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離開首都前,黎白南必須先決議、安排諸多事務,另一道難題是決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當然人選,而恬哈弩希望母親能陪同;黑曜說赤楊一定得去,還有帕恩巫師塞波,因為帕恩智識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線;「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領,政事由賽智親王及一群特選議員共同處理。

一切就緒——至少黎白南如此以為,直到出發前兩日,恬娜對他說:「你將談及我們與龍族間的戰事與和平協議,伊芮安說這甚至會影響地海萬物平衡。我認為卡耳格人民應參與討論,並有發言權力。」

「你可以擔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這裡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兒。」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轉身側背向她,良久才以壓抑怒氣的平板聲調說:「你知道她完全不適合參與此次航程。」

「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她沒受過教育。」

「她很聰明、實際、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帶來何種責任。她的確未受訓學習掌權,但和僕人及一群宮廷仕女關在河宮,又能學到什麼?」

「先從學語言開始!」

「她正在學。如有需要,我會為她翻譯。」

短暫沉默后,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說:「我了解你關心她的子民。我會想想該如何處理,但這趟旅行沒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說她該一起來,黑曜師傅說她與道恩島的赤楊一樣,此時來到此地,並非偶然。」

黎白南踱開,語氣有禮但勉強:「我無法允許,她無知亦毫無經驗,會是沉重負擔,我也不能讓她遭遇危險。與她父親的關係……」

「你所形容的無知告訴我們該如何回答格得的問題!你像她父親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說得像是不會思考的動物!」恬娜氣得面色發白,「如果你擔心讓她遭遇危險,就去請她自願冒險!」

沉默再度出現,黎白南依舊木然冷靜,不肯直視恬娜:「如果你、恬哈弩與歐姆伊芮安都認為那女人該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們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斷,但我認為這是錯的。請告訴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該由你去告訴她。」

黎白南靜立,一語不發地走出房間。

他經過恬娜身邊,雖未直視,卻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雙手顫抖。他同情她,為自己的無禮感到羞愧,慶幸沒有別人看到這一幕,然而這些感覺只是火星,由於對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憤怒而瞬間熄滅,因為他們在他身上加諸這虛假的義務、醜惡的責任。走出房間時,他扯開領子,彷彿頸項被勒緊。

皇宮總管是名行動緩慢、個性平穩的男子,名叫全善,沒想到王會這麼早回來,也沒想到會從那扇門進入,嚇得跳起身,眼睛大張。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來見我。」

「第一公主?」

「難道這裡還有別的公主嗎?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兒是我們的客人嗎?」

詫異的全善結結巴巴道歉,卻被打斷:「我自己去河宮。」黎白南說完便大踏步出門,總管在後緊追、阻擋,終於勒慢他的步伐,剛好及時召集合適的隨從、備妥馬匹、請長廳中等候接見的請願者等到下午……諸如此類。所有讓他成為王的義務、責任、限制、束縛,像流沙般將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過氣。

坐騎從中庭另一端牽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馬。馬匹感染情緒,向後退步、人立,驅趕身後的馬夫及馬仆。黎白南看著圍繞的人圈擴大,心裡湧上粗暴的滿足,不等隨從上馬,便徑自催促坐騎朝大門馳去。他遙遙領先,帶領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過街道,很清楚自己為年輕軍官造成何種煩惱:軍官該騎在王前面,高喊:「王駕到,讓路!」卻被拋在後頭,又不敢超越。

時近中午,黑弗諾城中街道及廣場炙熱明亮,少有人跡。一聽達達馬蹄,人們匆忙湧向小而昏暗的店鋪門口,睜大眼睛,認出國王,敬禮。坐在窗前搖扇、隔著街道嚼舌根的婦女低頭看著路面揮手,一人丟來花朵。蹄聲回蕩在寬闊炎熱的廣場,場上空曠無人,只有一隻尾巴捲曲的狗,邁著三條腿跑開,對王族視而不見。出了廣場,他選擇一條狹窄街道,通向賽倫能河邊的石板路,在舊城牆邊的柳樹蔭下,朝河宮騎去。

路程改變他的情緒。城市的熱氣、沉默及美麗,牆壁及窗板后無數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擲花朵的女子微笑、領先所有侍衛與排場儀仗所帶來的瑣細滿足、河邊涼蔭與林蔭滿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過平靜愉悅的白天黑夜。這一切都將他稍稍帶離怒氣,感覺與自身分離,不再被充滿,而是傾空。

他翻身下馬,第一批隨從正好騎入中庭。馬高興地站在樹蔭下,他進入屋內,像顆石子投入光滑如鏡的水面,降臨在打盹的男僕間,引發逐漸擴散的不安及驚慌呼喊。「告訴公主我來了。」

伊瑞安島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奧珀夫人,目前負責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現,優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飲料,表現得仿若王的來臨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態度半安撫、半惱怒他。無窮盡的虛偽!但奧珀夫人還能怎麼辦?為了國王出乎意料終於造訪公主,便該像在岸上擱淺的魚般張大嘴?(一名很年輕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遺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說,「有夫人協助,與公主交談容易許多,但公主在語言上有令人讚歎的進步。」

黎白南忘記語言問題,接過送上的冷飲,一語未發。在其餘仕女協助下,奧珀夫人閑談,王極少響應,開始意識眾人可能期待他與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談,這也是應盡之禮。無論原本想對公主說什麼,都已不可能。他正準備起身告退,一名頭與肩以圓形紅色面紗遮蓋的女子在門口出現,雙膝一跪,詢問:「請?王?公主?請?」

「公主會在房中接見您,陛下。」奧珀夫人轉述,朝一名男僕揮揮手,由男僕陪同王上樓,走過長廊,穿過側房,穿過一間似乎擠滿紅紗蒙面女子的寬闊陰暗房間,來到河面上的陽台。那裡站著他記憶中的身影:紅與金的靜止圓柱。

水面微風輕輕吹動面紗,讓身影不再僵硬,而顯得纖細、飄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縮小、縮短,公主正向他行禮。他朝公主鞠躬,兩人站直身,沉默對看。

「公主,」伴著某種不真實感,黎白南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我來請你一同前往柔克島。」

公主未發一語。他看見細緻的紅面紗間分出橢圓空隙,公主正以雙手撥開面紗,修長、金黃的雙手分撥,展露隱在紅色陰影下的臉龐。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幾乎與他同高,眼睛直視他。

「吾友恬娜說:王見王,臉對臉。我說:好的,我會。」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榮幸,公主。」

「是的,」公主說,「我給你榮幸。」

黎白南遲疑:這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她的領域。

公主筆直靜立,面紗金邊閃動,她從陰影中看著他。

「恬娜、恬哈弩,還有奧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陸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會是好事。所以我請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島。」

「坐船。」公主突然發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後道,「我會。我會同行。」

黎白南不知該說什麼,僅答以:「公主,謝謝你。」

她點頭,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著在英拉德所學宮廷禮儀,於正式場合時從父親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轉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後倒退離去。

公主看著他,依然拉開面紗,直到他抵達門口。她放下雙手,面紗闔起;他聽見她喘氣,大聲吐氣,彷彿從幾乎超越忍耐極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卻知道自己剛才看見了勇氣。所有填塞他、引他前來的怒氣消失殆盡,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對一塊岩石,一塊清新空氣中的高地,一份真實。

他穿過充滿低語、香氣濃郁、薄紗覆面女子的房間,女子自他身邊縮離,隱入黑暗。他在樓下與奧珀夫人等人閑談片刻,特別親切地對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歲仕女。他對在中庭內等待的隨從和顏悅色,安靜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騎,安靜、若有所思地回到馬哈仁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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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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