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倖存者
羅莫是在天黑之後出現的。
塞文不知道羅莫到底根據什麼找到了他,但想來這個魔法師早有準備。所以羅莫從一個山頭冒出來的時候,他一點都沒有驚訝。那個勛文伯爵是不可能傷到他的——對付一個魔法師的有效方法是先下手為強,讓一個咒語都別從他嘴裡冒出來。而那個白痴癩蛤蟆為了滿足自己的表現欲而那麼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能殺得了羅莫才怪呢。
羅莫也不是毫髮無傷。他的肩頭有一大片血跡,那是被劍划傷的,但並不嚴重。此外,羅莫的長袍有多處破損,可見是經過一場激烈的戰鬥才脫險的。
「那個勛文伯爵可真難對付。」在看到塞文和羅賓都安然無恙地等著自己的時候,羅莫鬆了一大口氣,「費了好大工夫和他們糾纏,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他揮舞著手裡的魔杖,「不過有這個瞬移法杖,他們不過是捕風捉影而已,哈哈哈哈……可惜魔杖的力量快用光了,只剩下一次了……」
他走近前,注意到塞文似乎無視他的存在,而是專心看著羅賓。羅莫的笑聲消失了。
「怎麼了?」羅莫一直走到塞文身邊。
「必須馬上帶她去治療……」塞文看著羅賓火光下蒼白的臉,「我想我們犯了錯。我們不應該讓她在露天過夜,而且還不停地用冷水敷臉……使她的情況更糟糕了。已經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什麼東西都沒吃……她體力難以支持下去了。如果持續下去,到明天日落的時候,她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了。」
「我們必須馬上找一個治療者才行。」羅莫呆了一呆,似乎想起了什麼,「對,這附近有一個城鎮……那裡一定有治療者的……但是……」
塞文知道羅莫在顧慮什麼,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要多少時間的路?」他問。
「還有兩天……」羅莫立刻明白時間上的問題。他們現在可不是坐著舒服的馬車,而是要步行。而且是帶著不能動的羅賓步行,「我們必須找一輛車……或者馬上就要連夜趕路……但如果帶著她趕路,恐怕會讓病情更加惡化……」
「你有可以用的魔法嗎?」
「不行,我沒有準備召喚坐騎的法術……而且那個癩蛤蟆必然派他的士兵四處找我們,我記得他們有好幾百匹馬……我們必須離開大道。但這樣會讓我們難以在明天抵達。」
「不。」塞文搖了搖頭,「我們要走大道,而且是公開地走。」他眼睛看向堆在一邊的黑布。失去魔法能量之後,這塊布真的很粗糙。
收稅官大道是聯繫整個國家的道路,因每年收稅官都帶著護衛沿這條大道前往各領主領地收取稅款而得名。正因為如此,這條大道橫貫國內許多偏僻荒涼的地方,許多路段甚至是終年不見人煙——除了每年一次的收稅官的隊伍之外。所以,各個領主的領地之間並沒有非常明顯的界限。在荒涼之地劃分界限然後派士兵駐守毫無意義。一般的貴族都只在自己的居城和人口密集的地區安置警哨部隊。
因此,勛文伯爵可以放心大膽地派遣自己的部下向四面八方大範圍地搜索,而不必擔心其他的麻煩。
在黑暗中,一隊騎兵沿著大道賓士而來,一隻狗跟在他們身後。這些士兵每隔一段距離,就下馬搜索一陣。犬類的靈敏鼻子很快發現了痕迹。那隻狗突然沖向路側的草地,發出一陣咆哮。所有士兵立刻下馬,跟著狗的指引搜索。「這裡有足跡!」很快一個士兵大喊出聲。確實,地上的足跡非常清晰,很明顯是剛剛走過的新鮮腳印。
「一個人……不……兩個人!」其中一個個子瘦小的士兵明顯是追蹤的專家,「剛經過不久……他們上了大道。一個腳印很深,他不是很胖就是背著很重的東西……另外一個腳印輕浮……很可能是目標。」
「白痴,你以為他們會上大道?」這支隊伍的隊長立刻罵了起來,「你知道大道上沒有隱蔽身形的地方……即使是夜晚也沒有好多少。要是上了大道,馬上就會給我們追上的。」
「如果他們有自信殲滅小股追兵,這麼做也是很正常的!」那個小個子反駁道,他這句話讓那個領頭的軍官不禁打了個寒戰。
「反正我們又不是來戰鬥……把魔法信號發出去才是我們的工作。」軍官強作鎮定。他不禁想起那個法師的能力。誰都不知道那個法師還剩下多少法術,靠他們五六個人很可能根本不是對手,甚至可能瞬間全滅。
「長官,我們追上去看一下。不管是不是目標,這都浪費不了我們多少時間。」小個子士兵提議,「他們距離我們並不遠。」
「也好,過去看看!」
小個子士兵的判斷非常準確。沒有花上多少分鐘,他們就看到了大道上的兩個人影。
「那是目標嗎?不,有些不一樣……」確實,大道上的那兩個行人看起來並不像目標。其中一個非常高,高得讓人印象深刻,另外一個則身材中等。而且兩個行人身上都沒攜帶武器,兩手空空,連木棍都沒有。單從遠處看起來,他們似乎不是目標。
「我們去問問他們,小心點。」那個軍官向一個部下使了個眼色。部下會意,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圓筒。這個信號筒是軍隊中常用的裝備,一拉引信就會發出一道衝天的火光。只要火光閃起,勛文伯爵的主力部隊馬上就會趕到。
那兩個行人明顯已經注意到後面的騎兵隊。兩個人閃到路邊然後站著不動。明亮的月光下,這兩個人的外表一清二楚。他們中那個身材很高的頭上戴著一條粗糙的黑布巾——那是鄉村婦女出遠門時最常見的打扮。不過這個女人的身材卻有些高得過分——身高有兩米多。另外一個男人則披一件破舊的旅行斗篷。這兩個身上沒有帶什麼明顯的東西——這和目標的人數不符合。
「站住!」那個軍官放下心來。身材上的差別太大了,這兩個人不是目標。想起剛才多餘的提心弔膽,軍官感到有些瞄火,所以他的口氣很不友好。對於沒有武裝的平民來說,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所發出的不友好的聲音是極具威懾力的。那兩個人很不安地扭動身體,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逃走。
軍官注意到那個男人身上背著一個看起來極有分量的口袋。他把袋子倒甩著背在身上,扶著袋子的手上滿是黑泥。而那個女人不安地抓著罩住自己頭肩部的黑巾。她露在外面的手指纖細白皙,而那個男人的皮膚黝黑粗糙,只有農民才可能有那樣的皮膚。可能是因為緊張的緣故,這兩個人都多次看那個袋子。
「袋子里裝的是什麼?」軍官立刻意識到袋子里裝的很可能是貴重品。出於習慣,他立刻向幾個部下做了一個暗號。一下子,五個人全部下了馬圍過來,把這一對行人圍在中間。那個手裡拿著信號筒的士兵就站在軍官旁邊。
「沒什麼……」那個平民支吾地回答。他拉低了頭罩,極力掩飾自己的面孔。這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沙啞而沉悶。
「拿出來!」軍官得意地拔出劍,晃了一下。這一瞬間那個平民行動了。他的速度快得簡直像鬼魅,他把袋子丟下,而手中儼然已經多了一把匕首。在這些習慣欺壓搶劫的士兵能夠反應過來前,他的左手捏住了那個士兵持信號筒的手,使他沒有任何發出信號的機會,右手的匕首閃電般地刺入心臟。他的動作是那樣的快,幹掉第一個后立刻撲向軍官。軍官本能地揮劍想抵擋,但他的動作太慢,太遲鈍。對方如同影子一樣從劍下閃過,匕首一晃刺進了他的喉嚨。
「魔法飛彈!」那個身材高大的女人這個時候也開始發難,隨著短暫的魔法念誦,五發魔法能量球從黑頭巾下飛出,正中一個士兵的身體。那個倒霉蛋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是他們……」一個剛剛臉上還帶著下流笑容的士兵發出了喊叫。這個聲音迅速被空曠的原野吞沒。這也是這場戰鬥中唯一的一聲喊叫——如果這也算一場戰鬥的話。只剩下那隻狗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
「真重……」羅莫解開了綁在身後的羅賓,同時抱怨了一聲。他之所以這麼高理由很簡單,就是把羅賓巧妙地架在自己的肩頭,同時用木杖支撐住少女的身體。依靠黑布的掩護,兩個人看起來完全和一個個子特別高的人沒什麼兩樣。
「是你的身體需要鍛煉。」塞文反駁。
「嘿,真正的力量又不在胳膊上。」
塞文用水洗去臉上的樹汁和泥土。用這東西在野外改變膚色很方便,但長時間塗在身上會讓皮膚過敏發癢。他和羅莫用最快的速度把屍體丟到大道邊的草堆上。現在他們有了五匹馬,雖然馬上顛簸對羅賓的身體沒好處,但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有了馬,他們天亮之前就能抵達城鎮。
「塞文,」在他們做上馬準備的時候,羅莫突然開口說道。
「什麼?」
「你……不是個簡單的偵察兵吧?」
這句話來得很突然,讓塞文很吃驚。
「每一下都只攻擊心臟和咽喉……這不是一個士兵的手法,即使是偵察兵也一樣。只有刺客才會用這樣的技巧。」羅莫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精準的攻擊……」
「我什麼都干過。」塞文用這個模糊的答案應付過去。羅莫沒有追問,他們很快騎上了馬,沿著收稅官大道前進。只在大道上留下幾攤並不明顯的血跡。
羅莫一定已經發現了什麼。的確如此,他這一次表現出來的技術實在太突出了。就算是強調個人身手的偵察兵,也難以有這種程度的技術,能夠毫不猶豫地一劍刺進心臟。但是現在這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已經沒有隱瞞自己身份的必要,湯馬士已死,他的任務也已經結束。
這通宵的旅途十分順利。他們天亮的時候趕到了這個無名小鎮。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他們立刻就把羅賓送到鎮上唯一的一間神廟裡。羅賓的病情比塞文所想的更糟糕,從神廟裡那個牧師難看的臉色就知道情況有多嚴重。
「一個禮拜……」牧師最後做出判斷,「真的很幸運,如果再遲一點,這孩子恐怕就有生命危險了。」
「尊敬的大人……我們正在旅行當中,耽擱一個禮拜恐怕……」羅莫用卑躬屈膝的口吻哀求道。
「如果你們珍惜她的生命,就不要想在一個禮拜內上路。」牧師面無表情地拒絕了羅莫的要求,「先休息一個禮拜吧,旅行者。否則你們就有參加葬禮的可能。」
「我們應該怎麼辦?」走出神廟的大門后,塞文問道。一個禮拜的時間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在這種情況下,在一個鎮子里待七天,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證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但一個大法師也許還有其他的辦法——畢竟魔法是一門神秘的藝術。
「當然是用我們的錢包來解決問題啦。我們得儘快把馬賣掉。」
「賄賂會有效?」塞文懷疑地問。他對於察言觀色頗有些經驗,那個牧師一點也不像是在故意勒索他們。
「在下的意思是……我們得用我們的錢包找一家旅館,讓我們可以舒服地住七天的旅館。」
「……」
「老闆,所謂善人不欺遠客,你不要因為看我們是外地人就加這麼高的價啊……」
塞文靜靜地站在一邊,聽著羅莫和旅店老闆進行馬拉松式的討價還價。現在他終於可以安下心來考慮這個魔法師的事情了。羅莫是王子,而羅賓只是公主……所謂的成年巡禮只是一個誘餌……其中一定大有文章。他斜眼看向羅莫。羅莫依然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執著和旅店老闆討論一禮拜的房價。他真的是個王子嗎?怎麼看都只是一個酸溜溜傻乎乎、同時愛財如命的騙子法師,看不出哪怕一點點的貴族氣質。
「三個銀幣一天……」旅店老闆終於屈服了。與其和這個吝嗇的傢伙進行永無休止的價格戰,不如節約出這點時間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情。老闆用極其不友善的目光看著羅莫。如果不是因為恰好旅館客源不多的話,他一定會一腳把這個傢伙踢出門。
「你……真的是王子?」在房間里坐下后,塞文突然發問。
「王子……這個稱呼真的很不習慣呢。不過如果一定要追究血緣,並且憑藉血緣冠以頭銜的話,我確實能算得上一個王子。」羅莫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
「那麼羅賓,還有湯馬士是怎麼回事?」一瞬間許多的話題湧上塞文的腦海。但他最後還是壓下腦海里的紛爭。如果羅賓根本不可能繼承王位的話,那麼湯馬士為什麼要進行這麼一場危機四伏、並最終送掉他性命的旅途?毫無疑問,湯馬士一點也不知道羅莫的真正身份。
「餌……一個誘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我身上引開。」羅莫臉上不再有笑容,他的表情變得冰冷,「那孩子從生下來開始,就被當做男孩……作為我的替身,我的盾牌。替我吸收所有的危險……」
「那麼……」
「塞文先生,如果願意的話,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不過這個故事很長。」
「我有足夠的時間。」塞文回答,「午餐還早得很。」
「這個故事要從一個公主、一個皇帝的女兒開始。她一生最大的悔恨就是成為了一個女孩。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變為男兒身——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羅莫看著窗外,看著上午的明媚的陽光照著整個院子,他的聲音逐漸低沉起來,「她有很強的權勢欲……比男人更強。如果她是男人,那麼她應該端坐在最榮耀的寶座上,戴著至尊王冠。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歇斯底里地詛咒,詛咒自己為什麼不是男人,她比任何人都渴望著王冠。但是很遺憾,她雖然只距離王冠一步,但那一步卻隔著深淵。保守力量非常強大,所有的臣子都一致反對……哪怕是皇帝都無法改變這一點,女性即位是不可能的。」
「公主……安菲公主?皇帝的獨生女?」這段歷史幾乎無人不知,塞文當然也不例外。
「公主在她毫無感情的婚姻里生下了一個男孩。於是她一切的理想都轉移到孩子的身上。她的理想就是讓兒子繼承皇冠,為此,她不惜一切。她愛著那孩子,但卻不是母親對孩子的愛,而是權力迷對皇冠的愛,正如守財奴對金錢的愛一樣。遺憾的是,同樣渴望皇冠的不止她一個,這孩子將是其他所有人的阻礙。一把把淬毒匕首、一杯杯穿腸毒藥逐漸出現在這孩子的生命里。然而每一次的謀殺都誤中副車——前後有十六個孩子代替王子死在了刺客的手下。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幸運?不……沒那麼簡單……」塞文眯起了眼睛,「那是因為,在安菲公主的襁褓中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王子吧?」
「正確答案。從我一生下來開始,就被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黯法塔里。從年幼開始就接受法師訓練……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只知道我有很強的天賦。柯迪雅皇族代代都有魔法的天賦……」
「這樣……於是公主為了安全起見,為了防止別人追根究底地追尋王子的下落,或者是追查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有魔法天賦的孩子的來歷,宣布兒子夭折?」把前後一切都聯繫起來,一切就都很清楚了。塞文已經大致明白了安菲公主的計謀,「但是別人都不是傻瓜。就算宣布王子夭折,也阻止不了有心人的繼續追查,於是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后,安菲公主就利用這個女兒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別人越是關心這個女兒,真正的兒子就越安全。另一方面,也暫時延緩一下繼承皇位的時間,一直到兒子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還有,要進行公開的繼位儀式必須召集所有的貴族,所以乾脆就利用女兒的成年來達到這個目的。而這次成年的巡禮之旅也是故意的,僅僅為了在最後關頭依然迷惑所有的人,每個人都以為要即位的就是進行巡禮的那個孩子……哪怕以犧牲女兒的代價也在所不惜。公主本人可以在王都等待著繼位儀式,直到最後一刻才宣布,要繼承皇冠的是長子……」
「可惜她看不到這個場面了……」羅莫諷刺地笑了一下,「她已經死了。」
「死了?」
「去年的瘟疫……她和她的丈夫,在北方擁有最大領地的奧達公爵夫妻都死在那場瘟疫中。」
塞文注意到一點,整個過程中,羅莫都以第三者的稱呼,沒有叫過一聲「媽媽」。他只用「公主」來稱呼自己的母親——這隻能有一種解釋:在他心中,有著難以痊癒的怨恨。
「那麼……你為什麼要加入到湯馬士的隊伍?為什麼不安全地待在首都,帶著皇族的證明,等候著車隊的抵達?」塞文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羅莫臉上的表情波動了一下,最後凝聚成一副溫和的笑容,「只想保護我的妹妹。我想讓她幸福……我想盡……我一直沒有能履行一個兄長應盡的職責。」
各種強烈的感情一下子衝上了塞文的心頭,讓他一時幾乎無法自制。「傻瓜!」他幾乎想喊出來,但卻沒有。最後只有一股苦澀卻又甜蜜的味道泛上喉嚨。
「我去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追兵趕來。」塞文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但他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走出門,猛地連吸幾口甘洌冰冷的空氣,才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一個兄長的職責……」他低聲地自言自語,然後走出大門。一個傻瓜,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和他那個傻瓜妹妹倒真的很相配。所謂血統決定論也許真的有其理由的——有其妹必有其兄。
這個鎮子不大,從旅館的門口就能直接看到小鎮的人口。如果有追兵過來的話,他們必定要通過路口,並且打聽陌生人的消息。然而大道上此時空蕩蕩的,一個旅人都看不到。最好的結果當然是勛文伯爵作出了錯誤判斷,認為自己已經不可能追上這三個逃跑者,從而放棄。否則的話,他一定可以發現被殺的部下,一定可以找到這個鎮子,然後一定可以發現塞文他們還在鎮子上。
一個聰明人永遠會按最壞的可能準備。塞文估算了一下時間和路途,如果勛文伯爵的部下不是一群豬,那麼他們在三天內會追上來的。他們會帶著狗(就好比那幫被他們幹掉的傢伙一樣),用氣味來追,這是一個極其有效的辦法。遺憾的是,對於塞文這樣的人來說,狗是沒有用的。否則的話,他現在早就不站在這裡,而是被埋葬在某個無名墳墓之中。一個殺手最重要的課程之一就是對付嗅覺靈敏的動物。
狗依靠嗅覺來追蹤。而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擾亂人類留下的氣味。
一天的光陰再次逝去,太陽從西方落了下去。小鎮上的居民也結束了一天的作息,在燭光和火爐中享受自己一天勞動的果實。就在夕陽最後的餘暉從天空消逝的時候,塞文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小鎮里。
旅館里空空的,只有幾個客人在討論最近的氣候問題。沒有人對塞文一日的外出有什麼異議。羅莫不知去向,但塞文知道他一定是去神廟看妹妹去了。這一日一夜的行程消耗光了塞文的體力,塞文回到房間,幾乎是一頭倒在床上。但這一天的疲勞是有價值的,起碼他不必擔心那些受過訓練的動物會給勛文伯爵指引方向了。
旅店客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細微而瑣碎,在臨近門外的時候明顯遲緩。其中的變化也許普通人毫無感覺,但絕對瞞不過「劍刃」塞文,即使是在他疲憊不堪、躺在床上即將入眠的時候也一樣。塞文的身體迅速彈起來,無聲地貼近門邊,手裡拿著永遠放在伸手可及範圍內的劍。這不是羅莫的腳步聲,也不是旅店的老闆夥計的腳步聲。
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塞文如同一頭豹子一樣撲了上去。在這個不速之客能夠做任何抵抗或者閃躲動作之前,長劍已經架在了他的喉嚨上,劍鋒緊貼在喉頭的肌肉上。
「誰?來幹什麼?」
來者愣了一下。他沒有做任何魯莽的掙扎反抗,只是用一個塞文熟悉的聲音說了一句。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劍刃』塞文。」
「你是……牧師?」塞文終於認出了訪客。進入他房間的是霍爾曼的部下,那個戰神坦帕斯的牧師。牧師身上沒帶任何武器,也沒穿任何鎧甲,是空著雙手來的。塞文慢慢地把劍從牧師的喉嚨處挪開。他知道自己遲早都要再次面對這個人,只是沒想到居然這麼快。既然牧師來到這裡,說明霍爾曼已經知道了大體情況。這並不
怪,勛文伯爵那頭癩蛤蟆在那麼多人面前講述了羅莫的事情,要是霍爾曼不知道那才奇怪了。但是,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他們就知道他的下落……這似乎太有些異乎尋常了。除非牧師是根據某個標記找到他的。
塞文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任何東西存在標記,他的裝備每一件都非常普通。
「你違反了約定,塞文。」牧師花了點時間整理了一下被扯亂的衣服,說道,「你至今尚未完成工作。」
「違反?」塞文坐回床邊,發出一聲冷笑,「我允諾的內容是,那孩子將不是霍爾曼皇冠的威脅,事實上我已經做到了這一點。而且,你沒有告訴派斯的事情。我差一點死在他手上。對了,你怎麼來的?」
「當然是依靠那些魔法師的傳送。至於派斯的事情我可以道歉,雖然你很出色,但是我們畢竟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進一個籃子里。我們本來希望派斯完成工作,萬一他完不成,你就可以幫忙完成。」
「我是他的後備?看來我們的霍爾曼王子殿下真的是深謀遠慮啊。那麼誰是我的後備?」
牧師露出一個笑容。「我不是來說這些的,塞文。霍爾曼王子已經原諒了你,原諒你幹掉派斯的事情。畢竟派斯那個笨蛋主動攻擊了你,你的舉動可以被看成是自衛。這一點你完全可以放心。另外,湯馬士爵士的死也不是你的責任。現在王子殿下需要你儘快完成任務……在哪裡動手已經不重要了,他要馬上看到羅莫王子的死!」
「我們的約定中沒有這一項。我要對付的是羅賓,而不是那個魔法師。」塞文坐到床上,不感興趣地回答,「現在羅賓已經不是皇冠的威脅了。」
「我們沒有時間玩這種文字遊戲。」牧師皺了皺眉頭,但還是保持著善意的笑容,「羅賓現在根本無關緊要……她怎麼樣都沒有關係。讓她平安活下去應該更好,也許霍爾曼殿下會讓她嫁給其他國家的某個王子以締結一項盟約。總之,現在的關鍵是羅莫,霍爾曼殿下要他死。現在他和你一起,你應該很容易就能做到。如果有難度的話,我也可以很快給你安排一個機會。」
「我還沒接受委託呢。前一個任務已經完成,我的尾金尚未得到……你叫我如何立刻接受下一個委託?」
牧師臉上的笑容轉瞬間消失不見,他的聲音里開始加進了另外一些成分。「不要考驗我的耐心,塞文。」他把威脅的意味變得濃了好幾倍,「我可以把你從火刑架上救下來,就可以把你再一次送上去。」他看著塞文,塞文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話,只是專心致志地把玩著一把小匕首,「如果你覺得酬金和工作難度不符合,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你選擇一個令你滿意的數字就可以了。霍爾曼殿下那邊我來負責。」
牧師盯著塞文的臉,期待一個正常的答覆。然而塞文卻似乎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只是不斷地把玩著自己那把匕首。牧師的臉上浮現惱怒的紅暈,隨即褪去。
「還有點時間可以讓你好好考慮一下。不過我提醒你,和霍爾曼殿下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他的身後有整個國家的力量,而那個羅莫除了血緣一無所有。」牧師轉身離去。出去帶門的時候用力地把門一關,震得門軸都發出嗡嗡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遠方。
「都聽到了嗎?」塞文終於停止把玩匕首,「什麼都知道了,還躲什麼呢?」他對著距離床邊不遠的空氣說道。
「啊……你怎麼知道的?」空氣里發出驚訝的聲音,接著,羅莫的身影從虛空中幻現,「我記得我的腳步已經很輕了。」
「我已經讓你在澡堂里成功了一次。」塞文看著羅莫手忙腳亂、有些驚慌的樣子微微一笑,「因此我知道了你有偷窺的癖好。難道還會讓你成功第二次?」他話音一轉,變得冷峻起來,「你什麼都聽到了嗎?牧師進來的時候你就跟進來了!」
羅莫點了點頭,他的手中只握著自己的手杖,身上全無防護。但是塞文知道一定有一個致命的咒語正在這個魔法師腦海里翻騰著,隨時可以發出來。同樣的,塞文雖然只是無害地坐在床上,但一瞬間他就可以躍過彼此間那點微不足道的間隔,把匕首送進法師的胸口。
「『劍刃』塞文?」羅莫苦笑了一聲,「我就覺得塞文這個名字聽起來耳熟……」他的聲音遲緩了一下,兩人現在四目相對,彼此在表面上都裝出平靜而沒有威脅的姿態,事實上心中卻為那即將到來的戰鬥急速考慮著取勝之道,「像你這樣一個有名的刺客為什麼……」
這是一種脆弱的和平。只要一方有那麼一點點的威脅,或者是看起來像威脅的動作,都會引來另外一方的攻擊,然後變成一場毫無妥協餘地、生死相拼的戰鬥。但在另外一方面,此時的戰鬥卻不是雙方想要的結果。他們兩個彼此都作好戰鬥的準備,僅僅是出於人類自我保護,以及彼此提防的本能。
「我本來是來殺羅賓的。」塞文毫不介意地承認了這一點。其實傻瓜都能推斷出刺客的任務——在明白他是個專業刺客之後。
「霍爾曼派你來的?」羅莫接著問。
「他讓我在那頭癩蛤蟆的地盤動手,同時盡量保證湯馬士的安全。」塞文毫不在乎地回答。他把玩著匕首,同時考慮投擲出去,一發致命的可能性,就算打不中也可以打斷羅莫的施法。「他會不會動手……」他立刻拋開這個愚蠢的念頭,仔細地分析自己每一個勝利的機會。這個問題是多餘的,因為誰都無法判斷別人的舉動,只能做好自己的準備措施。他們中任何一個此時都可以被輕易殺死。用魔法殺一個人本身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而劍和匕首刺進心臟或劃開喉嚨則不會有第二個結局。
「我們……是朋友……對不對?」羅莫試探地問。雖然彼此一起度過了這麼長時間,甚至一起作為戰友進行過生死戰鬥,但他們之間依然是陌生的。在戰鬥和旅行中締結友誼和盟約(如果那真的存在的話)的是騙子法師羅莫和見義勇為的旅人塞文,而不是王子羅莫和「劍刃」塞文。由雙方戴著偽裝的面具而發生的關係是那麼的脆弱,脆弱得讓人無法對他抱有任何信賴。即使是同一個人,兩個不同的身份和立場就可以完全改變一切。
塞文輕輕地搖了搖頭。朋友?我們真的是朋友嗎?一個以刺殺別人的生命過日子的刺客能有朋友?他在內心深處捫心自問,然而卻沒有答案。「也許是朋友,也許不是。」他低聲回答。他觀察著羅莫嘴唇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但羅莫並沒有借說話來掩護輕聲念咒語。
「但對我來說,你卻是個朋友。」羅莫上前一步。他這是完全把自己暴露給了塞文的匕首。因為這個距離,任何魔法的念誦都不可能比得上刺客閃電般的動作。羅莫把自己完全地交到了塞文的手上,因為現在他的生死控制在塞文一個簡單的直刺動作下。只要塞文心存惡意,他絕對逃不掉。
塞文看著羅莫的臉,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了原先把玩匕首的動作。他的手握緊了匕首。
「我們可以談談。」羅莫五指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杖,因為用力過度,導致他的指關節發白。
「談什麼?如果你想告訴我,你登上皇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而霍爾曼如果即位則會成為一個暴君,那麼我勸你就省了。統治者是明君還是暴君對我來說毫無關係,舉國戰亂對我來說甚至更好,因為那樣我就有更多的工作可做了。」塞文冷冷地說道。他的眼睛看向羅莫的胸口,在那裡尋找著心臟的位置。「快動手。」他的心裡一個聲音吶喊著,「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確實這是個機會,只要前刺,羅莫絕對連使用一個魔法的機會都沒有。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已經動手了。
「我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羅莫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不,塞文。沒有人可以說他戴上那個皇冠還可以宣稱自己的正義和善良——你見過那個皇冠嗎?至尊皇冠?」
塞文點了點頭。「是的。」他回答,「真夠大,很值幾個錢。」
「那皇冠還有一個名字,叫劍刃皇冠。」
「劍刃皇冠?」
「這個稱呼有兩個由來,一個是因為這個皇冠的第一個擁有者,是在戰場上用自己的劍贏得了戴上皇冠的資格。另外一個就是頭戴皇冠的人,手上必然拿著染滿鮮血的長劍。不論是戰場上砍殺的騎士劍或是暗殺用的短劍——王者是不可能有一雙清白的手的。如果我登上皇位,我也必然要藉助劍和魔法來保護我的皇冠。翻開史籍,你就能看到權力的誘惑,會讓愚蠢的人們舞蹈至死……榮耀的寶座就是吸引他們的誘餌……所有的人……都被劍刃皇冠給狼吞虎咽下去……」
「你看起來對皇冠並沒有多少渴望。」塞文看到了羅莫臉上黯然的表情。塞文依然還記得霍爾曼撫摩皇冠時的表情,當時那副表情和此刻羅莫的表情正是兩個對立的極端,一個陶醉,一個黯然;一個欣喜,一個悲傷;一個貪婪,一個淡漠。
「一定要形容的話,也可以這麼說吧。對我來說,魔法是比權勢更好的東西。」羅莫輕輕一笑,「我想我更喜歡去研究魔法,而不是在宮殿里接受什麼人的阿諛奉承。我甚至覺得,也許我只適合阿諛奉承別人。」
「而且方式並不高明。」塞文用僅能讓自己聽見的聲音說道。
「也許你要問,我為什麼不放棄?既然自己不喜歡,那乾脆讓給喜歡的人好了。」羅莫再次微笑了一下,而塞文依然警惕地觀察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但我不能……為了羅賓……我唯一的妹妹。」
「為了羅賓?」塞文不得不表示驚奇。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母親——也就是安菲公主的事情嗎?」羅莫停了一下,「或者你也早已經聽說,她在結婚的第二年生下我,但是卻是在十五年後才又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原因是什麼想必你也知道。雖然她可以過著奢侈的生活,金錢和權勢集於一身……但是她卻是一頭黃金牢籠里的鳥。」
「啊……」塞文發出了一聲無意義的嘆息。他對這種情況也知道一些——任何人都有所風聞——貴族們為了鞏固自身的地位和權勢,往往要締結一些違背當事人意願的婚約,這種事情的確司空見慣,不足為怪。安菲公主的情況他知道得不多,但想來也就這麼一回事。
「我不想讓羅賓也這樣。我希望她平安成長,然後和一個愛她同時也被她所愛的人度過平靜而幸福的一生……你剛才也聽到了吧,如果霍爾曼當上皇帝,給自己戴上皇冠,大概他會把羅賓的一生當作一顆棋子,把她作為重要籌碼和某人做一筆交易。一筆只對他自己有利的交易。」
「那不是很好嗎?」塞文握著匕首的手鬆開了一點。很糟糕的謊言,不過在短時間內能夠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也算可以了,「你可以和他做一筆交易,用皇冠來交換羅賓一生的幸福。他應該不會拒絕這樣的交易。」他看著羅莫,隨即發現羅莫臉上浮現出一個很驚訝的表情,好像是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副驚訝接著變成了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放棄對皇冠的權力,來和霍爾曼秘密交易?」
「正是如此。」
「這個想法是不錯……」羅莫苦笑著,「但卻是不可能的。塞文,政治比你想像的一切東西都更黑暗,一切東西都只能向最壞的方向想——因為只可能發生最壞的一種情況。刺客的手都比政治家的乾淨。霍爾曼為什麼要和我交易?他掌握著所有的優勢,而我卻一無所有……只要我一死,他就可以安然無憂。而原先保護著我的身份秘密卻同時是鎖住我的牢籠,沒有人有借口可以對他發難,因為『我』早已經死掉了。好吧,就算他覺得和我交易有意義,那麼為了宣誓,必然召開國內所有的貴族,公開地宣布這件事情。那麼他憑什麼可以相信我會公開宣布這事情,而不是借這個機會宣布他為叛逆,宣布我自己登基?或者交易達成,我已經宣布放棄權力,那麼我靠什麼可以讓他能夠履行秘密約定?塞文,一個刺客要履行和約,一半是因為需要信用,一半是因為尚未收到主要酬金(尾金總是占絕大部分),而對於一個君主來說卻沒有任何可以制約他的力量。」
「他總需要維護他的名譽吧。要是他公開答應,那麼他總不能食言。」
「只要別人不知道,他的名譽就可以保護住了。或者具體地說,他只需要讓別人以為那是羅賓『自己同意』就可以了。甚至極端一點來說,他只需要讓別人不知道『羅賓不同意』就可以了。對一個君主來說,做到這些難道很難嗎?」
「但你不是在嗎?難道你不是在看著的嗎?」
「我?如果我真的宣布放棄皇位,我唯一的選擇就是立刻遠走高飛。霍爾曼絕對不會容忍我這樣一個『正統繼承人』存在的。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的。而且……關鍵是羅賓太重要了。奧達公爵夫婦都已經死了,他們留下的繼承人,只剩下羅賓。霍爾曼不會輕易放棄這塊土地,他最好、最穩妥的選擇,就是讓羅賓和某個他的忠實部下成婚,從而名正言順地控制那片領地。其次的選擇就是殺了她。」
「但是就算如此,就算你成功地在所有貴族面前宣布你的身份,宣布你繼承皇冠——你就能成功嗎?」塞文冷冷地直接切入問題的核心,「正如你所說,霍爾曼絕對不會放棄皇冠的。就算所有的貴族都承認你的身份,其他所有人都一致認同你有資格繼承皇冠——你就能成功嗎?霍爾曼說過,就算所有的貴族集結起來,在統一的旗幟下同他開戰,他也有勝利的把握。」
「啊……所以我軟弱的真面目就顯示出來了。確實沒錯,安菲公主的一切苦心籌劃秘密安排,一旦接觸到實力這個最後決定因素的時候就變得蒼白無力。霍爾曼父子兩代攝政,多方經營是有成果的。正如你說的,就算我一切順利,公開宣誓繼承皇位,那也決定不了一切。只會導致一場全面的內戰。霍爾曼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有把握,這場戰爭勝負難料,但不管怎麼樣,都會荼毒蒼生……所以,我根本沒想把皇帝當下去。」
「不當下去?」塞文愣了一愣。
「就算我繼承皇位,我也可以再遜位。」羅莫解釋道,「一旦我戴上皇冠,我就有足夠的資本和霍爾曼做筆交易。用皇帝的詔令,我可以好好地安排羅賓——因為霍爾曼如果是從我的手中接過皇冠,他就無法改變我的公開詔令,否則他就失去自己的立場了。如果湯馬士還活著的話……他可以成為羅賓很好的監護人的。那老人就如同一個父親一樣深愛著羅賓……安菲公主從來沒盡多少母親的職責,真正照顧羅賓的是湯馬士。」
湯馬士……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塞文的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他不喜歡的悸動。如果當時不是湯馬士拚死過來替他挨了一下,那麼現在他已經死了。但這是湯馬士自己的選擇,他並沒有逼他,所以他根本沒欠那個老人什麼——塞文很多次如此告訴自己。然而每當他如此強調的時候,他總是想起另外一件完全不相關的事情。那是他被枷鎖銬在刑台上之時,那碗在他乾渴難耐時端到嘴邊的清水。
「你戴上皇冠就有資格和霍爾曼做交易是什麼意思?」塞文儘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不去想湯馬士還有其他什麼人,「而且根本不可能。就算你一路平安,帝都內還是充滿了霍爾曼的士兵,他完全可以封鎖一切,絕對不讓你進來參加什麼即位儀式。」
「沒那麼糟糕,只要我戴上皇冠……具體地說,只要我能夠進入帝都,霍爾曼就不得不屈服……起碼在帝都範圍內不得不屈服。因為劍刃皇冠里藏著可以把柯迪亞城整個送上西天的強大力量。不過唯有皇族血統的人才能使用這力量。」
「什麼意思?」
「我記得我說過,柯迪亞皇族幾乎代代都擁有魔法的天賦……但是有這個天賦不一定是好事情。某位疑心病比較重的祖先——他總是疑心貴族們背叛他,起兵攻打帝都——給劍刃皇冠上加上了一個強力的魔法。這個魔法可以點燃城市地底深處的油礦,產生一場恐怖的爆炸,把整個城市送上天。這樣一旦城市被外敵攻陷,皇帝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還是可以拉上所有的進攻者給他陪葬。不過他只是多疑,不是傻瓜——為了安全,這個魔法只可能被擁有皇族血統的人使用,也只有真正的繼承人才知道使用這個魔法的口訣。」羅莫頓了一下,眼睛看向塞文,「我的爺爺,也就是先皇去世的時候,將皇冠上關鍵的一部分取下,交給安菲公主作為信物,讓她的兒子帶著這個東西回到帝都。這樣不管任何情況,不管什麼樣的安排,誰都不敢對手持信物的我動手,甚至霍爾曼都不得不盡全力來保護我,免得我遇到危險,拉他一起死。」
「地下油礦?」
「是啊,入口就在皇宮內的某處。如果哪天你進了宮殿,你一定可以找到那個地下礦脈的入口的,那是一座古怪的房子。而且那下面似乎有條通向外面的秘密通道。」
「那個信物是什麼?」
「就是羅賓所攜帶的徽章護身符。」羅莫承認,「現在應該在你身上。」
塞文從衣服里拿出徽章。這個東西一點也看不出來有羅莫說的那麼危險。不過從另外一方面講,這東西做工絕對沒有到「無法仿冒」的地步,它能夠被拿來當作皇族血統的證明肯定有其他理由。羅莫應該沒有騙他。
「所以我希望你幫助我。有了你的幫助,我才可能帶著羅賓去帝都……」
「你可以丟下她,自己一個人去。」
「如果我能夠那樣的話,我又何必加到這趟旅途中來……她現在只有我了,只有我能保護她……」羅莫的聲音低下去,「……也許這很蠢……但我就是這麼蠢。」
「你打算當幾天皇帝?」塞文突然問道,嚇了羅莫一跳,後者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這個……我想……大概可以當一天或者兩天吧……」
「皇帝每天發布的詔令沒有數量限制吧?」
「啊,這個當然。沒有這個規矩的……」
「那麼,在你和霍爾曼作交易前,你應該可以先下個詔令,給我付報酬的詔令。我先說清楚,霍爾曼僱用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你出價好歹要比他高一點。」
「這個當然!」羅莫臉上露出笑容,「放心,反正皇帝的財富我又不能擁有……所以我會很慷慨的。」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剛才走過來,你為什麼認為我不會趁這個機會殺了你,向霍爾曼領賞。」
「這個……大概只是本能的直覺吧。同時我也相信湯馬士的目光——他絕對不會捨身去保護一個……不值得保護的人。」
「愚蠢!」塞文在心裡哼了一聲。不過他自己也許都沒有意識到,他所指的到底是羅莫,抑或是他自己。
……
塞文帶著一天的倦意躺到了床上,開始按摩自己的手腳,這是他保持身體長時間處於最佳狀態的訣竅之一。他的手指有序而靈活地揉捏著,把緊縮的肌肉擠壓揉搓成溫暖柔軟的一團。他曾經在按摩院里工作過一段時間,作為一個廉價勞動力和學徒。在那裡學會了這種靈活的指法以及對人類身體構造的很多知識,這些知識技能在他現在這份職業上發揮了不小的功用。
已經是第六天了,今天又是一無所獲。牧師只在第一天突然冒出來,隨即人間蒸發掉。沒有任何腳印,沒有任何人看到,也沒有任何可以隱藏一個外人的地方尚未被他搜索過。唯一可能的理由是,牧師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就怎麼回去了。
但是牧師一定會回來的,也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毫不懷疑霍爾曼會採取最直接的手段。他一邊把一天行動所積累的疲勞一分一毫地從腿腳上擠走,一邊考慮著時間的問題。今天他看到了羅賓,躺在神廟的床上,身上塗滿溫暖的散發香氣的藥油。神廟裡的牧師告訴他,情況比預想的還好……明天這個女孩就能完全恢復。昏迷現在對她來說是有益而不是有害。
也許一支軍隊正日夜兼程向這裡趕來,或者情況已經被透露給了那個大癩蛤蟆。每一種情況都難以應付——但不管怎麼說,他已經答應了湯馬士的委託。「和羅莫一起把羅賓帶到王都,按照預定的路線。」他必須儘力完成這項工作。
塞文換了一條腿,繼續自己的手上工作。在他確定雙腿和雙臂完全恢復了活力后,他終於躺了下來。他決定不再去想那對兄妹,他應該把一切只當成一份工作,對,僅僅是一份工作,毫無愛憎的工作,僅僅是接受委託,替人辦事,然後收錢走人這樣的單調流程而已。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了,他已經力所能及地搜索過一切不安全的地方,所以已經沒有責任了。
然而另外一種東西在告訴塞文,這不過是他自欺欺人而已。這幾天當他平靜思索的時候,時常可以察覺他早以為已經消亡的苦澀之情。「我只想保護我的妹妹……用我的雙手來保護……」當魔法師用平靜而沉穩的聲音說出這種違背刺客邏輯的理由的時候,某種東西掠過他心靈久遠的傷口。
塞文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走上這個位置的。然而,站在如今的位置回望過去的足跡,當他思索一件件早已經過去的事情的時候,都只能喚醒他的孤寂與失落。為什麼為了一個甚至不曾相認、從來沒來往的妹妹,一個人可以冒如此之大的危險?塞文反覆地考慮著,他想不出理由。然而他心中卻相信這是真話。血緣相連,這個東西被某些人當作敝帚,可以隨意丟棄;被另外一些人當作棋子,可以利用驅使。可是還是有些人把這東西看得無比珍貴,哪怕用生命來保護也在所不惜。
塞文想起黎留斯,那個旅店老闆。黎留斯為了保護自己那個啞巴女兒出賣了他——那個旅店老闆也許很清楚這將意味著什麼,可是還是作出了那個愚蠢的決定。他想起那個連名字都被他遺忘的姑娘,滿臉雀斑,一頭紅色頭髮——在她端著水走上台的時候,她要付出多少勇氣。而這僅僅是因為他替她姐姐報了仇——那也不是報仇,只是收錢辦事而已。其他的那些僱主不都這麼想的嗎?
塞文的目光轉向天花板。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天花板上有一條蜿蜒的、顯眼的痕迹,那是某種蟲子爬行留下來的。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看過和這個痕迹類似的東西。可是那是什麼呢?是他第一次將匕首刺進某人心臟時候,從傷口綿綿不絕流出的鮮血軌跡嗎?或者是某個女人在他枕頭邊留下的一根長發?或者是在一杯水中逐漸融化滲透的黑色毒藥?又或者是那個女孩在人群中穿梭,快步跑向那個獸神祭司所留下的清晰足跡。
他的頭腦越來越昏沉,直到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高喊著:「不!危險!」
塞文掙扎著爬起來,竭盡全力。他的腳步蹣跚遲疑,而那股倦意幾乎打倒了他。他撲向窗戶,打開后連連吸幾口大氣。夜晚的冷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精神一爽。「是迷魂香!」刺客對導致這種現象的東西並不陌生。他心裡想道:「他們來了!」
塞文馬上跳出窗戶,來到隔壁的羅莫房間里。魔法師身上閃著一些魔法的光芒——看來他對敵人可能使用的法術做了精心防範。如果他用同樣的精神防範那些非魔法的手段就更好了。羅莫像頭死豬一樣躺在床上,直到被塞文用一杯水澆在臉上。
「怎麼……」一隻手捂住羅莫的嘴。塞文湊到羅莫的耳朵邊,輕聲說道:「他們來了。」
他們兩人走出房間,塞文在前,羅莫在後。空氣里瀰漫著濃烈的迷魂香味道,夾雜著同樣濃烈的血腥味。他們走進大廳,十五六個人趴在地上或者桌上,鮮血流了一地。
「天啊……」羅莫倒抽了一口涼氣。那個愛討價還價的老闆死不瞑目地倒在櫃檯邊,胸口上多了一個圓形大洞。
塞文走上前,仔細地觀察屍體。「一擊致命,死了有些時間了……不是睡熟才動手,而是先動手才放的迷魂香。」他分析著,「一瞬間幹掉這麼多人……連讓他們發出喊聲的機會都沒有。他的動作一定很隱蔽,而且快得難以置信,無疑是高手呢……以劍為武器……」
「這麼圓的傷口可能是長槍……」
「長槍太顯眼,隱瞞不了人的。一旦用長槍攻擊,這麼多人絕對有機會喊出聲。這實際上只是一種用劍的習慣……刺進人體后就旋轉一周,使得傷口更大,更加致命……這需要高超的腕力與技巧,而且使用的是輕而鋒利的劍。刺客的劍。」
他來到另外一具屍體邊:「羅莫,注意到他們失去什麼了嗎?」
「生命?」
「笨蛋,是這個。」塞文指了一下屍體的耳朵。屍體的耳朵已經被割掉了,「奇怪……割掉耳朵有什麼意義?難道是為了統計殺害的人數?」塞文繼續查看屍體,隨即在牆角一側的一個旅客的身上有了新發現,「傷口不深……這是匕首的傷……不止一個人……看來霍爾曼找了不少人來。」
「他們到哪裡去了?」
「大概在掃蕩小鎮的警衛,以及旅館附近的居民。」塞文判斷,「當殺手佔據優勢的時候,就會先掃蕩外圍可能礙事的傢伙,再攻擊目標,以確保成功率。」
「如果不佔據優勢呢?」羅莫隨口問了一句。
「那麼就會儘可能潛入,對目標發起突然襲擊,然後不管成功與否都立刻退走。」塞文看了一眼羅莫,「幸好他們這一次佔有優勢,否則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他們不止一個對不對?」羅莫臉一紅,立刻把話題扯開,「塞文,這個給你。」他脫下自己的腰帶。
「怎麼?」
「這個是抗魔腰帶,可以把對方的魔法反彈回去。等一會我可能要放一些容易誤傷到你的魔法,有了這個就沒關係了。」
「你自己呢?」塞文接過羅莫的腰帶。這件奢華的腰帶上布滿了各色的綉金魔法文字,一看就知道是珍品。
「放心好了,我可是魔法師,一個魔法師總是有很多小把戲的。」
塞文戴上腰帶,隨即就抓起自己的長劍,在一瞬間擋住了從背後刺來的一把短劍。危險的身影從大廳柱子的影子中分化出來,在搖曳的燭光下變成一個完全的人體。
「嘿嘿嘿嘿……」陰冷的、讓人全身惡寒的笑聲充斥了整個大廳。隨著這個笑聲,旅館大門砰然開啟,幾個人影出現在大廳外面。冷風吹進大廳,把本來照亮大廳的蠟燭吹熄一半,剩下的也都在風中萎縮顫抖。
「希萊!」塞文的眼睛穿過黑暗,認出了這些人其中的一個。其餘的兩個塞文不曾見過。他們身上都穿著魔法師的斗篷。
「塞文,你真的是不知好歹。」希萊冷冷地說道。從話音的間隙,塞文聽到窗外隱約的腳步聲。他知道希萊帶來的部下絕對不止眼前這幾個。他已經帶了足夠多的部下來,多到足夠把整個旅館都給包圍。他說話也不像那頭癩蛤蟆一樣為了表現欲,而只是想用自己的聲音來掩飾部下的腳步聲而已,「你這是自找死路。霍爾曼本來已經很慷慨了。」
「是嗎?我覺得羅莫的條件更好一點。」
「只怕你沒福享受!死人是什麼都不需要的。」
「小心點,他可能帶了很多人來!」塞文低聲地對身邊的羅莫說道,「他們用傳送魔法來的。」
「傳送魔法?可是,只靠傳送魔法的話,霍爾曼只能送很少的人來。他手下沒那麼多魔法師。」
「很少是多少?」
「……最多也不會超過五十個!」
「這樣你還嫌少?!」塞文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羅莫。
那個先前發出冷笑的黑影衝上了,做了一個假動作,手中長劍刺向塞文的肩頭,卻在最後關頭扭轉方向,改攻擊大腿。塞文識破了這個小花招,兩人的武器彼此碰撞了一下,濺起幾點火星。隨即重新恢復成最初的狀態。對峙的雙方衣著類似。那個陌生人和塞文一樣穿著一身黑衣,然而卻給人完全不同的感覺。陌生人雖然全身漆黑卻與四周格格不入——他似乎比陰影更加黑暗。相反的,塞文的身體則平靜地和陰影融合為一體,每個行動都似乎只是陰影的流動。兩人再次衝上,進行了一次短暫的交鋒,速度快得沒有人可以看清,似乎只是影子隨著燭光的一次搖晃。這次交鋒的結果似乎依然是勢均力敵,雙方各自後退,擺出防禦的架勢。
塞文沒有忽略希萊的存在。希萊雖然喊出了「給我上」,事實上卻沒有什麼反應。他身邊那幾個人依然沒有動手,四周也沒有出現其他人來,真正在戰鬥的還是只有那個黑衣殺手。這種狀況讓塞文感到一陣危險。
「不愧是『劍刃』塞文。」陌生人陰笑著,「我很久以來就想會會你!我聽說你從來沒有失手過。」
「我那麼有名嗎?」塞文冷靜地回答。剛才瞬間的交手讓他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敵人,速度、力量、角度無可挑剔。他能閃過刺向他大腿的一擊就有幾分運氣的成分了。不過即使如此,這個人也僅僅是個幌子,希萊一定另有安排。塞文見識過那個軍官預見性的目光和高明的運籌帷幄技巧。
希萊還在等待著什麼。
塞文慢慢地挪動位置,尋找著殺敵的空隙。突然之間,他看到了羅莫臉上那略顯得意的微笑。這個笑容讓他心裡一驚,幾乎被對手抓住機會。
塞文排除所有的雜念,全心全意地戰鬥。這個對手不容許他有任何疏忽。雙方武器彼此糾纏著,想攻破對方的防禦,去接觸肉體。塞文向後彎去,以幾乎超越人類極限的後仰閃過了對方一劍,同時回敬了幾下。
「啊……」希萊似乎為剛才這一驚險的場面所震驚,發出一聲驚嘆。應該說這聲驚嘆更像是暗號。那兩個在希萊身邊的魔法師立刻動手,一道耀眼的閃電向站著不動的羅莫射來。不過羅莫早有準備,在閃電到達之前他的身體就消失了。
「傳送走了。追!他逃不掉的。」那兩個魔法師的身影也跟著消失了。
趁著這個短暫的機會,塞文的對手再次撲上來,這一次動作幅度卻大得不像話,滿是破綻,和剛才精巧靈活的身手完全不相稱。
塞文慎重地閃過這一下,沒有進攻。這種前後的變化太詭異太不正常了。那個黑衣人又一次撲上來,同樣是破綻百出的動作,簡直是送過來等著塞文的劍。
塞文刺了過去,把對方逼得險象環生,節節後退。希萊依然沒有任何其他的舉動,儘管他手裡拿著弓箭。整個大廳里只有塞文和這個黑衣人在戰鬥。對方後退中居然絆上屍體摔了一跤——這簡直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低級錯誤。只要塞文逼進一步,立刻就能殺了他——如果塞文沒有看見對方隱藏在驚慌失措表情下面的那一抹狡黠的目光的話。
塞文立即抽身側躍。險之又險地閃過一根箭矢。他瞬間明白自己已經被引入敵人的陷阱。他的位置極其不妙,毫無遮擋地面對著所有的窗戶——嗖嗖聲不斷從窗外傳來。這就是對手的戰術,把他引到這個四面受敵的位置。而且他剛才這個跳躍動作導致他更加地深入陷阱,現在完全沒有躲閃的餘地。窗外也許有二十個弓箭手,或者更多。而且這些弓箭手密集的有章法的箭矢封死了他退回去的路。
「卑鄙!」塞文喊道。
「去死吧,塞文。」假裝摔倒在地上的黑衣人露出殘忍的笑容,「你喊什麼都沒有用,這些人絕對不會憐憫或者動搖的,他們連自己人都可以照射不誤……」無論塞文怎麼退讓,他都不可能躲閃過這精心安排好的陷阱。這個位置妙極了,沒有桌子可以遮擋箭雨,沒有柱子可以阻擋弓箭手的視線……這裡是一片完全的空地。他期待著塞文被射成一隻刺蝟。就算塞文勉強帶傷逃出一命,一樣會死在他的劍下。
塞文沒有試圖衝到一個有掩護的地方。他出人意料地撲向前,一枝箭從正面擦過他肩頭,卻阻止不了他整個人撲到黑衣人身上。黑衣人用力擋開塞文凌空刺下的一劍,但塞文卻主動放開了劍。他抱住黑衣人,借飛撲的力量在地上翻了一個身,讓兩個人的身體交換了一下位置。倒霉的肉靶立刻插上了十幾根箭。
窗外傳來巨大的響聲,金色的灼炎波從空落下,照亮了整個漆黑的夜空。一個窗外的箭手發出慘叫。接著十幾枚火球隕石般的灼炎波落下,把這種慘叫擴大到每一個窗口外。
「遲了一點,羅莫。」塞文低聲說道。他推開屍體,屍體畢竟不是塔盾,護得住要害卻護不住全身。他手腳上已經中了好幾箭。
「做得漂亮,不愧是塞文。」希萊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塞文,發出惡毒的一笑,「你幹掉的可是『黑狼』約爾,一個和你齊名的傢伙呢……也多虧你,讓我可以節約一大筆錢。」
「只怕你沒福享受,死人節約多少錢都沒有意義。」塞文一邊拔出受傷處的箭一邊說道。他強行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從傷口轉移開,然而還是痛到幾乎昏厥。
「你學我的話倒很快。」希萊回答,「不過我必須說明,某一方面我還是比較感激你的,因為你的緣故,所有的功勞都可以歸到我的身上。有遺言的話儘早說吧,我會盡量考慮考慮的。」
「那麼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可以。」
「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我前腳到後腳牧師就來了……再怎麼消息靈通也不至於如此吧。」
「啊……哈哈哈……我告訴你好了。那些魔法師給你的劍上淬的毒不僅有致命的效果,而且也可以作為跟蹤法術的定位物。你到了什麼位置,我們都一清二楚呢。先說明白,這實際上是我的主意,等我回去以後,霍爾曼殿下一定會對我另眼相待。我過去欠他太多,現在終於有機會報答了。」
「那得看你有沒有命回去!」塞文突然躍起,撲向希萊。希萊則不緊不慢地舉起自己的弓,搭上箭。
「是嗎?可惜我並不擔心這個,順便說一句,我對自己的箭術很有自信。」希萊擺好架勢,瞄準了腳步顛簸的獵物。
希萊放出了箭,目標是塞文的面門。如果是普通人的話,這一箭一定可以準確無誤地洞穿腦袋。但「劍刃」塞文不是普通人。他剛才還腳步顛簸,馬上卻手腳靈活起來。憑藉無數次危險中培養出來的、近乎野獸的直覺本能,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了這一箭。他繼續向前衝去,速度比剛才快了好幾倍,希萊已經沒有機會上第二根箭了。
「如果你瞄準的不是我的頭,而是我的胸口,也許你就贏了。」塞文冷笑著撲上去。
「多謝提醒……不過,現在還來得及啊。」希萊露出一個兇狠的笑容。他丟開弓,從斗篷下摸出一把上好箭的重型弩,「你看,我一向是準備充足的。」他對準了塞文的胸口。伴隨著一聲鈍響,塞文的身體停了下來,弩箭的箭頭隱沒在他的皮甲之下。塞文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身體倒了下去。
「一個麻煩清除掉了……」希萊收回弩,重新上好然後藏到斗篷下,同時吹了聲口哨。
一聲巨大的爆炸從屋頂傳來,震得整個旅館一陣顫抖,塵土嘩嘩地向下落。緊接著傳來另外一聲爆炸給屋頂開了個天窗,一個黑色的東西掉了下來。老半天希萊才看清楚那是一具焦黑的屍體——不過不是羅莫,而是那兩個法師中的一個。
「塞文!」羅莫從天窗中徐徐降下,他看到了倒地不動的塞文,「你殺了他?」
「我說羅莫王子殿下,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希萊毫無懼意,「那兩個傢伙果然不是你的對手。大法師的稱號果然是憑實力得來的。」他看著羅莫,羅莫也不是平安無事。他的斗篷上有幾處破損,胸口上有一攤血跡——那是某個衝擊法術留下的,「現在的問題是……你想怎麼死?」
「我已經解決掉你外面那群弓箭手了。」羅莫急劇地喘息著,「你以為憑你一個打得過我嗎?」
「我?誰說我要和你打?」希萊發出一聲冷笑。接著他的身體慢慢消失,「我只是來……防止你們提前逃走而已。」
「是幻影……」羅莫向門外衝去。這種傳送距離是有限的,希萊還沒有走遠。而且他也不會走遠。
「不要追!」一個聲音阻止了羅莫,塞文從地上爬了起來,「那傢伙一定有埋伏……」
「塞文,你怎麼樣?」
「沒事……幸好這徽章在我身上。」塞文拔出胸口的那根箭,接著又拉出那個皇家身份的證明,「夠幸運的,真的。」
「更幸運的是,我還有最後兩瓶治療藥水。」羅莫笑了一聲。
他們走出門去,毫無意外地看到希萊正在等他們。無論是羅莫還是塞文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希萊身邊,聚集了一整支全副武裝、裝備齊全的隊伍。前列是舉著盾牌的重甲士兵,後面是一整列的弓箭手。魔法師的斗篷則夾雜在精鐵盔甲之間。人群黑壓壓地布滿了前方,有百人以上。羅莫立刻明白希萊的自信由何而來——他一開始就有了萬全的準備。他帶著少數幾個人衝過來,目的僅僅是為了防止這種大規模的傳送被察覺。
「羅莫,你不是說他們只有不到五十人嗎?」塞文自嘲地問。
「這個……這個……看來他們招募了很多新的魔法師……」
這種情況令人絕望。不管塞文如何自信,或者羅莫怎麼強大,靠兩個人怎麼可能抵抗一整支軍隊?也許他們可以打敗三五個刺客,同時消滅十幾個弓箭手……但在這種隋況下,無論做什麼都毫無意義。
「羅莫殿下,想靠魔法逃走已經太遲了。我的部下已經豎立好了防止逃跑的魔法屏障了呢。你們離不開這個鎮子的。」希萊得意的聲音傳來。塞文終於明白他一直拖延等待的是什麼——他在等待後續部隊的抵達,以及防止傳送魔法的完成。
「看來我們完了呢。」塞文不自覺地笑起來,「不過這總比火刑好……就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好了。你幹什麼,羅莫?」
羅莫沒有回答,只是穩步走向敵陣。腳步之穩重讓塞文不覺有些驚慌。
「想用魔法嗎?羅莫殿下……不過你現在還剩下幾個戰鬥的法術呢?」希萊哈哈大笑,並不介意。生死關頭虛張聲勢的套路他已經見得太多了。
「愚蠢的人類,你對魔法了解得太少了。」羅莫的語氣讓笑容從希萊臉上消失,「我確實只剩下一兩個戰鬥法術……可是只要一個法術就夠了!」
羅莫站直身體,開始吟唱他的法術。
「那……那是同歸於盡的咒語!」一個魔法師發出驚叫,「燃燒所有的魔法以毀滅一切,快阻止他!」
幾個魔法師向羅莫丟出了無用的火球和冰風暴,弓箭也立刻射向他,但有一股看不見的能量在守護著羅莫,所有的攻擊都被擋了下來。
「解除他的護身法術,不能讓他完成這個咒語!」一股能量射向羅莫,想破壞保護著他的力場。然而守護著羅莫的法術比任何人預想的都要強大,這股能量沒有發揮作用。
「麥康提爾最後一擊!」羅莫釋放出了魔法。恐怖的魔法能量從他身上爆發而出,如同不可阻擋的浪潮一樣席捲了一切。數量上的優勢毫無意義,士兵徒勞地舉起盾牌想抵擋這死亡的衝擊波,魔法師也張開防禦魔法——但死神張開了大嘴,把一切都吞噬了下去。大部分士兵和法師都在這股能量的第一波衝擊下就被殺死,其他的則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陣亡。
塞文幾乎是看著那些士兵怎麼接二連三地倒下,有的甚至是直接蒸發成煙霧。那魔法的威力簡直無法形容,彷彿是一座火山噴發出來,把所有的士兵、魔法師都一個不剩地卷了下去。羅莫給他的魔法腰帶保護著他,讓他得以避開毀滅的能量風暴。這毀滅的法術和各式各樣的防禦魔法碰撞著,尖嘯聲伴隨各種光芒閃爍,刺激得他雙眼昏眩不已。塞文不得不閉上眼睛。雖然他幾乎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羅莫!」在耳邊劇烈的震動聲結束后,塞文立刻一躍而起。他沖向剛才毀滅風暴的中心,也就是羅莫所站的位置。羅莫倒在地上,看起來毫無生氣。
「羅莫!」塞文用力搖著同伴的身體。過了老半天羅莫才睜開了眼睛。
「看……來……在下成……功了呢。」他的聲音嘶啞,彷彿每說一個字都要耗盡所有的力氣,「幸好……那……傢伙……不懂多少魔法……他只知道法術分……戰鬥法術和非……戰鬥法術……卻不知道所有魔法……的力量都可以……轉變為……」
「別說了,你還好吧?」
「死不了……在我……看到……羅賓……結婚前……怎麼……可能死掉呢……我還要給她……主持婚禮……呢……」羅莫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這個笑容讓塞文感到一陣痛心。不過看起來,這個騙子魔法師雖然已經半死不活,但卻還不會死掉。
「我去找鎮子里的牧師,叫他來幫你治療好了。」
「沒……用的……嘿嘿……這麼大響聲都……沒有人……出來看……看來鎮子上的人……都完蛋了……這都是……我們惹的……」
「我們哪裡還有力量去關心別人……來,我帶你回旅館里去。雖然大廳已經完蛋了,可是旅客房間還基本完好呢……」
塞文扶起羅莫。魔法師的身體此刻完全沒有活力,只能像嬰兒一樣任由塞文擺布。
「我們走……」一聲弓弦的響聲打斷了塞文的聲音。在他醒悟過來那是有人在朝他們射擊的時候,羅莫的胸口已經多出了一根弩箭的箭尾。
「啊……」羅莫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血沫染紅了他蒼白的嘴唇。
塞文扭頭看向發射者。那是希萊。這個霍爾曼的忠實部下半躺半坐,斜斜地靠在幾具同僚的屍體上,手中拿著一張弩。
「王子殿下……抱歉……我沒能完成任務……不過……你以為你已經贏了嗎……愚蠢的傢伙們,你們根本不知道等著你們的……是什麼……哈哈哈哈……」希萊發出一陣駭人的哈哈大笑,笑聲變成了劇烈的咳嗽,接著咳嗽聲突然間平息下來。希萊的頭一歪,空弩掉落到地上。
「羅莫!」塞文用力喊道,但他馬上發現情況還沒有不可挽回。這一箭射得不準確,因為射箭者狀態的緣故,這箭沒有能直接射透內臟,而是歪著射進人體。只要沒有出血過量,這樣的傷是不會致命的。
但那是對正常情況下的人而言。現在羅莫這樣子誰也不能保證這一箭要不了他的命。
「沒事,這傷很輕……」他竭力安慰羅莫,同時試圖止血。在他這麼做的時候,羅莫的背拱起來,身體開始劇烈地痙攣。
「毒……」這種情況塞文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人體中了劇毒的反應——希萊的弩箭上是附帶劇毒的。
沒有任何多餘的時間考慮了,塞文立刻掏出自己身邊的解毒藥——他永遠帶著這種東西以備不時之需。他把藥水灌進羅莫緊閉的牙關,絕望地看到這一點作用都沒有。這箭上塗的不是普通的毒,也許就是那些魔法師附在他劍上的毒。那些魔法師說過,這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抵擋。
「塞……塞文……」痙攣終於平息下來,羅莫的眼睛恢復了一點神采,說話也比先前流暢了一些。但塞文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寧可看到羅莫像先前一樣萎靡——這甚至比痙攣更加可怕。
這是迴光返照,人類生命行將耗盡之時才會出現的現象。
「看來……我沒希望了……」羅莫的臉恢復了一點血色,但嘴角溢出的血已經開始發黑。這種毒簡直強得難以置信,即使喝下了強力的解毒藥水,它也要在半分鐘內才能深入血脈。
「我已經給你喝下了解毒藥……」
「沒用的……我的身體不會騙我……你的解毒藥對這種毒無效……我真的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看來我沒機會去主持羅賓的婚禮了。」羅莫大口地吸著氣,他的胸口傳出泡沫碎裂般的聲音,「就這麼死了真不甘心……」他突然舉起雙手,緊緊抓住塞文的肩,「塞文,我們是朋友嗎?」
「是……」過了幾秒后,塞文如此回答。
「答應我一件事情……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訴她……就讓我悄悄地消失……就算看到我的屍體,也只作為那個僱用來的陌生法師……而不是她的哥哥……那孩子……已經承受不了第二次打擊了……」羅莫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就好像剛完成一場激烈運動的人所發出的喘息,「答應我……」
「如果你死了,那麼她怎麼辦?」塞文突然暴怒起來,他緊緊地抓著羅莫的肩頭,「她只能和你說的一樣,關在黃金的牢籠里度過一生?」
羅莫擠出一個笑容。「塞文……你依然是個……雇傭兵嗎?只要給錢……什麼都可以做?」
「是的……」
羅莫的手伸進懷裡,摸出一個藍色的、小巧的髮夾,上面鑲嵌著六顆巨大的鑽石——這些鑽石大得讓人驚訝。他的手顫抖著,把這個髮夾塞到塞文手裡。「這個……算是我的……酬金……代替我……去完成我的計劃……你知道怎麼做的……你要……好好地……保護羅賓……」羅莫的嘴唇發紫,嘴裡流出的也不再是血,而是半凝固的血塊。
「塞文……記得……希望……」
「希望?」
「……最後是……希望……告訴羅賓……最後……是……希望……」
羅莫的聲音非常的輕,輕得只有塞文這樣耳力的人才能聽得見他在說什麼。羅莫似乎竭力想說清楚最後的話,但他的嘴才只是略略張開就停了下來,永遠地停了下來。
羅莫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