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綠霜已白I

草綠霜已白I

帝旭變得昏聵暴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裡,耗盡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優雅與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壽數。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無魂的日漸腐朽的軀殼。

他知道人們都這樣說。人們都還避忌他,因為他是皇帝,並且,是個暴戾的皇帝。從內宮到朝堂,無一人敢於與他視線相接,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見瀰漫在宮廷中的恐懼與腹誹的雲翳。八年天地倒錯、十面埋伏的亂世里,他東征西討連橫合縱,紅葯原一戰血流漂櫓,十里赭紅。如今分崩離析的國土已被連綴起來,他至少有權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統,人們自會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詳著掌上玲瓏小巧的榕樹盆栽,輕輕掐去了一條逆枝。修剪樹木並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那樣未免太麻煩了。

二十一年前,叛亂起時,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氣瘴熱,天空晴得發白,人都說是亂象。他那年十七歲,立春大社剛剛受封為旭王。他的父親帝修病殪,叔父儀王褚奉儀託詞鎮壓京畿動蕩,假勤王之名進軍,意圖篡位。一時四面兵起,蜂擁城下,夜間舉火,映得承稷門外半天炎紅。三大營換防兵馬出發已有月余,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帝都內只余近畿營三萬,禁衛羽林二萬,天啟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眾抵抗,一面冒險撤下三千羽林,欲護衛太子伯曜殺出帝都,以圖再起。誰想他苦戰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軍數十,終於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門,卻不見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貫文秀畏懦,卻有一股頑愚的死節,竟宣稱與國共命,已絕望懸樑自盡。先帝遺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陸雷州注輦國作為質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余他一人。

「枉費我拚死為他布下一條生路,伯曜,」仲旭奮力斬落一名攀城的叛軍,「就這麼不吭一聲地死了。」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補上。三千羽林往返不過半個時辰,城頭屍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於是便乾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請容臣等護衛您往瀚州召集兵馬,掃滅逆賊!」羽林千騎身著重甲,雙膝落地亦鏗鏘有聲。

仲旭轉回頭來,細細端詳那年輕千騎為戰盔遮掩的容貌,而後輕輕一哂,指向城下紛亂的叛幟中,火光掩映的「蘇」字大旗。「你是蘇靖非的什麼人?」他聲音不大,周遭聽見這話的幾個人,都是心頭一凜。

年輕千騎仰起了臉,乾脆答道:「庶子蘇鳴。」城頭烽火映照下,坦蕩的一張面容,分明與叛亂的塗林郡太守蘇靖非十分神似。

「蘇鳴,你護衛我,就是要與你父親兵刃相向了。」仲旭微笑著,身上也不披甲,鮮血塗污了他冠玉般的面龐,便偏頭擦拭在肩膊的錦繡袍子上。

「末將十四歲前不知有父,今後亦不打算認父。」「你佩的刀,卻是蘇家子弟慣用的雕蟲齋鋼口闊刃直刀。」「是母親遺物,末將立誓以此刀與蘇靖非一決高下,今日便請為前鋒,為陛下清掃路途,亦請陛下成全蘇鳴償此宿願。」蘇鳴說到後來,壓抑不住聲音里的波動,眼裡泛上了一點光。

「你年紀尚輕,城下這些叛將卻都是運兵老辣之輩,你這竟是要帶著這些手下送死了?」蘇鳴倔強地抿唇不答。

「那倒大可不必。方才為掩護伯曜死了那許多人,已是白費了,我們再經不起這樣折損人馬。」仲旭抬眼看了看天色。時辰已近中夜,承稷門上疾風逆揚,他取過角弓,仰天放出一枝鳴鏑。那鳴鏑的聲音與眾不同,做蒼隼聲,銳烈響亮。

那鳴鏑之聲方才消失在夜空深處,城下叛軍陣營右翼里忽然起了異動,一支打著「清海」旗號的人馬斜刺里撞向城門,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觴軍。事出突然,叛軍措手不及,被流觴軍沖開了陣列。城門前正是炎王褚奉儀的嫡系河源軍,反應迅捷,便在城門前廝殺起來,兩側及殿後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羅思遠部、蘇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將糾集而來,此時只是按兵不動,不願貿然捲入混戰。河源軍左右包夾,流觴軍的陣形愈戰愈薄,漸漸變成一長龍形,自城門委蛇向外一里多長。正在此時,流觴軍中朝天放出一支鳴鏑,與先前承稷門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種聲音。城門應聲霍然洞開,一彪人馬自都城中直衝出來。

流觴軍陣形雖薄,卻極強韌,難以截斷,河源軍正苦戰間,不防流觴軍中又是一聲鳴鏑,原本背對背抵抗兩側河源軍的兵士們猛然各自向前衝殺,一道長龍陣瞬時左右劈為兩道,竟從城門前開了一條血肉的通路出來,而都城中衝出的六千餘兵馬便從那通路中一氣奔出,長龍陣又隨之合攏,節節收束,圍裹著那六千餘騎,共四萬餘人就此脫出帝都。領頭的少年身邊,招展著一面黑地金蟠龍紋大旗。河源軍中早有眼尖的識得那一面帥旗正是本朝高祖當年起事所用,一直供奉于禁城太廟中的,即刻報於褚奉儀。

流觴軍臨陣倒戈已是始料未及,羽林軍與流觴軍高張此旗,必是有宗室嫡子脫逃,褚奉儀雖得帝都,心內卻極為不快,待到叛軍進入禁城,得知脫逃的並非太子伯曜,而是旭王仲旭,不由頓足再三,連道:「此子兇險,此子兇險。」四萬餘兵馬出了帝都,一路北行。叛軍羅思遠部緊咬不舍,吃了幾回虧,只得尾隨其後,伺機進攻。褚仲旭等人且戰且走過了歧鉞隘口,已是次日正午時分,隊伍漸漸收攏。

蘇鳴策馬走在仲旭身邊,不時望他一眼。旭王年紀不過十七,那張臉卻全無稚氣,目光清厲,可見是個胸有丘壑的人。蘇鳴心內不禁起了思忖。

清海公方氏乃是本朝少有的異姓王公,封地在瀾州擎梁半島的流觴郡,兼掌流觴軍,自恃為開國元勛一脈,與帝修素來有些不睦。此次儀王叛亂與清海公有所勾結本不足怪,奇的是那清海公的流觴軍,竟是早與旭王議定了一套辦法,城下兵變,裡應外合,連那陣法,似也是早先操演熟練了的。旭王原先所說為伯曜布下一條生路,原是這個意思。

「旭哥,旭哥!」仲旭聽見這聲音,忙勒住了馬,只見一人控著一匹瀚州駿馬,逆著大軍行進的方向朝他來了。到得近前,興高采烈地摘下戰盔,露出一張秀逸白皙的臉孔來,顯見是個貴族少年,身形高大,年紀約比仲旭更少一兩歲。

仲旭見少年嘴角有一道淺淺的新刀傷,便拿自己袖子擦拭少年的傷口,那血卻總也止不住。「鑒明,你是怎麼回事,這就破相了?」少年笑容爽秀,答非所問道:「父親身子不好,又要提防四周亂軍流寇,因此將流觴軍撥了一半與我,只說都交給你了。」仲旭轉頭向蘇鳴說道:「這是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方才城下的流觴軍便是他統領的。」蘇鳴抱拳為禮,暗暗心驚。三萬餘流觴軍夾在亂軍之中,隊形依然絲毫不亂,變化自如,這孩子,竟是個領兵的上好良材。

夜間宿營時,仲旭與方鑒明同帳而眠。鑒明嘴角的傷口已滾了塵土,結了痂,赭紅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樣。

「旭哥,那個蘇鳴,不會是蘇靖非的什麼人罷?」鑒明忽然折起身子,湊到他耳邊細聲說道。

仲旭不曾睜開眼睛,開口低低說道:「他自己開門見山,說是蘇靖非的庶子,卻與蘇靖非勢成水火。」「能信么?」「蘇靖非有許多側室,不過後來納了個歌伎,十分寵愛,將他那些側室遣的遣,賣的賣,孩子流落在外一節,我看是真的。不過這蘇鳴,一聽說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過精明,令人不可不防。」「旭哥。」「嗯?」「咱們兩年沒一起習武念書了。人家只當我在京中做質子,卻萬想不到你與我最是親厚,我迴流觴的時候,姨娘她們還問你可有欺負我呢。」「追兵不遠,明天還有硬仗打呢,別啰嗦,睡罷。」「你是想著早點到霜還見紫簪姐姐罷,忒心急了。」鑒明嘿嘿地笑。

仲旭並不答他,只屈起手指鑿了他一個爆栗子,自顧側身睡了,唇邊抑制不住浮起一點笑影。

流觴軍與旭王所率羽林軍轉戰百日,於秋季金風初起時節抵達瀚州首府霜還城,沿途收納義軍與各地勤王軍隊,四萬餘人馬已成了七萬,原本駐守黃泉關的兵馬,並夏季新發的三萬,亦共有六萬可用。

東陸動蕩,海港泉明城被僭王佔據,物資難以運輸;閔鍾以東的航路已被封鎖;西面的鶯歌海峽時時有白潮為害,三條航路,已有兩條半成了死路。整個西陸的運輸補給,十有三四是依賴著這僅存的半條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龍尾神的雷州商人,仗著他們的木蘭船與經驗老到的羽族水手,往來於西陸與北陸之間。霜還城與歧州城成了北陸的通商樞紐,帶著夸父力士的雷州商隊反而愈發多了,賣馬的、賣盔甲的、賣糧的、賣油氈的,乃至希圖附驥軍中的巫醫僧道、民間謀士,各色人等麇集於此。注輦、吐火魯等國更遣來使節,聲言願意出兵幫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白,在同一時刻,這些西陸國家恐怕也向天啟的僭王派出了負有同樣使命的使節與商旅。廣闊九州上,已知的黃金礦脈幾乎全都存在於東陸,也就是徵朝的領地上。西陸最富庶的注輦與尼華羅兩國,雖然出於盟約,還勉強支持著仲旭,但是這個趁火打劫,向東陸低價換取黃金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放過的。

注輦與徵朝本有盟約,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輦學習雷州語言風土,實則是充當質子,注輦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養育,預備與皇族男子婚配。那公主不喜東陸氣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於霜還,正是仲旭心儀的紫簪。紫簪肌膚光麗,流盼動人,天生一股溫柔氣性,連首飾簪環也少用。注輦人長於航海通商,奉鮫人為龍尾神,紫簪篤信猶深,日常只戴一枚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素潔無匹。

霜還城下,他們遠遠便望見白衣當風,是一抹幾欲飛去的影立於城頭,遠眺紅塵來路。

仲旭棄馬奔上城樓,紫簪看著他只是微笑,半晌開口說得一句:「半年不見,你就老了。」人都說,這輾轉苦戰的百日內,眼見著旭王與一干年輕將領老練起來,漸漸有了名將之風。惟有紫簪,像個沒見識的尋常婦人,只疼惜著他身形消瘦,容顏老損。

父兄死難、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慘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話,他落了淚。他是旭王,未來的皇帝,平叛的統帥,他什麼都是,惟獨不能是個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亂世里,只剩下她,拿他當做一個血肉之軀看待。

追襲的羅思遠部圍城不足二個月,瀚州的冬天便來了,風雪苦寒,糧草難繼,羅思遠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萬人在瀚州休養生息操演鍛煉,靜靜蟄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終不肯稱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號。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時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圖上狼煙四起。戰況糾纏翻覆,民無寧日,不少村鎮連一名成年男丁也無,田野荒廢,糧秣布帛幾不可得,百姓襤褸,率人相食亦有聽聞。寄寓注輦的皇子季昶已經從孩童成長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衝的努力下,王師的補給還由注輦國勉強地維持著。仲旭能夠奪還帝位的話,注輦的公主紫簪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徵朝的皇后,這就是注輦人的算盤。

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惟有京畿與面海的極東三郡仍在僭王褚奉儀手中,其餘皆已光復。以霜還為陪都,仲旭與六翼將麾下王師已壯大至近三十萬規模,另有各地義軍近十萬人馬。人皆以為奪回京畿至遲不過當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勢再度板蕩。西北鵠庫騎兵七日內迂迴三千多里路途,由黃泉關西面的芭林鐸侵入大徵國境,直向霜還逼去,卻又不與阻擊的王師多加糾纏,仗著騎兵精悍快捷,一戰即退,四處掠擾。清海公方之翊率東北合安、赤山兩郡王師圍剿塗林郡叛軍,卻遭亡命反撲。褚奉儀親率七萬五千人馬,自京畿南下,二個月內已奪回嵯峨、麇州、離瀾等西南三郡,一時間宛南、越西盡樹叛旗,京畿與廣路、塗林二郡叛軍更是大舉西進,如虎狼之勢。

那一年方鑒明年紀將滿二十,身材已生得很高,卸去甲胄后,身姿依然是秀拔少年模樣。六翼將中,他是最年少的一個,戎馬生涯卻已五年有餘。褚仲旭較他又年長三歲,陣前決斷持重,洞察敏銳,已儼然有了王者氣象。戰事中舉凡掩護接應包抄種種,二人皆可遙相呼應,靈犀相通,直如一對親生手足。王師中多有出眾年輕將領,數年征戰中同袍情深,不乏捨命馳援、浴血死守之事迹,然而人人心裡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戰死的消息傳到了霜還,探子陸續回報,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皆遭滅門。口信遞到時,八萬大軍正待開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離瀾郡首府通平城。方鑒明聞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馬背上喚了他一聲。少年副帥稍稍抬起頭,望著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開了口,終究沒能說出什麼,默默離了陣列前,再回來時,鎧甲已內換了喪服,依舊輕身上馬,目眶微紅,臉上卻看不出一些哭過的樣子。

王師急行十一日,於通平城西門外五十里處駐紮下來。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罵騷擾數日,叛軍開城迎戰時,便佯為退卻,反覆再三,終於激得褚奉儀親率主力出城,沿著離瀾江畔狹長平原展開陣勢。

離瀾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闊不過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帶綿延丘陵。拂曉前天空淺白,山嶺蒼鬱,草木輪廓森然羅列于山脊。刀劍與輕甲偶然相擊,在寧靜空氣中激起小小漣漪,鮮紅的流觴軍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濃黑——方鑒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非黑即白,樹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沒有第三種色彩。

仲旭仰起頭看著馬上的少年。

方鑒明的甲胄下依然穿著緇黑喪服,凝黑的眉頭掩在戰盔下,仲旭只能看見他薄白的唇,綳成一線。少年轉動頭顱,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著他。凌晨靜寂清涼的空氣中,少年那不可見的眼光散出凜冽寒意,一股壓抑的、凝凍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沒有熱度,卻要將一切焚燒殆盡。那怒火不是沖仲旭來的,少年胸臆中翻滾著的,是渴血的戰意。

「鑒明。」仲旭低聲說道,「記得,明日日出時分衝鋒合圍。」鑒明微微頷首,撥轉馬頭,向南方丘陵中無聲行去,很快消失在濃綠的林間晨霧之中。龐大的陣列延伸成為縱隊,沉默地追隨在他身後。無數腳步與馬蹄踐踏過夏季初露的草叢。

年少的清海公帶領二千精銳騎兵與三萬步卒,在丘陵中向東繞行六十餘里,當日午後近晚時分已潛至通平城守備薄弱的東門外。此時黑雲四合遮天蔽日,繼而下起亂暴大雨,雷鳴動地,令人兩股戰戰。

離瀾江南平原上,雨打鐵甲,十里錚錚聲響。仲旭已帶領王師與僭王褚奉儀嫡系軍隊開戰。天地昏黃,血泥糅雜。進退拉鋸之下,通路漸漸為屍身堵塞,豪雨中,狹窄平原幾成黃泉道。王師甲胄厚重,衣衫浸雨後行動不便,而褚奉儀嫡系軍隊已在西南轉戰數年,早已見慣暴雨天氣,身輕刃利。近一個時辰后,王師已敗退至中軍大帳前三里。鼙鼓轟鳴,巨大的震動自地底鑽上人的脊樑芯子里。叛軍的陣形漸漸收束,一場一鼓作氣的衝鋒正在成形。王師前鋒亦漸漸聚攏成為尖鋒形狀,預備著搏命抵抗。

鼓聲乍停。除了離瀾江濁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鎧甲的聲音,平原上一片靜寂。死了的不會再有聲息,而活著的,也不發出旁的響動。男人們無聲地喘息著,面孔上流淌著血和泥,骯髒的雨水自頭頂沖刷下來,模糊了視線。下一陣交鋒過後,許多人就要與他們的同袍一樣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們無知無覺的冰冷軀殼,任由大雨將那些致命的傷口沖洗乾淨。

忽然,自東而西,叛軍中傳遞來一陣騷亂的波瀾。

「看啊,城上!」一個嘶聲的叫嚷,刺破茫茫雨簾。

東面天空中,數道狼煙衝天而起,半刻過後,暴雨中一角天空顯露微紅,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東軍,東軍開始攻城了!」王師中猛然爆發出歡喜而殘暴的吶喊。

通平城已為王師東西夾攻,情勢岌岌可危。叛軍陣中,僭王的帥旗開始向東移動,想是褚奉儀急著要趕回城中解圍,狹長平原上,只留下叛將羅繼翰與二萬五千名叛軍苦苦支撐。

褚仲旭統率王師西軍,穩健地向東推進,羅繼翰部緩慢向通平城中且戰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濘紅黃的地面上留下死屍與殘肢。

入夜時分,通平城東門起火。叛軍首尾受敵,進退兩難,打開南北兩門,欲逃出城外,卻慘遭伏擊,亡損慘痛。叛軍遇此重創,反而起了一股困獸猶鬥的志氣,拚死抵抗。褚奉儀部前鋒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門,方鑒明的東軍已有半數由南北兩門分頭進入城中,集結完畢,嚴陣以待。東門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燒,火舌飄揚,巍巍矗立於王師東軍背後,彷彿是陰暗的空中橫亘著烈火地獄的拱門。

城門已全燒成了炭與灰,火星迸射,終於轟然崩裂,焦木與紅熱的銅軋軋碎落。百十名軍士頭頂盾牌,一涌而進,火焰熾熾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馬剪影令人心驚。數匹駿馬隨後而來,自叛軍屍身上昂然躍過。因這一躍,旗手所舉的濕透的巨幅旌旗獵獵展開,火光中呈現出不祥的殷紅烏沉色彩。黑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緞子,馬上的少年緇衣銀甲,使一柄極重的銀槍,銀盔遮擋了他的眼,雨水與血水混雜,自線條驕傲的下顎滴滴墜下。少年揚頭看向身後已被攻陷的城門,銀盔系帶鬆脫,鏗然落地,露出一張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軍的旗幟尚在燃燒。

少年唇角舊傷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測的笑。他將污血流淌的槍尖指向褚奉儀的帥旗,周身燃著毀滅的火炎,如一尊殺神。

「戰者殺,降者亦殺!」應和著副帥的簡短命令,東軍兵士們發出野獸的嗥叫,如鐵流沖向叛軍。

控弦懷刃,威動海內。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斬賊萬五千數。

——《徵書·列王紀·百四二·靖翼王》下半夜時,雨已停了,積雲散去,顯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氣與血氣自地面凜凜而起,順著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徑自向上攀爬。

王師西軍已逐漸抵受不住東面強大的壓力。返回通平城的叛軍主力又被逐出城外,與羅繼翰部合流,總計仍有近五萬人馬。城池已破,後有狂虐如狼的王師東軍追逐,叛軍已成窮寇,轉頭向西亡命殺來。

「東軍提前衝鋒了!那幫兔崽子在做什麼?」西軍兵士們大聲詛咒,揮舞砍刀,竭力阻擋頹勢。次日他們才聽說,那天夜裡,統領東軍的副帥方鑒明傳下手令:斬僭王首級者,賞十萬金。但是,並不是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能活到次日。

褚仲旭安撫著躁動的坐騎,自小丘頂上俯瞰戰局。兩軍相接已過七個時辰,雙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萬兵馬,至今只餘下不足九萬。叛軍向西突破,王師向西退卻。

六翼將之一的阿摩藍身背長弓,與他並轡而立,滿懷憂慮道:「殿下,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狹的出口。那出口會大大限制王師行動的速度,我們至少要付出數千兵力的額外代價,而且,與東軍的合圍也再難以完成。」仲旭無聲頷首,眉頭愈加收緊。這一趟南下離瀾郡,莫非要平白折損萬餘軍士,空手而還?頂不住了。他聽見空氣中有個聲音在耳語,輕微而宏大的聲音,無所不在,如一陣瘴風在混戰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們的心聲,脫離了肉體與意識,彙集成命運的低語。男人們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覺,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見骨,他們只是不停地砍,砍,砍。

只是一瞬間。仲旭看見記憶中無數的光與色流轉,在身邊飛旋掠過,疾如轉蓬。

父皇一隻死青的手在半空張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撓自己的咽喉。診不出的怪病,來勢兇猛,一夜即崩。

大軍壓城。

瀚州道上押糧兵士屢屢嘩亂,幼弟季昶設法自注輦國搜購而來的糧草泰半被劫。

刺客潛入霜還城中王府,紫簪受驚,失去了兩個月大的胎兒。

鑒明微紅的眼角。

仲旭握緊手中彎刀,深深呼吸。

造化小兒,你如此弄人。可是為什麼——青年抹了抹面頰上沾染的血跡,直直昂首望向雲破天開的星空深處。冷誚的眼神,不像是要尋求答案,倒像是在挑釁——為什麼我非得聽命於你不可呢?蒼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身影渺小已極。

仲旭將彎刀向耳側一送,格開一枝細小弩箭,繼而縱馬直前,向陣前賓士過去,彷彿一道閃電劈開叛軍的行列。

「衝鋒!想活命的跟我來!」嘹亮的聲音高高漂浮於戰場上空。王師每一名士卒都聽見了他們的主帥,他們的王,也是第一次,他們聽見了他們的皇帝。

白刃交加的金聲猛然密集起來,另一個磅礴真實的巨大聲音自人叢中升起。那是四萬餘人發自肺腑的狂熱吶喊,起初還參差雜亂,接著便漸漸清晰起來,排山倒海——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音在身後如潮水一般越漲越高,然而仲旭什麼也聽不見。突入亂軍叢中,手中彎刀刷地揮出,強悍凌厲的弧光,像是朝著命運的咽喉。

溫熱的鮮血濺上了他的臉。阿摩藍的驚呼,他也聽不見了。

王師東西兩軍終於勝利合圍時,距離原先預定發起衝鋒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東軍提早發起衝鋒,幾乎將全軍推入覆滅的境地,儘管如此,眼看著東軍的帥旗在平原盡頭的夜霧中浮現,戰局至此已然扭轉,西軍的軍士們才從肺腑里吐出一口氣來。東軍真殺紅了眼,竟堅不受降,叛軍存活不足三萬人,皆向西軍棄甲乞命。收兵的鳴金之聲直響過三回,東軍才算開始平靜下來。

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下,阿摩藍眯起眼睛眺望東方。赤紅的清海軍帥旗高高聳立於蠕蠕人頭之上,正向這邊穿梭而來。俘虜們拖著傷腿,畏懼地向兩旁閃開,露出清海軍旗下的純烏的駿馬,以及那馬上的少年將軍。漸漸離得近了,阿摩藍看清他的長槍已不見了,鬢角旁凝結了蜿蜒血痕,大小傷口約有近二十處之多,周身上下皆留著惡戰的痕迹,但那雙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滾沸鐵水剛剛鑄就,還迸發著鋼花與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彷彿要把這少年的身體燃燒殆盡。

「褚奉儀呢?」他的唇翻起了白皮,一說話,便滲出血來。少年舔了舔唇,吞下鐵腥的鮮血。「褚奉儀找到了嗎?」阿摩藍並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少年的眼神,竟然能夠在一瞬間變得更加灼人。他沉默地迅速調轉馬頭,揚鞭打馬正欲再度向東疾奔時,阿摩藍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脫,反被阿摩藍拽得轉了回來。他的眉頭攏緊了,右手已按上了腰間的佩刀。

「旭王殿下,」阿摩藍微微停頓一下,彷彿在斟酌遣辭造句,接著指向西面,「旭王殿下正在中軍大帳中。」年輕的清海公疑惑地看著他。這個與方鑒明同為六翼將的男人年紀約有三十齣頭,南海異族的紫紅膚色,眉目深濃,襯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貓眼。即便是仲旭,也只知道他從南海真臘國來,善賭、善馴馬、善騎射,至於真名為何、本籍何處、為何流亡東陸,一概不明,亦不多問。帝修年間,阿摩藍投入王師服役,默默無聞地過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為近衛長,至今一口官話已說得十分漂亮。

阿摩藍抬眼左右掃視片刻,方鑒明身邊跟隨著的親衛軍士終於稍稍後退。阿摩藍策馬貼近少年身邊,將手心朝上攤開。少年的呼吸驟然停頓,唇角傷痕綳直,那張原本因憤怒與嗜殺而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驀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張被血與火染得臟污的面具,非人間的俊美,冷硬而毫無生氣。

阿摩藍的手心裡,躺著一個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兩爿,胸口蠅頭小楷寫著數行文字,裂面的新鮮黃白木紋間滲透赭色,髹過清漆的小手小腳上滿是半乾的暗紅指印子,膩膩地粘人,像是新近在血泊里浸泡過。鑒明認得那東西——出戰時,不少軍士懷中都揣有這樣一個人偶,民間稱作「柏奚」,用以抵擋災厄厭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傷,便將人偶劈開燒化,讓柏奚替主人承受災厄,是個護身的玩意。紫簪偶然見了,即親手為沒有家室的將領們做了十數枚柏奚人偶,書寫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鑒明與阿摩藍亦各有一枚,出戰時藏在甲胄的護心鏡后。

而阿摩藍手中的這一個,他們都認得,那是仲旭的。

「一個時辰前,殿下中了流矢,這東西被箭鏃穿透,碎了。為防軍心渙散,殿下忍痛斬下箭桿,只將鏃頭留在胸前,直到大局已定,才肯讓我將他送回大帳內。醫官說——」阿摩藍猛然截住了話頭,彷彿有些話,說出來便要成真。他默默地將人偶殘片放進鑒明手裡,回頭輕聲打了個呼哨,旗手便打著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跟了過來,隨阿摩藍向橫屍遍野的平原深處走去。收容俘虜、打掃戰場,整頓編隊,他尚有許多事情要做。

肩上的甲胄,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黑衣銀甲的少年攤開手,俯首看著手心上那些血糊糊的小木片,才昂起頭來,大力朝馬腹踢了一腳,烏騅長聲嘶鳴,繼而放蹄向西面中軍大帳馳去。

守衛軍士來不及攔阻,駿馬已躍過營外搭設的鹿角障礙,馬上的人拔刀出鞘,接連震飛了帳前近衛的數柄金刀,連人帶馬幾乎衝進營帳中,才猛力收韁勒馬,烏騅怒鳴,人立揚蹄,近衛軍士剛要張弓齊射,馬上的人已輕身躍了下來,暴風似地卷進大帳中去。終於有眼尖的認了出來,連忙高喊:「且慢!那是副帥!」右手佩刀已經拋於帳外,左手心裡牢牢握著的木片卻還在,攥出了汗,滿手泥粉與血跡,扎了木刺的地方,凝著一點艷異的紅。

空無一人的外帳里生著火,凍木了的手腳仿如浸入溫暖的水中,癢酥酥地發痛。少年佇立原地,眼睛也不瞬一下,盯著地上一串銅錢大的滴濺血跡繞過帳幕,向內帳去了。內帳里點著燈火,將幾條忙亂人影投射於帳幕之上。

醫官長鼻尖上懸著豆大的汗珠子,顧不得抹,不住搖頭,低聲向那躺卧的人影說著什麼。

仲旭清冷悅耳的聲音揚了起來,雖虛弱,卻執拗。「要我說多少遍?給我拿出來。」醫官長急得也拔高了嗓門:「殿下,此時拔不得啊!箭鏃正在肺腑之間,若是拔了出來,這出血一時止不住,那可——」「此時拔不得,難道明日後日,」仲旭嘶啞喘息,話語里有著破碎的氣聲,「就拔得了?」醫官長無言,只是反覆地搓著兩手。帳幕內有人探頭出來望了一眼,向內帳里說道:「殿下,清海公來了。」像是剛要開口說話,卻被什麼嗆住了似地,仲旭猛烈地咳嗽起來,每咳過一陣,吸氣時都發出長長的嘶聲,是空氣漏出受傷的肺管。內帳里一片驚惶,幾個聲音高呼著:「殿下,殿下!」如此嘈雜的人聲中間,鑒明依然聽清了簾幕上,那「撲撲」的輕輕兩三聲響,如同幾滴急雨落在油布上似的。眾人忽然都噤了口。從厚重的簾幕內里,緩慢地,有微細的紅絲滲透,沿著經紗緯線伸展出來,逐漸沁開。

鑒明心頭凜然一驚,高聲喊道:「旭哥!」不及多想,便撩開帷子一步邁進后帳里去。

醫官們正用大疊大疊的布巾死死壓住仲旭胸口,近五十歲的人了,急得手腳發顫,早已不管什麼禮數,口裡不住喚著:「殿下,您這是不要命了呀!」方鑒明後退了一步。

褚仲旭整個人是鐵青的顏色,身形彷彿比平日小了一圈,從頸下到臍上全是血,幹了濕,濕了又干,色澤發黑的血痂上覆著一層鮮紅的新血,是方才噴出來的。他在翕動嘴唇,然而站得稍遠的人們已聽不見他了。

鑒明搶到床前,慌得說不出話來。

仲旭微微地笑了,眼光示意他再近些。鑒明照辦了,見仲旭像要說話,便將一耳湊上前去。只聽得仲旭艱難近乎無聲地道:「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帶著那麼個玩意啊。」鑒明大驚,掰開仲旭的右手,果見一枚血淋淋的精鐵箭鏃,只連一寸多箭桿。

這時候,帳外通傳,說是有人從流觴郡給清海公送了信來。聽得流觴郡三字,鑒明喉間一緊。名義上,他還是流觴郡的領主,可是如今父親與族中兄弟皆戰死,褚奉儀已下令將方氏滅門,流觴郡淪陷叛軍之手,是誰,會自那裡送信來呢?營門外,等候著的快馬急遞信使連站立亦不穩,周身傷口均已潰壞,散出惡臭。見方鑒明從帳中出來,抖抖索索自懷裡摸出封套來,軟爛腌臢,想是經過雨淋汗浸。開了封套,裡面只薄薄一片紙,從流觴到離瀾,東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餘。

鑒明吾兒:方氏血脈獨存汝身,好自為之。

過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筆跡,想是匆忙寫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凜然的家傳台閣體。

原以為是丹紅紙的封套,輾轉傳遞中褪舊了顏色。見內里的紙箋亦染了一半赭紅,與兩枚指印,才曉得是血。

他知道父親是不在了。他是貴胄子弟,自小入宮伴太子讀書,逢著慶典入朝,父親時時來看他,他倒覺得陌生。父親也不惱,總是水波不興地笑著,塞給他一兩件玩意兒,若他不躲避,還摸摸他的頭。他六歲那年秋天開始習射,父親給了他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開弓用的,以防弓弦割傷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親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他戴著恰好。

今日一戰,他雖立心要殺了褚奉儀報仇,心底總還存有些僥倖。父親看來樣子溫煦,據說年輕時也曾是個武藝出眾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葉茂,哪有那樣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這信到了手裡,親見了父親的血浸透過的白箋,他才算是真的明白過來了。

他們都不在了。即便他親手斬了褚奉儀的頭顱祭在靈前,也沒有人會來應答。這話已無人可訴,只有在腦子裡靜靜對自己講起,說不出的空虛與凄涼。

受傷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軍近旁,方便醫官們救治,哀哀呼痛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丟了崽的狼,有的像風箱,有的什麼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將那信使送去醫治,架著信使的兵士低聲嘟囔:「自己人都救不過來。要不是他姥姥的東軍衝鋒提早了,哪能死這麼多人。」日頭還不曾出來,東方熹微,遠遠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著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見他的人馬,每一個都負了傷,驅趕著俘虜去掘坑掩埋他們的同袍。他看見一個叛軍的兵士,左臂上縛著繩索,與旁的俘虜連成一鏈,拖著折斷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見這數萬人,經過半日一夜鏖戰,個個饑寒交加,還流著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見生前廝殺的敵人,一個的刀鋒還穿透在另一個的胸膛內,卻被埋在一處,在地下做永遠的鄰人。他們在家鄉或許還有妻兒老小,但,即便他們尋到了這裡來,也再找不到他們的親人。那樣多的枯骨,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誰能辨認呢。

他並不憐憫。雖然他年紀還輕,卻已從軍多年,心裡深深明白,若敗降的是他們,敵人未必能待他們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陽將離瀾江映成一江血水,數萬人迎著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紅,不由得叫人覺得滿目哀涼。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這裡,他猛醒過來,掉頭疾步奔入大帳,手裡一面將書信揣進衣襟。經過取暖的火盆時,他將手裡的那些柏奚殘片傾入火中,火舌一瞬間舔了上來,又低伏下去,吞噬著木片,再看不出人形來。

外頭天已半亮,帳內卻還像是深夜。仲旭臉色白得駭人,心口的布巾換過幾次,勉強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體里再沒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緣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會是這樣。

見他進來,仲旭雙眼張開一線,幾不可見地牽了牽嘴角。

鑒明在他床前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指尖,鐵石一樣冰冷的修長手指,在這昏黑的空間內,隱約勾起幼時不祥的記憶。

像是用盡了周身的氣力,仲旭的聲音還是輕細得如同耳語:「鑒明,你痛快些了?」少年副帥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著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卻含著笑。

他們同是喪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後的遺孑。從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長為可以性命交託的同袍。這世上,只有他,與他不需言語。

——原來,他都明白。

方鑒明忽然流了一臉眼淚,哽咽道:「旭哥……」「……就要做主帥的人了,這樣難看。」說著,仲旭自顧合上雙眼,似是十分睏倦。他還活著,只是這極度耗弱的身體,怕也支撐不了兩日。

少年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天大亮時,清海公將醫官長等人全數遣出大帳,只點二十名親衛輪班守在外帳門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與獨活、銀硃等幾味葯進去。

過得半日,醫官長欲要探視旭王傷勢,門口親衛卻將他攔在門外,說是清海公交代,只要裡邊沒人出來,外邊即令是王妃親臨亦不許放行,違者立斬,茶水葯湯之類也一律不用。

醫官長怒極,正喧嘩爭執間,營帳的門帷嘩啦一聲掀開,清海公自帳內走了出來。醫官長轉過身剛要發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少年,已成了另一個人。

容貌、身姿、衣裝,說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間,少年飛揚神採收斂無蹤,眼裡卻有了沉實的決心與氣魄。他已長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清海公方鑒明派了一小隊人馬,將醫官長與曾在帳內救護旭王的八名醫官都送回霜還城中去,另選一名醫官長來頂替職位,救治傷兵的三十五名醫官則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聲。瀚州到離瀾,王師此來八萬大軍費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輕裝肥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醫官長抵達,旭王怕是早沒了。只是既然主帥已不能視事,萬事當然遵從副帥命令,眾人只得暗暗狐疑罷了。

方鑒明令阿摩藍主持善後,阿摩藍靜靜點頭,轉身臨走時,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輕的清海公正撩起門帷,邁步走入大帳。他站立過的半乾的泥地上有血,積成小小的一汪。

前往瀚州迎送醫官長的人馬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四十餘匹駿馬,十九日後,竟已將新任醫官長送到了通平。王妃紫簪親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帳去,只得交阿摩藍暫存。

這十九日,旭王的營帳內日夜燃著燈火,起初尚有水聲與器皿相擊聲,到了末了的三兩日,卻像是裡邊一個活人也沒有,若不是守衛的軍士偶爾聽見一兩聲高燒囈語,怕是真要以為旭王殿下與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幾名性急的五千騎要闖入營帳探視,阿摩藍拔刀攔了下來。

新來的醫官長到了軍中,打聽了狀況,頗有些坐立不安,便決定先往診治傷兵。剛要替刀傷破潰的軍士重開一帖外敷方子,忽然聽得外邊喧鬧起來。幾名年輕步卒闖進營帳,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帳前。

原來是帳內有了動靜。兵士們丟下磨刀石與飯碗,飛奔著聚集到大帳門前,烏壓壓幾千號人,皆屏住氣息,凝神靜聽。離瀾江的水聲隱約自三四里路外傳來。

帳內,甲胄一處處扣合的鏗鏘聲音歷歷可聞,佩刀錚然出鞘,想來主人只是檢視了一回,又還入鞘內。繼而,那個腳步從內帳里出來,向外帳的門帷處過來了。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步履,雖然稍顯虛弱,卻還輕盈穩重——只是一個。清海公在帳內不眠不食十九天,體力不繼,也是不足為怪的。至於旭王,誰也知道,那多半是沒了。

醫官長腔子里原本強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間全都翻騰上來。早先聽聞清海公將前任醫官長遣回瀚州,不准他人入視,他心中便有了根底——此來宛州,凶多吉少。只是妻兒皆在霜還城中,不由他不隨這些軍漢動身。旭王若當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師中頭一號人物,日後定了天下,往注輦迎回昶王,自家做個監國將軍,影子皇帝,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旭王天璜貴胄,屍身自是非經醫官長的眼驗過不可。他若想保住項上人頭,只得虛與委蛇,可是,看這陣仗,倘若他說一句昧著良心的話,怕是也不能活著出了這個軍營。他傾聽著那漸漸接近的腳步,心尖子直打顫。

嘩啦一聲,大帳的門帷被撩了起來。醫官長打了個寒戰,周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來,皮子都繃緊了。

四下里爆發出一陣叫喊,響亮得像是要將人猛然拋進天空中去。置身於萬人中央,醫官長已然分辨不出那聲浪是憤怒、失望還是歡喜,他只是木然看著眼前步出大帳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色蒼白到不似人類的地步,如陰晦天氣里日光投下一抹影,風吹即散的樣子。縱使撩起門帷的那隻手尚在顫抖,一對眉依然狷傲地揚著,清銳逼人。

他開口說話。

「你是醫官?」曾是刀鋒般明亮清晰的聲音,因多日未曾言語,已然沙啞。

醫官長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間敲出的戰抖聲音。他本該舒一口氣的,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懸壺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重傷如此,十九日後,怎能下地行走?旭王一手仍攏著門帷,一面眯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說道:「你進去看看。」說著,向帳內側了側頭,冷厲的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醫官長的臉。

醫官長慌慌應了「遵命」,便一貓腰過了旭王身邊,向帳內走去,一面聽見阿摩藍上來稟報,查實當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后,僭王褚奉儀原來未曾親返救援,只向東行了數里,便令人執掌帥旗,假充主帥折返城中,自己則領了數十親隨,直向北去。急行數里到了水邊,尋到船隻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現已遁回天啟。

醫官長回頭看去,阿摩藍正將一枚小小木製人偶呈給旭王。旭王接過那玩意,端詳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懷中。

清海公方鑒明獨力看護旭王,不眠不休達十九日之久,終於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卧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

命運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於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所謂滅頂之災,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砂之一。

一年後,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葯原合戰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倖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麼,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彷彿還能觸到曾經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小的柏木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雲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紅葯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彷彿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

紅葯原合戰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餘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迴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后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蕩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

紫簪進為皇后。那一天,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褘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方鑒明立於群臣前列,仰視著年輕的皇帝。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於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衣裙,脖頸間垂著注輦王室的龍尾神鮫人紋章墜子,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后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容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那是緹蘭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後,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徵朝的青年貴族已經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不過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后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琅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捲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後,宮內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和,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地撲了過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麼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僕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後來乾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麼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麼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摺。」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並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疊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裡,我不安心。」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帝旭合了合眼,彷彿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帝旭身後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帝旭指向方鑒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跌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雲天空。

「小駱子。」「唉?」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凈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狀元郎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是啊……不領兵權,不幹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後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觽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謚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裡,內務監來報,方諸已凈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里,只有朔風一陣陣捲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著,一面環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朦朦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隻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麼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迹汪在那裡。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於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後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後,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願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鄢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即被當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牆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於世的最後一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準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兒是什麼年月啦?」內侍恭謹答道:「回陛下,今兒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我問你,今兒是哪一年了。」「……天享,呃,十四年。」內侍心內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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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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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綠霜已白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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