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棋布局
1、往後的遊戲·GameofQueens
水聲無窮無盡,小船破開地下河漆黑的水面。穢物在骯髒的水面上起伏,似乎漚了幾千年的惡臭在鼻端糾纏不去。
每隔很遠才有光從頭頂投射下來,通過那些圓形的井口。井口通往街面,上面蓋著青銅鑄造的鏤空井蓋。每天早晨,東方區的女人們拎著裝滿糞便的瓦罐穿街過巷,走到井蓋旁用泉水洗刷后合著污物傾倒下來。那時候骯髒的水泉從天而降泄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濺,污物翻騰,眾穢雲集。
撐船的人唱著低啞的聖歌,長桿在水中起落,小船飄如不系之舟。落日前的陽光把井蓋的影子投射在他得黑氅上,他仰首看著緋紅色的天空,隱約露出半張滄桑的臉。在這骯髒的、全世界都遺棄的地方,他仰首對著些許微光的時候,便如一個跋涉了上萬里朝聖的信徒看見聖地日出般恬淡虔誠。
他扭頭看了一眼捂著鼻子的從人,「這是你見過的最髒的地方,是吧?」
從人一愣,點了點頭。
撐船的人輕輕地舞動長桿,「全世界最污穢的地方,是因為全世界都把污穢傾倒於此。污穢之地,終究是人造出來的。」
「世人總是這樣,遺棄了什麼,又把一切的錯加於它,令它醜陋令它骯髒,最後再厭棄它。」撐船的人輕聲笑笑,「不願再去骯髒的河中著自己骯髒的臉。」
從人不由自主地低頭看向污穢的地下河,漆黑的河水裡,他英俊的面容扭曲,種種虛幻,彷佛大笑彷彿悲哭。一時間他眼前浮現出種種幻覺,好像那張臉其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分娩中的母親,她正忍受著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大的痛楚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又好像那是他早夭的未婚妻,可怕的麻風病笑容了這個美麗少女的肌肉,令她全身皮膚潰爛,就像有什麼邪惡的東西從內往外吃掉了她,她的眉毛脫落面孔塌陷,乾枯的眼睛好像白色的玻璃球……他一生中所見的種種至美和至丑都在污水的倒影中,歡喜和恐懼像是兩隻野獸在分食他的心,他的面孔抽搐眼神空洞,悲喜的神情混在一起,倒像是癲癇發作的病人。
他的身體漸漸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像污水中跌落。
撐船的人猛地發現了這異狀,揮舞長桿用力擊打在從人的臉上,打得那張英俊的臉紅腫了半邊,臭水濕透了從人的金髮。從人一個踉蹌倒在船艙里,獃獃地望著頭頂泄落的光,沒有絲毫憤怒,而是捂著臉低聲抽泣起來。
「快要到了,這是王后們的遊戲,」撐船的人淡淡地說,「對於普通人,越過這真實和虛幻的邊境時,往事總是洶湧而來。我雖然不知道你看到了什麼,但若一個人一生的悲喜閃滅於一瞬間,便如把一海的水集中在一個瓦罐中,重的世間沒有任何瓦罐可以負荷。」
「王后們的遊戲?」從人悄悄地打了一個寒噤。
他已經算是離這秘密組織的核心很近的人了,但是即便對他和他的同伴們來說,「王后」仍舊是禁忌的詞。明知道教派中女性財長我這至尊的權利,但他們從沒有見過掌握重權的女人。整個教派在男性的掌握中無聲地運轉著,彷彿精密的機器,不需要女性,他們也可以在梵蒂岡和異端審判局的重壓下生存下去。
但每個曾膜拜王后們的信徒都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們的信仰十倍百倍地加強,所有能力也背十倍百倍地提升,可以毫不猶豫地為教派犧牲自己,彷彿犧牲才是解脫。他們眼睛里閃爍著虔信的光如同火焰那樣灼人,令人驚懼,令人尊敬。
王后們掌握著最終的教義,男人們只是她們的僕從。她們是至淫的妖婦,她們也是貞潔的聖女,她們是絕對的女性,「夜妖」莉莉絲的後裔。男人們畏懼也愛著她們,知道慾望的泥沼會淹沒自己,卻忍不住要踏足。
有人說,王后們以男人的血為食。
從人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牙關有些打顫。
「一會兒不要直視他們的眼睛,尤其是她們笑的時候,站在我身後,孩子。」撐船的人輕聲說,「如果沒有準備好,不要覬覦她們的親吻。她們能賜予你力量,可同時奪走你自己。」
從人覺得身上略略恢復了溫暖,仰視男人堅硬的背影,每揮動一下長桿,桿頭都在水面上點起微微漣漪。這是他所信賴的大人,無論是這條骯髒的地下河或者布滿暗礁的大海,都如履平地。當初他是信仰著這樣的大人而信仰了這樣秘密的教派,不惜冒著作為異端被燒死在火刑架上的危險。靠近他,便會感覺到他的堅定,如皚皚雪山,雖然「主教」只是他的代號,但他遠比那些披著聖袍佔據教堂的神父們更像一個修道者。
「大人,您……沒有什麼奇怪的感覺么?」從人不安地看向四周。回想起來,他在水的倒影中看見幻影那一刻,忽然有撲面而來的異樣的風,風中似乎有人吹著古老的牧笛。就是那一刻開始,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變得詭秘而鮮活,黑暗中好像有種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在閃滅,那是類似於半人馬或者長著山羊蹄子的赤|度|裸|少婦這種只存在於古畫中的精靈的東西。
撐船人沒有回答。靜心下來再聽,黑暗中的一切異動似乎又消失了,只剩下小船劃破水面的輕聲,就像風。
撐船的人似乎要撓脖子上的癢,手指探進黑氅中,在高領深處摸到了那個齒痕,以及那永遠不會幹涸的血跡。「只有活著的人,才擁有被迷惑的權利啊。」他以從人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燈光!大人,前面有燈光!」從人忽然說。
在這條污穢的地下河道中,每逢轉彎的地方就會有一排小小的油燈指向,每次都給人以前面就要到達目的地的希望,而又一再地破滅。但這一次不同,前方是筆直的河道,而那火光盛大得就像一場篝火晚會。這光出現的極其突然,河面彷彿忽然升高,他們原本順水而行,到了這裡忽然變成逆流。船隨著水面一起上升,火光越來越清晰,直到前方的半條河道都被映成溫暖的火色。
「是么?你看見了火光?」撐船人微微點頭,「那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河水……河水!」從人驚呼。
撲面而來的再也不是腐臭的讓人作嘔的氣味,而是玫瑰和薄荷的芬芳,他們彷彿正在駛向種植著繁榮花木的森林。河面上的污物被清流衝散,在清濁之間有明顯的一道分界,那道分界就在眼前。當小船無聲地越過分界之後,他們便漂行在清澈見底的水上,隱約可見河底的青石上生者絨絨的青苔,細小的魚穿梭遊動。兩邊的岸上再沒有老鼠跑來跑去,也不見那些被啃剩下的、分辨不清的骨頭,兩側的石壁上點滿了蠟燭,就像入海口的航道燈那樣指引著這條小船。
從人完全呆住了,卻沒有注意到當這一幕火光和奇景出現的時候,他的頭頂不再有那一個接一個的、通往街面的井口,頭頂只剩下一片徹底的黑暗。
「記住,不要看王后們的眼睛。」撐船人低聲說,「這是我唯一,和最後的提醒。」
他提醒的話音被夢幻般的音樂聲吞沒了。那是一首寂靜空靈的曲子,可節奏中卻含著那麼多的歡快,它美好得讓人想起夏日的午後,小女孩擰緊一隻八音盒放在窗前,托著腮眺望花圃的場景。此刻一道清澈的流水托著小船,悄無聲息地滑進那滿是金色陽光的下午。從人的眼睛被那些華麗的帷幕和精美的鏈墜照亮了,一重又一重淡紫色的帷幕,帷幕間的黃金吊墜是飛奔的鹿形、茂盛的雪松形和美麗的六芒星形,幾百種幾千種,沒有任何兩件是重複的,兩側岸邊灑滿玫瑰花瓣,一側紅色,一側白色,沒有一片紅色花瓣落入白色的河岸,亦沒有一片白色的花瓣誤入紅色的區域。
前方的地下河展開為一個清池,清池中央的方型石台上,紅裙和白裙的少女正相對而坐,天使羽翼托起的金色小桌上,放著一張棋盤。
兩隻纖細的手輪流挪動棋子,棋盤旁邊居然真的放著一支古老的青銅八音盒,隨著樂聲,機械小丑舞蹈。
從人的呼吸在一瞬間停頓了,這一生中他不曾見過那麼美的女人。
【2】布局·TheLayout
白色的馬背移動到東方區的中央,那意味著一隻全副武裝的騎兵隊,被安置在聖光廣場。從地圖上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東方區的戰略要地,白色的馬能踏遍四方的戰略要地,遙遙呼應著鎖住兩側十字形要道的「城堡」。
「現在我們只需要等待落日了。」教皇撤回了蒼老的手,滿意地看著桌上翡冷翠的地圖,或者他布局完的棋局。
「聖座的布局已經沒有弱點了。」安東尼低聲說。作為教皇國最高級別的軍|度|事領袖,他也必須承認如果是他指揮這場剿殺戰也不過是如此布局。
「不,在我們沒有看到對手布局時,說自己的布局沒有弱點還太早。」教皇搖頭,「你們認為我們處在進攻的位置上么?錯了,我們處在防禦的位置上。因為我們的布局是要控制住東方去的每一處戰略要地,而進攻的人,總是只攻擊幾個點。」
安東尼猛然醒悟,「是的!」
教皇指著那些攢聚在東方區里的黑色棋子,「但很遺憾,我不知道我們在東方區得敵人都有什麼棋子。交付款項的日子,北方教廷可能派出她們的祭司。」
「祭司?」四塞羅問。
「根據異端審判局的檔案,北方教廷的結構和梵蒂岡不同,他們的核心是被成為『血契祭司』的六個人,這六個人必須是三個男性和三個女性。六個祭司的選擇不僅要求虔誠的信仰,也要求血統。他們必須懷有莉莉絲族裔的血統。「盧加拉斯局長解釋。
教皇在紙上畫出了北方教廷的象徵、Tanteism教派象徵男性和女性、宇宙和生命的六芒星圖案,那也是一切邪惡的象徵,許多異端教派都深信以鮮血畫出這個圖形可以從中召喚出魔鬼。
「正三角象徵著男性和生命,倒三角象徵著女性和宇宙,正三角由三位男性祭司守護,分別是象徵神性掌握的『主教』、象徵人類王權的『公爵』和象徵懲罰力量的『騎士』。」教皇在六芒星的一個個角上寫下古老的希伯來文稱號,「而女性祭司則統稱『王后』,她們所象徵的都是莉莉斯的血統,紅王后象徵著莉莉斯的血,白王后象徵著莉莉斯的骨,而最下方的黑王后,象徵著莉莉斯被放逐后如黑夜般苦寂的靈魂。」
「但他們還不是純血的莉莉斯後代?」格拉古問。
「真正的純血莉莉斯後裔在六芒星的正中,她是男性和女性的結晶,宇宙和生命的女兒。她必然為女性,幾近完美。她等於亞當夏娃之和,可以獨立繁衍新的人類。她唯一的弱點是仇恨,這恨意唯有吸干全人類的血方能平息。」教皇輕聲說,「她被稱為『魔女』,可以從血腥之路接近神座的存在。」
「我們所見的……就是王后們?」格拉古忽然醒悟。多年來他們一直把那一夜所見的女人的幻像成為「王后」,因為她們穿著華麗的宮裝長裙,典雅而誘惑,世上大概在沒有女人如她們那樣耀眼。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是來源於檔案中北方教廷對祭司們的稱呼。
「是。」教皇說,「這是我最擔心的,血契祭司們相當於我們的樞機卿,但諸位能使用的最大武力只是火槍和聖水洗過的利刃,而他們,則有著魔鬼般不可思議的力量。」
「這個多年我一直有個疑問,」西塞羅猶豫著說,「以她們那種力量,本可以輕易地殺死我們,如果她們殺了我們,整個梵蒂岡都難以找出合適的新教皇的人選。」
「只有一個解釋,」教皇低聲說,「翡冷翠現在的樣子,我這個教皇,和你們這些樞機卿,恰恰是她們期待的!」
【3】神之聖物·Holythings
「八年了,翡冷翠依然沒有變化。也許它需要一個新的教皇了。如果教皇死了,下一任教皇會出自哪個家族?美第奇,還是博爾吉亞?」紅色的王后在棋盤上緩緩推進,吃掉了白色的兵,她孤軍深入,援軍被擋在密集的兵陣后,驍勇如一位紅色甲胄的騎士。
「你還不知道美第奇家的新族長是個十四歲的女孩么?那個老美第奇公爵死了,繼承他的是一個不知母親來歷的私生女哦。不可否認美第奇家族的力量依然是一群雄獅,但是被一個小女孩率領著,就像被綿羊帶領的獅群那樣軟弱。我們可以賭,下一任教皇仍將出自博爾吉亞家族。」白色的相沿著斜線推進,阻擋在王後攻擊王的路線上,自殺式的防禦。
紅王后吃掉了白相:「蘇薩爾·博爾吉亞?」
「也許,貴族們都認為蘇薩爾公爵是教皇最看重的兒子,而且他也有繼任教皇的實力和野心,但最後的牌還沒有掀開,誰也不能肯定教皇會傳位給他。」白王和白車易位,白王成功地脫離戰場。白棋全軍圍繞著紅王后,要狙殺這位孤軍勇進的女騎士。
「聽說他年輕而英俊。」
「可惜年輕英俊的常常死得更快一些。你是準備認輸么?認輸吧,你就要失去你的王后了,你沒有棋子能救她。而我很高興拿走你的一切。」
白色宮裙的女人扇動絲綢和檀香木的小扇,掩著嘴吃吃的笑。扇子帶起的風捲動了地面上的玫瑰花瓣。方形的石台上,一半鋪滿紅色的玫瑰花瓣,而另一半鋪著白色的,金色的桌子放在兩種顏色的分界上,一如界限分明的地下河兩側。白色宮裙的女人坐在白色的這邊,紅色紅裙的女人坐在紅色的那邊,白裙女人的面具是銀色的鴉,而紅裙女人的面具是金色的貓,面具下露出她們尖小的下頷,膚色明凈得像是透明。
白色的花瓣飛揚起來,像是大雪那樣卷向紅色的那邊,把所有紅色都吞沒,甚至紅裙女人的身上也蓋滿了。
紅裙女人捻起一隻紅色的馬,跳過重重的防線落在棋盤上。「啪」的微聲,把漫天雪片般的白玫瑰花瓣停住。白裙女人看向棋盤的美麗雙眼忽然變了,一切都停住了。這一刻的靜默如暴風雨到來前的死寂。片刻之後,白裙女人眼睛里那股跳脫任性的美暗淡了,她緩緩收起摺扇,搬起自己的金色座椅往後稍稍移動了幾寸。一切又動了起來,風起,風向逆反,紅色的玫瑰花席捲了一切,吞沒了白色,灑入清池。整個石台上被紅玫瑰覆蓋,就像是鋪著紅色厚絨的舞台,站在紅裙上的白色花瓣在一瞬間枯萎墜落在地,碎裂成灰。
這一刻小船的船頭撞在石台上,披著黑氅的撐船人扔掉長桿登岸,揭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赤銅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面具上是浮雕的公牛,兩側是獅鷲的羽翼。從人戰慄著、亦步亦趨地跟在「主教」身後,腳下的玫瑰花瓣柔軟如地毯,他覺得自己被神秘幽深的香所纏繞,心臟劇烈地跳動。那香氣不是來自腳下的花瓣,而是女人的身體,紅裙女人的身上馥郁的香氣如玫瑰,白裙女人的身上則清幽如薄荷。剛才就是著兩個女人身上的氣味混合在一起,遠遠地在小船上就聞到了。
「很久沒有見到您了,主教大人。」女人們起身,拎起裙子盈盈地下拜。
「紅王后,白王后。」主教微微躬身。
從人在他身後偷窺這些神秘莫測的女人們,和「王后」這樣的稱呼相反,她們看起來都很年輕,像是少女。華麗的宮裝勒緊她們纖細的腰肢,身材和皮膚都沒有絲毫衰老的痕迹,彷彿掌管時光的魔鬼把她們停在了最美麗的年紀上。從人知道她們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年輕,因為很久之前三王后就沒有更換過了!
就在白王後轉眼瞥向從人的瞬間,從人警覺地低下頭。主教的叮囑在那一瞬間想起在他的腦海里,不能看王后們的眼睛。白王後用扇子遮住嘴,輕笑著,目光一閃而滅。
「聖物帶來了么?」紅王后問。
主教對從人點了點頭。從人轉身從小船上寫下一個沉重的木箱,然後從腰間抽出鋒利的折刀,把木箱外的板條一根根卸掉。裡面的東西暴露了出來,那是一具紅色的棺材。它的紅明艷得就像女人的胭脂,黃金鑄造的聖天使們在棺材的四角,用舒展羽翼保護著它,一個持劍披甲的男性銀浮雕躺在棺材的蓋板上,密集的白銀長釘把棺材封死,鎖上陰刻著入葬的時間和死者的名字。它精美得就像是一件藝術品,卻又出奇地小,如果它裡面真的有一具屍體,那麼必然是一個侏儒。
棺材的出現令王后們激動起來,她們圍繞在棺材旁,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摸著它的每個細節,就像是女人接過新生的嬰兒那樣愛不釋手。
「許多年了……」白王后的聲音裡帶著幸福的哭聲,她的手因為用力而青筋凸顯。
「是真正的聖物么?」紅王后看向主教。
「打開來就清楚了。」主教說著,對從人點了點頭。
從人從小船上提起沉重的鐵撬棍,小心翼翼地一枚又一枚拔出那些白銀長釘。這項工作遠比他想象得更辛苦,那些白銀長釘在棺木中鑲嵌的極緊,為了拔出這些釘子他幾乎要把它們一一折斷。最後他把撬棍插進鎖圈裡,再用力別斷它之前,他看清了鎖上的日期,猛地一驚。如果那個下葬的日期沒錯的話,這具看起來全新的棺材已經有足足四百多年的歷史。
什麼樣的木質和漆能夠經歷四百多年而不腐朽?
從人戰戰兢兢地退後,把棺材旁的位置讓給圍上來得王后們和主教,小桌上的八音盒恰好在此刻走到了盡頭,發出清脆的「嗒」聲,音樂忽然變了。它奏響了古老的聖歌,彷彿一個孤獨的靈在空曠的教堂中飛射折返,發出無人能聽懂的呼喊。
櫻桃紅色的棺木蓋板被輕輕地抬起,輕得像是怕驚擾了棺中的人。從人依照主教的吩咐躲在遠處,強大的好奇心讓他忍不住伸長了腦袋去張望。他忽然想起那些白銀的長釘來,就像是吸血鬼會被封入鐵棺里,這具美麗的棺材被釘死之後恰如一具鐵棺那樣堅硬,如果裡面的東西從死亡中蘇醒過來,也絕對逃不出來。他無聲地打了一個寒噤,明白了棺木外美麗的紅色是因為什麼,那不是任何染料,而是把木材放在聖徒的鮮血和薔薇汁液混合的液體中浸泡所得,那種汁液是比聖水還要強烈幾百倍的東西,對於某些東西而言,是劇烈的毒素。
那具棺材所以美麗並非因為埋葬它的人們那麼深愛棺中的人,而是他們用盡了一切的手段封印死者的靈魂!
從紅白兩色的宮裙的縫隙里,從人幸運地看見了棺木中的東西。彷彿有光從裡面照出來,把他的恐懼也驅散了。如果那裡面是一個蒼白的吸血鬼或者一具被蛛網纏滿的骨骸,他都不會那麼驚訝。但裡面是個女孩,她大約四五歲,栩栩如生,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絲裙,肌膚也如絲裙一樣白凈無暇,絲裙外掛著無數的黃金飾物,那些飾物古老典雅,鑲嵌著未切割的大塊寶石,以絕佳的手法鏤空雕刻。女孩的臉上居然還留著一抹淡淡的緋紅,似乎皮膚下還有溫暖的鮮血。她根本不像是沉睡了四百年的死者,而是正在午睡中。
但在紅王后伸手去觸摸女孩的時候,絲裙如煙塵那樣飄散了,只留下披掛著黃金和寶石的、素白的女孩的裸|DU|體。那是陳舊絲綢在遇到空氣時才有的現象,就像是時光在棺材里被鎖住了,在打開的瞬間,四百年飛掠而過,早該腐朽的一切灰飛煙滅。
「天吶!她是那麼美!」白王后俯身擁抱女孩,女孩並未如她的絲裙那樣變化,她的身體甚至依然柔軟,一頭黑色的長發娓娓垂下。
紅王后沒有說任何話,她檢查了鎖上的文字,點了點頭,「似的,這就是我要找的聖物。」
「她死的時候只有四歲,是一個貴族的獨女。她本可以復甦為魔女,但是她的異常被發現了,所以教士們把她釘死在了十字架上。」主教說著把遮擋女孩雙手的絲綢掃為細灰。女孩的屍體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具黑鐵的十字架上,十字形的鐵釘穿透她的腕骨之後焊死在十字架上。她是連同十字架一起下葬的。
紅王后從盒子中取出白銀針管,把長針刺入了女孩的胸口。她緩緩地抽回針筒,女孩的胸腔里忽然有了細微的液體聲,一瞬間從人以為女孩就要蘇醒過來了,那液體聲分明是心臟里血液恢複流動的聲音。但隨著血液進入針管,反而連女孩臉上的一抹緋紅也漸漸褪去。她變得像一具真正的屍體了,白的沒有活體的跡象。
主教遞過一根白銀館子,紅王后把整整一針管鮮血擠入其中。四百年歷史的血,不僅沒有乾涸,反而艷紅得就像是棺材的表面。
「是神的血啊!」白王後用顫抖的手接過銀管,把它抱在胸口放聲悲苦,接著她又縱情歡笑。巨大的喜悅讓她癲狂了,她甚至忘乎所以地擰開銀管舔舐那古老的血液,好像醉鬼受不了瓊漿的誘惑。
「住手!」紅王后怒喝。
白王后忽然抬起頭,完美無瑕的唇邊帶著一抹捉弄的笑容。她瞥了主教和紅王后一眼,咯咯地笑著彎下腰:「好了嘛好了嘛!只是一個玩笑,看你們緊張成這樣。誰敢真的飲下神的血呢?那血里的光和火焰,會把人燒死的啊。」
紅王后一言不發地奪過銀管,遞給主教。主教把這東西插入牛皮囊中,再用畫著六芒星的一張古老羊皮紙包裹,再塞入鐵盒內。
「該離開這裡了。」紅王后說。
「這麼強硬地發號施令啊!」白王后輕笑。她的笑聲很美,銀風鈴般清脆,用這樣的聲音說出抱怨的話也讓人難以生氣。從人偷偷瞥著這個年齡未知的女人,忽然對她面具下的臉生出了無窮的好奇心,僅僅是半張臉和聲音已經曼妙得如同一場夢了,那張臉又該是怎樣對人心魄?
白王后的宮裝裙是冰雪般的白色,以鑽石和白金為飾,兩袖是透明的白紗舞袖,可以清晰地看見紗中的雙臂曲線柔和,胸口暴露出的肌膚好像敷粉那樣潔白。而紅王后的宮裝裙則唯有紅色,大紅色的織錦美如繁花盛放,額前垂著一枚紅寶石的墜子,高領把脖子都遮住了。她們的顏色和性格好像恰恰是顛倒的,真正冷若冰雪的,卻是紅王后。
「我贏了你,」紅王后淡淡地說,「所以未來的一年中我是血契祭司的領袖,你忘記了么?」「記得記得,」白王后笑著搖頭,「可牢牢地握著權力又有什麼意思呢?總有一天黑色的王后再次出現你的面前時,你得把一切重新交還。」
「等她回來再說吧!」紅王後轉身就走,長長的裙裾掃起了滿地的花瓣。這座石台上有一架黑色的鐵旋梯,釘了鐵掌的高跟鞋敲打這鐵質階梯層層向上,最後消失在頭頂上方的黑暗中。鐵匣夾在她的腋下,她帶走了那管神之血。
「我們也該走了。」主教走向自己的小船。
從人鬆了一口氣,這場讓他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密會終於結束了,無論是這神秘輝煌的地方、主教的叮囑、還是王后們的美,都壓得他不敢大聲呼吸。他正要跟在主教身後,忽然聽見白王后說:「在神的血重現的這一天里,可以和我一起跳舞慶祝么?」雖然她沒有點明是誰,但從人立刻明白白王后這地位尊崇的血契祭司是在邀請他。沒有其他原因,只因那聖徒般不染塵埃的「主教」給人留下一種「絕不跳舞」的感覺,一切跟慾望有關的事都自然地遠離這戴公牛面具的人。
「我?」從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身看向白王后。
主教猛地站住轉身,但是已經晚了,從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間和白王后相對。
從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所見的一切,白王后摘下了銀色的鴉面具,正對著他微笑,提著長裙盈盈屈膝,這是接受邀舞的禮節。那是張怎樣的容顏啊,比一切想象所能到達的美的巔峰還要高,高不可攀。她的美麗介乎真實和虛幻之間,彷彿被一層朦朧的光籠罩,讓從人看不清楚。她冰雪般的肌膚竟沁出了少女般的羞紅,冰雪的女王因這一抹紅而溫暖起來。溫暖得簡直能把人融化。
從人戰慄了許久,怯怯地扭頭看向主教,主教點了點頭:「你去跳一支舞,我在這裡等你一起回去。」
從人上前,用最大的勇氣握住白王后的手,攬住她纖纖的腰肢。他的手指隔著薄薄的絲綢摸到白王后長裙下的鯨骨束腰裙,這讓他激動得顫抖。八音盒放出了熱烈奔放的舞曲,從人以他最熟練的舞步摟著白王后旋轉。
在跟隨主教之前,他也曾是翡冷翠社交場上有名的男人,有不錯的家世。他所以投奔著秘密的教派是因為對愛情絕望了,他曾經那麼深愛那個沙龍女主人,妖嬈青春的少婦,她把若即若離的目光拋向舞場上的每個年輕人,但從人覺得自己所得的矚目最多。他們墜入愛河,甚至未婚妻患上麻風病的時候他仍在和那少婦尋歡作樂,然而有一天他悄悄偷進少婦的卧室想要給她驚喜。那份驚喜是他和未婚妻解除婚約的文書,神父收了他的錢之後終於願意出具這份文件,神父稱麻風病是神對他未婚妻的懲罰,而這虔誠的青年不該娶他有罪的未婚妻,即使那少女那麼地愛他。然而他在往日一起尋歡作樂的紗幔低垂的床上看見了另一個赤裸的年輕人,他和少婦熱烈地擁吻,一如他的沉醉。他在絕望中爬上未婚妻的窗檯區看病重的她,想證明世間還是有人愛他的,然而她已經死了,在等待他回心轉意中寫著最後的日記死了。
之後的好些年裡他一直懷著仇恨,他想到終有一天那令他悲傷絕望的沙龍會被他親手移平,作為他在自己愛情墓碑前獻上的祭品。
他不相信自己還會有愛情了,因為愛他的人死了,而他把一生的愛措投給一個玩弄他的少婦。
直到今天……此刻他重又是舞場上熱血上涌的少年了,紅玫瑰的花瓣在他們身旁起伏,白王後仰頭看著他,目光里跳蕩著少女般的熱情。他們的快步舞那樣雀躍而華爾茲那麼優雅,那飽滿的胸口隔著一層絲綢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胸膛。他什麼都看不清了,只有漫天紅色花瓣中冰雪般嬌美的女人。他又相信愛情了,忘記了這女人的身份。
白王后輕輕吻在他的耳根后,他聽見耳根后液體流動的聲音,大約是白王后濕潤的舌頭舔舐他的耳背。他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主教從黑氅下摸出煙盒,取出其中最後一支手卷的煙,叼在嘴裡點燃了,讓煙霧充滿鼻腔,去對抗周圍的惡臭。
他的腳下肥碩的老鼠唧唧叫著跑來跑去,被踩過的糞便東一處西一處。會在這裡踩到糞便的人只會是那些想發財的撈屍人,但現在他們死了,幾具新鮮的屍體凌亂地躺在角落了,老鼠正猶疑著要不要上去撕咬。其實咬爛了也沒事,從事這一行的人,沒有人會出高價買他們的屍體。
收屍的人,自己的屍體總是沒有人收的。
他的從人,那個可靠而英俊的年輕人正摟著一件白色的長裙起舞。那件裙子骯髒,表面釘著廉價的珍珠和亮片,是一件女演員的戲服。它乍看起來光鮮,女演員穿上它昂起頭,便如王后般高傲,但袖子的襯紗總是破破爛爛的,好似被拋棄的蜘蛛網。它的一半已經變成了紅色,從人耳根后噴出的血泉染紅了它。這麼劇烈的出血只能是動脈的斷裂,血湧出來的聲音就像是風聲。而從人完全沒聽到,只是歡快地舞蹈。
主教並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自始自終主教看著的只是這條骯髒的地下河和骯髒的石台,蜘蛛結網的木箱上放著那具紅色的棺材,只有她沒有被幻覺侵蝕。它裡面死去的女孩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慢慢乾枯,變成灰白色,變成青色,變成褐色。
從人緩緩地跪地。他覺得跳得太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便緊緊的摟住那件白裙,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沒有玫瑰,也沒有清水,沒有美麗的王后也沒有八音盒,發出聲音的只是木箱上那個搖擺的舊鐵鐘。自始自終,那些美的東西,都沒有過。
主教把人的屍體扛上小船,撐著長桿離岸。他答應帶從人一起離開,便要實現自己的諾言。小船被黑暗吞沒前他仰頭看了一眼上方,那裡有一扇半月形的窗,通往那諸惡雲集之地。
百眼的宮殿。
【4】情敵
太陽西沉,天邊燃燒著玫瑰色的雲,硃紅色的馬車駛過聖王大道,停在坎特博雷堡前。
原純施施然地走下馬車,劈面把小牛皮革的書包扔給迎上來的女僕。書包里是一本羊皮封面白銀鎖邊的《聖經》,作為入學的禮物,聖三一學園饋贈給每個貴族學生。女僕吃驚地看著這位尊貴的客人,顯然原純這副在故國街頭流氓圈中盛行的「混不吝」風格對於翡冷翠貴族家的女僕而言,實在太聳人聽聞了。
但是原純並不覺得誇張。她並不是作為客人駕臨這座城堡的,而是作為……未來的女主人!
坎特博雷堡是教皇贈予西澤爾公爵的一座宅邸,位於翡冷翠的貴族區「上河區」,這個區在台伯河的上游,距離東方區不遠,河水在這裡清澈透明,而流經人口密集的東方區之後就變得渾濁,水面漂浮著各種垃圾。艾達跟著下車想要攙扶這位「女主人」,但原純隨意地甩開她的手,沿著一直鋪到馬車前的紅毯,自顧自地走進了坎特博雷堡的門穹,門穹由石雕的雙翼組成。
這是座古老精美的小城堡,黑色的大理石柱子纖細筆直,上面以寬大的券拱支撐著屋頂,屋頂上手繪著精美的聖跡圖。越過略顯寂靜壓抑的長廊,迎面就是花園,落日落在玫瑰花從上,從濃郁的黑紫色到素雅的白色,都欣欣向榮。所有的窗戶上都鑲著玻璃,反射日光彷彿鎦金。
原純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對新家的滿意:「還不錯。」
作為未婚妻,檢查一下自己即將接收的家產,在她看來是很有必要的。
艾達略鬆了一口氣:「我們為迎接您特意整理了花園。」
「很好。」原純點點頭,「那麼洗澡水也準備好了咯?」
「是的,公主殿下,浴室已經準備好了。」艾達躬身。
「我的卧室也收拾好了吧?」原純懶懶地問。
「當然的。」
「我心裡有個問題……」原純忽然扭頭,認真地看著艾達。
「殿下請問。」
「我和西澤爾殿下還沒有舉辦婚禮,我們睡在一個城堡里,算不算同居?」
艾達被這個問題嗆得傻了。把原純安排在坎特博雷堡居住是教皇的意思,以便這位東方公主和西澤爾公爵相處,距離他們結婚還有幾年,不能一直住在外面。為此他們改造了坎特博雷堡,把西澤爾公爵的卧室和原純公主的卧室完全分開……其實作為一對政治聯姻的未婚夫婦,悔婚是不可想象的,以國家的名義,他們將在西澤爾十八歲的時候舉辦婚禮。持有這麼確定無疑的一份婚姻約,如果「血氣方剛」的西澤爾公爵想要提前享受一下他作為丈夫的權利……教皇大概也是喜聞樂見的。
況且根據艾達的觀察,西澤爾公爵對於女人的興趣,大概就像是一條狗對於老鼠的興趣那樣。
「就是說,如果我不小心把他推倒在床上什麼的……不會有問題對吧?」原純神情嚴肅,卻伸手擺出「推」的姿勢,按在艾達豐隆的胸脯上。
在艾達羞澀地回縮時,這個流氓的公主拎起長裙,哈哈大笑著跑掉了。
原純站在巨大的妝鏡前,四周擺滿燭台,照亮了浴室的每個角落
如老師說的那樣,翡冷翠的貴族是如此在乎沐浴這件事。坎特博雷堡的浴池是用大塊的青石砌成的,原純自負以自己鳧水的本事,也要兩三次划臂才能游到對面去。浴池周圍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柱子,柱頂裝飾著鎦金的合歡花。池中的水是牛奶色的,上面浮著新鮮的玫瑰花瓣。
她緩緩地解開腰間束帶,長裙娓娓而落,她只穿著貼身的絲綢小衣,面對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在幾個月前她還覺得自己是個少女,此刻她已經變成了未婚的新娘,她的身體曲線如同感應到了這種身份的變化而變得柔然妖嬈,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會滿意吧?不過很可笑的,那雙令她引以為傲的長腿上捆著棕色的牛皮帶,牛皮帶上懸挂鯊皮劍鞘,古劍「青絲」的寒氣好似透過皮鞘凍著她的膝蓋。
聖三一學園的那些「同學」真是幼稚,看她拔出劍來就嚇傻了,以為她是多麼無法無天的女孩。一天下來整個學園從貴族學生到平民學生都風傳著某種東方習俗,據說早東方未婚的女人都懷揣利刃,因為她們太在乎貞潔,所以若是有人意圖凌辱她們,她們就會拔刀,要麼殺死對方,要麼殺死自己。出於尊重東方傳統考慮,教授們居然沒有敢提出要收走武器,從而佩劍變成了她的特權。
其實……只有內心存著畏懼的人才不敢離開武器啊……就像國君老爹,走到哪裡都帶著槍,那是因為他不相信任何人。他隨時都在準備一槍刺出去殺死背叛他的人。
原純解下劍,裹在長裙里,放在浴池的旁邊,慢慢把身體浸入牛奶色的水中。完美的溫度,每個毛孔都張開吐出一路上積攢的疲憊。
「這裡很像我家……」原純忽然扭頭,幽幽地說。
換了便裝的艾達吃驚地從柱子后閃出:「東方的浴室也是這樣的嗎?」
「不,我是說這座城堡。」原純笑笑,撥弄著那些玫瑰花瓣,「跟我父親的城堡一樣。」
「一樣?」艾達很難相信這座城堡會出現在斗拱飛檐的東方。
「我是說,一樣冷清。你能看見很多人,但一旦你走近她們就會彎腰行禮,就會退開。很少有人會跟你說話。」原純輕聲說,「我小時候就會從宮殿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大聲地叫喊,把一路上阻擋我的東西都撞翻。但那些女人只是很受驚的樣子彎腰行禮,說這是她們的錯,如果我想懲罰她們就懲罰,請公主息怒恕罪。」
「小時候我有很多奇怪的念頭,有一天我忽然想這些女人也許都是鬼魂吧?你看,這麼大的宮殿卻沒有人跟我說話,因為她們都是鬼,只會說些重複的話。其實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巨大的宮殿里。」原純用木勺舀起水澆在自己身上,「艾達你在這裡幹什麼?」
「服侍,公主殿下有什麼需要,盡可以問我。」
原純齜著牙笑了起來:「別的服侍用不著,只缺人陪洗澡……」
艾達小心翼翼地在池水中坐下,原純像是個淘氣而貪色的男孩那樣瞪大眼睛打量她的身體,而後伸手在她牛奶般的皮膚上摸了摸,讚歎地說:「真美,我還以為西方女人的毛孔都很粗,摸起來像是樹皮那樣。」
艾達不安地抱著胸:「各個屬國的人種有不同,生活在北方山區的人皮膚會粗糙一些。」
「身材也好……」原純在艾達的腰間認認真真的捏著。
「謝……謝謝……」
「西澤爾公爵,我是說,我的未婚夫對你沒有什麼興趣么?」原純忽然抬頭,「比如像我這樣對你上下其手?」
「沒有!沒有這樣的事!」艾達只覺得面對那雙漆般的眼睛鋒利如刀劍,好像要把她心裏面的一切秘密都挖出來。在翡冷翠,男主人和女侍有染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甚至如果這女侍美貌未婚,和男主人之間不發生什麼才是奇怪的。他們尊貴的妻子對於丈夫婚前的浪蕩通常也不追究,畢竟這種關係不會影響到貴族之間的聯姻,女侍的身份太低下了,女主人看待那些曾與自己丈夫有染的女侍便如看待妓女。但艾達不知道一位東方貴族女性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如果覺得自己的領地被侵犯了,艾達不知這位小公主會做出些什麼。
聽說了白天在聖三一學園的事之後,艾達已經明白了她引入翡冷翠的完全是一隻緋色猛虎。
死寂,原純死死地盯著艾達的眼睛。艾達聽見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擊鼓,她比原純大了四歲,可是在這凌厲的目光前,大概成人也會被逼得躲避。
「別那副怕得要死的模樣,」原純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噘著嘴,「我是那麼小氣的人么?你要是跟我未婚夫有關係,我們也許更容易結成盟友什麼的。」
「盟友?」艾達完全跟不上這小公主的思路。
原純擦乾手,從旁邊的油布囊中取出一份宗卷,它書寫在挺括的樺皮紙上,訂裝成西方式的文件,「關於西澤爾·博爾吉亞公爵殿下的資料……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搜集……在教皇的三個兒子中,西澤爾的地位很敏感,因為他的母親似乎是教皇的一位情婦,不方便公布名字,所以在給我的聘書上很奇怪的空著『母親』的名字沒填,這導致了西澤爾殿下在三個兒子中的地位可以說是最低的,整個翡冷翠的貴族都認為他只能算是教皇的半個兒子,根本不具備繼承家族的性格。因為和我的婚約,他獲得了公爵的封號。他的性格非常古怪,不合群,被聖三一學園的貴族們排擠,他們給我未婚夫的外號是『毒藥』。」
「換而言之,你的主人,我的未婚夫,是博爾吉亞家族中的弱雞。我被騙到這裡,貌似是嫁給尊貴的教皇之子,其實要不是仗著我娘家的翰旋,他連公爵的封號都沒有。對么?」原純沒好氣地問。
艾達屈膝跪坐在浴池中,沉默了許久,低下了頭:「殿下確實不是很善於和人相處的人……」
「這座城堡看起來很豪華,其實上河區在翡冷翠里是最冷清的貴族區,住在這裡的都是家道敗落的貴族。而坎特博雷堡曾經是座凶宅,在這裡面死過主人。所以說這份禮物很難說是個侮辱。」原純的詞鋒越來越冷銳。
「殿下……倒是一直很喜歡這裡……」
「他還有癲癇症。」
「是的……」
「除了這座城堡沒有別的產業,只靠教皇提供的年金生活。」
「是的……」
原純怒得猛拍水面:「就這樣一隻弱雞也敢放姐姐的鴿子!」
艾達驚慌和愧疚得不敢回答。她知道蘇薩爾公爵其實對於美貌的東方公主的婚約被弟弟搶走心懷不滿,今天白天在學院里發生的事便有蘇薩爾公爵的悄悄推動。
「所以我需要盟軍,」原純嘆了口氣。「我需要愛這個弱雞的人,來為我搜集情報。可會有女人愛這個弱雞么?我只能期待他對女人還有點魅力了。」
「殿下不是那種會吸引我的男性……」艾達斟酌用詞。
雖然這樣聽起來對於主人不夠尊重順從,但她如果說「主人對我這樣的高個子沒有表現出興趣」,只怕未來的女主人會覺得她如一位東方皇妃那樣哀怨地等待臨幸……想必她立刻就會失業。只好說些表決心的狠話了。
原純按著自己的胸口:「未婚夫是個沒有魅力的男人?聽起來真是雪上加霜!即便這樣你作為女侍長也不能無禮地說真話吧?」
「不不,其實他在聖三一學園的舞會上還是頗受歡迎的!」艾達急忙擺手,「其實他的外號『毒藥』的意思是說他對一些女孩有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毒藥那樣。」
「有情敵的話讓人比較有鬥志一些!」原純眉開眼笑,摩拳擦掌,「說說其中最出色的幾個。」
艾達猶豫了很久。她被這個東方小公主誘進了浴池,無從逃避她銳利的眼睛,並且徹底陷入了她設計好的對話氣氛中。兩個赤/裸相對的女人,討論一個關係到她們兩個未來的男人,開誠布公,胸懷坦蕩……艾達無法隱瞞。
「只有一個,美第奇家族的族長,賽爾維莉婭。」她輕聲說。
「只有一個?」原純皺眉。
「因為她太優秀了。」艾達說,「容貌、家世、品行,都無可挑剔。美第奇家族七個騎士團守護的女孩,家族全部財產的掌控者,娶到她會擁有半個翡冷翠。聖三一學園裡的其他女孩在她的面前都自愧不如……直到您今天出現。」
「好大一塊肥肉……」原純沉吟,「那西澤爾對她的態度呢?」
「見面之後您就會明白了,殿下是那種對任何人都不關心的性格。最美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和最粗蠢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不會有什麼變化。」艾達這麼說著,忽然想到西澤爾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件完全貼合她腰身和高度的紫色長裙,完美無缺。
不,他並非對一切都毫不關心,只是別人很難知道他在關心什麼。
「我聽說美第奇家族和博爾吉亞家族在翡冷翠的地位相當,這樣的女孩倒貼,他居然全無反應?」原純把指節捏得噼里啪啦作響,「看來我要征服他也不容易咯?」
艾達苦笑。她能說什麼呢?公主殿下風華絕代,必然馬到成功?見過那個瞳孔深處藏著冰的男孩,便知擒獲他的心有多難。你甚至不敢說他是不是有心。
「那樣那個賽爾維莉婭還是對他依依不捨?」原純問。
「何止依依不捨……」艾達輕聲嘆息。所有見過賽爾維莉婭的人都會喜歡她,她是那麼簡單、純粹,彷彿連污垢都避開她的容光,她也不像眼前的小公主這般凌厲驕狂如猛虎。她和西澤爾的馬車在聖三一學園的門口相遇,西澤爾只是沖她點點頭,自顧自地走入校園,而被摞在那裡的賽爾維莉婭總是躬身向艾達致意之後,抱著裝《聖經》的書包去追逐西澤爾的背影。他甚至不會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而是落後半步,亦步亦趨。
如果西澤爾不是教皇的兒子,美第奇家族的七位騎士團團長估計早就把他拉到東方區去,掐死之後扔進台伯河。他們委實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亡命之徒。
原純托著下巴想了很久,想那個眼神如小鹿般惦記她未婚夫的少女,忽然神色嚴肅地坐直了,揚眉說:「那哀家許他納妾!」
然後她咯咯輕笑著在水池裡打滾兒,舒展修長的身條躍入水中,魚兒般滑到浴室的那一頭,猛地鑽出來,像只從水中蹦出來的貓那樣抖動身體。長及腳面的黑髮濕水之後光亮如鏡,襯得她肌膚皓白如玉。艾達看著這容光照人的小瘋子,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不知未來等待西澤爾殿下的到底是福是禍。
「說起來我的未婚夫白天逃課也就算了,難道夜裡也不回來睡覺么?」原純說,「天已經黑了啊。」
「他確實經常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遊盪……這種事情並不罕見。」艾達說。
「你們不怕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被什麼人拖進黑巷裡一刀殺了么?」
艾達無言地看這個小公主。她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那種沒心肝的語氣完全不似再說自己的未婚夫。
「算了!管他呢!我餓了!」原純從池水中蹦起來,拎起掛在牆上的絲綢浴袍披在自己身上,猛一揮手,「開飯!本宮餓了!」
艾達想要阻止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原純把腰帶一紮,眯著眼睛打量鏡中的自己,到似一個色色的男人。那是一件長度只到她膝蓋的小浴袍,顯然是用最細緻的東方絲綢縫製,深藍色,月白色的鶴羽紋。但顯然不是她的尺碼,她那漸漸可以稱得上傲人的胸圍把衣領撐開了,下擺也只到膝蓋。
「這是誰的浴袍?」原純的聲音忽然變得冷冽。
和這件浴袍並排掛著的,是一件黑色的長浴袍,袖口上綉有博爾吉亞家族的金色玫瑰家徽。原純冷冷地看了艾達一眼,抓起自己這件浴袍的袖子看了一眼,同樣的家徽,家徽旁綉著主人的名字……
原純一瞬間覺得寒意刺骨,彷彿劍術高手在她的面前緩緩拔劍出鞘,劍芒潑灑而出。她幾乎忍不住要去腿側拔劍……這是武士覺察到敵人在側而激發的敵意。在艾達提到她最可怕的情敵賽爾維莉婭時她都沒有暴露出如此驚人的殺機,但現在不同,這並排掛著的兩件浴袍讓她覺得坎特博雷堡中清晰地殘留著另外一個女孩的痕迹,她的腳印,她的味道,她的音容笑貌都還未散去,彷彿一個鬼魂在遊盪。
該死!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未婚夫在意著什麼!在這個人離開之後依然把她的浴袍掛在這裡,把這個城堡偽裝成她在的樣子。
阿黛爾·博爾吉亞,教皇的獨女,西澤爾·博爾吉亞的同母妹妹!
塞爾維莉亞在人群中揮舞著雙手歡呼,為那個從嘴裡吐出熊熊烈焰的強壯男人。他正在木板壘成的檯子上,赤裸上身炫耀結實的肌肉,吐火、玩弄火棍、甚至用眼皮點燃火把!圍繞著檯子的觀眾們也都跟塞爾維莉亞一樣揮舞雙手,叫好聲回蕩在這扭曲的建築的每個角落。
「熱不熱?」西澤爾問。
「嗯!」塞爾維莉亞點頭,她的臉因興奮而潮紅。
西澤爾把手舉過頭頂,比出「二」的手勢。立刻,他們頭頂就傳來了猴子吱吱叫的聲音。屋頂垂下了無數根鐵鏈,猴子們從高處攀著鐵鏈爬下來,提著小籃子,籃子里盛著包在樹葉中的雪條。這種便宜的甜品是用冰窖里的冰塊磨碎之後混合奶油、糖和薄荷浸膏。西澤爾把幾枚硬幣扔進籃子里,又摸出一個核桃扔給猴子,把雪條遞給塞爾維莉亞。一隻又一隻的猴子拎著籃子在鐵鏈上來去,為它們在高處磨冰的主人售賣,忙得手腳不停,嗉囊里含著核桃。
塞爾維莉亞大口咬下去,冰和奶油、糖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讓她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了。她抱著西澤爾的胳膊歡喜雀躍。要是在家裡,這種猴子拎來的食物一定會被管家看作毒藥般危險的東西,他會飛身魚躍把雪條打飛,然後拔出火槍指著猴子……誰知道那些小危險分子不是試圖謀害美第奇家尊貴的族長呢?但真的很好吃,尤其是當她吃的時候,西澤爾如愛惜一隻貓兒似的輕輕摸著她的頭髮。
其實她並不要求成為西澤爾的夫人,如果這一生里她都能在西澤爾身邊看這樣的馬戲,被他輕輕摸頭,也就足夠了。
「去別的地方看看吧。」西澤爾說。
「嗯好!」塞爾維莉亞用力點頭。
當通道盡頭的門被打開,展現在塞爾維莉亞面前的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為他們開門的是一隻猴子,它的眼睛大大的,彷彿戴著一副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乞討吃的。
「眼睛猴!」塞爾維莉亞忽然想起了這小動物的名字,西澤爾曾給她說過。
然後驚呆她的是一條白色的大狗,它在遠處的檯子上倒翻從一個火圈中鑽過……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人,小丑在人群中走過拋著瓶子,瓶子中裝著螢火蟲,吆喝聲不絕於耳,那些衣衫破舊的男女擁抱在一起跳著某種用腳跟打拍子的舞蹈。人們在狂歡,彷彿慶祝什麼盛大的節日。
跟她想的完全不同,這座被稱作「百眼的宮殿」的扭曲建築里,沒有什麼妖物或者鬼魂。它迷宮一樣的房子里,每一間都住著窮人,他們的床鋪緊挨著爐灶,衣服掛在橫七豎八的麻繩上,空氣中瀰漫著隱約的臭味,大概是來自沒有洗乾淨的馬桶。有的房間里屠夫在屠宰牲畜,有的房間里鐵匠在敲打鐵砧,有的房間里鞋匠在牛皮鞋面上雕花,種種塵世的雜音混雜在一起,那麼鮮活。小丑們走過每間屋子,在工作的人面前表演,得到小錢的賞賜之後繼續吹著笛子向前,把他廉價的歡樂帶到每個角落。
「我們不是來參加賭局的嗎?」塞爾維莉亞驚喜地問。
「他們只是這麼叫而已,否則如果說是場狂歡節,會被異端審判局盯上。」西澤爾說,「喜歡么?」
「嗯!」
「塞婭,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都會喜歡這種地方嗎?」西澤爾嘴邊帶著一縷很淡的微笑,輕聲問。
「因為我們都沒法感覺到血統帶來的幸福。」他根本沒有等待塞爾維莉婭的回答,「我們心裡都有魔鬼,他們也想跳出來跳舞。」
「魔鬼?」
「異端審判局的人看到這一幕,就會說是異端祭祀魔鬼的活動了吧?」
「可他們到底為什麼舉辦狂歡節?」
「因為據說很多年前的今天,有個魔鬼死了。」西澤爾說。
忽然間一切喧鬧都終止了,靜得叫人心驚膽戰,連那些忙碌的猴子都懸挂在鐵鏈上,不敢發出聲音。西澤爾和塞爾維莉婭順著人們的目光看去……
就像戲劇開場,名演員從幕布后現身,所有音樂為她靜止,所有目光為她聚焦。掛在牆上的幕布整個墜落,露出紅色的身影,一個身穿紅色長裙的女人,戴著精美的面具,眼中閃爍著貓一樣的迷離。她起了個高音,彷彿最脆弱的弦被撥動,那歌聲之美,美在隨時會崩碎。一瞬間把所有人的心都俘獲……
【5】豪賭·Gambling
昆提良把足足兩千枚的一堆金幣推上賭檯,這是他今天的第二十次下注。他的額頭滿是熱汗,襯衣已經濕透。圍繞著賭桌,每個男人身上都蒸騰著熱氣,就像一個個燒開的熱水壺。賭注奇迹般地越來越高,昆提良原本以為這種小賭場只會銀幣下注,拿出幾枚金幣來就足夠鎮住一張桌面。但此刻他們一輪的輸贏已經足夠買下一棟臨街面的大房子。這還沒完,如果這一局他輸掉,賭注還會翻倍。
這都是因為昆提良想出來的「必贏不輸」的計策,每輸一把,就翻倍賭注。只要堅持到運氣回到自己這邊,就一定能贏。
可他今天的運氣太差了,除了開始有幾把輸贏,後來他就連著輸。每把賭注就是這樣從開始的幾枚金幣漲到了現在的兩千多。
奇怪的是他的幕後金主對於這樣巨額的輸贏全無表示。每一次昆提良輸光了,那個喝著葡萄酒,看起來憂鬱而寒冷的男人就會從那身烏鴉般的黑氅下拿出更大的錢袋來。
「記住,你這個計策成功的關鍵就是絕不能中途認輸,」男人用葡萄酒般深而瑰麗的眼睛看著昆提良,「一個亡命之徒,認輸的時候就是死了。」
昆提良原本只是想要賺點小錢,順便消磨一下時間,但是此刻他已經沒法後退了。他很享受這種賭博,面無表情一把又一把地將更多的錢推上賭桌,女招待散發著香氣的頭髮在他的肩膀上掃過也不為所動。這才是賭博,絕不認輸,賭博的人就是要有玩命的覺悟。那個男人說得真好,亡命之徒。他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個亡命之徒,血液熱起來了,彷彿火一樣在血管里流淌。這種感覺真好,每一把都有揮霍生命的快感!
骰盅揭開,連續第十一次開出了單數,昆提良又一次輸掉了。有人在他身後捅了捅他的腰。別玩了,這場子里有點不對。」那個人壓低了聲音。
他看起來和昆提良的年紀差不多,一身白棉布的襯衣洗得有些破舊了,一條緊身馬褲,一雙硬皮高筒馬靴。他是黑色短髮,皮膚也略顯黝黑,大概是來自南方的幾個大島嶼,鼻樑高挺,一雙略有些憂鬱的黑眼睛,像是個落魄的貴公子。
「行了蓋約,玩幾千金幣一局的賭博,想想你的一輩子里會有幾次?既然有人願意出錢讓我玩個痛快,為什麼不?」昆提良轉身拍著好友的肩膀。
他不是獨自來的。出入東方區的小混混都不是單槍匹馬,只要不出人命,治安官都懶得來這種下等人聚居的地方,闖蕩小賭場的人都得在衣底揣著匕首甚至短柄火槍這類傢伙防身,再叫幾個朋友一起。每張賭桌上都有刀痕或者彈洞,輸紅眼的人還經常會跟你玩賭眼珠這樣嚇人的遊戲,如果你不敢,你就得把贏來的錢吐出來。這時候你就得有個兄弟,拔出刀來插在桌上,說,他輸了,我賠我的眼睛給你!
蓋約就是這樣的好朋友,而且對方賭徒都會覺得把蓋約那對憂鬱的雙眼挖出來會有些不忍。凝視那對眼睛你會覺得能找到海上鉛灰色的雨雲、葡萄架下的樹蔭、少女睫毛下的陰影以及對似水年華的追憶這類東西,總都是既美好且憂傷的。
蓋約看了一眼桌上堆積如山的金幣,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坐在了昆提良身旁。確實,錢太多了,多得讓他們這種口袋裡空空出來混得男孩不願意放棄。要是幸運女神眷顧,昆提良今天贏下的錢夠他們交幾年的學費。只要能畢業,他們就不必在東方區里當小混混了,將來有他們飛黃騰達的機會。他和昆提良都很需要錢。
但他覺得這個場子今天有點異樣也恰恰是因為錢太多了,按照常理來說,一個東方區地下室里的無名賭場,能拿出幾十個金幣的賭徒就算是富豪了,可如今這個小賭場的十張賭桌上堆著的金幣加起來能有幾萬,來不及計數,賭場的夥計就用沉重的磅秤來稱。
蓋約從昆提良面前摸了一枚金幣。這種通行教皇國各個屬國的金幣由梵蒂岡發行,純金和純銀合鑄,一面是教皇聖格里高利二世的頭像,一面是被荊棘纏繞著的十字架。但這一枚對他和蓋約來說就是一星期的飯費,蓋約不由自主地搓著這貴重的錢幣。他愣了一下,他發現了第二件事不對,這些賭檯上的金幣都是全新的,彷彿剛從造幣廠里滾出來,還帶著熔爐的熱氣兒。
他猛地扭頭環視周圍,發覺平日里和他們在賭場里廝混的那些年輕人都離場了,此刻圍繞在賭桌邊的都是些穿黑衣的男人。他們戴著眼鏡,目光銳利,下注輕而迅捷,無論輸贏都神色不變,不像是一般的賭徒那樣熱血上涌躁動不安。他們與其說是賭徒,不如說像一群幹練的會計,與其說是在賭博,不如說是在核對賬務。
整個賭場里瀰漫著一股沉凝的氣氛,彷彿億萬金幣壓在了每個人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