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殤陽血八
呂歸塵一腳踢飛了面前的屍體,長刀帶著血光從屍身中脫了出來。他毫不停頓地轉身,雙手握刀全力推出,刀鋒瞬剎間突進背後那匹戰馬的前胸。戰馬的衝勁還未消失,硬生生推著整柄長刀沒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將持刀的呂歸塵推得退後一丈。呂歸塵鬆開刀柄,拾起地下一桿騎槍,單臂一送,槍鋒扎穿了雷騎的咽喉。
「姬野!姬野!」他環顧左右,放聲大吼。
沒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無數赤紅色的影子狂奔著向著他而來,又狂奔著離他而去。撤退的雷騎在馬背上吹響三短一長的號角,無論騎兵還是步卒,所有離軍都被號角聲催促著,全力向著東南方前進。蘭亭驛的整個下唐軍營已經被踩爛,柵欄被撞倒,軍帳紛紛坍塌,雷騎順手投出火把,將能燒的一切都化為熊熊烈火。
絕望伴隨著恐懼,籠罩了呂歸塵,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殺了多少人,似乎每殺一人,那恐懼就淡去些。輜重營僅有的數百名守備軍士似乎已經全部戰死,那些搬運馬草和修理大車的民夫同樣看不到人影,他放眼看到的,只有敵人、敵人,還是敵人!
他想找姬野,可是無論他怎麼喊,也聽不見姬野的回答。
馬蹄聲在背後傳來。呂歸塵猛地回頭,馬上的雷騎平端騎槍,槍尖掃向他的咽喉。足長一丈二尺的長槍在強橫的膂力帶動下,掃出虎虎生風的扇形。呂歸塵全力揮刀,迎著槍桿劈斬出去。槍頭飛旋出去,無頭的槍桿卻在空中一震,反向揮舞回來。此時呂歸塵已經快速踏上一步,長刀挑起。
他的判斷失誤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將他送到了敵人的攻勢下,槍桿呼嘯著擊打在他的背心。呂歸塵感覺到裘革軟甲下那面護心鐵鏡彷彿銅鐘般的轟響,他吐出一口濃腥的血,隨著槍桿送來的大力滾了出去。
他想自己終於是要死了,可是他還沒有找到姬野,不知道姬野是否還活著。
「阿蘇勒!阿蘇勒!」有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可是聲音細微。
呂歸塵聽不清楚,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和周圍隔開來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他感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動又激烈起來了,一陣一陣的,除卻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種古怪而強烈的節奏逐步控制著他的身體。那是什麼東西,和心臟一樣在跳動,卻遠比心跳聲來得可怕。兩個完全不同的節奏,彷彿要撕裂他的身體,又彷彿兩個人以不同的頻率揮舞拳頭,從內部狠狠砸著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個巴掌扇在他的臉上,疼痛把那種可怕的節奏忽地鎮壓下去。整個身體輕鬆了許多了,呂歸塵猛地坐了起來。
「姬野!」呂歸塵看清了他朋友的臉。
姬野就在他身邊,兩人都背靠著一個巨大的馬草堆。狂奔中的離軍大隊沒有多餘的丁點兒時間顧及這兩個年輕人,他們或者乘馬,或者奔跑,從草堆邊快速閃過,並不回頭多看一眼。姬野和呂歸塵也只能看見他們的背影,如今他們彷彿是兩個藏在礁石后的人,看著狂潮在這個礁石前分裂,又在後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這裡……」呂歸塵的胸口劇烈地起伏。
「我還有一隻胳膊,當然能爬,」姬野說,「剛才喊你,你怎麼不聽?」
「你……你喊我?」呂歸塵驚異地瞪著眼睛。
「我就在這裡喊你,喊得很大聲,你在那裡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著前方那匹被影月貫穿前胸的戰馬,相隔不過一丈。
「我……我沒有聽見……」呂歸塵茫然地搖頭。
現在看來當時他距離姬野只有一丈,他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可他沒有聽見姬野的聲音,戰場的嘈雜並不足以壓住這麼近距的呼喊。而那時呂歸塵卻能清楚的分辨逼近的馬蹄聲、戰刀揮舞撕裂空氣聲,斬馬時候甚至可以感覺到馬的心跳聲。
長刀從他無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呂歸塵重重地靠在馬草堆上。姬野看見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過來,插進草堆里,不讓呂歸塵再握到它。他說不清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可是他覺得呂歸塵拔出這柄刀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才最後安靜起來,人流都已經離開了,遍地的狼藉。姬野依舊握著防身的青鯊,覺得全身的傷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鎖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緊緊地纏裹,本來根本難以挪動分毫。當時是那股強大的求生本能驅使著他,以單臂爬過十幾丈,避到這堆馬草的背後。
「阿蘇勒,好像沒有人了。」姬野低聲道。
「阿蘇勒!」
呂歸塵沒有回答,他依舊靠在姬野身旁,目光獃滯地看向南方。
一個人影忽然從旁邊閃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經徹底遮蔽了衣甲的顏色,提著缺口的重劍。對方來得毫無聲息,呂歸塵卻象一隻驚醒的豹子般躍起,他沒有摸到影月,頓了一瞬間,劈手奪過姬野手中的青鯊,一踏地飛身而進,半旋身子,帶著腰勁揮斬。
重劍和匕首交擊,兩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轅和呂歸塵獃獃地看著彼此,兩個鮮紅的人,有如剛從血池中爬出的惡鬼。朋友們再相見的時候,手上都已經流滿敵人的鮮血。
兩柄霧氣一起落下,呂歸塵坐倒在草堆下,息轅跌跌撞撞退了幾步。
黑馬賓士而來。息衍翻身下馬,看著滿營僅剩的兩個活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回身大喝道:「醫官!」
「將軍,我們敗了么,」呂歸塵低聲問。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沒有,只是撤退的離軍從這裡經過。他們順路襲擊了所有的輜重荒地,我們的糧食和馬草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