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黎白南站在毀壞牆邊,看著晨曦在東方亮起。以往沒有方向、無處可去的地方,如今已有東方。大地撼動,宛如巨獸搖晃顫抖,令尚未破壞的部分亦震動、坍塌成碎石。火焰自遙遠漆黑、名為苦楚的山脈進發,那是在世界心臟中燃燒的火焰,餵養龍群的火焰。
他望向山脈上的天空,看見龍在晨風上飛翔,一如與格得曾在西海所見。
二頭龍轉彎,朝眾人站立之處,靠近山頂、高於碎牆的位置飛來。黎白南識得其中兩頭是奧姆伊芮安與凱拉辛,第三頭龍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龍飛得最高,未朝眾人低飛,奧姆伊芮安在空中圍繞它,一同高飛,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陽最高的光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正如其名般燦爛燃燒,一顆明亮巨星。
凱拉辛再度盤旋,低飛,巨大身形降落在破碎牆間。
「阿格尼·黎白南。」龍對王說。
「至壽者。」王對龍說。
「艾撒登·夫爾那登南。」響亮且帶著嘶聲說道,宛如一波波鈸響。
黎白南身旁,召喚師傅烙德穩當站著,以創生語重複龍的話,再以赫語說:「曾經分隔的事物,如今分隔。」
形意師傅站在兩人附近,頭髮在漸亮天色中發光,說:「曾經建造的事物,如今破碎;曾經破碎的事物,如今完整。」
他渴望地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金色龍與紅銅色龍,但她們如今幾乎已飛出視野,大漩渦般盤旋在綿延低傾的大地上,原本空虛的幻影城市在白日光芒中消失無蹤。
「至壽者。」阿茲弗喚,細長的頭緩緩轉向他。
「她會偶爾隨著道路回到林中嗎?」阿茲弗以龍語問。
凱拉辛細長、深不見底的金黃大眼凝視阿茲弗,巨大的嘴像蜥蜴般,似乎合攏成微笑,無語。
凱拉辛沿牆行進,依然佇立的石塊在鐵肚磨蹭下滑動坍塌,它扭曲身子遠離,在一陣高舉雙翼的鼓動與敲擊聲中越離山坡,低飛過大地朝高山而去。山頂如今因煙霧、白蒸氣、火光與陽光而明亮。
「來吧,朋友。」塞波以輕柔的聲音說,「我們自由的時刻未到。」
日光已出現在最高的樹頂,空地上依然存有晨曦的冰冷灰光。恬娜坐在地,手觸赤楊的手,臉俯低,看著垂掛草葉上的冰冷露珠,看著小且纖細的水滴懸挂草葉邊緣,每一滴都映照出全世界。
有人念她的名字,她沒抬頭。
「他走了。」恬娜說。
形意師傅在她身邊跪下,以溫柔的手碰觸赤楊臉龐。
他沉默跪著片刻,才以恬娜的語言說:「夫人,我看到恬哈弩,她在他風上全身金光地飛翔。」
恬娜抬頭瞥向形意師傅,他的臉色蒼白、疲累,但眼中有一抹自豪。
她掙扎,開口,語調粗啞,幾乎無法辨認:「完整的?」
他點點頭。
她輕撫赤楊的手,那是修補師的手,細凈、靈巧。眼淚湧入雙眼。
「讓我陪他一會兒。」說完她開始流淚。她將臉埋入雙手,狠狠、苦苦、靜靜地哭泣。
阿茲弗走向屋門邊一小群人。黑曜與阿賭站在召喚師傅附近,沉重焦急的召喚師傅則站在公主旁邊。公主蹲在黎白南身側,雙臂將他隔擋身後好保護他,不準任何巫師碰觸,她雙眼射出精光,一把原屬於黎白南的出鞘匕首握在手中。
「我跟王一起回來。」烙德對阿茲弗說,「我試著留在王身旁,不確定該怎麼走。公主不肯讓我靠近王。」
「佳奈依。」阿茲弗以卡耳格語道出頭銜:公主。
公主望向阿茲弗,大喊:「感謝阿瓦與烏羅,讚美大地之母!阿茲弗大人,叫這些該死的術士走開!殺了他們!他們殺死了我的王。」她將修長鐵刀朝阿茲弗伸去,遞過匕首。
「不,公主,王是跟龍族伊芮安去的,但這名術士把王帶回我們身邊。讓我看看王。」阿茲弗跪下,微轉黎白南的臉好仔細端詳,將雙手放在他胸膛。「王很冷,返程很艱辛,公主,把王抱在你懷裡,幫他保暖。」
「我一直試著這麼做。」公主說,緊咬下唇,拋下匕首,俯身靠向不省人事的男子,「噢,可憐的王!」她以赫語輕輕說道,「親愛的王,可憐的王!」
阿茲弗站起,對召喚師傅說:「烙德,我想王沒事,如今公主比我們有用得多。」
召喚師傅伸出巨掌,扶住阿茲弗:「站穩了。」
「守門師傅……」阿茲弗問,臉色比之前更蒼白,環顧空地。
「他跟帕恩巫師一起回來。」烙德說,「阿茲弗,坐下。」
阿茲弗依言,坐在前天下午眾人在空地圍圈席地而坐時,老變換師傅所坐的木塊上。彷彿已是千年前的事,變換師傅在傍晚時回去學院,然後長夜開始……這一夜令石牆如此靠近人世,一睡著便去到牆邊,去到牆邊便是恐懼,無人安睡。或許在整個柔克,甚至所有島嶼上,都無人能睡……只有前去指引道路的赤楊……阿茲弗發現自己開始打盹、顫抖。
阿賭試圖勸阿茲弗回到冬屋,但他堅持留在公主身邊,為她翻譯。還有,在恬娜身邊好保護她,他在心裡想著卻未說出口,好讓她哀悼。但赤楊已無須哀悼,他已將悲傷傳遞給恬娜,給所有人;他的喜悅……
藥草師傅走出學院,在阿茲弗身邊忙碌不休,為他披上冬季斗篷。阿茲弗坐在地上,陷入疲累、燥熱的半眠狀態,刻意忽略他人存在,看著陽光躡手躡腳爬下樹葉,隱約因這麼多人進入他甜美安靜的空地而感到煩怒。他的堅守終於獲得報償。公主來到身邊,在面前跪下,帶著急於表達的尊敬凝視,說:「阿茲弗大人,王希望與你談話。」
公主扶他站起,彷彿他是老頭。他不介意。「謝謝你,佳音哈。」
「我不是王后。」公主邊笑邊說。
「你將會是。」形意師傅說。
正值滿月漲潮,「海豚」必須等海潮退去,方能通過雄武雙崖。恬娜直到中午才在弓忒港下船,然後是段漫長上坡路。她穿過銳亞白鎮,走上通往小屋的懸崖小徑時,已近日落。
格得正為壯碩的包心菜澆水。
他站直身子,看到恬娜走來,臉上露出老鷹的神情、皺眉:「啊。」
「噢,親愛的!」恬娜趕忙上前最後數步,格得向前迎來。
恬娜累了。她樂於與格得並坐,分享一杯星火釀造的好紅酒,看著早秋傍晚在西方海面燃成一片金黃。
「我該怎麼描述整件事呢?」
「倒著說。」
「好吧,就這麼說。他們希望我留下,但我說我想回家。但因他們訂婚,必須召開議會,王的議會。之後一定會有一場盛大婚禮之類,我想我不需去,他們在那一刻已真正結為連理,透過葉芙阮之環而結合。我們的環。」
格得看著她,微笑,一個只有她才見過的燦爛甜美微笑——至少她這麼想。
「然後呢?」
「黎白南走上前來,站在這裡,就站在我左邊,賽瑟菈奇走上前,站在我右邊。我們站在莫瑞德王座前面,我舉起環,就像我們把它帶回黑弗諾時一樣,記得嗎?在『瞻遠』中,在陽光下?黎白南將環握在手中,吻了環之後還給我,我把環套上公主手臂,十分順利地滑過她的手,賽瑟菈奇可不嬌小呢。噢,格得,你真該看看她!她真美,像只尊貴的獅子!黎白南終於找到匹配的伴侶!所有人歡呼,接著開始舉行慶典。之後我終於能離開。」
「繼續說。」
「倒著說?」
「倒著說。」
「好吧。在這之前,是柔克。」
「柔克從不簡單。」
「的確。」
兩人沉默地喝著紅酒。
「告訴我形意師傅的事。」
恬娜微笑。「賽瑟菈奇叫他戰士,說只有一名戰士才會愛上龍。」
「那晚,誰跟他進入旱域?」
「他跟隨赤楊。」
「啊。」格得語氣中帶有訝異與某種程度的滿意。
「其餘師傅也跟隨赤楊,還有黎白南,及伊芮安……」
「恬哈弩。」
一陣沉默。
「恬哈弩走出屋外,我跟出去時,她已經走了。」一陣長長靜默。「阿茲弗看到她。在陽光下,乘馭他風。」
一陣沉默。
「它們都離開了,無論在黑弗諾或西方諸島,都已沒有龍。黑曜說,虛影之地與其中的虛影和光明世界重合時,它們也重得屬於它們的真正領土。」
「我們打破世界,好讓它完整。」
長久之後,恬娜以安靜單薄的聲音說:「形意師傅相信,只要他呼喚伊芮安,她便會回到心成林。」
格得一語未發,長久后才說:「恬娜,看那裡。」
她朝格得所望的地方望去,望入西方海上昏暗的天空。
「如果恬哈弩來,她會從那裡來;如果她不來,她就在那裡。」
恬娜點點頭。「我明白。」她雙眼盛滿淚,「回黑弗諾時,黎白南在船上為我唱了一首歌。」她不會唱歌,但悄聲念出詞: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格得別過頭,看向森林、高山,逐漸深暗的山峰。
「告訴我。告訴我,我不在時,你做了些什麼。」
「看家。」
「你去森林裡散步了嗎?」
「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