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如天鵝翅膀般白晰修長的船帆,載著「遠翔」號飛在夏日氣息中,穿過雄武雙崖,進入海灣,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碼頭邊緣平靜海面,風之造物自信優雅的身形,令舊碼頭邊釣魚的兩個鎮民歡呼讚歎,朝著船員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揮手歡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個扁平包袱,披著陳舊黑斗篷,看來像個術士或商人,無足輕重。兩名釣客看著準備卸貨的船艦在碼頭及甲板上引起陣陣騷動。乘客離開時,一名水手在他背後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這手勢意指:「永不再見!」僅有這件事引起釣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他在碼頭上遲疑片刻,終於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內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會兒抵達魚市,那裡人聲鼎沸,滿是小販與買客,石板路上潑灑的魚鱗與餿水漬一片晶亮。他原本依循的路,旋即迷失在推車、攤販、人群與死魚的冰冷瞪視之間。
一名高大老婦方才辱罵鯡魚不新鮮、漁婦無信,轉身背向攤販,陌生人發現老婦與自己四目交會,不智地問:「請問您能否告訴我,到銳亞白該怎麼走?」
「你先跳豬食里去吧!」高大婦人說完便大步離去,留下委屈驚愕的陌生人。漁婦發現這正是證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機會,立刻高喊:「銳亞白是吧?你要去銳亞白嗎?那你說大聲點嘛!你去銳亞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師之屋。一定是。你從那個轉角出去,然後走那條耶弗司巷,看到了沒,直直走到高塔那裡……」
一離開市場,寬廣街道引領他上山,經過巨碩瞭望塔,來到城門。兩頭栩栩如生的石龍守護門口,露出與他前臂般長的牙齒,石眼茫然望向城鎮和海灣。懶洋洋的守衛說,山路頂端左轉,便可抵達銳亞白。「繼續走,穿過鎮上,就會走到老法師之屋。」守衛道。
於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邊走邊抬頭望著更為險峻的山坡,以及更為遙遠,像雲朵般籠罩島嶼的弓忒山頂。
路途遙遠,天氣炎熱,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僅著襯衫。他早先沒想到在城裡買點飲水或食物——或許太羞怯,畢竟他不習慣城市,也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長數哩路后,他趕上一輛牛車。他大老遠就看到牛車,裹在塵埃中,一團淺灰中的一團黑。牛車吱吱嘎嘎前進,由一對烏龜般年老、皺縮、木然的矮小牛隻拖拉。他向貌似那對牛的車夫打個招呼,車夫一語不發,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問。
車夫緩緩搖頭,良久才說:「沒有。」一會兒又道:「前面沒有。」
兩人緩慢前行。氣餒的陌生人察覺自己的速度無法勝過牛,一小時約僅走一哩路。
他突然發現車夫正無言地朝他遞過來某種東西:一隻以藤枝纏綁的大陶壺。他接下,感到壺非常沉重,喝足水后,將重量幾乎絲毫未減的陶壺遞迴,附上一聲感謝。
「上來吧。」一會兒後車夫說道。
「多謝,我步行就好。到銳亞白還要多遠?」
車輪吱嘎作響。牛隻輪流長嘆,沾滿泥塵的皮毛在炙熱陽光下散發甜美氣息。
「十哩,」車夫說,想了想后又道,「或十二哩。」一會兒后,又說:「至少。」
「那我最好繼續趕路。」陌生人說。
喝下清水,精神為之一振,他終於能走在牛隻前頭。再聽到車夫聲音時,他已經離牛隻、牛車、車夫好一段距離。「要去老法師之屋。」車夫說。即便那是問題,已不需答案。旅人繼續前行。
他啟程時,日頭猶籠罩在高山巨碩陰影下,但等他左轉進入看似銳亞白的小鎮,落日已在西方天際燦爛燃燒,下方海面一片銀白。
小屋零散,小廣場遍地灰塵,一座噴泉噴落細長水柱。他筆直走向噴泉,一再掬水暢飲,又將頭伸到水柱下,用沁涼泉水搓洗頭髮,任水絲沿雙臂流下。他在噴泉邊坐了一會兒。兩個全身臟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專註、靜靜打量他。
「他不是蹄鐵匠。」一名男孩說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濕潤頭髮。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師之屋。」女孩說。
「呀啦——!」男孩喊,一手將臉拉成可怖的歪斜皺眉狀,另一手則曲成爪形,在空中揮抓。
「阿石,你小心點。」另一個男孩說道。
「帶你過去。」女孩對旅人說。
「謝謝。」他疲憊地起身。
「看!他沒巫杖。」一名男孩說,另一名答:「我沒說他有。」兩人以陰鬱目光看著旅人跟隨女孩走上一條往北小徑,離開村莊,小徑穿過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嶇陡峭牧地。
太陽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視線,高聳天際與吹襲的海風令他暈眩。孩子變成在前方跳動的小影子。他停下腳步。
「來啊。」女孩喚,但也停下腳步。他沿著小徑走到女孩身旁。
「那裡。」女孩說。他看到一段距離外,懸崖邊緣有間木屋。
「我不怕,」女孩說,「我經常拿他們的蛋去給阿石爸爸帶到市場賣。有一次她給我桃子。那個老太太給我的。阿石說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沒有。去吧。她不在那裡。她們都不在。」
女孩靜立,指著房子。
「沒人在屋裡嗎?」
「老人在。老阿鷹。」
旅人繼續前進。孩子留在原地看著他,直到他繞過房子拐角。
兩頭山羊自陡峭的圍籬田野俯視陌生人。一群母雞與半大不小的小雞在桃樹及李樹下的長草間啄食、輕聲咯咯交談。一名男子站在倚樹而立的矮梯上,埋首葉間,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雙腿。
「日安。」旅人招呼,半晌后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
葉叢搖晃,男子迅捷從梯子爬下,手中抓著一把李子,下梯時,順手拍去兩隻被果蜜招引的蜜蜂。他向旅人走來,看來身形矮短,背脊筆直,英俊臉龐飽經風霜,灰發扎在腦後,看來約莫七十好幾,四道白縫樣的疤自左顏骨延伸到下頷,眼神澄澈、直率、銳利。「果子熟了,不過放到明天會更好吃。」男子遞上手中一把小小黃色李子。
「雀鷹大人,」陌生人語音沙啞地問候,「大法師。」
老人微微點頭回應。「來樹蔭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後,依言落坐在離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樹下,林蔭籠罩的木長椅上。李子已洗滌乾淨,盛在藤籃中,他接過李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再一個,老人問及時,他承認一整天都未進食。他繼續坐在樹下,看著老人入屋,而後拿著麵包、乳酪與半顆洋蔥出現。客人吃下麵包、乳酪與洋蔥,又喝下一杯主人端來的冷水。主人吃著李子相陪。
「你看來很累。你從多遠的地方來的?」
「從柔克來的。」
老人神情難以解讀,只說:「真意外。」
「大人,我來自道恩島。我從道恩島去到柔克,那裡的形意師傅告訴我,我應該來這裡,來找您。」
「為什麼?」
目光晶亮逼人。
「因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啞的語音漸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沒錯,但那是在預言黎白南王的出現。」
「您與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裡贏得他的王國,我卻在那兒留下我的。所以別以任何頭銜稱呼我。你可以隨意稱我為鷹,或雀鷹。我該如何稱呼你?」
男子低聲道出通名:「赤楊。」
食物、飲水、樹蔭與安坐,顯然舒緩了不適,但赤楊依然顯得心力交瘁,某種沉倦哀傷滿溢臉龐。
老人先前說話時,語調猶帶一絲冷硬,再度開口時已不復存:「有話晚點再說。你航行幾乎千哩遠,還爬了十五哩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顧這座菜園,我得為豆子、萵苣等蔬菜澆點水。你先歇會兒,我們可以趁傍晚較涼爽時再談,或等到涼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會像過去般,認為凡事都緩不得。」
半小時后,老人回來,來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樹下的沁涼草地,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大法師的男子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鏟子,駐足低頭看著沉睡的陌生人。
「赤楊,」老人悄聲說,「你帶來什麼樣的麻煩,赤楊?」
老人依稀覺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曉此人真名,一如過去曾是法師時。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也已非法師。
老人對這赤楊一無所知,必須等赤楊自己來說。
「麻煩事兒別碰。」老人自語,繼續為豆子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