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節:夭枉 東君夢斷,更誰知,鮫綃終難系
73節:夭枉東君夢斷,更誰知,鮫綃終難系(1)
我走到台邊,從燭台下拿出一張紙,重新坐到椅子上說:"景鳳,你過來。"
她轉到我面前,我把紙遞給她,那是弘暾唯一給她留下的東西,上面寫著:
憾亦無憾,猶念香火處。偶得一世嘆時短。卻留殘香隨影。
往生不復聊賴,莫敢魂牽夢縈。淺緣孤意拋卻,笑寄餘音韶華。
景鳳看完,仔細折好仍舊包起來,往我跟前挪了挪,磕了個頭說:"奴婢蒙世子爺看得起,原是許了爺的,如今奴婢不敢求身份,只願做個靈前焚香祭禮的人,為爺守這一世,別無他念。"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這卻使不得,你與世子尚未過禮,等我回了王爺,自然給你另尋姻緣,這是世子臨走的交代,我這做額娘的也不願違了他,想來你也不願意讓他心不安吧?"
景鳳聽了,默默地轉身重新跪到靈前,連叩三下。我本以為她在告別,沒想到一個眼錯不見,她站起來從祭台上拿過剪燭芯的剪子瞬間就剪下一大綹頭髮撂在火盆里,整個動作快得彷彿只有眨一下眼的功夫,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剪下一大半了。
滿屋子頓時溢滿了焦糊味,景鳳看著靈牌半晌,慢悠悠地說:"爺太看得起鳳兒了,鳳兒沒這麼容易撂得下。你我之間,緣於今生,止於永世,鳳兒只得自己成全自己了。"說完,她又回頭對我說,"福晉,奴婢心意已決,即便王爺福晉不忍,奴婢也矢志不渝。"
我頓時對她心生佩服,求死容易求生難,求一世孤苦的生存豈非難上加難?從心裡我不願答應她,卻也無法拒絕她,無奈之下,我只能暫時將她硬勸了回去,許她葬期過後再商量。
天黑了,我還坐在原來的位置,看著景鳳跪過的墊子自語:"暾兒,我的兒子,你一走了之,沒想到傷透的,竟然不僅僅是額娘的心。兒子,額娘不想叫你不安啊……"
冷風吹過,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我擦擦眼睛抬頭看,拄著拐棍子的身影斜靠在門板上,微笑著說:"這麼個絮絮叨叨的額娘,還說不想叫他不安?"
夭枉
東君夢斷,更誰知,鮫綃終難系
"王爺回來,怎麼也不提前遣人來說一聲?晚膳可用過了?"我迎上去,允祥明顯強打著精神,臉上仍然帶著病容。
"跟你一樣。"他把手搭住我,輕輕靠過來,"你該不是天天都坐在這兒吧?早說叫你跟我到園子里去得了,那起子奴才也沒一個像你那麼妥帖。"
我故意咂著嘴:"敢情是他們沒把王爺伺候好?爺還真不怕累著我,我倒有心跟了去,家裡這大事小事的交給誰呢?今兒怎麼回來了?皇上回宮了?"
他點頭:"可不是,八阿哥這幾天大好了,皇上見園子裡頭越發的涼了,緊著帶阿哥回了宮,我就一塊兒護送著回來了。"
"呦,皇上倒是一時也不肯放了你,走哪兒帶到哪兒。"說著話我已經扶他走回院子,秋蕊早就把飯擺下了。
"皇上這兩天情緒好得很,只說這一陣子到處愁雲慘霧的,中秋也沒得好生過,重陽節的時候,還打算擺戲呢。"
我手裡正在給他布小菜,聽了這話,不覺停了筷子沉思起來。"怎麼的?"他推推我,我搖頭。
他隨即嘆口氣:"是我的不是了,平白的提這個做什麼。"
我趕緊換上一張輕鬆的表情,安心服侍完這頓飯。至於弘晈和惜晴的事,還有白天的景鳳,一個字也沒敢跟他提。
打從那天經過一番長談,弘晈那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幾乎每日都去看看,眼見惜晴氣色確是好了一些,只還有些懶懶的常常渴睡。算算日子還有將近四個月,除了一些針線活計倒也沒什麼要預備的。月底,雍正果然宣布重陽節時令宴上擺戲,沒想到,輕鬆的氣氛連當晚子時都沒過去,就再次傳來福惠急病的消息。
"王爺這幾日又忙得不能好生安歇,造辦處的差事不是完了么?可能得幾日閑兒了?"一日晚,我幫他更衣的時候忍不住問。
他打著呵欠擺手:"你多咱見戶部的瑣碎有完事的時候?對了,明兒個不就是初九,重陽節的宴一過想著就能好些。"
我猛然想起來,拿出一封信說:"有個事情早想跟你說,早先給暾兒定下的鳳姑娘,難得她的心胸,竟要就這麼守下去。我壓了一些時日,今兒個又收了這信。你看,倒是怎麼說?"
他拿過去掃了兩眼,眉頭越皺越緊,突然把信紙拍到桌上:"這如何使得?不瞞你說,這門親我早想回皇上取消了就算了,又沒過禮,沒得白糟蹋人家姑娘。"
我給他捶著肩,腦子裡浮出景鳳堅定的表情,嘆息說:"我只是感念這一份心,早先若不是因為這個,我又怎麼會跑去衝撞皇上,嗯?"
"人都沒了,說這些有什麼用!"他一甩肩膀,倒嚇了我一跳,他回頭看看我,壓了聲音,"反正這事橫豎是不妥,只當咱們是給子孫積德。何況,倘或家裡添個望門寡,你我這把年紀,見了她就想起暾兒,以後心裡還有自在可言么?"
我本身也不同意,此時就更找不出詞來說什麼,只能點點頭。
躺下好久,仍舊聽到他他輾轉反側,不規律的呼吸聲明顯毫無睡意。"你怎麼還不睡?"我問。
"有些錯過了困頭。怎麼,吵到你了?"他轉回身來。
"沒有,我也走了困,只是你天不亮就要出門,再不睡明兒個跑到皇上面前打盹兒豈不失了典?"
他呵呵笑了兩聲又止住,黑暗中摸索著執起我的手說:"我是在想,干珠兒,是我們唯一的孩子了。"
"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脫口而出,他的手一緊,我頓時有點尷尬,挪過頭去不再言語。
"雅柔,"他喊,我沒回答,他等了一會,好像換成自語,"也不知道,我半生忙碌,能給干珠兒留下什麼。"
我動了動被攥住的手,心想:他能留下的很多,可是我,能給干珠兒留下什麼呢?
初九重陽,我特地去廚房做了菊花魚放到弘暾靈前,弘暾一向愛吃魚,往年到了這節下,雍正還專門賞過這道時令菜,如今想起來,彷彿就在昨天。換了清茶,我跟我的兒子聊了一個晌午,秋蕊才來提醒我該預備晚間宮裡宴席的衣裳了。
我只得無精打采地回屋拾掇,剛回去,一個小丫頭跑來在門口跟秋蕊嘰咕了幾句,秋蕊臉色大變,緊忙進來回:"主子,王爺差人來傳話,讓主子即刻進宮去見皇後娘娘!說是……說是……"
"說是什麼?你快說啊?"
"說,說是八阿哥,歿了!"
長春宮裡到處凄凄慘慘,本身也是大病初癒的皇后一直歪在炕上哭:"他還這麼小,本宮好不容易帶到今天,竟就撒手去了,這叫本宮怎麼跟皇上交代,怎麼跟歆瑤交代……"
我端著葯碗直勸:"娘娘鳳體違和,切勿過於傷心,內宮諸事都還等娘娘主持呢。"
皇后兩眼通紅,揮手把丫頭們都打發走,神情恍惚地跟我說:"多少年了,當初在潛邸,本宮的暉兒也是這個年歲沒的,如今這孩子雖不是本宮親生,可打襁褓就抱了來,不比親生的少盡一點心,雅柔啊,本宮心不甘啊!"
皇后明顯情緒不穩,一直這樣反覆念叨著同樣的話,等到服侍她睡下,梆子已打過二更。我只得歇在偏殿,回想她那絕望的模樣,一下子揭開我剛剛要癒合的瘡疤,鼻腔酸澀又強忍著不敢掉眼淚。八歲的弘暉,八歲的福惠,加起來都沒有我付給弘暾十九年的疼愛長,我的不甘又要說給誰聽?我的絕望又有誰來排解?
當夜無眠,轉天天剛亮,我就拖著疲憊的身子仍舊在皇後面前陪侍解悶。早膳一過,小太監就報說四阿哥過來請安,宮女過來打上帘子,四阿哥才從外面進來:"兒臣請皇額娘金安。"
皇后抬抬手:"免了吧,外頭預備得如何了?"
"回皇額娘的話,都妥帖了,皇父這幾日輟朝,一切都是親自吩咐的。特別叫兒臣來請安時順便回了皇額娘,請皇額娘放心。"
"哦,如此便好,你媳婦日子快近了吧?"
"謝皇額娘垂詢,左不過就這一兩個月了。"
皇后閉上眼點點頭:"知道了,去吧。"說罷站起來轉到後頭更衣了。
帘子撩了起來,四阿哥見了我,竟走上來作了一揖:"見過皇嬸。"
我吃了一驚:"四阿哥,這怎麼當得起。"
四阿哥抿嘴微頜:"侄兒跟弘暾自小一起長大,這一禮,原是嬸子該受的。"
聽他提到弘暾,我百感交集,不禁說:"弘暾若有知,定不敢忘四阿哥厚待。"
"嬸子言重了。"弘曆笑笑要走,我脫口叫住:"四阿哥!"
他回頭,我說:"弘暾人雖不在了,卻留下了不少東西給家裡,但不知,四阿哥對他的這般親厚,是否也能留住?"
弘曆一愣,轉了轉眼,點頭說:"自然。"說完,他幾步轉過影壁,我揣摸著他剛才的表情,心裡默念:暾兒,你來幫他留住吧。
四阿哥剛走,一個大丫頭神神秘秘地跑了來,特意看了看我,然後跟皇后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託詞躲開,那丫頭便湊上去低聲跟皇后回稟。隱約間我聽到"怡親王"的字眼,不覺有點緊張。
才說了兩句,只見皇后一下子變了臉,低聲回了句什麼就打發她走了。然後換了溫和的表情轉向我說:"雅柔,本宮已經叫人等在門外,聽說惜晴身子有些個不爽,你還是回去看看吧。"
皇后口氣輕鬆,可是臉上還未退盡的擔憂足以使我腿發軟。一路上伴隨著我的胡亂揣測,車子晃晃悠悠,人們跌跌撞撞,慌張的情形在府里一片清靜的反襯下,多添了一份詭異。
幾乎整個王府的人都聚集在弘晈的院子里,嬤嬤丫頭們的哭哭啼啼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一盆盆抬出來的血水折射著陽光狠狠刺進我眼裡。卧房門口好多人上來拉我,我直著眼睛下意識地撥開她們衝進屋裡……
朦朧中,一個小女娃撲進我懷裡大哭,我把她的臉挖出來一看,是惜晴?還沒說出話來,小女娃的臉又變成韻兒,她用力推了我一個趔趄便頭也不回地跑走。我張張口,卻什麼也喊不出來……
霧靄氤氳,一個細高的身影從模糊中走出來,站定在我眼前,甜笑著說:"額娘,今兒個是額娘的壽辰,孩兒給額娘請安賀壽了。"我猛然想起,驚訝地問:"晴兒?你不是還在病中么?"
那人忽然蒼白了臉,淚流滿面:"額娘,孩兒只怕不能盡孝了。"說罷身影開始變淺。
我一把拉住:"好孩子,別說這樣的話!"
她又恍惚止住眼淚:"額娘心疼孩兒一場,孩兒固然捨不得額娘,額娘也不要悲戚,孩兒可以去幫額娘照顧二哥。"
我如遭雷擊:"你,你說什麼?"
她又似跪在我面前:"額娘,孩兒有這不知羞恥的想頭,幾世也還不上額娘的照拂,此一去,唯有盡心儘力在那邊做個奴婢照顧二哥,孩兒不敢妄想,將來,一定還還給鳳姐姐……"她笑得很滿足,站起來便飄走了。四周不斷響著:東君夢斷,更誰知,鮫綃終難系……
"晴,晴兒,你回來,我還有話問你!"我使勁一撈,一腳踏空……
睜開眼,一隻手握著帕子在我額上不停地擦著,我一把拽下:"秋蕊,什麼時辰了?"
"回主子,酉時了。"
我喘著大氣,回想剛才的夢境,馬上四處看看:"對了,惜晴,惜晴怎麼著了?"
秋蕊紅了眼圈,低頭不語,我使勁推了她一下:"快說!孩子是不是……晴兒人呢?"
她突然大哭起來,哽咽著說:"主子,難道您忘了么,胎兒早半個月前就斷在腹中了。少福晉,少福晉今天見了大紅,已經……您不是見了之後就當場昏過去么。"
我不記得,什麼也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夢裡惜晴的遠走,記得她滿足的甜笑。半個月前?半個月前她還在我屋裡調養,五天之前她還在跟我講要幫我重新綉個抹額,昨天我出門之前,她還笑著寬慰,說額娘放心!
"你說,是人走得快,還是鍾走得快?"我捧著那本金剛經,滿面潮濕。
"鍾走得快。"允祥說。
"那為什麼鍾還在走,晴兒卻沒影兒了?"
"鍾總在原地走,一圈圈的,轉絕了人往前走的路,人就沒了。"
我吸吸鼻子,拿出那張字條給他看:"你說,這是誰的錯?說什麼幾角俱全,這算什麼?"
允祥看完,一把攥住我的右手腕,嘴裡念叨著:"這算報應么?報應!報應……"
我端過鏡子,看見自己花白的鬢角,看見允祥在我背後的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