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犧牲
「基於現在的問題,在下覺得有必要選擇一個接頭之地。」羅莫提議道,「恐怕那些衛兵已經記住了我們的外貌,隨時可能開始在城裡搜索。到時候很可能唯有化整為零才是上策。如果不選擇一個接頭之地,我們可能難以脫身。」
「說得對。」塞文贊同。這裡是城市的偏僻角落,此時又正是人們吃午餐的時候,所以街道上沒有行人。他們可以隨便交談而不必擔心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湯馬士剛想開口,前面卻聽到令人警惕的聲響。他機警地靠在牆上,探頭向前看。果然,前方有一隊士兵走過。那個領頭的軍官頭上的孔雀翎毛十分眼熟。這確實就是剛才試圖逮捕他們的那群士兵,因為他們正押著那個出賣他們的酒館老闆。毫無疑問,那群因為被戲弄而火冒三丈的士兵拿那個老闆當了出氣筒和替罪羊。老闆被五花大綁,滿臉青腫,不停地向那個軍官解釋。但這明顯毫無用處。
「啊,在下有一個好辦法了。」看著那群人走遠,羅莫突然叫出了聲,「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那些士兵既然已經抓走老闆,搜索過旅店,絕對不會以為我們還會在店裡。我們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回旅店之中。湯馬士大人以為如何?」
他們迅速繞了一個大圈子,回到旅店的門口。門口貼上了帶有勛文伯爵徽章的封條。羅莫又耍了一個小法術,毫無困難地就解開了封條,等他們進門的時候封條又自動貼回去。這樣一來,即使有一個士兵回來查看情況,也決計想不到那群人已經進了這裡。而且更令人高興的是,他們發現他們的馬和車居然都完好地停放在院子里。
「我想他們最遲明天,最早今晚一定會來拿這些戰利品的,所以今天晚上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離開。我就直接去找派斯了,你們兩個好好保護王子殿下。」
「等一下,湯馬士大人,您一個人去會不會……」
「我混進他們之中比較容易。」湯馬士回答。事實上,他就是被當成城裡的士兵進城的,「打聽到派斯的下落應該不難。更何況我手臂上沒有斑紋,就算混不進去也可以打聽。但如果帶上你們,就容易發生差錯。」
羅莫沒有說話,而是低頭思考。塞文相信這個魔法師已經在心頭大喜過望。正如他預料的一樣,羅莫很快就顯得自己被湯馬士說服了。湯馬士很快地離開了。現在旅店顯得空曠的大廳里只有塞文、羅莫以及羅賓三個人。塞文看著少年柔軟潔白的脖子,考慮著自己應該如何不留後遺症地利用這個機會。羅莫也在看著那個孩子,他腦子裡考慮的東西應該和塞文沒有太大差別。
先幹掉魔法師,再辦正事?塞文考慮著這個計劃,這個方案成功率很大。魔法師念完他的咒語需要兩三秒,而兩三秒內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然後他就可以溜出去——就算城門口的守衛再森嚴,要阻止他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人也是不容易的。如果湯馬士還在,塞文也許不會做這種嘗試。湯馬士劍法高超,和他作戰塞文沒把握,而這個羅莫也許掌握著某些威力強大的法術……塞文的手慢慢摸到劍柄。羅莫很可能和他有一樣的念頭。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他的眼睛再次看了一下羅賓,羅賓也正看著他。少年明亮的眼睛讓他心頭莫名地發緊。把劍刺進這孩子的心臟——這只是一個殺手的工作,僅僅是工作而已。他說服自己,但心中卻又想起先前這孩子聲音里深邃的憂傷。
這場心理鬥爭——其實也說不上鬥爭,只是略微猶豫而已——馬上就結束了。塞文的手落在劍柄上,他的責任感勝利了。
「塞文……哥哥……」羅賓突然說道,這個稱呼讓塞文和羅莫同時一愣,「有個事情……可以嗎……」他有些害羞地說道。
「說吧。」塞文平靜地回答,手也暫時離開了劍柄。
「我想……去洗澡。」花了好幾秒鐘之後,羅賓才鼓起勇氣說道,「好容易來城裡……我現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記得這裡有浴室的。」塞文不以為然地回答,「現在肯定空著。」
「……這裡的浴室……很臟……而且門是漏的……」他聲音又輕又細,同時吞吞吐吐,一副十分羞澀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這也難怪,就以羅賓平日來說,他即使大小便都是躲得遠遠的,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獨自解決。
「可是我們得在這裡等湯馬士大人。」羅莫說道。少年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塞文。
塞文和羅莫對看了一眼。從羅莫的表情上,塞文有些驚訝地發現對方已經贊同了。
「好吧。在下留在這裡等待湯馬士大人。」羅莫說道,「僅僅去洗一個澡應該沒什麼危險的,只要選擇單人浴間就可以。對了,澡堂在城裡的哪個地方?」
「就在城門口附近……我進來的時候看到了。」
太陽的光芒從天空落下,將地上人們的影子壓縮到一天最短的距離。此時是中午時分,而集市上的喧囂依然在繼續。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不得不靠邊前進,同時還要忍受那些精明商人的騷擾。一輛車子從路中間駛過,擠得行人不得不向路邊作最大限度地靠攏。
「先生,要香腸嗎?一個銅子三根。」一根叉在木叉上的香腸猛地被遞到塞文的面前。木叉後面是一張商人精明而溫和的臉。塞文本能地想拒絕,但在此之前,叉子的目標就轉移到他身邊的少年頭上。
「小弟弟,這個很好吃哦!」看到羅賓臉上清晰的慾望,商人大受鼓舞,立刻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發動一系列攻擊,「又香又脆,外焦里嫩……聞聞,多香啊……」
塞文也看到了羅賓臉上的表情,同時想起他們還沒有用午餐。看著少年饞涎欲滴的表情,塞文的手伸進包里拿出來了幾個硬幣。
「您的香腸,先生。」
「謝謝,塞文……哥哥……」
「哥哥?」塞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想起先前少年就用這個稱呼來稱他。羅賓最多不過十五歲(前面說過,很可疑的年齡),而塞文起碼有三十歲——他的年紀超過這個少年至少十五歲,甚至有二十多歲,這樣大的差距卻居然被稱為哥哥。
那麼是自己看起來很年輕?不,這不可能。塞文很清楚自己現在的外貌特點。風塵僕僕的衣著、飽經風霜的面容,鬍子拉碴的,這樣子絕對不會讓人低估自己的實際年齡的。
「因為我覺得塞文先生很像我的哥哥。」看到塞文露出疑惑的表情,羅賓一邊吃一邊解釋。
「你的哥哥?」如果沒錯的話,這個孩子是獨子……他是曾經有一個哥哥,那也是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媽媽曾經告訴過我……我有一個哥哥。總有一天他會來找我……」羅賓靦腆地笑著,「一個溫柔而強健的哥哥,他會保護我……那天塞文先生跳上車的時候,我已經嚇得迷迷糊糊的,心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哥哥來救我了。」
塞文淡淡一笑,心中疑惑完全消失。母親告訴他他有一個哥哥,沒錯,還經常有母親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國王呢——那只是母親為孩子編織的夢而已。也許僅僅是給孩子的夢。
「我可以叫你哥哥嗎?」少年又問了一句。
「隨便。」塞文回答。殺掉這個孩子只是工作——單純的工作而已。作為個人,塞文對這個孩子並無恨意,也沒有必要終結他美好的夢想——讓他帶著美好的夢想死去也是一件好事。他和少年之間的關係也僅僅是金錢而已。湯馬士僱用他來保護羅賓,而霍爾曼則讓他殺掉羅賓。塞文相信整個過程不會有任何痛苦的,劍刺進心臟那一瞬,人就會肌肉緊縮數秒,然後鬆弛,一切就會結束了。不會有任何多餘的痛苦的。
沒有閑雜人的澡堂正是合適的地點。
塞文突然感到羅賓停下了腳步。
「怎麼?」塞文轉過頭去,他馬上看到羅賓正看著路邊一個髒亂的角落。那是一個商人們隨手亂丟垃圾形成的髒亂角落,各種無用的廢物堆積成一個小堆——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正站在上面。
那很可能是一對兄弟,因為他們長得很相像。他們衣著襤褸——事實上,任何人都判斷不出來他們穿的是什麼東西。布條、麻袋還有其他編織物混合成的東西披在他們身上,卻只能遮掩上半身,遮不住他們的一雙腿。他們的腿瘦得如同枯柴一樣。塞文相信他們已經挨不過這個冬天。但刺客們見多識廣,具體地說,自己記憶的起點就沒有比這兩個孩子好多少。這兩個孩子如果再不去學會偷竊、欺騙和訛詐,他們就很難活下去,當然就算學會了也不一定可以活下去。
那兩個孩子互相抱在一起,但他們的眼睛卻都在看同一樣東西——羅賓手中那五六根香腸。他們面黃肌瘦,毫無疑問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過一點真正的食物了。而這些香腸確實烤得香氣四溢。羅賓看著這兩個孩子的眼睛,為這眼睛中深深的渴望所震撼。
羅賓向前遞出香腸,用一個微笑來面對這些孩子。這個行動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動機,那兩個孩子確定這不是惡毒的玩笑后,就立刻沖了過來,搶過他手上的香腸,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傻瓜,你幹什麼?」塞文出言欲止,「這毫無意義。你能幫得了他們一時難道還幫得了他們一世?」他冷冷地、面無表情地說著,「而且,這是你的午餐。給了他們,你就得挨餓。」
「我已經吃飽了。」羅賓勉強笑著回答,但塞文知道他連第一根都還沒吃完。「而且,」他低著頭,不敢面對塞文的目光,因為那敏銳的目光會讓他的謊言無所遁形,「我知道我只能幫他們一點點……但這一點點……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吧。」
「真蠢。」塞文哼了一聲,站著看那兩個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羅賓的午餐,「喂,兩個小子,吃了香腸就拿點東西出來回報。雖然我知道你們的回報肯定沒有你們吃的香腸值錢。」他看著這兩個剛吃完東西的孩子說道。兩個孩子臉上先是驚訝,接著出現憎惡和恐懼的表情,年紀比較大的向地上啐了一口,接著立刻跑了。
羅賓疑惑地看著塞文,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看到了沒有,忘恩負義是人類的本質。如果你在把香腸給他們之前,他們什麼東西都願意給你以交換香腸。可是在之後,他們卻只會用這種態度來答覆。給路邊飢餓的狗一塊肉乾,給餓得要死的野獸一些鮮肉,狗會跟你走,把它的忠誠都奉獻給你,野獸會盡它所能來報答你。可是人類呢?一口唾沫!」塞文嘲諷似的聳了一下肩膀,「所以呀,人是最不值得拯救的。好好記著吧。」
他們繼續前進,很快接近集市的盡頭。再過一條街,終點——無論對誰來說都是個終點——就要到了。
「救命!」一聲呼喊從前方傳來。那裡已經圍著不少人,把街道塞了一半。塞文並不想再牽扯什麼麻煩,於是就從另外一邊繞過去。然而這個時候圍著的人群分開了一些,讓他們可以清楚地看見發生了什麼。
在人群中有一輛馬車——正是剛才駛過的那輛,車輪下有一大攤血。一個女人手裡抱著一團血色的東西在喊著。那輛車子撞到了一個小孩了。
「祭禮……我需要一個祭禮……」一個披著狼皮斗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馬車的主人,站在一邊,對著四周的人群大喊著。
「祭禮?什麼是祭禮?」羅賓好奇地問道。
「獸神祭祀必需的東西,叫祭禮。其實就是一個活人。」
「那他叫祭禮幹什麼?」
「簡單地說,那個男人是一個獸神的祭司。他現在想要施展強力的治療,把那個小孩救活,所以他需要祭禮。具體地說,他需要某個人少量的血,通過一個簡單的儀式把血奉獻給獸神。然後獸神就會賜予力量治療這個孩子。不過這不太可能。」
「為什麼?少量的血就可以了,應該有人願意幫忙呢!那個女人一定會酬謝他的啊。」
「因為獸神是個喜怒無常的神。運氣好的時候只需一點血就可以滿足他……運氣不好的話他就會拿走祭禮的靈魂。也就是祭禮很有可能會死。」塞文隨口回答,「而且因為要治療的是她的孩子,所以那個女人自己無法作為祭禮。更何況,沒有嚴格程序的儀式是非法的,因為死亡率相當高。」他看了一眼那個還在尋找志願者的祭司,「不過看來沒辦法了,要是再不使用法術的話,這孩子很快就要死了。死掉的話什麼魔法都沒用。」
那個女人還在哭叫,同時祭司也在繼續尋求志願者。可是四周並沒有任何回應的人,少數圍觀的人看到沒有下文就選擇了離開。是的,路邊遇到這樣一個完全和自己無關的情況,而要一個人去冒生命危險實在是太難了。
塞文繼續向前,這裡已經是集市的盡頭,前面人流開始稀疏。過了這個集市,再過前面一條街,他們就可到澡堂的位置。現在是中午時分,按照人們正常的活動習慣,這個時候不會有多少洗澡的人。塞文幾乎可以肯定澡堂里只會有羅賓一個客人。即使澡堂里出現了一具屍體,被人發現也是要到下午了。一個下午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把劍刺進這孩子的心臟……
塞文提醒自己,他只是完成一個任務。而且他實際上是完成一件好事情。這樣一個毫無經驗、天真可愛的孩子要是被尊上最高的名位(假如他能成功的話),這對國家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情。更何況這必然要引發一場塗炭生靈的內戰。
「只要一個人就好!」那個獸神的祭司發出絕望的聲音,「難道沒有人願意援助一個無助的母親嗎?」
「我要去!」羅賓小聲地說道,「我去做祭禮。」
塞文停下腳步,看著少年臉上堅定的決心。
「你並不認識他們,他們只是過路人。而且這一切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塞文隨口說道,但他馬上就明白這種話對羅賓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你想追求榮譽嗎?這並不光榮。如果你死了,也僅僅是在一場無價值的意外中死掉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在仔細解釋,「而且你以為他們真的會感謝你嗎?一開始他們也許會有這種感覺,但馬上他們就會忘記你的犧牲。沒有人會記住你的。而且我敢打賭,當你向他們要求合理的報酬時,你能得到的只是支支吾吾和謾罵。」塞文強調著,「他們只是在尋求一個被利用的對象……僅僅是被利用。如果你沒死,他們會認為你做的事情僅僅是流幾滴血,最多以幾句感謝話和小禮物來打發你;如果你死了,那個女人一定會一邊嘴裡說著感激的話,一邊抱著孩子離開,以免和這種非法祭祀扯上什麼關係。」
「或者你認為我說得不對?」塞文停了一下,用凌厲的目光看向少年的臉。
「不,塞文哥哥……你說的應該是對的。」羅賓看著不遠處那個還在哭的母親,「我也認為他們確實會那麼對待我……」
「那就好,別動你的傻腦瓜,我們走。快點洗完澡回去。」
「我還是要去。」
「你想證明什麼?證明你是個愚蠢的傻瓜?」
「也許,」羅賓抬頭看著塞文,一瞬間塞文發現羅賓居然在笑,屬於少年的燦爛笑容,「我真的是個傻瓜。」
血湧上了刺客的太陽穴。「白痴!」他咆哮道。他伸手想去抓羅賓,但羅賓已經向前跑去,在塞文還來不及阻止他之前跑向那個祭司。
塞文清楚地看到了整個過程。眼前的一切似乎變得遙遠,遙不可及。他呆站在原地,看著祭司是如何刺臂出血,如何以血畫符,然後是祈禱,召喚神力,最後那個本來死定的孩子發出響亮的哭聲。他看到伴隨著哭聲,羅賓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他幾乎以為這孩子將從此倒下去,再不起來。但是沒有,少年還是爬了起來。獸神今天明顯有良好的心情,放棄了以一個生命換取另外一個生命的公平交易。
塞文轉過頭去,想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在他尚未明白自己心中的感受是什麼的時候,少年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
「我們繼續走吧。」
塞文默默地點了點頭,繼續挪動他的腳步。那兩個受益者高興地向他們道謝,但是塞文很清楚這些感激背後的虛偽。他們表面上是感謝羅賓,實際上卻是慶幸自己。慶幸他們遇到一個笨蛋,一個熱血的白痴,用自己的危險抵消了他們的損失。塞文沒有說多餘的話,甚至毫不理會那些感激之辭,他只是一聲不響地帶著少年繼續前進。
澡堂里沒有客人。老闆對這一個帶著少年的長輩沒有任何懷疑——也確實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旅行者想洗盡身上的風塵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和帝國其他地方的習慣一樣,澡堂分為兩個部分,有給大家隨意浸泡的大浴池,也有供沐浴用的房間。誠然浸泡在舒適溫暖的浴池裡是消除疲勞的最佳方式,然而羅賓很清楚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他走進了沐浴的房間,而塞文則坐到房間的門口。
殺了那個孩子,在他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動手——或者現在就可以直接動手。塞文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抽出自己的劍,那柄被沾染了死亡毒素的劍。陽光透過高窗照進這個空間,劍身在陽光下宛如秋水般冷冽。他很清楚這劍有多鋒利,更清楚自己用劍的技巧。他只需要刃身輕送就可以穿透少年單薄的身體,萬無一失地命中心臟。更別說劍上沾染了由魔法煉製的、直接毀滅靈魂的毒質。
是的,他必須要殺了那孩子。這是他的工作。他曾經向僱主承諾他將完成任務,而類似的任務他已經完成無數次了。他並非在殺人,他在心裡說服自己。在行刺這件工作上並不存在人,只存在目標和障礙。他不是在殺一個人,而是達到一個目標,或者除去一個障礙。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清楚這個借口的脆弱和蒼白。他心中的某個東西正在動搖。
但塞文已經收過訂金,也已經得到了尾金的承諾。為了名譽,或者為了財富,他都必須這麼做。必須準確地把劍刺進敵人的心臟。是和目標相處太久所以產生感情了嗎?他低聲問自己。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怎麼可能犯這種錯誤呢?他是塞文,「劍刃」塞文。諸國度中最優秀、最狡猾、最殘忍無情的刺客之一。
塞文看著自己的劍。光滑明亮如鏡的劍身上反射出他的臉。一張平靜的臉,五官明晰卻沒有任何值得特別注意之處——除了那雙眼睛,那眼睛中閃現的厲芒曾經讓無數人膽寒。殺人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毫無感覺。雖然他依然記得第一次的震撼:恐怖和劇烈的嘔吐。
殺了他!一個聲音在塞文心頭高喊著,狂叫著,享有盛名的「劍刃」塞文不會在今天失敗。在那孩子出來的時候,在那孩子尚被水汽熏得迷糊還沒有清醒過來的時候,在那孩子還沒有看清楚四周一切的時候,殺了他。死亡本來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結局,將這個結局提早並不算是一個錯誤!
塞文慢慢地舉起劍,隨意耍了幾個劍花。他已經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一一不會有任何痛苦地結束一切。但他會記住這個孩子的,也許,僅僅是也許,一輩子都記得。
水聲已經消逝。塞文站了起來,握緊他的劍。他等待的時間來了。
殺手的耳朵曾經受過嚴格的考驗。他可以在寂靜的夜晚,在喧鬧的集市,或者在空曠的原野追蹤每一個可疑的空氣振動,即使在這個心緒不寧的時刻,他仍然清楚地聽到被刻意隱藏的細碎的腳步聲。那是兩個人從通道一側快速走來。而另外來自窗外的聲音則是磚牆和鞋底摩擦造成的。
這樣的聲音可不是來自進澡堂洗澡的客人。
黑影從窗外躍進的時候,塞文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一劍迎上去。他沒有刺中,因為他的敵人比他預想的更狡猾。那個從窗外跳進來的人雙腳鉤著繩子,讓自己的身體得以懸浮在半空。等塞文第一擊揮空之後,他才趁勢撲下,兩把銀色的匕首閃著懾人的寒光。
塞文閃過這一擊,他的長劍形成一道皎潔的弧形擋下匕首。他的第二個機會來了。在對方落地未穩的時候,他起身向前,一劍砍向對方的肩頭。他的敵人並不恥於有效率的後退——伴隨著一次不光彩卻有效地翻滾。他閃過了塞文的攻擊。
塞文繼續進逼,這次把對手逼到死角。他斬向敵人中段,在中途猛地停下,接著將先前的假動作轉化為從左側猛力下劈。如果不是耳朵傳來的警訊的話,那麼塞文這一劍就可以大獲全勝——同時送掉自己的性命。塞文急速後退,一根箭矢在他耳邊擦過。
敵人的另外兩個幫手趕到,其中之一端著小型十字弓。不過那弓只有一根箭。
塞文毫不意外。在羅莫同意他獨自帶著羅賓離開的時候,塞文就預見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那個魔法師不會老實地待在那裡等待湯馬士的。塞文向後退去,以免受到前後夾攻。三個刺客則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個逼近他,另外一個則直接衝進浴室。那兩個逼近他的殺手以小心翼翼的姿態緩慢靠近。他們的目標不是塞文,而是還在浴室里的羅賓。這兩個人只要拖住塞文,好給第三個人提供機會。
讓他們動手,反正不管最後動手的是誰,目標達到就可以了。一個聲音在塞文耳邊低語著。其實這三個人根本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同盟。
記得你的名譽和驕傲。另外一個聲音冷靜地提醒。屬於殺手的榮耀和黑暗中的名譽。只有鬣狗才會吃腐肉為生,而不管吃多少次,鬣狗也變不成獅子。如果不依靠自己的手來完成,那麼他就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那麼他一路的奮鬥,一路的成績,一路的榮耀就要全部失去意義,他就和路邊兩三個銅板便可收買的蟊賊沒什麼兩樣。
獅子永遠是用自己的爪子去捕捉獵物,不屑吃路邊的腐屍。唯有如此,它方能被稱為獅子,為百獸所崇拜和畏懼。
浴室里十分安靜,只有輕微的腳步頻繁地傳出。幾乎沒有人想得到這些腳步聲代表著一場戰鬥。安靜且無聲地,雙方進行著激烈的攻防。那兩個刺客竭盡全力想為同伴打通一條路,但塞文證明他們錯了。靠兩個人的力量是無法逼退他的。塞文確實後退了一點,但那是主動的,以便使他取得更好的戰鬥位置。他退到了浴室前方一點的位置,這樣最多只有兩個人可以向他進攻,三個人反而會彼此礙手礙腳。
塞文沒有高喊,因為他知道這完全是多餘。既然有兩個刺客從澡堂前門進來,那麼澡堂的老闆和夥計的命運可想而知。而那個窗外跳進來的刺客也必然已經解決了外面的問題。
「啊……」一聲驚叫從身後傳來,塞文不用回頭也知道羅賓已經出來了。那兩個刺客知道自己一時之間無法成功,於是同時選擇了後退。塞文沒有追擊,而是保持原位,同時努力地調整呼吸。他的胸口急速起伏,額頭冒汗。這兩個刺客都不是平庸之輩——就身手而言,已經十分罕見。而且這些人絕對不是臨時拼湊的烏合之眾——這麼完美的配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塞文急速思考著,眼前的局勢對他極端不利。如果他不能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掉一兩個,拖延下去失敗的一定是他自己。
「你沒機會的。」一直沒插手的那個刺客開口說道,「乖乖讓開,我放你一馬。我們只要你後面那個小子。」
塞文的嘴慢慢張開,露出一個豺狼般的笑容作為回答。他已經從對方的武器辨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屬於一個叫做「銀匕首」的團體,他們是要價高昂的刺客和雇傭兵。
「塞文……哥哥……」羅賓已經被嚇呆了。他做夢都沒想到外面正在進行著一場戰鬥。他臉色蒼白地呆立在原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刺客堵住了唯一的入口,如果他們想出去就必須打倒這三個敵人。
「看來你冥頑不靈……上!」那個刺客喊道。另外兩個應聲迎上,他們手裡的銀色匕首不停地飛舞著。
「塞文!」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塞文立刻明白是羅莫,那個魔法師來了。羅莫想必已經對自己無能的部下極不耐煩,須自己親自出手了。塞文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也許他一早就來了,用魔法隱身觀看這場戰鬥。
「誰?」那兩個正要攻擊的刺客聽見聲音暫時後退。他們左右環顧,想找到說話的人。
「去死吧,你們這些刺客!」羅莫的聲音里充滿憤怒,演戲的水平已經登峰造極。他的身影從空氣中顯現,與此同時,一個綠色的能量團從他手中發出,飛向那三個刺客所在的位置。綠色的煙霧隨即從地面升起。
「毒雲術?快跑!」三個刺客已經顧不上戰鬥了,他們屏住呼吸,同時向門口逃去,躲避這團劇毒的雲霧。如果他們的速度慢一點點,毒氣就可追上他們。不過他們還是成功地逃脫了。霧氣急速蔓延,以不可阻擋之勢迅速籠罩整個房間。塞文想躲避,但毒氣卻擋在唯一的逃生之路上。羅莫站在尚未被霧氣波及的房間一角看著他。
聰明的戰術。塞文心中評價道,他抓起一條掛著的濕毛巾,往口鼻上一蒙,同時把另外一條毛巾丟在羅賓臉上。他知道這些魔法的毒氣會從耳朵、眼睛這些裸露的器官侵入肉體,甚至可以直接從皮膚滲透。但只要屏住呼吸,不直接吸進毒氣,那麼短時間內是不會致命的。沒有任何時間了,塞文彎下腰,如同豹子一樣撲向尚未來得及使用第二個魔法的羅莫。
羅莫的臉上充滿了一種戲謔的表情,一種小孩子惡作劇得逞的得意。這種表情讓塞文心中一驚,不禁放慢了腳步。
「快走,塞文先生,在那些白痴知道這不是毒雲術之前。」羅莫哈哈大笑,沒有發覺塞文眼睛中危險的光芒。他徑直走進霧氣之中,向塞文和羅賓的位置走來。
「他們在外面,我們只能殺出去。」塞文保持著警惕,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個騙局。他嘗試著,用一種最大的自我控制淺淺地吸進一點點綠色霧氣。羅莫確實沒有騙他,這種霧氣沒有毒,他的鼻黏膜沒有受到任何刺激。
「嘿嘿,有我在就不需要門。」羅莫得意洋洋地走向牆壁。他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塞文曾經看到過的黑色的布,甩在牆上。牆壁立刻就化為虛無。
「快點走,在那群刺客殺回來之前。」
塞文打消了動手的念頭,他已經看到羅莫身上閃動著一種隱約的光芒。這個魔法師已經給自己加上守護法術——現在動手沒有多少把握。而他的時間還很充足,不必冒險。
「對了,你剛才怎麼做到的……那簡直和毒雲術一模一樣。」在回到大街上,確定他們已經安全后,塞文問道。
「哈哈……魔法師總是有很多小把戲的。」羅莫回報以得意的笑聲,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對了,羅莫……哥哥……」羅賓突然開口問,「你怎麼來的?」
「哥哥?啊……其實呀,你們前腳出門,湯馬士大人和派斯大人後腳就跟來了。派斯大人叫一個手下去找你們,但半天沒有迴音。於是我就出來找你們了。我在澡堂門口就發現不對頭,有人在門口掛上了歇業的牌子,門卻沒有關好。於是我就按老習慣用隱身術進來找你們。」聽到「哥哥」這個稱呼,羅莫先是驚訝,接著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著羅賓。也許是這聲「哥哥」觸動了他心中某個地方,他的聲音都變得輕緩起來。
「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個來找你們的士兵?」
「沒有……」塞文搖了搖頭,思索著這個問題。那個士兵應該早就找到他們——對了,也許他們錯過了。因為羅賓的緣故,他在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也許那個士兵抄近路在他們前頭到了澡堂。他考慮著這個十分合理的解釋,隨即決定不去管那個失蹤士兵了。
「老習慣?隱身術?」他看著羅莫。羅莫臉上泛起了是男人就絕對不會搞錯的笑容。
「那個……哈哈……其實……」
「哈哈哈哈……」塞文也跟著笑起來。只有羅賓聽不懂,用疑惑和不安的目光看著兩個大笑著的大人。
他們很快就回到了旅店。店上的封條已經被扯下,大門則敞開著——毫無疑問,派斯已經在裡面了。塞文走進院子的時候,注意到馬車已經準備完畢,馬也已經套在車上。換句話說,出發的準備已經完成了。
「哎呀!」羅賓發出一聲尖叫。兩個大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他。
「我的……徽章……我忘記在澡堂里了。」羅賓緊張地看著塞文,「那個時候……我本來想擦乾淨頭髮后戴回去……」
「天啊……」羅莫誇張地用手拍著額頭,「沒有徽章你連回去繼承王位的資格都沒有啊……你怎麼把那東西忘記了?算了,反正我們離開的時候還要經過澡堂門口,到時候去拿回來吧。唉……那幾個刺客……希望他們沒有拿走徽章……不過要是他們拿了我們也已經來不及了……」羅莫邊抱怨邊走到裡面去了。
「你鞋子鬆了。」塞文看到羅賓腳上的小麻煩,隨口出聲提醒。
羅賓蹲下來,笨拙地想重新把鞋帶綁好。可是這一次不是普通的鬆掉,而是整個鞋帶都脫落了。塞文在他身邊看得不耐煩起來,跪下來要幫他綁好鞋子。
在他完成工作想站起來的時候,羅賓張開雙臂抱住了他,讓他吃驚不小。
「真高興你是我的保護人,塞文哥哥,」他說,柔軟的臉頰貼上塞文的臉。塞文身體僵硬,一直到羅賓從他身上滑開。
「快一點,塞文先生。」
他們走進旅館的大廳。湯馬士、派斯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明顯是派斯的手下)正散亂地坐著。湯馬士和派斯手裡都端著一杯血紅色的葡萄酒。湯馬士滿臉都是焦急而擔憂的神情,早已經無心品嘗美酒,只是機械地時不時喝上半口酒。
「在下回來了,湯馬士大人。」羅莫立刻用最熱情的聲音叫起來,「幸不辱命……當時真的是危機重重,居然有一幫邪惡之徒試圖行刺王子殿下。若非塞文大人技藝絕倫,勇斗歹徒,恐怕王子殿下已經遭到惡徒毒手……」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同時向湯馬士走去,「不過在下……」
「刺客?」湯馬士打斷了羅莫的話,不過他看到羅賓完整地從外面進來時又明顯地鬆了口氣,「這裡怎麼會有刺客?」他疑惑地問。
「就在澡堂里,那些刺客肯定是有備而來的,手段毒辣,連澡堂的老闆夥計都遭到了他們毒手。」
「恐怕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塞文建議。
「不急,先喝一杯吧。」派斯殷勤地拿著桌子上的酒瓶,「這可是我特地為湯馬士大人帶來的好酒呢。不喝光就太可惜了。」
「謝了。」湯馬士把自己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我們恐怕沒有多少時間,一分一秒都很寶貴。我們馬上走。」他最後一句話是對塞文和羅莫說的。
塞文轉過身。派斯的兩個部下已經站到了門口。他們不是要出門,而是轉過身來,並排擋住門。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塞文,緩緩地抽出佩帶的長匕首。塞文剛剛見識過的那種銀匕首。
「這是……派斯……這是什麼意思?」湯馬士大驚。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遺憾,湯馬士大人。但是我絕對不可以讓羅賓王子活著離開這裡。」派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握住了他的武器——一把流星錘,「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為什麼辭掉王都近衛隊副隊長的職務,跑來給白痴的勛文伯爵當差的緣故。我在這裡已經等了兩年了……我幾乎已經忍不下去了。」
「什麼……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湯馬士大人。我所效忠的君主不允許這麼一個小子來繼承皇冠。這也是為什麼勛文伯爵一直沒有被處置的原因——讓他擔任起殺害王位繼承人的罪名。」
「是霍爾曼?!你……」暴怒的湯馬士伸手拔劍,卻突然站立不穩。他身體搖搖晃晃,扶著桌子才沒有摔倒,「你……你在酒里下了毒……」他怒視派斯的臉。
「不是毒,只是麻醉性的葯。」派斯正在笑,一種猙獰的笑,宛如一個精美的瓷器上刻畫著一張鬼臉,「說真的,湯馬士大人。當你的兩個手下帶著完整的王子回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難過。如果我的部下在澡堂里就殺了他,我們以後還一樣是朋友的。」
「從窗戶走!」塞文大喊。
「沒用的,我的部下已經用魔法封住了這整個房子,除了大門外,這裡無法進出。」派斯回答道,「對不起,湯馬士大人,我們各為其主。」他嘴上客氣,臉上得意的笑容卻說明這些話不過是虛偽的說辭而已。
七個人,包括派斯在內,形成了一個半圓的包圍圈,慢慢逼了過來。羅莫低聲念誦著咒語,然而什麼反應都沒有。「該死,他們布下了反魔法的結界!」他喊道。塞文擋在前頭,羅莫則一手扶著湯馬士,一手拉著羅賓向裡間退去。派斯並不急於發動攻擊,很明顯,他在等待湯馬士身上的藥效進一步發作。反正獵物已經困在牢籠里無法逃脫了。
「羅莫,你那塊布還能不能用?」塞文一邊緊張地注意著每個敵人的舉動,一邊低聲問羅莫。單從動作他就能判斷出來,這些人絕對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們的身手和澡堂那三個刺客是一個檔次的。一比一塞文有把握贏,一比三他也可以平安退走。但是現在是一比七,而且一方面被魔法困住,另外一方面身邊還有這麼多拖累……
「不行……我感覺得到……他們用魔法封住了房子。」羅莫回答,「這個魔法相當強大,除非製造一個任意門,否則我們只能從正門衝出去。」
「任意門?……你能製造任意門嗎?」
「應該可以……但這種情況下需要一些時間。」
「那麼退到最裡間快動手吧,羅莫!」塞文咆哮了一聲,揮劍虛劈,迫退了一個逼近的敵人。他知道這些人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彼此配合更是巧妙。要是他們真的不顧一切地衝上來,他是拖延不了多少時間的。一把匕首向羅賓刺過來。塞文用力抓住傻站著的羅賓的衣襟,把他甩向羅莫的位置。他這一下簡直是捨身相救,因為塞文面對著很多的匕首。他正對面的那三個刺客如果把握住這個機會,那麼塞文必死無疑——幸好這沒有發生。
一聲清晰的撕裂聲從羅賓的胸口傳出——他的內衣被撕破了。不過這件衣服破得有價值。因為這一下,羅莫順利地帶著湯馬士和羅賓退進了裡間,沿著走廊向里跑去。那裡有一道門,如果他們可以利用那道門,也許就可以拖延足夠多的時間,遺憾的是,這扇門也被封住了。
派斯和他的手下堵在通道口,卻並不進去。長長的走廊像籠子一樣把塞文他們四個都關在裡面,但另外一方面,除非對方解決掉最外面的塞文,否則無法傷害到裡面的人。狹窄的走廊一方面困住他們,一方面又保護著他們,讓派斯的人數優勢發揮不出來。
「羅莫,快!」塞文大喊道。兩個敵人衝上來,手中揮舞著銀色匕首。狹窄的空間限制了他們的能力。但情況也不是完全對塞文有利。因為他的劍對於這個空間來說也太長了,很多精妙的招式都無法發揮。
「羅莫?」派斯的一個部下(他是一個施法者)驚訝地停了一下,重複一次這個名字,「大法師羅莫?」
「大法師?」派斯不敢置信地問,「那傢伙是大法師?這麼年輕?」
「最年輕的大法師……是他,我想起來了。兩年前在公開的魔法較量中擊敗了荒野賢者藍姆而獲得大法師的稱號。他是個神秘傢伙,只知道他是大法師塞柱爾的弟子,沒人知道這傢伙的出身來歷……他怎麼會在湯馬士手下?」
「另外一個也身手不凡……難怪他帶著這兩個部下就敢護送……這是什麼咒語?你不是說這裡已經不能用魔法了嗎?」派斯觀看著部下的戰鬥,同時聽到了咒語的吟唱。
「普通的咒語確實不能用……」那個法師臉色一變,「但是防止不了這麼強大的咒語,糟糕,這個是任意門魔法。他們想用這個魔法逃走。」羅莫的咒語繼續吟唱著,將魔法網路的力量如絲一般抽出,逐漸編織成一件傑作。
刺客法師念出一段強有力的咒語,一道雷電從他手中射出,目標則是羅莫。這不是普通的雷電法術。這道雷電中蘊涵著強大的威力,可以攻擊目標附近的所有敵人。他釋放出法術,但是打在羅莫身上卻反彈回來,落回到刺客法師身上。雷電威力巨大,把刺客法師整個人都打飛了起來。派斯被雷電的耀光閃了一下眼。等視力恢復,他看到刺客法師摔倒在一張桌子邊,渾身烏黑,像條幹涸河床上的魚兒一樣地抽搐著。
羅莫繼續著他的魔法。而塞文成功地阻擋住那兩個對手。他全心全意地防守,只在有機會的時候才反攻一兩招。長劍和匕首之間互相晃動,匕首上淡淡的腥氣告訴塞文,這些匕首上全部淬有劇毒,一個小傷口就足以殺人。兩個刺客配合得十分巧妙,一個瘋狂揮舞,攻勢如狂風暴雨,另外一個則見機行動,招招直指要害,幾乎天衣無縫。
「快,拿外面的弓箭過來。」派斯大聲下令,兩個刺客跑了出去。此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癱在一邊動彈不得的湯馬士。湯馬士正從身上摸出一個小瓶子,掙扎著飲下瓶子中的液體。
一個刺客攻向塞文的下三路,想迫使他後退。塞文的動作更巧妙些,他劍尖下刺,用一個威脅的動作迫退對方。另外一個刺客以為他得到了一個好機會,快速地從側面衝上,但是通道太狹窄了,為了給同伴留出足夠的後退空間,他靠牆靠得太近了一點。塞文腳踩向牆壁,利用反作用力閃開對方的攻擊。然後他反攻,一劍橫砍。刺客後仰閃過這一擊,同時驚訝於這一劍的笨拙和沉重——然後他發現自己錯了。
塞文的第一劍確實空砍在牆上,但他借著長劍和岩石撞擊的彈性劈出了第二劍。長劍一扭一轉,從刺客的鐵鎖甲縫隙中滑了進去,穿過骨頭與血肉,從他的後背穿出。刺客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同時兩把匕首掉了下來。血在劍的周圍蒸騰,冒著一股股血紅色的煙霧。
塞文把手中的屍體推向還活著的那一個刺客。但那個刺客沒有莽撞地試圖阻擋。他快速退出通道,回到安全的地帶。在通道的盡頭,閃亮的魔法之門正在逐漸形成,魔法的能量如同波浪一樣層層蕩漾著。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因為那兩個跑出去的刺客已經回來。每個人手裡都端著小型弩。他們的另外兩個同伴則默契地擋在前面,防止塞文衝出來。
現在所有的優勢都沒有了。塞文身上只有一件劣質的皮甲,而這樣的空間又讓人不可能自由躲閃。
「先射那個法師!」派斯喊道。
兩把弩同時射出,準確無誤地射向羅莫的胸口,而羅莫此刻依然沉浸在魔法的吟唱中,沒有看到自己的危險。就算看到也來不及躲避了。
湯馬士從斜刺里衝上,擋在羅莫前面。弩箭射在他的盔甲上,彈開並且折斷了。「湯馬士!」派斯驚訝地叫了一聲。湯馬士並沒有真正地恢復,他身體踉蹌,腳步虛飄。他的長劍雖然已經拔出,但那搖晃的身體說明他現在根本沒有戰鬥力。剛才擋在羅莫身前這一下動作已經耗光了他的力氣。湯馬士單腿跪下,用劍支撐著才沒有摔倒。
「快射那個法師!」派斯大吼一聲。揮舞起流星錘向前衝去。和那些刺客不同,他的戰術更猛烈。他藏身盾牌之後,瘋狂地向塞文猛撞過來。這是標準的重裝戰士衝鋒戰術。如果有足夠的空間,這樣的攻擊也許不算什麼威脅,但在這個狹窄的通道里,這樣做威力卻極大。如果塞文閃向左右兩側,那他就要不可避免地面對流星錘的猛擊,如果他不動,那他就要被派斯一路撞到後面去。
塞文試圖擋住這個衝鋒。但派斯的力氣更勝過他。他被撞得連連後退。如果這樣繼續下去,他就會直接撞上最後面的羅莫。
湯馬士胳膊伸過來,幫助塞文頂住了派斯的衝撞。
「派斯,你太卑鄙了!」湯馬士怒吼著,他雖然喝下對抗麻醉的藥劑,但麻痹效果不是一時之間能夠消除的。他一手持劍,另外一手則頂著派斯的塔盾。他們兩個聯合才能勉強對抗派斯。事實上,湯馬士完全憑藉一股怒氣支撐著自己,否則他就早已倒下了。
兩根弩箭再次飛來,這次目標換成了湯馬士。湯馬士和塞文兩個人並排,無形中成了掩護羅莫的人牆,但另外一方面,那些刺客也絕對不會射不中。一根弩射中了湯馬士的手臂,細小的箭頭穿過了護臂上的索子甲,深深地扎入皮肉,另外一根也射中了湯馬士的臉頰。
湯馬士怒吼起來,狂怒中發揮了難以置信的力量,居然推得派斯踉蹌後退。又是兩箭射來,一箭在湯馬士的盔甲上彈開,另外一箭射中了他的大腿。
「完成了,大家快走!」身後傳來羅莫的聲音。
「你帶王子殿下先走!」湯馬士喊道。疼痛驅趕走了他身上部分的麻痹感,讓他再一次揮起了劍。由於空間的狹窄,他只能採用直刺的動作。他的劍撞在盾牌上滑開了。
「我弄好了,這門通過四個人就自動關閉。」羅莫叫道,「我在那邊等你們兩個!」
「好!」塞文大喊。聲音未落又有兩箭射過來,其中一箭射中了塞文的胳膊。
難以抗拒的麻痹感從傷口處迅速擴散開,轉瞬間已經遍及全身。這弩箭上一定加上了某種魔法,可以讓塞文整個人動作都變得遲緩起來。派斯再次用力撞了過來,撞得塞文踉蹌了幾步。盾牌終於移開,露出了派斯因為焦急而格外猙獰的面孔,以及他手中高舉的流星錘。
一根該死的箭再次射中了塞文的腿,阻止了他后跳躲開的可能。流行錘用力砸下的那一瞬間,塞文突然明白自己的人生即將結束了。他全部的神經都在劇烈地顫動,他想控制住已經麻痹的手和腳,想要躲開這致命一擊。
羅莫的傳送門出口在城郊的一個小山坡上,遠遠地可以看見城鎮的輪廓。這個位置可以說是精心安排的,城裡的人無法看到遠方少數幾個人的活動,而萬一城裡有騎馬的追兵衝出來,這裡反而更容易觀察到。羅莫緊抓著羅賓的手,臉上因為焦急和緊張顯得蒼白。要是從傳送門裡走出來不是湯馬士和塞文,那麼他和羅賓就一起玩完了。毫無希望的玩完。因為種種顧慮和原因,他沒有記憶很多那些威力強大的戰鬥魔法(一個魔法師想使用什麼魔法總是要提前準備好記憶),他的魔法大都是些輔助和逃跑以及偵察的法術。要是那些刺客衝出傳送門,那麼他和羅賓兩個人就好比是獅子腳下的兔子一樣。他也許可以用另外一個傳送魔法讓自己逃走,卻無法保護羅賓。
這段等待的時間非常漫長,好像過了幾個世紀一樣。儘管羅莫知道他的兩個同伴都是高手,而且地形極其有利。除非他的兩個同伴被殺,否則敵人是無法衝過來的。但是對於未知的恐懼壓倒了理性的分析,魔法師抓著自己的手杖,抓得那麼緊,簡直像是要把自己心中的緊張和恐懼擠壓進這塊木頭。
魔法連接的傳送門上蕩漾著能量的光暈。一個身影衝出傳送門,接著是另外一個。傳送門忠實地關閉,化為一道亮光消失。
「塞文……湯馬士大人?!」羅莫驚喜地叫了一聲,緊張的神經也暫時放鬆下來。但是這個喜悅馬上就消失了。
湯馬士的身體搖晃著。紅色黏稠的液體從他的頭盔間滴落,老騎士用劍撐住地,但是卻沒有能堅持住,他摔倒在地,仰面朝天。羅莫撲上前去,脫下他那已經完全變形的頭盔,然後倒吸了一口冷氣。羅賓在一邊發出一聲尖叫。
湯馬士無力地倒在地上,滿頭是血,從鮮血流經的地方可看到森森的白骨……
「怎麼會這樣……」羅莫不敢置信地喊道,「湯馬士大人怎麼可能……」
「那一錘本來是落在我頭上……」塞文用一種輕得幾乎沒人能聽得到的聲音喃喃地說道,「他撲過來……擋住了……」
「塞文……」湯馬士的嘴裡發出一聲夢囈般的聲音。塞文撲過來,跪在他身邊,緊緊地握住湯馬士的手。
「和羅莫一起……幫我把羅賓……帶到王都……按照預定的路線……」
「湯馬士大人,不要說這種話。所謂上蒼有好生之德,吉人自有天相……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下這裡有治療藥水……治療藥水……」羅莫拚命地在背包里翻找著。
湯馬士平靜地閉上眼,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難受的表情,眉頭一皺,然後慢慢鬆弛開來。他的手,被塞文握住的手,無比輕柔地滑落在青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