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6節:悸結
悸結(上)
你將要劃過的痕迹,是我心靈的弱點
那天一回來,我就張羅著將景鳳送回了家。隨後的兩天里允祥悄悄地把她阿瑪調出圓明園,升了一個佐領。雍正把四阿哥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卻催著弘晈年前完婚,至於弘暾,仍然是不宜早娶,另行商定。
指婚的聖諭一下,我又正式地去御前謝了一次恩。大概是因為我駁了皇帝的面子,雍正倒看不出什麼,皇后卻對我冷淡了很多,寒暄幾句便做出勞乏的樣子讓我自覺告退了。臨走時,正趕上惜晴回家待嫁前來辭別皇后,見到我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進退都不是。皇后笑說:"不妨事,反正早晚也是一家子去,既然碰見了也就沒那麼多避諱了。晴兒,快給福晉見個禮吧。"
惜晴依言轉過來,比起五月間,她好像清瘦了很多,臉色有些蒼白,福身都顯得搖搖晃晃的。只有神情還是像從前一樣透著一點固執,抬頭看我時,我眼前竟有韻兒的影子飄過,想到這個女孩終有一天也會叫我一聲額娘,心裡不覺又悲又喜:上天果然知道憐憫,拿走你的終究還會還給你。
自從治水回來,允祥著實清閑了幾天,只可惜他的休日就是孩子們的難日,不過弘晈回了城裡的府邸,弘暾咳嗽又有些反覆,於是接受怡親王每日一考這樣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落在了可憐的弘曉身上。好在干珠兒還小,允祥除了把把寫字關以外也就不多為難他,偶爾還會笑著跟我說干珠兒如何地懂得舉一反三,如何聰明頗有乃父之風等等帶有自誇嫌疑的話,換我一頓白眼。
七月中,聽聞市井間詆毀猜忌雍正的傳聞不斷,為了闢謠雍正明發上諭搞了一次大赦,而緊隨其後的某一天,又欽賜了一塊匾大張旗鼓地送到了交輝園。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好氣派的字眼,王爺,這是皇上親筆么?"我看著那塊龍飛鳳舞的牌匾,嘖嘖讚歎。
"是啊,親筆寫的,早就寫了,一直沒揀著時候給,這不是正好么。"允祥毫無表情地抬頭端詳著剛掛好的匾額說,"只是這八個字,未免太大了,倒叫我心虛。"
我過去挽著他往後頭走,一面笑道:"誇你還不好?要我看字再大大不過人去,說不定皇上還覺得未盡其意呢。"
他聽了大笑:"你怎麼知道的?皇上就是這麼說給那幫老小子的。哎,其實咱們私底下說,這有什麼好?侍奉皇上,得罪者水深火熱,得賞者照樣如履薄冰啊!曾經,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可現如今,"大笑慢慢轉成苦笑,"可能他們更痛快些。"
我對這樣的話題只有回應沉默。說話間已經回到屋裡,綬恩自己坐在床上玩得有來到趣的,允祥見了臉上轉換了溫柔的表情,走過去一把舉起綬恩逗弄著,笑說:"這孩子難得見到我也不怕生了,綬恩,來,給阿瑪笑一個。"綬恩好像聽懂了一樣,咧開嘴眯著眼睛呵呵地笑起來,允祥的表情瞬間凝固住了。
"你也看出來了?"我從他手裡接過孩子,看住他問,"怎麼辦?我們總不能關他一輩子。"
他轉身走到窗前,思考了片刻,輕鬆一笑:"那就沒辦法了,本來以為我們養著也是一樣的,現在看來也行不通。不急,等忙過了老三的婚事,再給他想出路。"我被他突然滿不在乎的表情弄得暈頭轉向,到底怎麼個出路,他卻再不肯透露一句。
弘晈的婚期定在萬壽節后,天氣漸冷,皇上都回了皇宮,我們自然也就回府過冬。暾兒因為婚事心裡多少藏著不自在,加上他天生跟我一樣畏寒,剛剛入秋一張臉就血色全無,弄得我除了請大夫不時來看以外,還自己翻書到處找些食療的法子,別的事情也就顧不上了。調養了兩個月,總算手腳不那麼冰冷,心緒又轉回到書本上,我這才放下心來看看四周,發現弘晈的院子也整修得差不多了。
我帶著秋蕊走進去的時候,弘晈正坐在矮檐下翻書,院子里還有幾個花匠在擺弄花草,還有丫頭搬著東西走來走去,看見我都慌忙行禮,其中一個還抱著個花瓶,臉擋在後面蹲也不是不蹲也不是,勉強喊:"請福晉安。"
弘晈猛地抬頭,滿臉驚訝地站起身,走過來扶我:"額娘?額娘今兒怎麼得空兒上這院兒來了,兒子這邊還都亂七八糟的呢。"
"我來抽冷子看看你有沒有偷懶啊,日子可越來越近了。那個是誰啊,趕緊先把花瓶放下吧。"我笑著指向那個半蹲不蹲的苦孩子。
弘晈趕忙叫了一聲:"素畫,快把東西放下過來倒茶。"又回頭跟我說,"額娘,天漸冷了,您屋裡頭坐著去吧。"
我拍拍他的手說:"不了,額娘就坐這兒看看你弄成什麼樣了,少什麼缺什麼的趕緊列了單子派人去採辦,實在找不到的額娘好趕緊給你想辦法。橫豎對牌素畫已經領了去了,銀子盡著你花,知道嗎?"
弘晈端了馬扎兒坐在我旁邊,抿著嘴笑起來:"已經被兒子花得不少了,兒子還總在想回頭額娘對賬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個大發雷霆呢。"
"額娘哪有那麼小氣?不只為你,單說惜晴原也是額娘打心眼裡愛的,本來以為能把她配給你二哥,沒想到居然緣分牽在了你身上,你倒跟額娘說說,你什麼時候看上她的?"我帶著幾分調侃問他。
弘晈聽了臉一陣紅一陣白,吭哧了半天才低頭說:"兒子也不知道,反正,反正就看上了唄,要不是那天趕上了,兒子也沒想到有這運氣。"
我一下找不到話題了。捕捉不住他閃爍的目光,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冒了出來。在我印象里,從來沒有仔細去了解過弘晈的想法,從來都是我來選擇要不要聽他要不要看他,從來都是他很明顯地出現在我面前,把他的一切展現給我。如今突然見到他吞吞吐吐的樣子,我竟然有些鬱悶,看他圓圓的眼睛笑成彎月,就像允祥和弘暾一樣,我甚至有種錯覺產生:或者,是我搞錯了?或者,他就是我的兒子?又或者,他也和惜晴一樣,不是債,不是罪,而是一種上天的補償?
"福晉請用茶。"甜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猛地抬頭,是素畫端著茶盤站在跟前,我接過茶,眼看見她左手食指纏著紗布,剛要開口問,弘晈先站起來:"你的手怎麼了?"
"回三爺的話,沒怎麼的,才剛去那放雜貨的屋裡找東西,冷不防裡面一把矬子沒放好,口朝上就給劃了。也虧得奴婢先去了,要是劃了工匠們的手怕不是要耽誤事么。"素畫甩甩手,大大咧咧地說。
"誰放的?給我找出來先打一頓板子!一句話說不到就出這樣的事,不管還得了!"弘晈緊皺著眉頭,滿臉怒氣。
我見了他這表情微微有些吃驚,忙拉他重新坐下:"不是什麼大事,至於的么。素畫,你平日幫著多注意著些,自己也得當心,不要冒冒失失的。"
素畫福了福身要走,弘晈往前攔了一步,頓了一下又稍稍後退了點問她:"上藥了么?那些藥粉藥膏子不都是你收著的?矬子多半都是生了銹的,馬虎不得!"
"是,上過葯了,謝福晉關心,奴婢先告退了。"素畫一直臉朝著我,又福了一福就緊著走了。
我站起身說:"我也走了,還要去小廚房看看給你二哥燉的東西呢,你白天累,晚上就早點歇了,要什麼趕緊說,有什麼不順序的也找額娘說說。"說完我就往院門走去。
"額娘!"弘晈在後面叫住我,我回頭:"有事?"他嘴唇動了動,隨後扯了扯嘴角:"沒事,額娘慢走,兒子送您。"
我挪了下步子,囑咐他說:"等惜晴過了門兒,你可得一心一意對人家,既是自己看中的,就不許你三心二意明白么?"
"是,兒子保證。"弘晈一直送我到怡寧閣前,方才自己回去了。等到我邁進院里,聽到大門關上的時候,我才感覺到,那種怪異的不對勁仍舊溢滿全身,如鯁在喉。
萬壽節後半個月,惜晴終於被大紅的喜轎抬進了門。嫡子奉旨成婚又得了皇上的賞,底下那些趕著拍馬屁的自然是絡繹不絕,外頭的宴席實實折騰了好幾天。頭裡我還跟著忙活,可到了迎娶的那天早上,不知道怎麼胸口就一直悶悶的,越發連話也懶得說。強打精神支撐到禮成,我找來弘昌的媳婦和管家等人略微囑咐了兩句,就自己往園子去了。走過新房的旁邊就是弘暾的院子,我惦記他連著幾天都有些低熱,連宴席都沒能出來,便拐了個彎進去看看。
"暾兒,可好些了?旁邊亂勁兒的,你也歇不好吧。"我走進去按住書桌前要站起來的弘暾。
"兒子沒事了,叫額娘說得那麼嚴重,都不能跟著去張羅張羅湊個熱鬧。不過是畏寒,往年不都是這樣?額娘坐。"弘暾扶著我到書桌前,我剛坐下,"啪嗒",一封信從他懷裡掉出來。
弘暾登時滿臉通紅,我笑了笑:"行了,別藏了,要是沒有我,你以為這個這麼容易就到你手裡了?你阿瑪雖是允了這門婚,也幫福慶升了職,可是要讓他知道這傳信的事,少不了有你一頓排頭吃。"
弘暾搔搔頭頂,嘿嘿地笑起來:"兒子都知道,兒子感激額娘不盡呢。說實話,有額娘這般開明,就是連兒子都不敢想呢。"
我嘆口氣,拉著他的手說:"只怪額娘沒本事,要不然早讓你了了心思多好。也罷,你也靜心養養身子,來日方長呢。"說著,我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陣金星亂飛,幾乎倒在秋蕊身上。
弘暾滿臉驚慌攙住另一邊:"額娘,您怎麼了?"
我擺擺手:"沒事,好些日子了,可能困了吧,睡一覺就好了。"說完就帶著秋蕊往外走,出了小門,涼風一吹,眩暈的感覺又來了,連帶胸口也有些透不上氣來,我閉上眼晃了幾晃,右手想要去扶牆,卻摸索了幾下還是撲了空。另一旁的秋蕊快要拉不住我的時候,右手終於碰到一堵暖暖的支撐。
"額娘,您這是怎麼了?"聲音傳來,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弘晈,左右瞅瞅,這是他院子的偏門,跟弘暾的相鄰。我剛要說話,他倒先問,"您身子不舒服?兒子這就找人扶您回去,再給您叫大夫去。"
我一把拉住他:"沒事,一會就好。倒是你,你怎麼在這呆著?"
弘晈有點不自在,支吾著說:"兒子不太會喝酒,出來涼快涼快。"
"吹了風豈不是要著涼?快回去吧,新娘子呢?"看他一身喜服隨便站在這黑地里,顯得十分不倫不類。
弘晈扯出一絲傻笑:"在,在屋裡坐著呢。額娘,兒子先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今天你是新郎官,去吧,別在這害臊了。"
"那您……我還是……"
我不再答話,放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都說事不過三,可是今晚就合該我出醜,好不容易一路暈乎乎"飄"回了怡寧閣,剛進門,腳下被門檻一絆,一頭栽進迎面而來的懷抱里。"呵呵呵,"我抬起頭對著上方那張臭臉一陣大笑,"你看看,就這麼會兒工夫我讓人扶了三回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喝多了呢。"
勾著我的手臂加大了力度,從他唇間擠出不滿的質問:"早看見你回來了,叫我等了這麼半天,臉比紙還白還到處跑什麼?有人扶算你走運了。"說著胳膊夾住我半拖半拽帶進了屋。
"什麼叫我走運?"我斜靠在床頭,不以為然,"一個是我二十年的夫君,兩個是我養大的兒子,要是連你們都扶不住我,我也就活到頭了。"
"我也琢磨你是不是喝多了?滿嘴裡說的什麼渾話!我看,是不是這會子遣人來瞧瞧?你這臉色越發不像樣了。"他側身坐過來,讓我靠在他身上。
我搖頭,打了個呵欠:"我可能就是困了,幾天都沒怎麼睡好。你呢,葯可是吃了?"
他撲哧一笑:"你看看我們這都成了什麼了,不是吃藥就是看大夫。哎,我今兒個看這排場,突然想起咱們大婚的時候……"
我聽到這,倚著他閉上眼裝睡,感覺到他低頭看了看,仍然自顧自說著:"你肯定是不記得了。雅柔,二十三個年頭……"停頓了一會,他忽然湊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說:"過兩天,我帶你出去走走可好?"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頭雖然疼,太陽穴也有些發緊,胸口悶倒是好了很多。勉強梳洗畢來到正屋時,弘晈帶著惜晴早已等在那裡,弘昌弘暾弘昑坐在另一邊,弘曉被奶娘領著在他們對面。
我在允祥隔桌坐下,一身喜氣的惜晴被丫頭攙著走上來,從前烏溜溜的大辮子如今綰在腦後,簪上鑲了翡翠的金步搖,顫巍巍地襯著她稚氣未脫的臉,著實惹人憐愛。我一直笑著看她行禮、奉茶。可能是因為太喜歡惜晴,也可能是因為在她身上我總能找回對韻兒的遺憾,她一聲"額娘"出口,我幾乎合不攏嘴。氤氳的茶香中,我扭頭看向允祥,他戲謔地回視我,好像在說:瞧你那副傻樣子。
惜晴在弘昌媳婦的帶領下依次奉茶,最先是弘昌,他點點頭接過去,立刻有丫頭把見面禮送上,惜晴道了謝,端過下一盞茶走到弘暾面前。弘暾的氣色看上去有些不好,坐在一旁不住地咳。茶杯遞到跟前時,他正拚命忍著,可是伸手接的時候還是沒忍住,趕緊偏過頭,沒想到惜晴手一縮,"咣啷"一聲,茶杯掉在腳底下。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弘暾一臉抱歉地看著低著頭的惜晴,弘晈走過去,很大聲地問:"燙著了么?"惜晴搖了搖頭,另拿一盅快速放在弘暾身邊的茶几上,連謝禮都沒要蹲蹲身就轉去給那兩個小的送見面禮了。捕捉到她眼裡閃過的晶亮,我詫異地看了看弘晈,他卻沒有任何錶情。
複雜的禮數一過,我的精神好了很多,中間偶爾發過幾次眩暈的癥狀,因為沒有大礙我就沒說。一個冬天整個府里老的小的都吃藥,熬藥的灶火比做菜的還多,我也實在懶得跟著攙和了。
弘晈那裡我去過幾次,眼看著小兩口相處得還不錯,心裡不覺安慰得很。惜晴年紀雖小,到底在皇後跟前見過大陣仗,為人處事平和嚴謹,府里上下都對她贊口不絕,年下的時候也是她周旋張羅,分去了我的擔子,讓我得以偷懶靜養。只是安逸的生活過久了,突然產生了一些疑惑,好像在這樣的日子裡我似乎忽略了什麼。
從年底到年初,允祥事情不多煩惱卻不少,法海獲罪又牽扯上十四,孰是孰非且不論,我卻在最後的結果當中看到了雍正的維護之意。帝位坐了五年,君與臣,臣與民都在新政的循序漸進中磨合,曾經風聲鶴唳的雍正明顯添了許多和軟,就連年羹堯的子嗣也都赦了回來。只有那永世不得翻身的八爺和九爺據說早就在頭年九月就都沒了,原因含含糊糊的,允祥不肯多說,我也不想多問。唯一想知道的是毓琴的下落,有人說她早就死了,焚屍揚灰。可是我知道,自盡的是香綺,所謂焚屍也不過是讓這件事蒙上更神秘的色彩,毓琴一定還在某個地方,守候著她的希望。
三月的一天,天氣很好,晌午的時候允祥回家來,一進院子就讓我更衣準備出門,看他叫人套了車我還以為要去交輝園,沒想到他神秘一笑,說:"早就說要出去走走,這回帶你去個新地方。"
車子顛簸在官道上,我的頭又開始昏沉沉的了,只不過看見允祥的興緻這麼好,我也不忍打攪,勉強壓著那種不適感說說笑笑,一直跑了大半天才捱到車停下。
帘子一撩開,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便撲面而來,四下一望,延綿的遠山在雲靄中若隱若現,像一道黝青的屏障包圍著這塊靜謐的土地。向東深吸一口氣,有潮濕清甜的氣息滲透進全身,讓人不免有一探源泉的衝動。
"這地方真好,王爺,這是哪兒?"我頓感心曠神怡,早先身體的不舒服也拋之腦後了。很久沒有到郊外走走,突然看見這麼大篇的自然圖畫,把我的思緒又拉回到多年前漂泊的日子,那個時候,我們常常為了這樣的奇景而興奮。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年輕。
允祥牽著我的手慢慢往東走,穿過一片小樹林,便有淙淙的流水聲傳來,寬闊的河流近處湍急遠處遲緩,清澈剔透地映襯著瓦藍的天空,好像把整個山峪都沖刷得分外潔凈。我放開他,快步小跑到河邊,回身大聲說:"你看,這河水清亮亮的,瞅著連心裡都通透了,真是寶地,你怎麼找到的?"
"你覺得好?你喜歡?"他走到我面前,笑吟吟地問。
我抬頭看看四周:"當然!"
"喜歡就好,咱們就定下,等皇上賜地的時候,我就把它求了來。"他攬著我,右手憑空劃了一下。
我問:"皇上還會賜地給你?那用來做什麼呢?我們可沒有閑錢蓋園子了,不如用來種地吧,旁邊蓋間小屋,我幫你看著。"我邊說邊笑,他看著我,眼中的色彩忽而變得深沉了。沉默了一下,他放開我徑自朝前走了幾步,背著手轉回頭看住我,平和的笑容和那彷彿來自遠方的話語將我臉上的溫度一點點抽去。
他說:"這裡啊,這裡將來,會是我的葬身之地……"
悸結(下)
滿天星辰,只剩隕落的緣分
"葬……身之地?"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念叨著,有心走到他身邊,卻發覺腳底軟綿綿地再也挪不動半步。
"是啊!"他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你看,過了樹林那片稍微低一點的地,看風水的說就把墓穴挖在那兒是最好的。福地選好了可是澤被後世的事呢,你既喜歡再好不過,將來你來看我還能順道兒賞景,再將來……"
我眼前突然模糊起來,一陣陣發黑。這景、這人、這裝束、這表情,從未有過的陌生感一波波涌了上來。葬身之地,葬身……這個詞始終在我耳畔嗡嗡鳴響,體溫似乎正在從渾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里一點點往外滲,我忍不住抓緊身上的斗篷,試圖抓住快要消失的思想。
"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也想起那年你在灕江上唱的那個曲兒?什麼奈何僑上等三年,到時候,我就站在這河邊等,就三年啊,晚了可就不候著了,呵呵。"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他在笑,他在不停地說著什麼,可我一片混亂,雙手不住地抖,好像有疑惑,又好像是恐懼。
他轉身背對著我,自顧自比劃著:"我站在什麼地方等呢?在那兒好不好?以後叫他們在那兒立個柱子,或者種棵樹什麼的如何?你一找就找得到。"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的頭越來越昏,從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翻滾著想要衝出來,卻又被下意識地死死壓抑住。直到聽到這一句,心口立時一道銳痛,劃過胸腔,劃過喉嚨,終於"哇"地一口涌了出來。
"雅柔!你怎麼了?"恍惚看見他接住我,眼睛里有驚,有駭,還有不知所措。一陣喊聲和忙亂之後,我被抬進車裡,他的手臂和斗篷包圍著我,心裡竟一時明朗起來,那些疑惑與陌生也都不去想了。努力吞咽著口中腥苦的味道,我發不出聲音,勉強穩住抖動的手指蘸了一下嘴角,居然有刺眼的鮮紅色,不禁閉上眼搖了搖頭。"啪嗒",一滴水小聲地落在我額頭上,又很快被滾燙的唇吮去,馬車很顛很晃,可我不希望它停下來,最好就這樣一直跑下去……
"回王爺的話,福晉只是一時血氣上沖,倒沒有性命之憂。只不過福晉的體虛並非一日兩日,好似多年累積下來的不足之症一樣。老臣問過福晉的侍女,據說從前幾次生產都是險象環生,又或者是缺失調養,長期勞碌所至。照福晉現在的樣子看來,像是念力過於常人,因此容易大意疏忽,平日自覺身體尚可,僅當作天性畏寒來調,其實內在早已損虧嚴重。老臣大膽問一句,不知道福晉可是受了什麼刺激?此症既然發出來,倘若寬心調養便可望好,就怕福晉因刺激而結下心結又不能開解,倒非藥力所能及了。"
外間太醫的話清晰地傳進我耳朵里,心口還是微微地疼。刺激我受了,心結我也有了,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快要走到頭了?我還記得吐出那口血的時候腦中的想法,記得當時只恨不得立刻埋於當場,全了那塊葬身之地。
側身看著牆上自己的影子,我越來越混沌: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是個參與者還是個參觀者?這是歷史還是現實?二十四年的生活,我幾曾把自己與這個時代分離過?無論我被什麼樣的情緒包圍,我的希望從來都系在那每天必會在門前停下的轎子里,也從來都系在那每日必會從門口走進的身影上。倘若有一天,倘若我知道終究有這麼一天,這個身影不在了,沒有轎子讓我等待了,我的勇氣何來?我該如何自處?
"嘩啦"一聲帘子響動的聲音,我趕忙低頭找自己的帕子,無奈渾身無力,哆哆嗦嗦地半天也摸索不到。身後的腳步聲近了,秋蕊的聲音傳來:"主子,奴婢服侍您用藥吧。"
"你去吧,讓我來。"還沒等我回答,只覺得頭頂一暗,他在我床邊坐下,一手托起我,另一手抹去我眼廓的淚痕,把碗端到我嘴邊,"來,一氣喝了它。"
我看看那碗飄著熱氣的黑湯子,一股混濁的味道傳出來,心裡不覺有點抵觸,抬眼看看他,鼓勵的目光讓我不忍推卻了,只好皺著眉幾口咽下,濃重的麻苦味半天還漾在口裡,呼吸都有些困難。
"很難受么?"他把碗放下,緊擁著我,把被子拉高到我胸口。
我搖了搖頭,小聲說:"這會子好多了,就是心口還有些疼。"
他的手圈的更緊一些:"你今天的樣子真真嚇去我半條命,現在就剩半條了!"
我使勁轉了轉身子,仰頭看著他:"就許你說那些鬼話嚇唬人,我這還嚇得輕呢,本來是要變了真鬼的。"
"你再說這渾話!"他的額頭抵著我的,聲音低了下去,"你有什麼心結?說出來給我聽聽。"
我噎住口,他進來之前的那些思緒又都跑了回來。忍不住深深地打量著他:這麼真實的臉,不是歷史,不是穿越,他就是我相伴二十多年的那個人,他跟我的孩子們一樣,融入我的生命,就等同於我的生命,我無法跳出這種關聯去指點他的未來會如何如何,因為那未來也是我的!說什麼心結,其實就是我已經看不懂以後的道路該怎麼走,不能接受,不會抉擇,所有的人都可以任性於他們的生活,我卻不能!
"我沒有什麼心結。"用力伸手攀住他的前襟,我說,"我就是想不通,有些想不通而已。"
他深吸一口氣,在我額上印下輕吻:"有什麼想不通呢?雅柔,能給你的,我都給你了。"
我鼻翼一陣酸澀,兩行眼淚順著腮邊淌下:"不要都給我,一點點給,給到老得給不了的時候,嗯?"
他呵呵地輕笑起來:"好,一點點給,給到我們雞皮鶴髮,動都動不了的時候,行了吧?"
我轉過頭,把臉使勁埋進他懷裡,思想依然糊塗。可我妥協了,就讓它糊塗吧。茜紗窗外,是雍正五年微寒的春夜;而紅綃帳里,卻只有我逃避記憶時絕望的姿勢……
甬道,允祥,蒼白的臉……就從這一病,每夜我都要緊緊攥住允祥的手才可以睡去,稍有放開,我就一定會在夢裡被那團綠光帶走,而後驚懼不眠。安神的葯吃了一副又一副,我的情緒卻一日比一日慘淡。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允祥帶著我又回到了交輝園,希望不一樣的環境能讓我好得快一些。可是天一暖,他便開始著手京畿周圍籌劃種水稻的事,不久,又傳來隆科多被參私藏玉牒底本獲罪的消息。想必雍正的心情也不會很好,於是允祥又開始了不間斷的忙碌,幾乎每天都宿在悅怡齋,除了打發小福子來回傳口信外,想見他一面是越發的難了。
五月的時候,我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百無聊賴之際,惜晴來到了交輝園。我驚訝之餘也不免覺得很安慰,看到這樣懂事孝順的兒媳,心情多少也開朗了起來。
"晴兒,我如今沒什麼大礙了,還是著人把你送回去吧,新婚才大半年,沒得叫我這老太婆跟著攪和,讓你們不得一處呢。"我凈臉的時候笑著對她說。
惜晴正在幫我挽袖子,聽到這話臉紅了紅:"額娘說哪裡話,是爺吩咐孩兒來給額娘解解悶兒,莫不是沒解成悶兒,倒給額娘添煩了?所以才緊著轟孩兒走呢?"
我哧地一笑:"怎麼進了這家門,連你都學貧了?好,反正我看綬恩也整天纏著你呢,我巴巴地把他帶了來卻沒怎麼管他,只怕這屋子裡的葯氣熏壞了他,好在你來了還能照看他。"
"孩兒也正要說這個。額娘,您怕葯氣熏壞了小弟弟,豈不知您自己老是窩在這屋子裡也不妥呢。天氣一天熱似一天,看今兒天兒好,不如孩兒陪您出去逛逛,額娘也不是那經不得風吹的身子,逛逛倒好得快呢。"惜晴捧著首飾匣子,甜甜地笑。我聽她說得有道理,就多加了一件衣服,任她攙著出了院子。
天氣果然很好,一些微風拂在臉上柔軟得很,允祥在我們的院子後面鋪了一條鵝卵石路,兩旁的籬笆圍著兩塊花圃,小路一直延伸到假山處。我記得轉過假山就有石桌石凳,便扭頭對晴兒說要去那裡坐坐。
風吹過,樹葉簌簌地響起來,襯托著一陣悠揚的笛聲傳到我們跟前。"那是什麼地方?"我問。
秋蕊走上來:"回主子,那邊有個角亭,邊上是璃錦堂。"
"璃錦堂?"我仔細想了想,難怪了,一定是弘暾在吹笛子。想到他跟我一起挪到這裡,我吩咐了不叫他出門,自己卻也還沒顧上去看他。有心這會兒過去,又回頭看看惜晴,見她獃獃的,沒有太局促的表情,想來跟著我也沒什麼可避諱的,於是就帶著他們徑直往笛聲傳來的地方去了。
走到弘暾的身後,一支歡快的調子剛好結束,我笑著拍拍手:"暾兒,你這笛子可是大進益了,只不過,我怎麼不記得我有吩咐過你可以出門?"
弘暾猛地轉過身來,訕笑道:"額娘?看來兒子真是不能做一點偷偷摸摸的事,總是逃不過額娘的法眼去。"邊說著邊上來扶我。
惜晴在我旁邊後退了半步:"見過二哥。"
弘暾沖她點了點頭,轉而又說:"本來兒子是說去看看額娘,又怕額娘嫌我不聽話,倒添氣惱,只能上這兒來站一站。"
我笑道:"行了,越描越黑,知道你膽子大得早都不把額娘放在眼裡了,真是偷偷摸摸還弄這麼大動靜的?近來咳嗽可好了?"
弘暾搖搖頭:"好倒不曾好,只略輕些,屋子裡頭呆著悶,吹吹笛子倒能忘了咳嗽。"
我拍拍他的肩,轉身想在亭子里坐下,一眼看見石桌上放著筆墨紙硯,便走過去翻了翻。一張張看去,無非是些詩詞歌賦,弘暾的字比起允祥的,少一些剛毅卻多了幾分縹緲,看著倒是很舒服。翻過幾頁后,我看見一張淺粉色的信箋,娟秀的楷書寫著兩行字跡,細看下去,是一支《點絳唇》:
十里深巷,一徑遍灑千絛雨。秋去春深,雛燕覓巢歸。
寂寂閨帷,只道四時花漸少。絲未盡。知解何人,冷韻寄時飛。
"暾兒,這個,難不成是……"我想到惜晴在一旁,不便透露傳信之事,便噎住了口。
弘暾倒是滿不在乎:"是,額娘,那個是景鳳寫的,額娘看著如何?"
我搖搖頭,遞了一個警告的眼神給他,口氣有些淡:"額娘不懂這些,看著還好。"
弘暾好似沒看見:"她寫這個,原是襯著兒子從前吹的那支曲子的,額娘也知道,兒子再吹來,額娘聽了再看。"說著,他背過身,高昂尖利的曲聲隨即傳出,竟然是那一支《殤》!
這樣的聲音讓我沒來由地心煩,有一種不真實感從眼前飄過。胳膊上一緊,我回頭看向挽著我的惜晴,那紙信箋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她手裡,只見她盯著上面的詞句,口中念念有詞,曲到凄厲處,居然有一行清淚滑下來。我一愣,晃了晃胳膊:"晴兒,你這是怎麼了?"
她這才如夢初醒,趕緊伸手抹抹眼睛,笑說:"額娘沒覺得這曲子太過悲戚了?孩兒一時聽住,竟然出了丑,額娘別怪罪。"
笛聲停住,弘暾笑著回身走到我旁邊:"額娘,沒想到弟妹竟然是鳳兒的知音,兒子說給她,她一定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