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塞文走過內殿,通道走廊空無一人。霍爾曼早有安排,大禮堂後方就是霍爾曼控制的勢力範圍,這是他平時起居的地方,每一個衛兵的挑選都經過他的首肯。兩個守衛走廊的衛兵已經接到通知,默許他通過。塞文穿過花園,沿著小河走過幾排亭榭,牧師已經在前面等著他了。四周沒有別的人,很明顯霍爾曼早已經吩咐過了。
「做得好極了。」牧師一臉笑意。
「來,」牧師伸手引路,「跟我走,霍爾曼大人已經把你的酬金準備好了。當然,因為你的違約,所以他沒有像他許諾中的那樣慷慨,讓你自由地支配寶庫三小時。」牧師坦然地說道。塞文注意到他領口內有微微的金屬光芒。那是極其精緻的乳白色鎧甲。塞文一點也不覺得牧師穿這身鎧甲是為了慶祝主人的最終勝利。
「不用了,告訴我羅賓在哪裡。」塞文拒絕道。
「她很安全。」牧師保證道,「難道你想帶走她?」
「我又不是她真正的兄長……不,我只想看到她。」
「看到她又如何?你又不能帶走她。所以還是放心地把她留在這裡……難道你看一眼會給你帶來什麼好處?」牧師平靜地分析,「還是跟我來吧。拿到你的酬金,去北方,永遠不要再回來。」
塞文沒有反駁,默然地跟著牧師。他們很快就遠離依然喧鬧的大禮堂,甚至連那拱形的尖頂都看不到了。皇家園林被照料得非常好,高聳入雲、年代久遠的喬木錯落有序,其中點綴著不知名的奇花異草,細石小路恰到好處地延伸在人工森林中,石子路兩側長著毛茸茸的可愛綠草,中間則鋪著潔白的細沙。
路的盡頭已經在望,前面是一座在樹林映襯下陰暗深沉的大房子,坐落在樹林中間。房子的牆壁被染黑——不祥的黑色。
「我們要到哪裡?」塞文問道。
「到了。」牧師回答。伴隨著這個聲音,一張金屬的網從天而降,把塞文罩個正著。躲藏在樹木陰影里的伏兵沖了出來。
兩個武裝的男人,一左一右,每個人都一手拉著網繩,另外一手拿著利刃。這是完美的陷阱,任何人都無法在被網罩住的時候還能進行抵抗。當眼角餘光看到金屬的光澤從天而落,而且準確無誤地籠罩住目標的時候,牧師就知道沒有回頭的必要了。剩下的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甚至沒有他過問的必要。
鮮血濺灑在石子小路上,殷紅如葡萄佳釀。潔白的細沙饑渴地痛飲著鮮血,小路迅速地被染成紅色。
兩聲人體仆倒的濁響,似乎有些不合常理。牧師轉過頭,看到塞文靜靜地站在石子路上,兩具被切斷喉嚨的屍體躺在他腳下。
「不可思議,你是怎麼做到的?」牧師驚訝地問道。因為他已經看到塞文手裡拿著一根骨質的小法杖,「傳送法杖!我倒真的忽略了這個。不過,」他看了一眼那已經毫無光澤的骨棍補充道,「也已經用完了。」
「為什麼要殺我?」塞文問道。他丟開無用的魔法杖,拔出另外一把匕首,而牧師赤手空拳。但是從牧師鎮定的神色來看,彷彿情況正好相反。
「當然是為陛下除去一些可能的麻煩。」牧師若無其事地踢了一下腳邊的小石頭。
塞文聽到從森林深處傳來的沙沙聲。一個,兩個,三個……
「你確實相當強,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死以前能打倒幾個?」牧師冷笑著。他英俊的面孔流露出一股殺氣,「這算是個有趣的數學實驗。」他手裡出現了一把魔力匯聚而成的鎚子。
「至少能先殺了你!」
匕首與靈錘在空中相遇,魔法塑造成的鎚子比真的鎚子更堅固,更難對付。兩人錯身而過,牧師身體側肋部分的衣服被切開一個巨大的口子,露出裡面那件值得讚歎的精美鎧甲——那件鎧甲完整無恙。塞文的宣言並未成為現實。
身穿黑色衣服的人衝出了樹林,塞文放棄了繼續攻擊並殺死牧師的念頭,繼續向前跑。沙沙聲似乎響遍了整個林子,牧師不知道安排了多少人。該死的,那些守衛不是都去看守禮堂了嗎?
塞文向前跑。突然間,他覺得很可笑。霍爾曼許諾不會要他的命,可是牧師如果殺了他,霍爾曼估計也絕對不會怪罪,也許還會高興地稱讚呢。黑色的大房子已經在眼前,但那光滑的牆壁根本無法攀登。牧師一定是這麼想的。他前面是無法攀登的高牆,後面是數量驚人的追兵,他除了像掉進陷阱的野獸一樣拚死一搏外別無選擇。牆的頂端有序地排列著一塊塊突出的、看起來很結實的木樁,如果能抓住這些樁子的話也許就能爬上去。但要達到那個高度,除非塞文腳上踩了高蹺。
塞文想也不想地扯下那件華麗而礙事的絲綢綉金長袍。他把那件織物拉緊,甩上牆頭鉤住木樁,然後拉住這根臨時繩索爬了上去。這房子里不知道會有什麼,但是塞文卻很清楚,一棟建築物被獨立地建造在花園深處,而且圍以高牆絕對不會沒有原因的。但這裡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
塞文跳下牆,外面的追兵為高牆所隔,但那只是暫時現象。他們可以搭人梯過來,就算真的蠢得想不到這一招,他們也可以選擇走大門。
牆裡是個空蕩蕩的院子,只有黑色的房子開著暗紅色的大門,似乎不懷好意地等著他自投羅網。塞文聞到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氣味——肉體腐爛許久以後留下的氣味。那些貴族城堡的地牢里,總是有這種味道的。而地牢總是一個容易潛入的地方。
牧師可以瞞著霍爾曼殺了他,那麼羅賓……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寒噤。隨後塞文立刻告訴自己這不會發生。畢竟他死了,霍爾曼也許不會知道,但羅賓死了,霍爾曼絕對不會被一直蒙在鼓裡。
幾個人頭從塞文身後的高牆頂端冒了出來,另外一隊急促的腳步聲則說明大隊人馬的行動。塞文看著前面,如果他能翻越那段牆壁的話,也許他就能擺脫追兵。但塞文不敢保證那牆後面是否還有另外一張金屬網在等待著他。
塞文看著這棟陰森森的房子。一瞬間,一個念頭跳上心來。這是地下通道的入口,羅莫曾經和他提及的地下油礦。他還記得羅莫說過,這個油礦里有條通到外面的秘密通道。
塞文沖向房子大開的門,在進去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猜測十分正確。這棟房子里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個用石頭和不知道什麼年代的木頭組成的礦洞入口,這棟房子本身就是為了遮蓋這個礦洞而存在的。幾個人影沖了出來。
手快如電。塞文低聲默念著這四個字,同時把右手的匕首順勢刺進第一個人的胸口。一把斧頭劈向他的腰部,塞文注意到揮舞斧頭的是個矮人,在人類國度里,這個種族並不常見。身輕如燕。他再次念誦著,然後高高躍起,閃過這一斧,左手匕首刺進矮人的脖子。
第三個人居然穿一身重裝鎧甲,在狹窄的礦洞口簡直如同一尊門神。滑溜如蛇。塞文繼續念誦,在巨劍砍過來之前先一步矮身滑步前沖,從那雙粗壯得如同石柱一樣的雙腿間鑽了過去。劍只砍中了他的殘影,他把匕首埋進後背那些鎧甲防護不到的地方。然後塞文迅速地衝進了礦坑。留下三具屍體以及追兵們絕望的叫罵。沒有人敢進入這個漆黑的礦穴里去追逐「劍刃」塞文。
塞文靠著冰冷的岩壁停了下來,靜聽追趕的聲音。沒有人追過來,殺手告訴自己。他靜聽自己的心跳,同時回味剛才發生的一切,突然有些想笑起來。也許這樣的風格才適合他,保鏢的工作他並不拿手。他喜歡這種沒有牽挂,只為自己而戰,生死懸於一線轉瞬間分出勝負的戰鬥,他過去所有的戰技都是為了這種戰鬥而鍛煉的。一旦他成為保鏢,把主人的安全高懸在自己之上的時候,他的實力就大打折扣了,就很容易陷入苦戰。
不過現在他的保鏢工作已經結束了。塞文聽見遠處的滴水聲,同時感覺到空氣的細微流動。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裡的黑暗,這裡居然是個分岔路口,有五個方向。這讓他想起過去聽到的一個傳說:皇宮地底還有一個複雜的迷宮,某個皇帝想建造一個和地上宮殿同等規模的迷宮,可惜工程未完他就先完了。
塞文閉上眼睛,用身體去感受空氣的流動。風是從這裡吹進來的。他走向其中一條通道。黑暗中很平靜的他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當他停下腳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石造的大廳。大廳空無一人,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回蕩。
「這裡倒是不錯。」塞文低聲自言自語。空氣十分清新,這裡應該很接近地面,起碼有和地面相連的通風口。但是一路走來,塞文都記得自己是在向下走,所以他肯定這裡有個通到地面的通風口。
另一個通風口是個方形的小洞,筆直通向上方,從通風口流進來的新鮮空氣清楚地告訴塞文上面是通的。塞文走上前,試了一下,他發現自己很容易就能撐著通風洞向上爬。
「……天殺的……」塞文聽到一個聲音,不是從通風口外傳來,而是透過石壁傳來的。他把耳朵貼到石壁上,想聽個仔細。
「該死的,他們居然在我眼皮底下作亂!要不是羅莫王子放棄了皇冠,現在我已經是階下囚了。」塞文立刻明白聲音的主人是誰,那是霍爾曼。說實話,塞文從來沒想到霍爾曼居然可以這麼大喊大叫的。
「但是陛下,」塞文注意到「陛下」這個稱呼,「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不是嗎?諸侯們沒有推翻你的理由。你現在是名正言順地登上了皇帝之位……沒有人能反對你擁有這個權力的。」
「是目前沒有人。那些該死的傢伙已經開始懷疑羅莫王子的聲明是否有其他原因,有人向我提出要求見見羅賓……真他媽的該死!那個白痴牧師,他怎麼還不回來,還不拿回徽章!」
「可是,那個咒語的最後幾個字……」
「羅賓他死不放口,不管怎麼樣她都說自己不知道。所以我現在還沒有完整的歌訣。該死的,只要有這個東西,我就可以什麼都不怕,就算那些諸侯吃了豹子膽也決不敢亂來!……我不能看清你最後模糊的笑容,我是如此的無足輕重,但我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你,你要知道你並非孤獨的唯一,即使消失也會再次孕育……該死的,就差最後一個詞,那個老頭只把關鍵字交給那個死婆娘,那個婆娘又只教給她的兒子女兒。世界上除了死掉的羅莫外,只有羅賓知道這個關鍵詞是什麼。也只有她能啟動徽章的力量。」
「我不能看清你最後模糊的笑容,我是如此的無足輕重,但我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你,你要知道你並非孤獨的唯一,即使消失也會再次孕育……」塞文輕聲重複著霍爾曼的話,他突然發現四周亮起來。他尋找光源,卻發現發光的居然是他胸口懸挂的那枚徽章。羅莫所說的擁有毀滅整個城市威力的魔法的關鍵。
啟動這個魔法的居然是這麼一首詩?明顯這詩歌並不完整,缺少最後部分,所以徽章的光急速黯淡下去。塞文再次把耳朵貼到石壁上。
「可是,陛下,臣以為,無需真正得到口訣。」
「什麼意思?」
「臣的意思是,反正口訣只有萬不得已玉石俱焚之際方會使用,而只要未到這種情況,天下無人知曉陛下您不能使用這個毀滅法術。而一旦真的到這種地步……您認為毀滅不毀滅對您自己而言,有區別嗎?」
「哦……」
「何況只需要您佩帶徽章在身,同時又有皇家血統,哪個諸侯會冒險發動無法成功的叛亂呢?要知道,他們並不知道您沒有掌握這個法術。所以他們認為背叛的最好結果就是和您一起同歸於盡。換句話說,您並不需要『真的知道』這個歌訣,只需要讓『別人以為您知道』就可以了。」
「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拷問必須繼續,好,告訴那些人,」塞文聽見霍爾曼加大了嗓門,「把羅賓帶過來,我要最後親自審問她,她必須說出那個關鍵詞是什麼。還有,牧師怎麼還不回來?他早應該打發掉塞文,同時把徽章拿回來了。」
塞文的手一松,整個身體差點滑了下去,幸好兩手及時同時用力,猛地撐住岩壁才沒有掉下去。手掌拍在石壁上,發出清楚的聲音。即使是石壁的另外一端也可以聽得很清楚。
「誰?!」一陣暴喝傳來。一股能量猛烈地在塞文身邊爆炸,碎石紛飛。塞文感到一側突然失去借力的東西,這讓他失去平衡,向側面摔去。一塊較大的石頭砸中了他的頭,讓他一陣昏眩。等昏眩感消失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半跪在大理石地面,對面是帶著不敢置信的目光的霍爾曼,還有那個魔法師。
在他身邊,是一個用魔法炸開的大洞。洞口外是黑洞洞的通風孔。
「塞文……」霍爾曼看了看那個通風管,用不可思議的口吻說道,「你真的像只老鼠,居然能摸到這裡來!」魔法爆炸的衝擊波讓密室燈火搖曳不停,在昏暗的燈光下,霍爾曼晃動的影子看起來如同煉獄中的妖魔。
「可是也到此為止了,衛兵!」霍爾曼高聲大喊。大門打開,一小隊人馬擁了進來。「殺了他。」霍爾曼命令道。
「等一下,你不是答應……」塞文驚訝地看著霍爾曼。他的聲音停住了,他看到霍爾曼額頭殘忍的皺紋,從他眼角惡毒的笑意,從他嘴角嗜血的弧度,他瞬間就明白牧師要殺他不是自作主張,而是因為霍爾曼的授意。
「你騙了我?可是為什麼……」他看向霍爾曼身邊的魔法師,那個老頭得意地摸著稀疏的山羊鬍子,正眯著眼睛看著他。
「魔法師總是有很多小把戲的……」塞文輕輕地說出了真正的答案。
「當然,如果不是一開始就打算讓你永遠閉嘴的話,為什麼要專門找你這樣一個沒有同夥、沒有組織,而且已經被吊在火刑架上的人呢?因為如果你死掉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會知道。放心好了,我破例給你收屍埋葬,給我上!」
霍爾曼從側門離開,門隨即被鎖死。士兵們沖了上來,環甲撞擊發出了連續不斷叮噹的聲響。
……
丁冬……丁冬……
耳邊傳來輕柔的滴水聲。聽著那清脆悅耳又保持著永恆節奏的聲音,隨著一聲又一聲,塞文的力氣似乎又回來一些了。
塞文試圖爬起來,同時不影響脊背處的傷口,起碼不讓那傷口疼痛加劇。他感到頭上一陣冰涼黏稠,用手一摸卻只接觸到一些半軟半硬的東西。那是尚未完全凝結的血塊,也許是別人的,也許是他的,他感到頭上劇烈地疼痛。
但是塞文必須離開。那些士兵很快就能找到一條足夠長的繩子爬下來。塞文聽說過對衛兵,特別是負責統治者安全的衛兵制訂的各項措施,其中包括滿門抄斬。要是他們抓不住他,塞文明白霍爾曼一定會這麼懲治他們的。
在塞文身邊有四具屍體。全部都是跳下來時摔死的。他們沒有受過刺客的訓練,不懂得在高處跳下去能保住自己性命的種種訣竅,而且他們身上的鎧甲和武器也太重了。不過就算知道這些訣竅,塞文依然明白自己的左手摔斷了。加上後背挨的那一劍,頭上擦過的那一錘,更不用提跳下來時大大小小的擦傷和淤傷,他幾乎已經走不動路。
可塞文必須走。不走就會死在這裡。
塞文摸索著向前,被血浸染凝結成硬塊的頭髮在他額邊不停地晃蕩著,他很想去掉這個麻煩,可是他一隻手必須扶住岩壁,另外一隻手連動彈一下都做不到。要是他帶著治療藥水就好了……唉……羅莫總是帶著治療藥水的……他不由得回想道。
想到羅莫,塞文立刻想到另外一個人。他還記得霍爾曼對話里的一個詞「拷問」,這就是他們對羅賓的好好照顧。羅賓現在還活著,塞文知道這一點,但絕對不是許諾中的那樣幸福快樂地活著,話說回來,霍爾曼還許諾給他錢讓他去北方呢——結果是讓他進墳墓。
不,不要想她。塞文的理智提醒自己,你現在自身難保,能逃出去就應該謝天謝地了。你負責保護那女孩到城裡,其他的事情是完全超出你的能力範圍的,你不是個騎士,沒有必要為做不到的事情去送死。只有騎士,才會念著「榮譽即吾命」這種蠢話去自殺。
「我答應過他……我要保護那孩子……」塞文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聲,「可惡……是我的錯……」
是錯覺,在塞文心靈深處,另外一個聲音回答道。你真的以為你是她哥哥?你只是個雇傭兵,即使這個稱呼抬舉你了,你只是個殺手。你出身貧賤,雖然你身上也流著那麼一點點皇族的血脈,但那比婊子的誓言更不可靠。而那孩子是真正的皇族,你和她的區別好像鳳凰和螞蟥的區別一樣。她確實在喊你哥哥,但那不過是個美麗的誤會而已。
塞文用蹣跚的腳步回到那個五岔路口。該往哪邊走?他發現自己思維不再清晰,有些昏沉。這是失血過多導致的,他已經感覺不到後背的傷口了,所以也不知道那個傷口是否還在流血。也許還在流血,否則他不會感到這麼冷。失血會讓體溫下降的。
塞文的腳碰到了一樣東西,接著他才看清楚那是一具屍體。具體地說,是一具無頭屍體,躺在這個岔道口的正中間。屍體身上是霍爾曼貼身衛兵的裝扮,身上也沒有其他傷痕,只是被人一劍砍掉了頭而已。地上一大攤乾涸的血跡,空氣中滿是血腥的臭味。乾淨利落,這是在毫無抵抗的情況下的結果。
好多的腳步聲。猛然間塞文才明白自己耳朵聽到的是什麼,腳步聲中夾雜著隱約傳來的鋼鐵碰撞的叮噹聲,是追兵?!
塞文翻身藏到一塊大石頭的後面,隱於黑暗之中。
「白痴、笨蛋、一群廢物!」他聽到霍爾曼的咆哮,「你們居然讓一個小女孩跑掉了!一百個大男人居然抓不住一個小女孩!」
「但是殿下,我們真的不知道她居然對這裡了如指掌……她是第一次來這裡,居然知道我們都不知道的密道……」
「混帳!她是第一次,可是她媽媽是在這裡長大的,對皇宮裡的機密一清二楚,那個婆娘自然會把這裡的一切都告訴女兒!你們給我聽著,我不要任何借口,立刻把她給我找回來,否則你們統統完蛋,我也一樣!」霍爾曼咆哮著。他害怕,他恐懼,塞文心裡想道。「不一定要活的,死的也可以,只要別讓她跑到外面就行!」
腳步聲四散離去,塞文鬆了一口大氣。羅賓已經逃走了?這真的是太好了,他突然發現自己十分欣慰。那女孩只要跑到外面,隨便找到一個人問路,跑到那些諸侯的帳中,那麼霍爾曼立刻就完蛋了。每個人都會知道他篡位的野心,還有他並不懂得毀滅咒語的事實。大概那些駐守首都的軍隊會有一大半倒戈相向,一起打進皇宮,宰了霍爾曼,順便痛快地擄掠一通。
倦意湧上塞文的腦海,他突然很想睡。但一睡著就可能永遠醒不過來,他不能睡……那是什麼?他聽到了一個很響的腳步聲,有個穿著鐵靴的人在跑?
「抓住你了,」他聽到一陣混亂的聲音,接著是一聲痛苦的大叫,那是女孩的叫聲。
「抓到你了!」那個衛兵得意地從地上提起羅賓,把這個女孩像只貓一樣抓在手裡。和他那魁梧粗壯的體格比起來,羅賓確實也只能算只小貓。這個衛兵是個胖子,一頭短髮,生了一張豬臉。「哈哈……這下子王子殿下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小東西,你可真會躲,害得我們到處找。」
羅賓沒有說話,那頭豬提著她的領口,勒得她無法呼吸,更別說說話了。
「王子殿下……王子殿下到哪裡去了?不管他,我在這裡等,他一定會回來的。在這裡等……」他看向手裡的女孩,羅賓身上穿了一件破爛的短襯衣,光著腳。因為剛才的粗暴動作,她的衣服扣子被扯開了,收集整理露出剛發育的胸部。豬頭看著手裡的獵物,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王子殿下回來還需要好長時間,也許我們可以做點什麼。」他放下女孩,一想到他面前的是個公主,他的豬眼睛就興奮地睜得老大。他伸出一隻手抓住女孩的嘴以防止她咬人,另外一隻手慢慢伸向羅賓的胸部。接著他發出一聲沉濁的低喊,身體一下翻摔到地面上,開始垂死地抽搐。
一直到他完全死透,塞文才從他的後頸里拔出匕首。
「哥哥!」羅賓跳起來,緊緊地抱住塞文。她的雙臂摟住塞文的腰,有點觸到了塞文背上的傷,讓塞文本來以為已經麻痹的傷口傳來更猛烈的痛楚。但塞文卻沒有躲,「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她啜泣著。塞文看到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有很多紅色印痕,那是鞭子留下的印記。同時他也看到女孩雙腳赤露著,白皙的皮膚上滿是血和裂口。
「對不起……」塞文努力地回答。又一陣昏眩沖了上來。「糟糕,我的血流得太多了。」他心中暗想。
「哥哥,你怎麼了?」羅賓停止啜泣,他感覺到了塞文僵硬的動作。她一定已經在這個地下隧道里待了好長時間,以至於眼睛已經能夠適應黑暗。她看到塞文頭上的傷,也看到那隻被折斷成七八節的胳膊。
「啊……」
「噓……我沒事……」塞文制止住她的喊叫。誰也不能保證這樣一個聲音不會引來什麼人。「你知道到外面的通道怎麼走嗎?」他低聲問。
羅賓點了點頭。
塞文把尚存的那隻胳膊放在羅賓身上,因為他的昏眩連平衡都把握不住了。他很清楚自己把大部分重量都壓到了羅賓單薄的身上,而這個女孩卻默默咬牙承受。
他們沿著岔道中的一條通道前進。羅賓感到塞文的身體越來越僵硬,似乎活力正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流走。她害怕地聽到他的呼吸漸漸減弱,同時身體越來越冷。
「等一下,哥哥,別睡著啊。」她喊著,但塞文只用低沉的、無力的聲音來回答。
「哥哥,我給你念詩好不好?媽媽說精神不振的時候聽詩可以讓精神振作起來。」沒有等到塞文回答,她就開始背誦一首詩歌。「一日終結將至,以滿懷敬仰之心,期待黑暗降臨……」她突然明白這詩歌里有某種不好的徵兆,於是立刻轉變話題。「不,這個不好,我換一首……我不能看清你最後模糊的笑容,我是如此的無足輕重……」
「……但我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你,你要知道你並非是孤獨的唯一……」塞文跟著念道。他突然明白這個女孩在念的是那個啟動毀滅法術的詩歌,「……即使消失也會再次孕育……」
「啊,哥哥,你也知道這首詩啊……」
「孕育後面是什麼?」塞文低聲問道。
「不知道……媽媽從來只念到這裡為止。我不知道下面是什麼……這首詩可以讓我的徽章發光。可是我的徽章丟掉了。」
「沒有丟。」塞文用力把徽章項鏈從胸口扯下,交到羅賓手中,「看,不是在這裡嗎?」
「阿……不,哥哥,不要取下它。這徽章受過祝福,媽媽告訴我它可以保護我不受傷害。戴回去。」
「那不是祝福,是詛咒。」塞文低聲說道,聲音輕得羅賓根本聽不見。
這時,眼前突然亮堂起來,塞文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一個空曠而巨大的天然岩穴。四壁夾雜著某種礦石,發光的礦石,給這裡帶來了地下世界罕見的光明。
「這個是……」塞文仔細地看著那些發光的顆粒。「油礦?!這裡是礦脈的通道?」他仔細地觀賞著發光顆粒。油礦可以燃燒甚至爆炸,可惜就是開採困難危險很大,同時又有很多東西可以替代它們。油礦沒有普遍使用的價值。最多只會被用做特殊用途。比如刺客常用的小爆彈,用來製造聲音吸引守衛的注意力。
「哥哥……看那個……」羅賓指向洞穴的中央,一塊巨大的油礦石聳立在地面上,綠幽幽的光芒照亮了附近的空間。血紅色魔法文字寫滿了這塊油礦石,紅色的光芒不斷閃爍,說明這個魔法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失效,它依然在運作,在等待著使用者的激發。
這個應該就是那個傳說能把整個城市送上天空的毀滅法術了。塞文一點也不覺得誇張。如果這塊巨大的油礦石爆炸開來引起整條礦脈的大爆發的話,別說是人類的城市,整座山脈都能送上天去。
「哥哥……怎麼啦?」
「休息一下吧……」塞文輕聲地說道。他看到自己每一個足跡都留下一小攤血跡。那個刺他後背的傢伙出手可真重,他有些安慰地想起自己劃開對方喉嚨時手的觸感。
不過這樣的傷……
「羅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其實……」塞文低聲說道。已經過了十幾天,就算有悲傷也不會那麼強烈。羅莫的計劃已經失敗,塞文有些苦澀地想著,最後這孩子還是無法平安地得到幸福。
「不要說!」羅賓用堅定的聲音阻止了塞文的話,「出去后再說好嗎,哥哥?」
「恐怕……我已經沒有時間了……」塞文苦笑著說道,「我必須告訴你,其實那個……」他用最後的力氣站定身子,右手抓住羅賓的手。那根吊著徽章的鏈子纏在他手上,他把鏈子塞進羅賓的手中,「羅莫,他才是……」
塞文看到少女臉上的驚訝神情。那張臉急速鼓起,接著在他面前崩潰。純真的表情化作無數血肉的碎片飛濺。不僅是她的臉,她的身體整個膨脹開來,被由內向外的力量扯成碎末。上一秒鐘她站在原地,一隻手被塞文拉在手裡,下一秒鐘她就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隻殘手還在塞文的手裡。
一隻細瘦的手臂。
塞文木然地轉過頭,看到那老魔法師猙獰的笑臉。
「不要小看我啊。」霍爾曼的嘴臉出現在老魔法師的身後,他的身邊還有另外幾個人,牧師也在其中。他在得意地笑,笑得很放肆很大聲,「好歹我在這裡也住了十幾年……就算我沒有掌握所有的密門機關,但怎麼樣對付這種通到外面的密道還是很清楚的。你們果然想從這裡逃出去。」
塞文困惑地把目光重新轉回到自己手中的殘臂上來。羅賓呢?他思索這個問題,卻覺得頭腦一片茫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嘿嘿,陛下,現在已經不再有人能啟動毀滅法術了。」那個魔法師笑著,原來他們所懼怕的就是這個。他們怕那孩子放出最後的毀滅法術。可是世界上已經沒有人知道引發毀滅法術的完整口訣了,羅莫已經死了,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害怕這孩子……
「為什麼……」塞文低聲地問,眼睛依然茫然地看著手裡的東西。
「反正她遲早都要死,我可不會讓這丫頭再生一堆孩子出來覬覦皇冠。」
那是自己的錯,如果你真的統治有方的話,你根本不必害怕任何東西。塞文想這麼說,聲音凝結在他喉嚨里。他再次看了看霍爾曼——這個男人臉上依然掛著他刻意裝出來的威嚴和輕蔑,但他卻膽小得如同一個路邊的小賊——一個畏縮、怯懦卻貪婪、殘忍的蟊賊。他平時偽裝出的王者風範現在只剩下一副可憐的假面具而已。
魔法師又丟出下一個魔法,一道黑色的死亡光線射向塞文。但出人意料的是,魔法被反彈回去。法師驚慌中想用另外一個法術抵擋,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被魔法的力量彈到五六步外,仰面朝天,胸口出現一個冒著黑氣的大洞。接著魔法的力量進一步爆發出來,把他的身體撕成了碎片,內臟像顏料一樣塗滿了四周。
「……我不能看清你最後模糊的笑容;我是如此地無足輕重,但我全心全意地守護著你;你要知道你並非孤獨的唯一,即使消失也會再次孕育……」塞文幾乎沒有去看那個法師的下場。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到念這首詩。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缺少的最後關鍵詞是什麼,念這個毫無意義、只是讓徽章無用地發發光而已。
「快上,殺了他!」塞文耳邊聽到霍爾曼氣急敗壞的聲音,以及腳步聲和鎧甲碰撞的叮噹聲,但他沒有停止念誦。
「……最後是……希望……告訴羅賓……最後……是……希望……」當劍刺進塞文小腹的時候,他感到又一陣昏眩,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耳邊。
「……希望。」塞文念出最後一個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