地就算再怎樣貪婪嗜血,也快要飽足了罷?西陸各國卻是一派安泰景象,靠著販賣刀甲糧草,都所獲不菲,其中尤以把持大半航路的注輦為甚。二月的宮內紀事里,只記著預備三月王太子索蘭的八歲誕辰的種種冗長事務,公主緹蘭豢養的一對東陸錦花狸猧下了一窩崽子,倒是最熱鬧的事情了。
緹蘭午後無事,讓弓葉扶她去昶王居處閑談,誰知季昶早一步叫英迦大君跟前的人宣走了,湯乾自當然也隨侍著去了。緹蘭想了想,道:「也不知道那些狸猧怎麼樣了?既是出來了,乾脆咱們上別苑去走走。」別苑外頭伺候的人見是緹蘭來了,早在地上跪成一排。緹蘭身份本來尊貴,更兼是英迦大君的親外甥女、王太子惟一的同母姊姊,宮人對她格外奉承。
「咦?今天怎麼搬出來了。殿下當心,全在您腳下呢。」弓葉道。
緹蘭笑著便俯身去摸,原來草地上鋪著氈褥,母獸蜷成一盤打盹,蓬鬆大尾巴將絨絨的幼崽圈在裡邊,只露出五六個粉嫩嫩的小鼻頭。這錦花狸猧是養熟了的,由著她撫摸,懶洋洋的十分愜意。
忽然緹蘭疑道:「噯?這小的怎麼少了兩隻?」宮人回道:「那兩隻特別弱的不敢見日光,放在屋裡呢。」緹蘭道:「怪可憐的,弓葉你扶我進去瞧瞧。」弓葉答應一聲,領頭的宮人卻慌了手腳,叩頭道:「實不敢隱瞞殿下,那兩隻不大好了,樣子怪可怕的,徒然驚嚇了殿下。」緹蘭眉心一揚,「我說是瞧瞧,其實又看不見,總歸你們說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罷。」宮人們知道她脾氣上來了,不敢多話,只是一個勁叩頭。
緹蘭抬腳就往前走,弓葉連忙趕上去攙著她的手。人是進門去了,還有一句話輕飄飄丟在外頭:「我頂討厭人說瞎話哄我。」領頭的宮人伏在地上不敢起來,滿頭是汗。
剛進了屋子,便聽見幼崽哀叫與水聲撲騰。弓葉像是吃了一驚,以東陸言語極快地喝了句什麼,又是一陣水花潑濺,幼崽凄厲細弱的叫聲才算漸漸平息下去。
緹蘭不明就裡,面上還含著笑,問:「怎麼了?」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狸猧浸在桶里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了。」「怎麼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
狸猧性子嬌貴,宮裡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前還特意聘了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述。
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了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覆喊著什麼,像是告饒。
緹蘭聽著心裡陡然一緊,攥牢了弓葉的手,說話音調都不穩當了,一迭聲追問:「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隻崽子眼看就養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真不能留了,請殿下明察。」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只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了!」弓葉忍著手上鑽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那股攥著弓葉的、彷彿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鬆脫了。緹蘭全身的血衝上太陽穴,眼前昏黑,心裡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
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了將近十年,音調起伏抑揚頓挫,皆是歷歷在心。
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她在這面,少年在另一面,為各自的命運追逐著,竭力奔走。屏風到了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兩道不相干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是這句話。
再往後,追兵盡滅,摟著她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終於鬆開了雙臂。四圍那樣靜,遍身血污的兵士們圍繞在他們身邊,將動蕩的殺伐聲隔絕在外,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說的,還是這句話。
那果決勇毅的清澄聲音,想來是能夠號令萬軍的,連她這般言語不通的異國女孩,每每聽見他的話語,也燃起微小的勇氣,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驚恐尖叫的衝動。
人人都說當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這樣相信。
原來他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東陸婦人在地上伏了許久,聽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偷眼窺看,只見那白衣的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著緞帶看不清神情,旁邊扶著的女奴也不敢出聲。約摸過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開口說:「那隻好殺了罷。」說畢風也似的掉頭走了,白裙如嶄新的大帆一般飄揚起來。
被准許接近英迦大君身側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個。
注輦一國有兩個君王,名義上的那個,終年累月在華麗帳幕後散發著腐臭的死氣;實際上的這一個,萎縮的肉體穿著小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間,像個駭人的怪嬰。每次見到英迦大君,季昶總是忍不住要惡意地想:扼死這個權傾一國的人,只需要用到一隻手吧。
季昶見了禮,宮人隨即捧來幾個羽毛墊子,侍侯著在矮榻跟前坐下。
「兩個月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英迦大君斜過眼來看看他,笑道。
注輦人輪廓本來深邃,膚色黝黑,多半有著烏濃流麗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長久不見天日,有種陰沉沉的白皙,襯著熾亮的眼睛格外驚心。季昶從來厭惡他那種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來,也笑道:「白長個子,不長腦筋,有什麼用呢。」大君依然是笑,自己從床上一把撐了起來,順著那股勁,將身體摜在堆積如山的軟枕上,恰好面對著季昶,喘口氣說:「那也是好的。」自十七歲落馬摔斷了脊樑之後,這就是他所餘下的全部力氣與靈巧了。
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英迦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道:「你這孩子真伶俐。你那個小將軍雖然也聰明,卻是一種傻聰明。」「震初他雖然斯文多智,實是武人的剛方性格,哪能像我這樣油滑。」「多智而剛方?呵,這兩樣品性都是極難得的,只是同擱在一個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這樣器重他。」季昶面色肅了一肅,「震初於我,如兄如友。若沒有大君與他,季昶十年前就沒有命了。」英迦瞥了他一眼,輕笑,「若殿下在吾國出了什麼閃失,他也是一死,職責性命相系,自然竭盡忠誠。待回了東陸,天高海闊,良材更如飛鳥投林,盡歸殿下麾下,即便小將軍一時不在身邊,也盡有人可供差使。」一瞬間季昶氣息凝滯,很快又笑起來,「那還遠著呢。」「說遠,也不遠了。」英迦大君點頭,「對了,今兒請殿下來是有正經事要問的。殿下覺得緹蘭這孩子如何?」季昶腦子裡翁地響了一聲,壓抑著心裡波瀾,道:「公主殿下端莊淑德,姿容絕代。」「這樣說來,殿下真是不嫌棄緹蘭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大君,這是……」「鈞梁陛下有個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們西陸來的時候,她也往你們東陸去了,預備將來許配給皇子的。後來嫁了你二哥旭王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這個月旭王追擊褚奉儀到了黃泉關,紫簪在陪都霜還城的王府里養胎。剛剛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個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沒了。」大君本來是閉著眼的,此時眼皮子下撩起一道縫來看著他,慢吞吞道:「我想著再送一名公主過去,你們兄弟或許眼光近似,你喜歡,旭王八成也是喜歡了。」季昶心裡萬丈波瀾一瞬間變了地獄火海,卻展顏笑道:「緹蘭殿下身份何等高貴,若非我二哥那樣帝王之姿,又有誰堪與相配呢。」「說起來世事也是無常。前年夏天,聽說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傷,幾乎沒了,我那會兒就在想,倘若旭王當真殉國,少不得我這邊也要打點準備,送昶王殿下您回東陸去力挽時局。緹蘭日常與殿下最是親近,就訂了親事,跟著去侍奉殿下也無不可。沒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業將成,沒福氣的卻是紫簪。殿下若有歡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我六七歲上,母親給訂過一門親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兒,不曾通傳各國,想來大君不知。說來慚愧,國內變亂生死茫茫,尋不著她,我也無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謊,也不計較,笑道:「貞信重諾,殿下真是深情的人。這樣,殿下日後榮歸東陸的時候,也順帶為緹蘭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們送些書牒禮物也就罷了,送我那個寶貝外甥女兒卻讓人放心不下。」季昶俯首道:「定當不負所托,護送公主平安抵達天啟。」「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後與殿下這樣促膝相談的機會,也是沒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詔召你回國,只怕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先與殿下道一聲恭喜與保重。」二十歲的皇子抬眼注視著眼前人的雙目深處。當年,正是這個殘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槍劍戟,尚有別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門打開了,門內噴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卻看不出他一絲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來,慎重行了一個禮。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廢人,不能起身與殿下握別,恕罪。」季昶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來,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裡存了許久,時時想著請教大君,又怕僭越。」「不敢。但凡能為殿下解答,自然知無不言。」「盤梟之變至今已近十年,坊間謠言流布未曾少歇,雖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竊國篡權。」季昶見英迦面色如常,大著膽子說下去,「大君為何從不闢謠,把實情傳揚出去,卻白白背負污名呢?」英迦失笑,「你是說實情?」季昶沉穩點頭,「實情。」那殘廢的霸者緩慢收斂了笑容,娓娓說道:「我是一個廢人,不能縱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憑著這個出身,只要願意靜靜躺在床上等死,也能過幾十年安泰日子,可是我偏不願意。手中無權,我便覺得不安穩,然而天下的權勢就那麼些,我進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鈞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權力是多醉人的東西,哪怕我躺在這兒,也能興風作浪,只因我手裡把握著旁人想要的東西,他們便甘願充當鷹犬去為我奪取更多,這權勢便像雪球越滾越大。我這個廢人是一筆寶藏,這些賊啊,分贓永遠不均,若有一個要殺我,必也有一群要護衛我——你看,他們用自己奪來的東西供養著我,還得乞求我的恩寵!」他這話說到後來,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緩了口氣,又說:「鈞梁不殺我,我將來也要殺他,並不算是白擔了虛名。哪個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日活著,不能一日沒有權勢,可兩眼一閉,也就萬事皆休。我是這樣的人,更談不上什麼傳承後嗣,一切最終還是索蘭的。那些流言放在街巷間,將來對索蘭也是好的。」季昶背後寒毛根根豎立,搖頭道:「大君深慮,季昶不甚明白。」英迦笑起來,像是真被他逗樂了似的,「殿下可記得,您十四歲那年直闖這個寢殿,向我說出一番取信於世、唇亡齒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針針見血,語氣又委婉巧妙。那日我便寫下手諭,命將所約的糧草布甲交予殿下,轉運北陸大徵陪都霜還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話唬倒了。
那日我方才從逢南回來,就是宮內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宮人、侍衛、內臣,我不知你買通了哪一路人,這是機巧的小手段,布線卻不是一兩日、百十個銀銖的事情,於是我知道殿下早有遠見,也有心思。
照理來說,世人被當面指斥背信棄義,多半要氣急敗壞,奇的是你一番話說完,我不僅顏面無損,還覺得你這孩子真是體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個個繞過去。好人揣測壞人的心思是難的,只有壞人才這樣明白壞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謀,還是惡謀。
那時候旭王身邊義軍與勤王軍隊日漸壯大,糧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縱然有商團扶助,畢竟有限,遠比不上注輦一國之力。你也是走投無路,才行此一著,足見殿下明時勢,有膽識。
殿下那時候年紀小,思慮或許不甚縝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還是你那個小將軍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樣樣皆能,只要知道什麼事兒該聽誰的見解,也就算得上是半個明君了——霜還城裡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樣人,可殿下這般樣樣俱全,我不由地想,這一代的東陸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季昶聽他這一番話緩緩鋪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聽到這最後一句,猛然一激靈,連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裡卻凌厲起來,竟是有了殺意。
英迦笑著擺了擺手,「我啰噪了這許多,不過是要殿下明白,你與我雖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季昶心裡稍為平靜,滿面依然是懶洋洋的笑意,「我年紀小,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將緹蘭嫁與二哥,如何又縱容我在二哥身邊調皮搗蛋。」這一下英迦是真的暢快大笑起來,聲音尖細猶如夜梟。
「殿下惦記的又不是我手裡這點破東西,我何必多管閑事?倒是殿下有一日壯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輦才是。」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樓下花廳,湯乾自便迎上來道:「殿下,港口新傳來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季昶一手揉著眉間,疲憊地說:「我知道了。」緹蘭回到寢宮,宮人稟報說昶王已等了好一會兒。
她走上二樓南邊小暖閣,便聽見衣襟窸窣與刀甲相撞的聲音,曉得是季昶與湯乾自都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季昶見跟進來的只有弓葉,道:「你們那個八寶茶呢?我老惦記著,就是你們小氣,總不拿出來奉客。」弓葉看看緹蘭臉色,微笑道:「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費工夫,殿下多坐會兒。」說著退了下去。
湯乾自靜聽著弓葉腳步去遠,才走過來牽緹蘭的手道:「緹蘭,我們有話要和你說。」緹蘭雖是笑著,明凈眉宇間隱約籠著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話要和你說。」「英迦大君要送你去東陸,與我二哥和親。」季昶咬著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緹蘭緩緩揚起臉來,唇齒皆白,扶著湯乾自的手,指甲全摳進他手腕里。她盲了的雙眼掩蓋在緞帶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卻有一種凜然透骨的奇異寒意。
湯乾自覺得自己手中握著的是一段冰,正緩慢地、無可阻擋地消融下去。
她沉靜點頭道:「方才我去看狸猧,回來路上大君派人來傳我,說的也正是這事……我應承下來了。」此言一出,兩個青年都是一愕。
「緹蘭,那你與震初……」季昶急急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湯乾自握著她的手,不自覺用了極大的氣力。沒有話語,只有一肚子岩漿翻滾煎熬,卻吐不出來。
緹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抬首說:「震初,對不住。」他們倆看慣了她平日跋扈任性,竟是從未見過如此柔順和氣的模樣,知道她當真是狠下了心。
「你們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賭氣。」季昶道。
緹蘭神色平板無波,說話的聲氣亦輕弱,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似的,道:「我哪有。」趁湯乾自漸漸放鬆了力氣,她將手輕緩無聲抽了出來,「人人尊我一聲『殿下』,都說我是未來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蘭去嫁的。平日里奴隸內臣由著我支派折騰,身上隨便摘一件東西下來,夠平常人家半年開銷,豈是平白無故的么?就是等著派這樣的用場的。再說,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誰又能違逆呢。」聽見英迦名字,湯乾自與季昶臉色也白了。
屋子裡靜了半晌,季昶才滯澀地說:「你且別急。這事兒有個法子,只是極險,未知能成不能成。」緹蘭沒有半點喜色,默然頷首道:「只怕不成。」季昶登時被她噎住了。
這時候弓葉送了八寶茶進來,道:「殿下,貢緞的樣子候在外頭,等著您選了裁新衣裳呢。」「等會兒。」緹蘭擺手,轉身走到窗前去。弓葉行畢了禮,下去了。
二月的陽光是淡白清冷的,從鏤刻十二代先王史詩故事的黃金窗欞間映到屋內,在緹蘭臉上投下曲折纖細的黑影子,彷彿罩著一層陰暗的紗。桌上的茶盞誰也不去動,轉眼散盡了濃甜熱氣,冷透了。
「緹蘭。」緹蘭面朝著窗外,漫聲答應:「嗯?」季昶道:「如今宛州西面海上海寇橫行,不能通航,應是穿過滁潦海,往泉明港去。到了泉明,便有皇宮女官與車輦前來迎接。你們注輦人送嫁時要披十八重皂紗,不到新郎面前不得揭開,不如……」「不如?」她仍是沒有轉回頭來。
「若弓葉能替你進宮,你不如就在泉明暫且住一陣子,震初再轉回來接你。」緹蘭略一沉吟,「然後呢?」不等季昶回答,她自顧自道,「然後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小王爺,這不會錯了。震初是你嫡系中的嫡系,自然在朝為官,或是邊關大將。我深居簡出,只說是湯將軍在西陸娶的夫人,若是夜裡得了夢兆,自然通報給你們知道。你們主從一心,一個位極人臣,一個常勝不敗,大家平安和美,倒也不錯。」季昶聽出她話里譏諷之意,反覆思量,卻始終隔著點什麼,他揣測不透。
「緹蘭,我答應過,總有一日要帶你走。如今己耽擱不得了。」湯乾自望著她纖細背影,五內如焚,握刀的手暗暗迸出了青筋。
緹蘭點頭,「原來你一直記著。」頓了頓,又說,「時候不早,外頭還等著送綢緞樣子給我選,順便喚他們進來罷。」季昶待要說些什麼,見緹蘭顯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
湯乾自深深望了緹蘭一眼,如鯁在喉,聲音卻還是清朗堅毅,「臣下告退。」說罷決然轉身便走,軍袍下擺捲起一陣小小氣旋,彷彿多一刻亦不能停留。
弓葉引著一隊宮人,送進幾十本花樣冊子來,卻見緹蘭兩手攀住黃金窗欞,原本纖巧的兩肩像是忍著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鴉黑的頭髮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瀾一瀉至地,兩道絕長緞帶夾雜在內,白得觸目驚心。
「殿下!」弓葉合身撲上去,慌了手腳。
緹蘭霍然轉回身來,下唇咬成了殷濃的朱紅顏色,卻是在忍笑。艷麗寒苛,與年紀絕不相稱,然而那神情,的確是笑。
弓葉駭得幾乎要哭了,心裡倒還明白,忙摒退了宮人,一陣簌簌衣襟響動后,屋子裡只剩了緹蘭與她。她去掩上了門,轉回來時,緹蘭已在桌畔支著額角頹然坐下了。弓葉輕手輕腳取了暖爐擱在她腳下,重沏一杯熱茶送到她手裡,卻被緹蘭握住了手,纖細冰冷的五指錮在腕子上。
「弓葉,我有事求你。」她說,「你能應承我么?」弓葉見緹蘭臉色凄涼,忙在她膝側跪下了,「弓葉的命都是殿下的。」緹蘭搖頭道:「這事非你應承不可,我求你。」弓葉止不住流下淚來,「殿下,海賊村寨之間,火併滅門從來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里的女孩兒被擄到岸上來販賣,賣不掉的全成了海賊祭祀龍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葉七歲上就沒命了,哪能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葉的命……」緹蘭眼裡亦盈滿酸楚,彎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淚打在弓葉的輕綃衣裳上,都是銅錢大的印子,卻還是強笑著道:「那回表哥表姊們領我去挑奴隸,容貌艷麗、能歌善舞的都讓他們選走了,角落裡只剩你一個,大家都說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買,只是你拽著我的衣角不放,說你會講故事,我才買下了的。買你一輩子,卻只花了半個金銖,實在是筆一本萬利的生意。」弓葉哭得更厲害了,道:「不,殿下聽說賣不掉的奴隸要拿去祭神,連價錢都不問,便要買下弓葉,弓葉一輩子記得。」緹蘭撫著她的頭髮,垂淚道:「弓葉,我實在捨不得與你分開。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終要一試,你知道,我等了這許多年。」弓葉猛然抬起頭來,一臉驚惶淚痕。
三月十二,東陸傳來消息,黃泉關北四日五夜的紅葯原合戰中,王師一役畢功,殲敵五萬餘,叛軍殘黨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僭王褚奉儀頭顱,紅葯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只收得殘肢數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於東陸帝都天啟登基,稱帝旭,改元天享,領軍還朝。
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達畢缽羅,呈遞文書,通報新帝踐祚、故紫簪王妃冊立為皇后等一應事宜,又向昶王轉呈了召還的詔書。
昶王與緹蘭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
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鐘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朦朦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
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劃出流暢弧線,人們驚嘆著湧向右舷。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於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面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迹,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岩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湧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呼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凄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船身走了一個大彎,已幾乎是船頭向海,傾側著緩緩向西靠泊過去。這樣荒蠻冷清的石灘旁,卻有一列數個碼頭,每一個都有二十泊位。往來的只有注輦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東與商人們登岸,自一道盤曲小路登上石崖頂上的龍尾神廟祭祀祝禱,夜求一夢,次日清早便起錨出航。這樣水深徑闊的少有天然良港,卻沒有商集市鎮,連海盜也不願紮營於此,儼然是座無人之島。
商船從極東的浩瀚海帶來謠言,據說在那裡,數百年來始終有驅策鮫鯊的海語者出沒,亦有流言說,若能尋到渙海與濰海上某些隱秘海域,用籃子墜下貨物,吹響螺號,便有鮫人浮上海面與之交易,若他們滿意貨物,便會用那些絢麗輕軟如晚霞虹霓的鮫綃來換取。但是注輦人對這些傳聞一向置之不理,他們謹慎地與傳說中的神祗一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他們懂得傾聽海底的歌聲,以此指引商船滿載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灣。
緹蘭獨自立於船首,慣常的簡凈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后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飄然欲飛。她眼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海上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綉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龍尾神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黃金纈羅花,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緹蘭。」她聞聲轉回頭來,向著身後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艷的胭脂渲染誇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久之成了習慣。那兩個自小領著她玩耍淘氣的男孩兒,都已經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了,老習慣始終未改。
季昶走上前來,與她並肩迎著海上腥鹹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湯乾自一定是落後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你來,幾乎不認識了。」季昶笑道。
緹蘭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起程之前總是忙,選衣料、裁衣裳、學你們東陸宮裡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脫不開身往你們那兒去。」靜默了片刻,緹蘭道:「你不怕么?」「什麼?」季昶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只像個尋常紈絝少年。
她盲翳的雙目望著遙遠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死在海上,還記得么?」季昶嗤地笑出聲來,「怎麼不記得,你那會兒哭著不准我再回東陸呢。」緹蘭輕輕搖頭,「萬一是真的呢?」少年王公嬉笑著說:「那就有勞殿下再做個夢,夢見我死裡逃生不就得了。」緹蘭蹙眉道:「我沒有那本事。」季昶亦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沉寂了一會,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從小就想來這兒。」緹蘭又搖頭,鬢邊的黃金纈羅花瓣便隨著輕輕擺動,「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她唇角含笑道:「那時候,弓葉每天夜裡陪著我睡,給我講海賊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說,閔鍾島的深處有片湖泊,岸邊滿是火一樣的纈羅花樹,比銀子還明亮的湖水深處埋藏著沉沒的宮殿。它的牆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階是整塊的瑪瑙。黃金、珊瑚、髓玉和龍涎香,龍尾神把他們無窮的財富,還有幾千年裡所有沉船上的寶藏都堆積在那兒,就算有十個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個踩在一個的頭上,還是會被珍寶淹沒。」季昶嘴邊擰起一絲冷哂,他從來不屑於注輦人的信仰。但緹蘭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他沉默著,讓她說完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
「神祗們坐在結冰的宮殿里,回憶起遠古的年月里那些還能在大地上縱馬馳騁的日子,就流下淚來。龍尾神的淚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顆跌落地面,都在宮殿里激響嘆息的回聲。回聲泛起小小的漣漪,從湖底傳遞到海底,一路上漣漪變成波紋,波紋變成浪濤,浪濤像山一樣站起來,又像山一樣倒下,於是天空中起了風暴,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賊都知道那個寶藏有多誘人,就像他們知道白潮有多可怕。無數人懷著野心與夢想,出發去尋找那座宮殿,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成功。閔鐘的森林和湖水是會吃人的,許多人僅僅是去湖邊摘采纈羅花,就送了命。」這時候弓葉來稟,馬匹備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廟祭拜。緹蘭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說你那故事呢。」說罷,向他們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轉身走了。弓葉連忙跟上去攙扶,不知為何,眼眶是紅的。
通往神廟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衛兵均是縱隊徒步而行,單隻有兩匹馴化了的嬌小善攀的岩羚馬,供緹蘭與季昶乘坐。起初還聽得見海濤咆哮,到半腰時耳邊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風聲,迅疾的風像巴掌似的推在人身上,傳令下來的時候,一路都是喊叫著的。縱然當年初至注輦的途中已走過一次這條小道,季昶低頭鳥瞰斷崖底下,還是不由得目眩心驚,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細碎的白邊兒,犬牙交錯的石灘全看不見了,腳下海鳥唳鳴飛翔。湯乾自替他穩穩牽著轡頭,弓葉牽著緹蘭的馬,一行人小心謹慎,但求行路穩妥,抵達崖頂花費了兩個多時辰,已是午後雷中四刻時分。
極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遲染灣內泊有整支王家船隊的碼頭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線。北面神廟背後,細瘦松樹皆順著海風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風的低處才直立密實起來,一垛垛陰濃油綠,堆積得嚴不透風,樹隙中稍為寬鬆的便是路了。
數百年前的那場山崩把山體劈裂為兩半,連帶著神廟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輦人精巧繁雜的建築,有人說建造它的是一個早已消亡的遠古民族,也有人說,建造它的就是龍尾神自己。建築出奇的簡單高大,潔白雲石堆砌而成,絕無嵌飾。合抱的雲石柱基上雕琢龍鱗紋,有的站立衝天,有的傾屺在地,小半已被紅色的砂土掩埋起來,像遠古巨獸的骨骸,剩下半座神廟寂寥地站在那裡,迎著烈烈的風露出空洞而肅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禮官唱起了頌歌,表示甘願畏服於神明威勢的意思。調子悠長奇異,言語陌生,據說是那些從風暴中撿得一條性命的水手們流傳下來的。不管是多麼晴朗寧靜的正午天氣,只要遠處傳來這樣的縹緲歌聲,轉眼黑夜就會降臨人間,天空中風雲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來風暴的龍尾神的歌聲。
季昶伸手牽了緹蘭,走進殘破神廟穹頂的蔭蔽下,湯乾自與弓葉拱衛兩側,侍臣隨後魚貫而入。地面上曾鋪砌著的雲石六角巨磚大半破碎佚失了,露出下面斑駁的基石來,陽光零散地投射在這裡那裡,留下光斑。神廟大殿盡頭,從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兩人多高的雲石海浪來。
它們雕琢得那樣精緻而逼真,翻卷著、沸騰著、怒吼著,像猛獸追逐可憐的獵物一樣追逐著每一艘敢於駛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靜止的、荊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渦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裡。西陸諸國崇拜的龍尾神像,皆是這一尊的縮小仿製品——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髮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但是沒有一件仿製品能與她媲美。她高大、壯麗、神色如生,彷彿在亘古靜寂中追憶著萬里風濤的迴響。
十人高的龍尾神坐像面前擺放著累累的花串與果物,有些已然枯乾,有些還新鮮。在這些供物之間夾雜著小小的陶瓮,疾風吹過便揚起煙塵,是海賊奉獻給龍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龍尾神的神廟內,海的子民不起爭鬥,於是海賊與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禱,相安無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願望,龍尾神會如何裁決,誰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鮮花與新酒,頌歌宛轉飄揚,像一線青煙升上天宇,無窮無盡。
百十人齊整跪伏於神像跟前,低聲祝禱兩國安泰,海疆寧靖,世代永好,不舉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視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來時他怯懦稚小,任人擺布,去時卻已不是當年的十一歲孩童了。他無聲咧嘴,露出一個悖逆而譏嘲的笑。有什麼關係呢,所有人都追隨在身後,誰也看不見他的神情,而他身邊的這個女子乾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這些愚民的神祗,可不是他的。沒有人能管束他了。
頌歌的調子頓挫,乍然一收,歌聲又煙氣般消散無蹤了。司禮官首領隨即整理了衣袍,到緹蘭與季昶面前跪下,稟報祭禮完畢。
季昶頷首站起,伸手去攙扶緹蘭。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間,他聽見緹蘭正在低語。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女奴弓葉也正要彎身攙扶緹蘭。季昶看見,背著光的昏暗中,女奴美麗的眼裡墜下一滴無聲的淚。
湯乾自站在他們身後,像一抹幽微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