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她覺得有些陌生,不認識他,雖然,第一眼她就認出他是閔永吉。
可是她的永吉哥,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衣衫不整,面色泛青,鬍子拉茬,眼裡布滿了血絲,一臉的頹廢。
他的手還緊靠在耳朵邊,掌中握著一枚手機,似乎一個電話剛講完,見到她后,他眼裡緊繃的神色頓時一垮,連同那隻握著電話的手也頹然垂了下來。
柔軟的神色逐漸注滿他的雙眸,他看著她的時候永遠都是這樣,溺愛的,寬容的,時而無奈卻又是心甘情願的。方好在那裡面讀出來的全是回憶,悠悠的歲月一點點的在他眼裡流過,他彷彿不願醒來,放任自己在美好的過去中徜徉。
可是,方好已經醒了。
她的目光從他臉上收回,重新俯頭去撿自己的物品,一一放回手袋,連同那本砸在地上後有些破碎的課本,她也很小心地把褶皺撫平,然後抱在胸前。
方好緩緩地站起身來,與他的目光接近平視,有剎那的頭暈目眩。
閔永吉沒有走出來,他站在門內,下意識地往旁邊閃過一些,腳步有輕微地踉蹌,「進來吧。」他嘶啞著嗓子對她說了一句。
方好沒有動,緊緊摟住自己的東西,良久,她輕輕地說:「我想回家。」
他似乎沒聽清,費勁地皺了皺眉,目光有些渙散,可是,他旋即就說:「好,我送你。」他轉身很乾脆地往裡闖。
門敞開著,她能看到他不穩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向裡面挪動,還有他含糊不清的解釋,「我……我去拿車鑰匙。」
方好不認為他這個狀態還能開得了車,可是她只能等著,她想,如果他出來看不到自己,一定會很失望,他現在這個樣子,她不忍令他失望。
等了許久,也沒見他出來。
方好開始不安,她謹慎地走近門邊,視野里只能看見一道玄關,她喊了一聲,聲音越過玄關,溜進底樓的客廳,有幽幽的迴音飄過來,卻沒有應答聲。
她終於踏了進去,第一步時很緊張,真的生怕有架時空機器突然降臨把自己載走。穿過玄關,她順利走進了客廳,對自己剛才詭異的念頭感到失笑。
閔永吉攤手攤腳地倒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巋然不動,頭部不遠處,滾落著幾隻空酒瓶。
方好吃了一驚,再也顧不了許多,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衝過去拉他,「你,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你起來呀!」
她拚命地撼他,要把他弄醒,這不是她熟悉的那個閔永吉,她覺得不對,慌不擇路地要讓他蘇醒。
閔永吉緩緩睜開眼,怔怔地望著一臉焦急的方好,終於對她吃力地笑了笑,「好好,是你嗎?」
方好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她使勁地點頭,忍住哽咽,「是我,永吉哥……你,你別這樣,好嗎?」
她終於又叫他「永吉哥」了,閔永吉聽著,只覺得無限寬慰,可是,他很快看見她面龐上滑落的淚水。
「我沒事,好好,你……別哭。」他微蹙了眉,抬起手要替她拭淚,方好下意識地避過,自己抬手去來擦。
閔永吉的手頓在半空,過了片刻,又頹然跌下,帶出一句輕嘆,「好好,我對不起你。」
方好忍著眼淚,只是搖頭,她想拉他起來,可是力量太小,根本連挪動他都困難,最後還是閔永吉自己爬了起來,他吃力地挪入就近的一把椅子,定定地喘息,彷彿蒼老了十歲。
方好心裡難過,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對不起你……」閔永吉再開口時,仍然只是恍惚地念叨這一句。
方好張嘴想要安慰他兩句,可是他立刻就揮手阻止了她,「不,你什麼都不要說,只要聽我講就行……」
方好終於順從地點了點頭,她知道他有很多話想對自己說,可是,她從沒給過他機會。
就讓他說出來吧,說出來比悶在心裡好。
客廳里寂靜無聲。
他跟她終於面對面地坐著了,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說,又該說什麼。
三年裡,他打過無數腹稿,迥異的風格,完全不同的態度,在不同的場合下與她邂逅,可以用不同的版本。
他的思維開始混亂,現在,應該告訴她哪一個?在她擔憂而期待的眼神里,他聽到自己突兀的笑聲,「你應該是……剛從林娜那兒過來吧?」
方好默默地點頭。
閔永吉又笑了一聲,容顏慘淡,「那麼,你大概了解我跟她是……」
方好不想他再提那段難堪的往事,對誰來說,聽著,講著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她立刻搶著道:「我都知道,你別說了。」她眼裡的憐惜顯而易見,她的手無意識地撥弄著椅子扶手上垂下的一小截流蘇,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是因為不忍心……」
閔永吉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不!」他異常粗魯地打斷她,眼裡閃過苛厲的光芒,象某種邪惡的野獸,令方好頃刻間心驚膽戰!
這是他的另一面嗎?他從未在她面前有過如此兇惡的神情。
然而,他眸中的戾氣很快就消退了,只剩下虛軟的懦弱。
對面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一如多年前那樣明亮,是夜空中最璀璨的兩顆星,這麼多年來,沒有變過,沒有添加過一絲市儈氣,也沒有一丁點的嘲弄與責怪,她只是那樣靜謐柔和地望著他,就足以滌盪他滄桑斑駁的心靈。
這雙純凈的眼眸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逼得他責問自己,鞭笞自己,而現在,它就在眼前。
一瞬間,所有徒勞的偽裝,冠冕堂皇的借口都轟然倒塌,他知道,不管他說得有多華麗哀傷,都只是枉然,都敵不過眼前這雙清澈若水的眼眸。
「不,我沒你想得那麼善良。」他要告訴她的,也是唯一能告訴她的,只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哪怕難堪,哪怕醜陋,可他不想欺騙她。
他嘆氣,然後低緩地陳訴說,「她父親來找過我,告訴了我關於林娜的一切……我很意外,也替她難過……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太不幸了。」
「林娜她爸爸,告訴我,林娜……喜歡我……」他說著,很淺淡地笑了一笑,「其實,他不說,我也能感覺到一點兒。」
身在異鄉的孤寂之人,即使是一點微薄的好意,也能讓他倍感溫暖,更何況是一個年輕女孩傾慕的不加掩飾的目光。
「令我震驚的是,他爸爸,請求我娶她……他說她過得太苦,好不容易愛上一個人,卻還要那樣難為自己……」
閔永吉緩緩地抬起頭來,遙遙地望著正前方的一幅山水壁畫,自顧自往下說:「我當然拒絕他,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一直來找我,每天都來…….他是……真的很愛自己的女兒……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爸爸,還有棄我而去的媽媽……..真的,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父親可以為了自己的孩子…….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開始扛不住了。」
方好溜下椅子,坐在閔永吉膝下的地板上,她的身體靠著他的椅子,希望能給他一丁點兒慰籍。她知道他從小心裡就怨恨著自己的母親,那樣無情地離去,從此對他不聞不問,雖然他從來不說。小時候,他那麼喜歡呆在方好家裡,也是因為她有一對恩愛的父母,他們也從不吝於讓他分享他們對子女才有的慈愛。
閔永吉的聲音很快低冷下來,帶著一絲殘酷的無情,「可是,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他開出來的條件。」
「他告訴我,只要我跟林娜結婚並能維持最低兩年的婚姻,他可以無償贈與我林氏兩成的資產……」
這樣的婚姻交易方好只在電視里見到過,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竟也存在,而交易的一方,還是她從小尊敬並熱愛的閔永吉。
可是,她又覺得其實沒什麼可奇怪的,他的婚結得如此突然和倉促,沒有任何徵兆和前奏,完全就像――做成了某樁買賣。
「為什麼……是兩年?」此刻,她只對這個感到好奇。
「當時,她的身體狀況又開始轉差,醫生說如果她持續這樣的狀態下去,頂多……還能撐兩年……」
如此殘酷的話語聽在方好耳朵里,她被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閔永吉低頭望著她,眼神溫柔,可是那眼裡彷彿躲了兩個卑微的小人,怯怯地,不敢多看她。
「好好,你不知道,在美國,不管你多麼努力,多麼用功,對象我這樣的亞洲學生來說,到頂了也就是在一家平庸的企業里謀一份還過得去的差使,可是……只要經濟動蕩,最先被裁員的總是我們,沒有安全感,更別提有多大的發展……學習也很艱苦,要掙學分,還要打工維持生計,我厭倦了終日不是對著書本,就是對著盤子的生活,我也想過要突破,可是,哪有那麼容易……」
方好想起他留學期間回來的那段時間,對於自己熱切地要出國與他會合併不熱衷,現在她明白了,那樣的辛苦,她即使能夠過去,兩個人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好。
「可是,你也可以選擇回國啊!」情知現在講什麼都是多餘,她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閔永吉苦笑,「出去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混下去,一般是不肯回來的,國外再苦,可到底掙得比國內多,即使將來有一天會回來,誰不希望自己是盆滿缽滿地衣錦還鄉,兩手空空回來,不光別人,連自己都要恥笑自己。」
方好不再接茬了,她沒有同樣的經歷,無法理解他當時的想法。
他的神情逐漸轉為痛苦,象是對那段過往的鞭撻,「所以,當她父親向我開出那樣的條件之後……我動搖了……林家的產業在華人界有目共睹,說句難聽點的話,林娜……雖然她是那個樣子,可想娶她的人不在少數,誰都知道她是林健南的掌上明珠,能夠娶到她的人,在林家哪怕只分點殘羹冷炙,也可以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他哀傷地望著方好,「好好,我不想再那麼辛苦地過日子,我想出人頭地,我要在美國立足。」他的聲音沉甸甸的,彷彿壓上了千斤重擔,「所以……我拋棄了和你擁有的一切美好,忘掉了給過你的承諾,我……娶了林娜……」
方好的手緊緊地揪住胸口的衣襟,渴望能給自己支撐的力量。即使已經隔了三年,上千個日日夜夜,她聽在耳朵里,淚水還是噴涌而出,她永遠也忘不了讀他那封簡短的書信時自己山河破碎的心情。
那時候,她真的連死的心都有!閔永吉說出來了,心頭反而平靜了不少,自嘲地笑笑,「好好,這就是全部的真相,現在,你都知道了,你的永吉哥,其實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一個……自私、貪婪的小人。」
方好趴在椅子的把手上,任眼淚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掉,淚水積成一潭薄薄的水窪,瀰漫在光潔的地板上,能照出她凄楚而無奈的面容。
閔永吉沒有過去安慰她,他已經完全把自己打入了「卑鄙」的行列,他沒有資格對她作任何勸撫。
「好好,我……對不起你……」他緩緩地傾下身,把頭埋在手掌里,身子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我……也……對不起她。」
方好停止了啜泣,抬起頭來,不安地望著他,「永吉哥……」
他不說話,捂住臉的雙掌里有濕濕的東西滲出來,一顆顆往下掉……
方好驚慌失措,她伸出手去,使勁拽他的胳膊,想要看到他的臉,「永吉哥,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閔永吉的臉終於從掌中抬起,面頰上濡濕了一片,他的眼睛凄愴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喃喃低語,「我對不起她,她那麼喜歡孩子,那麼希望給我生一個孩子,可是……我騙了她,我答應了她父親……我騙她去醫院,騙她做了那個手術….我,我謀殺了我們的孩子……」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方好在這瞬間忽然明白了林娜那異樣而駭然的表情是為了什麼。
他們的孩子,沒有了!「永吉哥,她不能有孩子的,對嗎?」方好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冷靜,冷靜得彷彿不再是平日里那個渾渾噩噩,沒心沒肝的自己,「她的病是不允許有孩子的,是不是?」
閔永吉木然地瞪住地面,他的面色仍未從愧疚中擺脫出來,良久,思緒迴轉,他終於微弱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你讓她做掉是對的,你只是想保護她,不想讓她有生命危險,對嗎?」
閔永吉點頭,又搖頭,茫然的眼神不知所措,他在自悔與歉疚中掙扎了太久,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他唯一能辨別、能清晰看到的,是林娜在術后慘白的臉和瞧著他時絕望冰冷的眼神,他生生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方好的手掌。
她的手掌柔軟而暖和,是他所熟悉的,他從小就握在手裡的,給過他快樂和溫馨,那上面有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力量。
「好好,我真後悔去了美國。」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好好,我們……還回得去嗎?」他這樣問的時候,自己已經溢滿了絕望,明知一切都不可能了。
「永吉哥,你還記得嗎?你去美國之前,我跟你發過的誓……我會等你,等你回來……那時候,我一直相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閔永吉不敢看她,只是注視著被他攥在手裡的她的手掌。
這隻白且柔弱的手象一隻美麗而怯然的鴿子,躺在他給她營造的窩裡,乞求他給她遮蔽風雨,可是,他沒能做到……
方好一點一點地抽回自己的手,語氣憂傷,「我們都沒有辦法保證自己一塵不變,不是嗎?你娶了林娜,而我……也愛上了別人……」
從他向自己說「再見」的那一刻起,她對他的怨忿就遠遠超過了植根於內心長久的依賴,她恨了他這麼多年,到此時,驀地徹底鬆手,才忽然明白,她對他這份念念不忘的「牽挂」,不知從何時起,早已與愛無關……
「永吉哥,我們……都回不去了。從前,我只想著能跟你在一起,一輩子,就是快樂的…..可是現在,我希望那個永遠陪著我的人……是他。」
閔永吉猝然間垂下了頭,良久以後,才道:「關海波,是嗎?」
方好沒有一絲猶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永遠都這麼直接,不懂得緩衝,總是實話實說,閔永吉從小就了解她的脾氣,她喜歡上誰,就會一心一意對他好,現在,也是如此。
從此,他再也不是方好心裡的那個唯一了。
他忽然間抬起頭來,直直地盯著她,象抓到了某個漏洞,急切地問:「你媽媽知道你跟他……的事嗎?她怎麼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