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3章

第41——43章

路斷絕境無生機

更漏聲隱隱傳來,此刻已近申時,依稀可見負責監視內殿動靜的太子貼身內侍在珠簾外來回走動徘徊,片刻不曾停歇。

昇平獨自坐在梳妝台前,趁身後宮人不備,將一柄直插八寶絡的鎏金銅簪子併入掌心。冰冷的簪尖正抵在手腕脈心處,她強忍下心潮忐忑,任宮人繼續為自己梳妝打扮。

如果今晚有大舉動發生,此物可以瞬間結果自己的性命。昇平想。與其事敗被賜鴆酒毒發而死倒不如自斷來得萬分乾脆。

悉悉索索聽見身後有宮人俯身跪倒,昇平抬頭正迎上面色陰鬱的太子推簾邁步入內。他見她目光冰冷眉頭一蹙,也不說什麼,由宮人換了短袍箭袖長靴的出行衣裝,再次掀珠簾離去。

瑪瑙垂簾再次落下,重重疊疊晃得人眼花。昇平掌心布滿細膩汗水幾乎拿不穩那柄髮釵。思及李建成方才舉動她心底有些迷惑:此時更衣短裝,莫非太子是要……她再低下頭,似已明白。

此夜漫漫,怕是才是序幕開始吧……

與常何聯絡完畢的長孫無忌趁夜色潛回秦王府,按下氣喘不已的戰馬,他悄然潛入內院,回頭巡視不見有人跟隨,閃身而入。

「屬下已命南營趁夜色移至城門處候命,玄武門守將常何也願意歸降秦王殿下,還有……」長孫無忌垂首打量李世民淡定面色又小心翼翼提及:「京中守備……」

「之前我不是叮囑你先令南營不動的嗎?」李世民側首,面容平靜一字一字地問。

「屬下私以為如果不率先調配南營軍士,只怕攻殺起來,會來不及對秦王救援。「長孫無忌語氣有些發虛,而後又站直腰背坦然直言:「更何況無人知曉屬下南營調動之事,傳令人是屬下心腹,不用擔憂消息外泄。」

李世民冷冷一笑,反手猛地抓住長孫無忌的手腕:「心腹?那南營里的人可都是長孫常尉的心腹?」

「數萬將士,難免有所疏漏,屬下怎敢做此擔保?」長孫無忌睜大眼脫口而出,話未及落地心已明了,隨即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秦王殿下,屬下該死!屬下該死,幾乎誤了殿下的大計!」

李世民笑而不語,捂著胸口的傷處彎身將長孫無忌攙扶起身:「長孫將軍隨我征戰多年,為何會有今日如此輕率莽撞之舉呢?」

長孫無忌並不肯起,只是低頭不為自己辯解。正在此時,門外匆匆奔來一名深色衣著的兵將跪倒在李世民面前:「啟稟秦王殿下,剛剛從承天門得信,太子方才已經攜秦王出城了!」

長孫無忌一愣,囁嚅開不了口,李世民聞言冷冷嘆道:「看來,咱們已打草驚蛇了。」

「倒也未必,如果是太子洞悉屬下調配南營大軍一事,為何他會親自出宮統轄,此舉豈不是更加危險?」長孫無忌皺眉為自己辯解。

李世民沉吟片刻,輕輕搖頭:「必是太子背後有謀士為他出策。他如果一人獨掌東宮隱匿兵將,充其量不過千餘人,屆時咱們南營兵將調配圍困皇宮,太子必然無法統率救兵護衛終將就俘。若捨棄皇宮直奔齊王所帶大軍來與我軍激戰,戰局便淪為我軍被伏困他們主動,屆時鹿死誰手自然可以預料。出此計策者,絕不可能是太子和齊王。能舍皇宮隻身突圍的大氣度,怕只有不被皇權迷惑的人才能思琢到。此人若為我所用,必定是良臣謀士。」

長孫無忌為將功贖罪立即箭步上前跪倒,「秦王殿下,屬下願親帥南營將士與太子在南郊殊死一戰!」

李世民輕輕搖頭,眼底終浮現一絲笑意:「此計策雖好,卻有死結難以解開。」

長孫無忌驚異望著胸有成竹的李世民,但見他唇邊凝著笑意:「若咱們先佔了皇宮召太子歸來……不過是用幾十人,就可以定出輸贏勝負來。」

「伏擊玄武門!」長孫無忌話一出口,立即轉憂為喜:「若能召回太子和齊王,屬下願率人在玄武門伏擊,定將太子齊王二人阻擋,只是……」

「只是,還差個讓太子率先衝過玄武門的理由。」李世民修長手指敲擊桌面篤篤發出聲響。他正眯眼思量,長孫無忌在一旁也不敢擅自開口,一時間室內陷入寂靜。

身先士卒向來是皇族的笑話,越是緊關節要時皇族越要保存性命,能讓皇族不惜粉身碎骨往前沖的事物只有……

「既然常何已經換守,你立即帶幾十人隨我入宮!「李世民說罷,將桌上平放的長劍握起,:「咱們不妨將計就計,引太子入宮!」

李世民趁夜色率數十人悄然潛入玄武門,而後直馳承天門前放言命令,「封閉東南西三面宮門,命鼓樓鐘樓齊擊急聲發出求救訊號,再放常何去東郊大營傳信,就說我李世民趁夜潛入皇宮逼皇上退位,皇上危急命他們前來護駕!」

不消片刻,東南西三道宮門咣噹噹已經鎖個結實,鼓樓鐘樓鳴聲,一聲急過一聲,轉眼間不明就以的深宮內苑宮室皆明燈張望內宮險情,東宮隱藏的太子所留千餘護衛驚覺自己被包圍,更是奮而持私下鑄造兵刃迎擊,在兩儀殿外與長孫無忌所帥守衛玄武門禁軍戰作一團。

刀鋒快利,戰者兇猛,太子東宮宮人雖準備充裕終因寡不敵眾,死傷慘重。

李淵聽聞鐘鼓急聲,從侍衛那裡得知秦王擅自攜帶重兵闖入禁宮,他親自拔刀拖在身後來至宮門前質問,但見李世民慘白臉色,按住胸口傷處跪倒在地:「父皇,兒臣護駕來遲!」

李淵抬頭望,發現此刻皇宮宮苑內外已血腥浮起,數千太子護衛的屍首更是堆積如山,那些血肉模糊的護衛手中所握兵刃皆非皇宮統配,李淵心中也不禁暗自驚詫,他拉起李世民問道:「究竟是何事?」

「太子殿下……皇兄他已經準備攜五萬兵馬圍困京城進行逼宮,意圖逼父皇退位讓他。這些東宮侍衛則是留在內宮欲捆縛父皇就範的內應。」李世民扶住胸口咬牙說道,再抬首,隱約可見嘴角留有殷紅血跡蜿蜒而下:「兒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讓父皇受驚了。」

李淵是怎樣聰明的一個人,他明知宮變內情並非如此簡單卻不肯再言。只是用陰銳的雙眼細細掃了自己四周,發現所立之人皆是向李世民的守衛兵將,心中不免一沉。他悠悠嘆氣道:「不料建成做事居然如此荒唐,竟想篡奪皇位,朕百年之後身下寶座還不是他的,怎麼這麼急不可耐,唉!」

李淵回身隨手招過貼身內侍攙扶自己,瞬間似蒼老幾十歲,連步子也邁不動了,兩人踉蹌踢絆著走出十餘步,忽而他直起佝僂的身子,頭也不回的說:「世民,你願意如何便如何吧,只是還需留他二人性命。畢竟咱們……都是父子兄弟。」

李世民聞言以頭戧地,察覺父皇語音蒼老心中不禁有些悲慟,他清聲回答道:「兒臣遵父皇命,定不與皇兄為難!」

李淵靠在內侍身上苦笑,他低聲喃喃自語:「天下都是他打的,有幾次是聽過朕的?罷了,罷了,這九天宮闕里原本就沒有什麼父子兄弟!」

蒼老的皇上蹣跚離去,留下李世民不肯輕易站起。長孫無忌見狀怕耽擱時機萬分焦急:「秦王殿下,現在消息已經傳出,不久太子即將入城,咱們是殺是擒?」

李世民仍俯在青石磚前緊閉雙眼,心底仍有萬千掙扎和思量不能說與旁人來聽。

長孫無忌噗通一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惶惶向前跪爬兩步:「秦王殿下,屬下知道秦王仁善不肯殘害自己手足,此刻心中定是萬分難過和不舍,只是秦王要明白,他日太子若坐上皇位可未必知道手足二字是如何書寫而成的!」

「父皇如今已逾花甲,我答應過他的事必須做到。「李世民猛地抬頭,面容堅毅,言語擲地有聲:「若因此命喪,世民亦無怨無悔。」

長孫無忌聽罷猛地跳起從腰間抽出雪亮長刀:「秦王不過是畏懼天下人口舌怕人議論罷了,不如這個惡人罪名由屬下一人擔當,今日勝了還則罷了,若是敗了,屬下願以全家七十五口性命一己承擔!」

李世民聽完長孫無忌的慷慨言論臉色頓時一變,許久才冷冷笑開來,再沒有先前猶疑,反而冷冷逼視長孫無忌:「長孫將軍,說吧,你幾次逼我出手想要什麼?」

長孫無忌不禁愣住,臉色也是驟變,與李世民熟知的他知秦王已明白自己心思,不必再思量婉轉咬牙道:「若他日勝了,請秦王許我妹子無垢皇后之位!」

李世民聽罷放聲大笑,反身由地面緩緩站起將長孫無忌一把拉至近前:「從一開始長孫常尉就是想在此刻為長孫良人求得后位,對嗎?」李世民抬手將長孫無忌手中長刀用力奪下:「長孫常尉擅自調動南營大軍是為了引起太子注意,替換常何守將更是求個逼宮勝算,若我沒猜錯,長孫常尉已經假傳我命令南營大軍退守城外,你不發號事令,他們不會前來救援是嗎?」

長孫無忌粗獷面龐此時也漲紅的厲害,他畏縮的躲避李世民的注視仍在狡辯:「屬下不曾。屬下只是唯恐秦王屆時心軟,不得已而為……」

李世民冷哼聲抓緊他的衣襟:「長孫無忌,你若說真話,我還能敬佩你是條漢子!」

「是!屬下謀的就是皇后位,願無垢坐上皇后位能庇佑長孫氏世代永享富貴榮華。我們寒族子弟拚死隨秦王南征北戰無非為的就是口腹溫飽和家族榮耀。秦王此刻一心顧著東宮那位妖女罔顧眼前良人,生,由楊氏享榮華,死,由我妹子承擔,這樣怎算得公平?」長孫無忌說到此處喘口氣,豁出命去將心中事一併倒個乾淨,「他日楊氏若立於后位皇后位子,天下不知內情人定以為是秦王私通長嫂才逼宮而反,屆時就算秦王殿下殺盡所有史官,也堵不住天下子民的悠悠眾口!」

李世民對長孫無忌聲嘶力竭一番話恍若未聞,又再逼近一步:「你是想逼我?」

長孫無忌面對李世民厲聲質問低頭不語,只是丈八的身量直直佇在李世民面前也不肯閃躲。

兩人僵持半晌,似將主僕數十年情義擱置於此,掂量一番究竟孰重孰輕。

李世民冷色不再看長孫無忌,按住傷處提劍而行,冷聲笑道:「多謝長孫常尉一片苦心,改日世民事成,定忘不了今日你們長孫家對我的大恩大德!」

長孫無忌聞聽李世民如此出言嘲諷越發臉色難看,眼見秦王與自己錯身而過,正欲再度辯解,忽而抬頭,雙眼驟然圓睜,話也不說,一把操起鋼刀向李世民用力擲去。

李世民聽見自己背後有極快風聲襲來,立即閃身躲避,回頭再瞧,一羽金翎淬毒長箭已被鋼刀攔腰磕斷,箭頭別斷墜落青石磚上,咣當一聲,所淬毒汁燒了磚縫中冒出的青草,嗤啦啦冒出一股青煙。

長孫無忌瞥得暗算之人正欲再拾毒箭偷襲,再想抬手阻攔對方已是遲,他想也不肯再想,一個閃身將李世民擋在自己身後,「秦王殿下,小心!」

話音未落,箭尖已入長孫無忌腹部,噗的一聲鑽入三寸,迸出鮮血四濺。長孫無忌忍痛隨手操起墜落鋼刀揮手向那人擲去,偷襲之人隨即應聲倒地。

事不過瞬,偏眾多侍衛來不及反應,直至此時侍衛們才齊齊湧上,幾把快刀將那名不知從哪兒爬出的太子餘孽分成大塊殘肉。

李世民見長孫無忌中箭頗有些意外,疾步上前用力挽住長孫無忌雙臂,呼喚:「長孫常尉!」

長孫無忌咧嘴笑笑:「不過是個宵小之輩,居然膽敢在老子眼前賣弄!」他使出重力脫離李世民雙臂,繼而跪倒在地,呼哧帶喘的勸說道:「秦王殿下,屬下無論有怎樣的私心,萬歸其一不過是期望秦王殿下能捨得小義成全天下,秦王殿下先去玄武門吧!」

李世民挽住長孫無忌雙手不肯放鬆,仍是一味堅持:「來人,送長孫常尉去太醫院就醫!」

長孫無忌望著李世民,憨然一笑:「屬下隨秦王征戰多年,這般小傷不足掛齒,只是秦王殿下如果再不去玄武門,怕是一切就真的再來不及了。」

李世民聞言怔怔,抬頭望向玄武門方向,青煙果然已騰騰升起。這是長孫無忌之前與常何暗定的訊號,一旦太子李建成若已趕回皇宮,以青煙為令,各方需做好伏備。如今青煙已起,再不趕去怕是真的來不及了。

李世民垂首沉吟,與長孫無忌交掌而握:「好,長孫常尉,若你不能逃過此劫……,我答應你先前請求。」

長孫無忌得到承諾哈哈大笑,立即俯倒在地拜在李世民靴前怦怦叩首:「謝,秦王殿下,無忌死亦無憾矣!」

李世民再不與長孫無忌四目對視,遽然轉身,攜數十人衝過兩儀殿向玄武門奔去。

夜色遮掩,更漏聲殘,長孫無忌緩緩從青石磚上直起身子,一口強忍半日的污血從嘴中噴了出來,頓時血腥滿地。碩大偉岸的身軀重重向後仰倒在地面,不住吐著血沫喘息。

李建成並非魯莽之人。得悉李世民逼宮之事起初仍是不以為意,蔑然輕笑的反問:「李世民阿李世民,莫不是又想了此等拙劣計法來哄騙本宮?」

魏徵思量蹙眉,心中頓時一驚,連忙抱胸道,「太子殿下,秦王圍宮倒也未必全然是假。」

李建成對魏徵反覆言辭略有不解:「你的意思是……」

魏徵思量半晌方艱澀開口:「看來,臣定是錯估了秦王的計謀。他先入皇宮再命人召太子殿下入內,太子殿下入內定被他的兵馬伏擊,可太子殿下如果不入內又定被他搶得頭籌,甚至搶得皇位脅迫皇上就範。我們雖有大軍助陣也未必敢說穩勝此局。如今怕已是騎虎難下,進退兩難了。」

李建成聞言並不深信,冷笑問:「哦?果真這般兇險?」

魏徵面色凝重點頭:「果真兇險。」

李建成死死盯著魏徵的面容,突然啪的一聲將梨木長案拍得直顫,「魏徵,怕是你有親眷在李世民手上威脅,才會如此陷害本宮吧?」

魏徵驚嚇不已,當即俯身跪倒:「太子殿下,臣忠心不二,不曾叛敵。」

李建成收回手緊握垂於身旁,語氣竭力恢復平靜:「本宮不過隨口一說,你此跪倒是真的坐實通敵的罪名了!魏徵,你將本宮調出皇宮來,由李世民得收皇權寶座,你們君臣二人果然是好計謀阿……「

魏徵驚嚇不已,不住的磕頭求饒,「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明鑒,臣實屬冤枉……」

齊王李元吉火氣原本就暴躁異常,抬重手一掌摑在魏徵臉上,哇哇怪叫道:「窮酸文人,我早看你們狡詐善變,皇兄不用多慮,四弟隨你入宮就是。來人,召精銳戰衛隨我出行,我倒是要瞧瞧,到底是他秦王練兵精幹,還是我齊王英勇神武!」

太子建成還在猶疑是否將自己輕易送入虎口,並不為李元吉的煽動所動。

魏徵見二人似有入局之嫌,立即大叫著跪爬幾步:「齊王殿下不可入內,只需將東營大軍調而圍住秦王所率的南營兵將,亂他們軍心即可!」

李元吉不聽魏徵說完,抬起一腳踹在他的心口大聲叫罵:「放屁,東營南營兩相爭鬥最終結果必然兩敗俱傷,舍吾數萬弟兄拼得上方皇位,我也坐不安穩!」

魏徵憋得一口氣,臉色漲個青紫,只能昂起頭諫言道:「此時,唯有捨身才能成仁阿!」

李建成眼中閃過一絲詭動,揮袖走到魏徵面前,冷冷蔑言:「本宮也知道此句話,所以,勿用魏愛卿教導本宮做人的道理!」

魏徵見太子不聽勸阻怔然跪倒在地,再說不出個究竟。

太子與齊王兄弟二人攜數百戰衛騎精幹戰馬疾速沖往城門。

魏徵見兩人離去背影,似笑非笑的搖頭嘆息:「太子殿下如此一意孤行,怕是天地即將易主了。」

夜已經過了大半,風漸漸急烈起來,太子建成不顧自己安危匆匆在前,迎面正迎上守衛北宮門的兵馬,侍衛手中松油火把亮如白晝,也將太子焦急的面容照得分外清楚。

「來者何人?」守衛揮刀橫在面前。

李建成並不屑對守衛作答,身後已有侍衛數箭齊發將守衛射死。

李建成一雙長目鋒芒閃動,隨即將劍從腰間拔出鞘直對著前方殺開來,身後兵將就此得令也放開手腳拼殺宮門守衛,宮門守衛數百人見狀拚死反抗,一時間難分勝負,耽誤了些許時間。

守城的侍衛越是拚命搏殺李建成心中越是安穩。守衛如此聽從李世民命令捨身阻擋,可證實李世民定是已經進宮預謀不軌,才會布下的防線。

太子迎身閃過前方守衛刀鋒,從隨侍手中接過強弓挽在自己臂彎,朝眾多宮門侍衛冷冷一笑:「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兒等數百人還妄想拖住本宮行進?簡直荒唐可笑!」

他用力連發幾箭,前方阻擋的守衛頓時應聲倒地,四周抵抗侍衛也因被殺盡漸漸沒了聲息,太子和齊王身後將士用身上戰袍擦掉手上血污,面容浮現振奮得意神色,眾人策馬再次圍在兩人身邊,伺機而行。

李建成見這些兵將動作果斷利落不禁頜首,讚許元吉道:「這些勇士果然是四弟貼身侍衛,足以以一當十。」

齊王元吉對此頗為得意,昂首大笑,「那是自然,他們皆是與四弟從死人坑裡爬出來的,無一不悍勇,無一不精幹!」

太子頜首,欣然與齊王二人並馬向前,一隊人馬沿路逢見抵抗便大開殺戒,血路直延至承天門外。

承天門門內,守將常何面有愧色正跪倒在此,一身血衣因廝殺破碎飄零,他正欲持劍自刎,李元吉見狀立即策馬上前,揮刀擋掉常何手中的長劍,面色微怒:「叫你看守個宮門,宮門悄無聲息被叛賊得陷,此時你再自刎,是心虛愧對太子殿下嗎?」

常何見太子和齊王已經趕至,不由得嚎啕哭訴:「太子殿下,玄武門守衛一百一十七人戰亡,屬下苟活殘命正是想等到太子殿下歸來匡扶正統,才好放心求死。否則,屬下不敢瞑目阿!」

太子建成揚眉,瞥到常何頸下有一條碩大刀傷直入下腹,刀傷致使皮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血流不斷,他方才矜持頜首:「如此傷勢還能支撐下來給本宮送信,倒算你常何忠心不二,宮內情況現在如何?」

常何只是伏地不起:「屬下不知,屬下只知道玄武門有埋伏,太子殿下千萬要小心!」

如果常何不說此話,太子李建成為人多疑,眼看著臨玄武門至近前心中已有退意,偏常何一句話激得他胸中怒火中燒,不禁冷聲質問:「怎麼,本宮還入不得宮救不得駕了?」

常何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痴愣怔怔不敢出聲。

李建成揚鞭策馬,神情莫測的叫囂:「本宮倒要會會二弟,看看究竟是他的命硬還是本宮的弓箭鋒銳!」

江山無人共相與

天色晦暗,風卷著濃烈的血腥氣味由內宮方向傳來,越靠近,氣味越刺鼻。李建成不覺有些心急,手搭強弓策馬直闖玄武門。

隱隱可見玄武朱紅高門內正佇立一匹馬,一個人,在濃色黑夜中孤寂等待對手。

李世民見太子策馬而入,手拖長劍往前踏上一步,淡淡施禮:「皇兄,你終於來了。」

心中怒火中燒的李建成並不理虛情,冷哼一聲,將手中弓箭對準李世民的額頭:「好你個秦王,詐逼父皇,趁亂謀宮,你與本宮算得什麼兄弟?」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而嘴角揚出一絲笑意:「那太子殿下,假以他人手劍刺世民胸口,又以大軍逼迫,你與世民又算得什麼兄弟?」

李建成應答不成惱羞成怒,伸手將箭羽搭在弓弦上,他恨恨拉開弓弦咬牙切齒道:「讓開,若是你再不讓開,本宮就地殺了你!」

「皇兄早就想殺我了,不是嗎?從世民五歲時。」李世民淡淡笑著,昂首對著面前熒熒閃耀冷芒的箭鋒,毫無懼怕神色。

「沒錯,是你害死了母后。」李建成咬牙痛斥:「我們根本不是兄弟!」

「可我們身體中的骨血相同,太子殿下難以否認。」李世民不肯示弱,冷唇譏諷。

李元吉見二人舌戰已是百般不耐,他抬手已將自己身後重弓強箭掏出,對太子忿忿道「皇兄與他廢話做什麼,立即結果這個異心叛賊就是。」

李世民此刻面對兩張弓箭一對兄弟,面容異常平靜:「原來你們從未當世民是過兄弟。」

李元吉猶如聽見天大的笑話般仰面大笑:「兄弟?哈哈,若非你擅長征戰之術,馬不停蹄的南征北戰擴我大唐疆土,我們兄弟怎會容你到今日?算起來,你平定南北只不過是在為我們兄弟打天下罷了!」

李世民心如死灰,淡淡頜首:「果然如此,多謝四弟指點明白,我終於能放下心中牽絆了。」

胸口所受劍傷再痛也不比心涼寸寸。李世民忽然對太子和齊王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對兩位兄弟愧疚許多,究竟平定南北是為誰的雄圖霸業做鋪墊,端看咱們三人誰更有造化了!」

話音落地,李世民身後驟然亮起數百松油火把,一時間明晃晃將玄武門內外照如白晝,李建成見狀立即勒緊馬韁向後撤退,他側身再望,玄武門左右宮牆上已站滿帶兵刃的守衛,皆攜重弩密匝匝直逼門外來援。

齊王元吉見狀不由得勒得戰馬嘶鳴,他忿而大叫:「李世民,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居然膽敢用伏擊手段逼殺當朝太子!」

李世民將手中長劍交予身後侍衛,立即翻身上馬,對著齊王冷笑道:「成就尊榮霸業怎能顧及手段?更何況,齊王與太子兩位逼我的手段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

李建成面對眼前緊迫局勢怔了片刻,一改往日陰狠面容,嘴角反而抿出絲絲輕柔笑意:「未曾想,本宮謀划這麼久究竟還是錯了一步。」

李世民冷冷睨著太子,言語冷淡:「太子殿下錯在一生以皇權為重。」

李建成緩緩搖頭否認,他狹長的雙目眺望陰霾籠罩的皇宮東向,狠狠道:「本宮錯在,沒有親手殺了她!」

李世民擰住眉頭,見太子臨到此時仍記掛謀奪昇平性命心懷不悅,「宮傾成敗又與女人何干?何必總把罪名怪在她一介女流的頭上?」

李建成對李世民的辯解不置可否,雙眼仍是望向東宮,他成竹在胸的冷冷微笑:「只是,她們也該動手了,宮傾宮殺,本宮也要她一同下地獄!」

李世民聞言大驚,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來,立即厲聲詰問:「你說是誰?」

太子對他的質問並不回答,回首舉起弓箭瞄準眼前這個仇敵:「可惜,你再沒必要知道了!」

李元吉與此同時也端起手中弓箭,身後數名兵將頓時一字排開手持護甲將太子和齊王二人團團圍在中央,每個兵將摘下手中強弩與宮牆上守衛鋒芒對峙,千鈞一髮,只待兩邊一聲令下。

李世民突然毫不猶豫的策馬返身向宮門內沖,由於動作迅速又非事先預演好的兵法,隨從一時猶豫來不及跟上,中間竟閃出縫隙,李建成等準時機立即張手開弓,一柄赤金強羽箭破空而至,李世民聞聽箭聲而至立即偏身躲閃,此箭正刺中身邊守衛,守衛當場被箭貫穿胸口斃命,整個人跌落馬下。

太子與齊王趁機策馬追趕李世民,雖頭頂有箭雨劈頭而至,但因兩側護衛的兵將皆舉甲抵擋,兩人只顧低頭追趕便可,眨眼間已逼近李世民身側,兩人左右展開將他夾在其中。

李建成回手從肩頭再取一箭,打准弓眼,使勁全身力氣,對準李世民後背射了出去。

就在此時,李世民猛地勒住戰馬戛然駐足,一羽箭尖直逼他的胸窩,李世民咬牙揮手,以掌心擋箭,任由箭尖刺透掌心,隨即五指將箭尾緊握擋住來勢。

此箭用力迅猛,縱然以手掌阻擋還是將李世民轟然帶落馬下。

太子建成見狀欣喜,再引馬上前,不了李世民已將此箭由掌心奮力拔出,反手搭在跌落馬下侍衛的強弓上,待到李建成騎馬向前邁出一步時,手鬆弓發。

霎那間,萬籟俱靜。只聽箭羽帶動風聲,響過耳際。

箭身長勁,一道寒光,劃分兄弟血脈,瞬時分出勝負。

李元吉回首,發現不妙境況,頓時厲聲大叫:「皇兄!」

周邊太子侍衛,見太子來不及躲閃冷箭皆呼:「殿下!」

李世民手中強弓發箭完畢后再無力抬起,手臂悄然沉下,軟綿綿跌落在身邊。

噗的一聲李建成胸口中箭,箭穿胸而過,進了大半尾,帶出涓涓血流染色胸前衣襟。馬上李建成愣愣垂首方才看見自己胸口箭尾,陡然口噴鮮血摔落馬下,噗通一聲震起四周塵土飛揚。

齊王李元吉見狀不由暴怒,反手搭弓射向毫無抵抗能力的李世民,奈何秦王身後守衛已看出太子侍衛所布陣仗的破綻,頓時萬箭齊發,如傾盆雨柱呼嘯而至,抵擋的重甲再來不及複位,齊王李元吉已被隨後而上的尉遲敬德補上幾箭,摔落戰騎。

李建成捂住胸口長箭,仍屏住氣息想要奮力站起,只是未曾踉蹌走上兩步,人又撲地跪倒在地。

李世民勉強從地面爬起,徐步行至李建成面前,他高高在上俯視身穿赤金蟒袍的太子,李建成揚起陰俊面龐定定望著仇敵兄弟,此時此刻,四周混戰再無法惹他二人注意,畢竟眼前成王敗寇已定輸贏。

李建成忽然呵呵笑了,欲掩蓋自己眼底所含的屈辱。此生雙膝下跪,他只拜過一人,不料最終結局會是如此。

李世民面沉似水,捂住胸前傷口,不住咳血:「太子殿下還有什麼話需我轉告父皇?」

太子建成昂首抬高視線,蔑然望定李世民,語氣輕佻:「好,那你幫本宮告訴父皇,今日本宮下場便是父皇的明日。」

李世民緘默不語。李建成只是虛軟的笑,顯然力氣正從他的身體里消失。

「對了,還有一句話,本宮送給二弟。」李建成笑得渾身亂顫,似乎想起什麼:「你配不上她,終生不能及。」

李世民面容平靜,漸漸合攏雙眼,太子建成說罷用力拔出胸口長箭,使盡全身力氣也無法將長箭折斷,最終還是重重丟擲一旁,整個虛軟的身軀猶如風箏斷線般栽倒在地。

沒了氣息。

宮門轟隆隆一聲巨響,似被巨大櫞木撞擊了宮門發出的震耳欲聾聲響。東宮殿內被驚嚇的宮人又是一陣尖銳驚呼。

怨不得她們,想那北族人何時見過如此聲勢浩大的宮傾攻城?

他終究開始行動了,昇平瞧得眾宮人驚惶面容反而在從容的笑。

東宮侍衛早已攜私自鑄造的刀劍不知蹤影,殿內四周彌散著刺鼻的血腥氣息揮之不散。想來,一場廝殺爭鬥正在兩儀殿正門上演。而後東宮倉皇逃竄的內侍連規矩也不管不顧,只知求得自己能存活性命,卷帶著前方塵土連滾帶爬的到處尋找縫隙躲匿。

仍有幾個膽怯宮人顫巍巍守著昇平不肯離開。大約她們覺得即便秦王真的改換了天地總會礙於昇平安危不會下令血洗東宮的。所以抖抖索索的她們不住顫動著身軀垂低著髮鬢蜷縮成一團,圍住昇平裙裾。

「先去將東宮殿門關上,再用桌子抵住,否則亂軍殺進來誰也活不成。」昇平見幾人沒有主意的模樣萬分無奈只得沉聲吩咐。

這些宮人們懵懂的聽命,戰戰兢兢爬出幾個宮人將殿門闔攏,再去推搬桌椅擋住。

紫檀木長桌還等沒移至門口,只聽得殿門咣當一下被人由外踹開,昇平聞聲愕然站起,迎面而至的正是氣勢洶洶的拓跋貴妃和宇文賢妃,東宮宮人不知她們來此何意本能加以阻擋,拓跋貴妃揚手將幾名宮人利落掌摑在地。

昇平在袖籠里暗自按住掌心發簪緩緩站起,朝兩位妃子俯下身深深施禮:「不知貴妃娘娘賢妃娘娘找臣妾有何要事?」

拓跋貴妃見昇平有意糊塗不禁冷笑,指點窗邊漫天可見的火光:「太子妃可知宮門外正在廝殺的究竟是何人?」

昇平冷冷回視於她鎮定回答:「臣妾知道,是太子殿下和秦王。」

「太子妃果然心中比誰都清楚。本宮今天也不妨也把明話說與你聽。宮牆操戈禍首是你,無論太子殿下還是秦王衝進東宮坐穩太子位,你是萬萬不能留下的,本宮此時來東宮就是為了送你上路!」

昇平對拓跋貴妃的威脅不以為然,滿眼不屑的看著她:「若真是皇上下旨賜臣妾殉葬或者自縊,臣妾自然無話可說,只是動則掌摑東宮宮人,怕貴妃娘娘自己心中也知道所傳旨是假的吧?」

進門便掌摑東宮宮人實則是為了壯膽,此舉正是拓跋氏虛張聲勢之道,若她手中果真握有確鑿聖旨又怎會做此失態舉動?只怕她與宇文賢妃暗自篤定太子此役會勝,急忙忙跑來東宮擒人向太子邀功。

「你以巧計逼死麗華,又害得麗容婚事盡毀,拓跋家此時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沒有聖旨,本宮也能讓你嘗嘗本宮真正的厲害!」拓跋貴妃厲聲道。

昇平拂袖,回視冷笑:「拓跋貴妃是想拿住臣妾向太子邀功嗎?」

宇文賢妃不等昇平將話說完幾步上前握住昇平手腕,「你一個區區太子妃,怎敢目無尊長質問起貴妃娘娘?」不料,昇平反手探出發簪,無需如何用力,鋒利的簪尖已經輕易划傷宇文賢妃手腕脈搏,血頓時洇洇滲出傷口。

宇文賢妃見狀氣急,便揮起手掌扇來,昇平對此毫不示弱,回身操起榻邊玉枕擲去,玉枕正砸在宇文賢妃頭側撞在牆上嘩啦碎得滿地玉片。

宇文賢妃受驚過度眼前發黑,險些跌倒。昇平閃身躲在宇文賢妃身旁,一柄銀簪頂住她略有鬆弛的頸項。

「臣妾母后出自獨孤世家,獨孤世家曾掌握天下大半兵馬。縱然臣妾再不才也從母後身上學得一些皮毛,不要用這般齷齪手段妄圖逼臣妾就範!」昇平說罷毫不猶豫將發簪刺入宇文賢妃頸項,鮮血頓時冒了出來。

此刻,窗外殺聲越發激烈,似有萬軍破城而來,反襯得空曠大殿一片寂靜忐忑,拓跋貴妃見昇平挾持宇文賢妃陰狠下臉一步步逼近。昇平手中發簪一點點刺入宇文賢妃的脖子,笑的異常從容。

「兩位娘娘難道不曾想過,如果此時闖入的人是秦王,該怎麼辦?」昇平似笑非笑的停住腳步。

拓跋貴妃聞言神色一變,但隨即恢復鎮定:「太子親帥東營大軍怎會闖不過宮門?你別想以謊言擾亂本宮的心智。」

只有太子仰仗身後大軍方能率先沖入宮中,李世民螳臂當車,勢必會輸。

「假若呢?」此時昇平長發披於身後,身穿素白色長衫迎風而立,夜色中分外嫵媚的詭笑,整個人猶如暗夜羅剎,妖瞳中散發奪人心魄的蠱術。

假若此時是李世民率先沖入宮門,敢逼死他摯愛女子的人,無論是誰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拓跋貴妃思及至此腳下不禁發軟,心中有些惶惶,面容上卻仍強裝鎮定:「笑話!此乃生死戰場,不會有此荒唐假若。」

昇平頜首,欣然將手中發簪再施加力道,一股紅艷血流順賢妃脖子緩緩流淌而下,賢妃疼痛難忍不禁大叫:「不如你這個賤婦殺了本宮,何必如此折磨本宮!」

昇平冷笑,嘴角不覺上揚:「笑話,臣妾怎敢殺太子殿下的庶母呢,更何況韓王元嘉知道是臣妾殺了賢妃娘娘,也未必肯饒得了臣妾。若是此時衝進來的是太子殿下,臣妾豈不又多了一個無辜罪名?兩位娘娘若是果有心,不妨等上一個時辰,勝負自然見了分曉。」

拓跋貴妃陡然提起身形,趁昇平不備踢開她手中緊握的發簪,也因為此舉過於用力,昇平所握髮簪隨力道上移,賢妃頸項至臉頰眼角眉端皆被劃出一道深深血傷,雪膩肌膚因傷口向外翻開,疼得宇文賢妃捂住臉頰,掙脫昇平束縛后靠在桌邊不住呻吟。

昇平瞬間被拓跋貴妃勒住脖子,再回身掙扎已經是異常困難。拓跋貴妃在昇平耳邊譏笑:「原來獨孤家子女也不過如此窩囊,只怪你這個賤婦生了一副柔弱的身子!」

昇平拼儘力氣才從腔子里迸出幾個字來:「拓跋氏,你若殺了我,一定會後悔的。」

拓跋貴妃不理昇平激烈言語,由地上拾起發簪比在昇平臉頰,陰冷笑笑:「後悔?那本宮先毀了你的容貌,看最終究竟是誰後悔!」

發簪逼近,昇平冷冷望著發簪閃動的金色光芒動不了也躲不開,臉色因勒得過緊漲紅一片。簪尖一個用力,刺入昇平額頭,一滴溫熱血珠從眼前墜落,睫毛帶過一點殷色血意,惹得眼前景象被披上一塊紅幕般,到處是艷色詭異。

「住手!」尹薰此時髮髻散亂沖入殿內,見兩人如此糾纏,伸手欲奪拓跋貴妃手中發簪。

拓跋貴妃仰仗自己身高體壯,裹住昇平身體閃在一旁,向尹薰聲嘶力竭道:「尹德妃,你最好少管閑事!」

「拓跋貴妃,無論太子殿下和秦王孰贏孰輸,你都動她不得!」尹德妃厲聲斷喝。

「怎麼,你與這賤婦老父那段舊情,至今還不能忘卻嗎?」拓跋貴妃譏笑。

尹德妃聞言微眯雙眼緊抿嘴唇:「你敢派人調查本宮底細?」

「不必那般麻煩,堂堂大唐尹德妃與前朝隋文帝楊堅的齷齪醜事誰人不知?就連當今皇上也是知曉的!」拓跋貴妃冷笑:「只是大唐皇宮上上下下只瞞你一人罷了。若不含辱迎你入宮,又怎能得到你們莫家殘餘誓死效忠皇上?」

尹德妃神情一震,直直望著拓跋貴妃猙獰面容。

尹薰此生最為感激的人是李淵。正是他肯在自己心傷時細心安撫體貼憐愛,莫氏雖因端木氏敗落,卻能在歸順大唐后得以恢復以往榮耀,不得不說是李淵對尹薰多加關照的結果。她心中與楊堅遺憾過往和今日此情此恩相比,已漸漸淡去不足掛齒。方才拓跋氏一席話猶如利刃迫她恨不能就此剜去自己雙眼,怪自己認錯了李淵的為人。

原來既往自己所受的無邊寵愛皆因為了換取莫家殘餘勢力的效忠,並非欣賞她的才幹和性情。

尹德妃不禁凄然一笑,「既然如此,本宮就更不會讓你傷了她,正如拓跋貴妃所說,本宮與她父皇有舊情未了,那麼本宮今日就坐實給你瞧瞧!」

尹薰赤紅著雙眼利落出手,仿若二十餘年前與楊堅的那場貼身近搏,她出手重捏拓跋氏手腕向外輕抬,待到發簪離開昇平面頰后再橫掌下斷,重重一下切在拓跋氏手腕上,拓跋氏當即吃痛不住,手中發簪叮噹落地。

尹德妃牽制住拓跋氏雙臂扭在身後,逼她下跪在自己面前。尹德妃定定望著拓跋貴妃頭頂斑白的鬢髮,心頭一軟,終還是鬆開她的手腕,:「拓跋貴妃,我們都老了。記得二十年前你曾與本宮交手,彼時,你的武功還略勝本宮一籌,今日,你已經無力反抗了。」

拓跋貴妃因慣力被迫雙膝跪地,她強撐起雙臂支住身驅急劇喘息:「那時,你身懷有孕,算不得數。」

提及那次懷有身孕,尹德妃心頭更覺悲涼,再不肯說了。原本那個身孕來的蹊蹺去的糊塗,她不敢知道真相,生怕自己知道真相後會想親手殺了往昔的恩人。

昇平此時額頭血流不止,血痕蜿蜒爬滿艷美臉頰有些駭人。尹德妃還來不及上前為她擦拭血跡,殿外已有鐵蹄聲紛雜踏來,昇平心中不禁突突直跳,呼吸也近乎停滯。

是他,還是他?或者是結果他們坐收漁翁之利的旁人?

恍若隔世重生再見時的心中忐忑。她在等待宮殺最終結果……

李世民猶如天神般突然由殿門處奔入大殿,血染的長袍迎風飛卷,兩鬢散落幾縷亂髮被風吹亂訴說著心中惶急,宮燈搖曳下,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清晰,仿若刻在昇平心頭。

李世民犀利的目光在殿內不住四下尋找,直到望定昇平後方才停住,原本緊抿的薄唇劃出一抹弧度,似笑似喜。

他在找我。昇平心頭一動,溫熱淚水幾乎湧出眼眶。

李世民痴痴望住昇平,見她滿臉血污卻又不知傷再何處,焦急的疾步邁至近前,寬厚臂膀張開將昇平用力攬入懷中,罩上只屬於他的氣息,顫抖著聲音問道:「你,還好嗎?」

宮殺絕境何時變得如此令人心懷溫暖?

昇平笑了,開懷的淚水卻抑制不住的滾落在他的肩頭。

數日隱忍終得釋放,堆積在一起竟凝不成半句言語,答不上他的問話。

察覺殿內眾人的沉默,李世民猛地將昇平從懷中拉出,他的手指顫抖,幾乎不敢觸摸昇平臉上那片血色。他輕輕撫過她臉上的血痕,一擦,一寸乾淨,一抹,一寸安虞。直至額頭傷口處昇平吃痛避縮,他的手指才遲疑定住。

李世民回身瞥見地上金光晃晃的簪子,再瞧拓跋貴妃和宇文賢妃二人畏縮模樣,心中已經明了。

李世民克制自己情緒許久,方才對拓跋貴妃和宇文賢妃二人低喝:「你們自我了斷吧。明日我會奏請父皇,送你們的全屍回家。」

拓跋貴妃對這種命令不曾匍匐哀求,她只是怒睜雙眼怨憤看著緊緊相擁的兩人不住的冷笑:「不消秦王勞心本宮去處,本宮自然知道成者王侯敗者賊的道理。只是本宮在天之靈不會放過這個賤婦,本宮會詛咒她終生抑鬱,不得善終!」

毒咒說罷,心高氣傲的拓跋貴妃回過身,一頭碰在牆壁,頓時血流滿面昏厥過去。

宇文賢妃見拓跋貴妃死狀備受驚嚇,恐懼的扭曲被昇平划傷的面容,猙獰著哭喊,似已就此瘋魔。

李世民面色陰沉望著痴愣佇立在一旁的尹薰,也想將她置之死地:「你……」

昇平止住李世民接下來的言語:「是德妃娘娘救了臣妾。」

尹薰見兩人神色黯然搖頭,「本宮不是救你,而是在害你。」說罷從昇平身邊走過,專註望了望昇平熟悉的容顏,目光藹然,彷彿又見彼時心中牽挂的的那個人,而後由李世民腰間拔出長劍,李世民知她要做什麼並沒有阻擋,她將長劍橫在頸項從容向昇平笑笑:「有時候,本宮真羨慕你母后能留住他一生。」

長劍飛刃,寒光抹斷尹德妃最終的溫柔語句,似此塵世再無值得她留戀的情愛,選擇毅然離去。

金戈封鍪帝王業

李世民以手掌適時的遮住昇平視線,昇平握住他的手腕,緩緩從自己眼前落下。

尹德妃正躺在金石堇毯上,脖頸上噴濺出大片殷紅鮮血,手足仍在抽搐嘴角卻噙著對往事釋然的深深笑意。

李世民解下肩頭披麾蓋住尹薰臨別笑容,起身後將昇平摟在懷中:「你不是她,不會如此結局。」

昇平依在李世民的懷中輕輕頜首,心中無限感慨。

也許天家女子命中注定坎坷不定,她一路走來歷經跌宕起伏,艱難有時,痛楚有時,唯心中信念從不曾放棄:既生於宮闕,怎會為尋常兒女情愫困擾?正如獨孤皇后那般心中所思所想皆是霸業征程才是真正當得起這樣的名號。

身邊夫君胸懷天下時,隨其披荊斬棘不謂其苦,枕側良人穩坐天下時,與之治理政事少覺疲累。此生唯有與朝堂生死沉浮方能得抒心中鴻志,若將其養置深宮,反會頹靡心志心中苦悶。

幸而,李世民定不會負她。不會如尋常皇族般豢養美眷藏匿在深宮宅內,更不會因見鋒芒顯現而驚恐冷落閨中良臣。

他說過,他日成就,必跪送鳳冠至她面前。她記得,她等著。

昇平嘆息著依在李世民胸口,傾聽他怦怦心跳那般沉穩有力,慢慢闔攏視線,心中暖意涌動升起。

東宮殘局自然有宮人打理,尹德妃屍首送往宮內永安寺,待皇上賜謚號再行入殮。碰頭昏迷的拓跋貴妃則被李世民所帶侍衛挾往北宮囚禁,宇文賢妃瘋癲異常自然也一同隨往。兩人臨行時,李世民毫不避諱身邊的昇平,冷聲吩咐道:「在北宮宮門裡送她們上路,屍首還回拓跋家和宇文家。」

昇平不曾對此加以阻攔。毀她容貌者,得此下場已是寬容,她做不到偽善寬待得罪自己的敵人。

昇平發覺李世民胸口衣襟血染大片,她命宮人尋到御用傷葯,屏退宮人親自為李世民更換。她為他默默解開衣扣,除去外衣,凝結在胸口的血疤再次因為先前玄武門求生而扯動,又裂開些許。再細瞧昇平又想起自己那日下手之重,心中不由得發酸。

忽地,一滴水意滴落在李世民掌心。

李世民原本沉靜望著昇平僵硬著舉動,見自己手背存留的圓潤淚滴,以指抬起她的下頜,笑得猶如頑皮孩子:「我南征北戰受過無數次刀傷劍傷,這些不過是尋常傷罷了,居然也能讓公主為我哭泣?」

昇平被他戲謔有些尷尬,昂頭頓回眼底淚意,恢復以往冷靜面容道:「本宮不過是在為尹德妃傷感,誰說是為了秦王?」

李世民聞言哈哈大笑,連袒露在外的傷口也顧不得,一意握住昇平柔雙手:「不許犟嘴,否則……」

「否則,傷口再難痊癒。」昇平隨口堵李世民一句,低垂眼目繼續為他包紮,只是頸項已經粉紅一片,掩不住心中燥熱。

自年少時與楊廣耳鬢廝磨,也有此般暖意情動時刻,今日與李世民嗔笑卻發覺當時情狀有異。楊廣對她來說似兄似父,寵溺常多於情愛。李世民與她,歷經波折生死,不覺中早已魂牽心念連動一起。眼下太子奪嫡風波除盡,終可放鬆心弦,再聽得他情話一句,竟有些恍然如夢的錯覺。

「對著傷口痴痴的在想什麼?」李世民的眼底萌動笑意。

「本宮在想,當初為什麼不再多用些力氣。」昇平似生氣般,加速手上動作。

李世民不理會昇平的賭氣,定定望著她不肯承認自己情愫的意氣用事,只是笑。

昔日大興宮內驚鴻一瞥,天闕女子首次讓他知曉何為窒住呼吸。宮傾國亡他犯下重錯,單是昇平醒來后那一縷怨恨目光已使他羞愧萬分。大婚之時,玉階天梯上紅裳凜烈,似夢似幻攝掉他所有心魄。再謀大業時,已難阻擋深宮別離,日日相思夜夜牽挂之情。

今日,心中的人終於在近前,不知為何心卻先怯了。馳騁疆場血戰數年的男子,手刃千計悍敵善於用兵的男子,竟連一句心中情話也說不出。

李世民只會笑,是能笑,心中,眼中,唯有昇平一人。

細心包紮胸前傷口完畢,昇平拉過李世民寬厚手掌,只見上面一道透骨傷口,鮮血仍在不住向外湧出。大概是剛剛在玄武門廝殺時所受的箭傷。昇平無聲嘆息,

她抬眼與痴痴的李世民對視,見他不閃躲視線心中又有些忐忑,整個人也渾身熱的厲害,昇平霍然站起閃到一邊:「現在已是丑時。秦王殿下可暫且休息片刻,等待明日早朝,群臣發現事變后怕是又有一番深淺較量。」

「東營我已命人持皇上虎符進行收編。東西南北四門守將已悉數歸降。」李世民也知昇平話中所含深意,沉思片刻道:「我也知曉明日一早,朝臣定對此事有有非議。」

「朝官只是向皇帝寶座俯首稱臣,哪管寶座上所坐何人?秦王對此倒是不必多慮。」昇平從容應答,李世民聽聞頜首贊同。

「秦王,屬下有事要報。」殿門外忽而響起聲響,話音急促,似有內情。

「進來稟報!」李世民此時並不避諱昇平,反手將自己身上的衣裳披好,招侍衛入內。

侍衛知是此處是東宮,有許多避諱,入內時眼觀鼻,鼻觀口,進門立即跪倒不敢擅自左右觀看,「回稟秦王,長孫常尉他……」

李世民聽得長孫無忌危急,陡然站起:「長孫常尉怎麼了?」

「長孫常尉中毒箭性命垂危,御醫說只怕不能撐過今晚。長孫常尉命屬下帶信給秦王……」侍衛緊聲稟告。

李世民急抓住侍衛肩膀,「說!」

「長孫常尉道,太子被誅關聯的拓跋氏必然會反,消息一旦向外傳出,難堵天下百姓悠悠眾口,不若請秦王再往前走一步……」

李世民聞言呆住,思量片刻方才示意侍衛繼續說:「還有別的嗎?」

「還有,長孫場常尉說秦王許諾他的事,他追隨秦王十餘載,深知秦王殿下是守信之人,他在此不再復提……」侍衛畏縮的停住語音,瞧了瞧一旁佇立的太子妃。

「不必再提什麼?」昇平忽然輕聲問道。侍衛語塞,忙悄悄抬起頭窺視李世民的神色。

李世民立即沉下面容,不容他解釋,當即呵斥:「下去!」

惶惶侍衛不敢停留,連忙躬身退去,殿內再留昇平與李世民二人佇立。

「什麼諾言如此重要,要長孫常尉以性命來逼問?」昇平雙眼直直望住李世民,笑容仍在。她走至李世民面前,伸手為他整理好衣襟,捋順鬢髮。血染長袍重新披在他的身上,李世民赤紅雙眼似欲說千言萬語,薄削嘴唇張合幾次,卻也不能為自己辯解。他無顏面對坦蕩若此的昇平。

昇平默然凝望李世民如此尷尬行狀心中已全明白,她竭力逼自己展現笑顏,狀似不以為意。

宮殺之際,能有性命得以存活,便又是一次劫後餘生,原本該笑的……可她偏笑不出來。

李世民啞了嗓子,半晌才道:「公主。」

「未入大唐後宮前,家人皆稱呼我鸞兒。」昇平似回憶什麼,眼中有些迷惘,「入得唐宮,有人稱呼太子妃,有人稱呼公主。連本宮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誰了。」

李世民察覺昇平目光有變,伸手欲摸她蒼白臉頰進行安撫,不等他觸碰到她的肌膚,昇平已不露痕迹閃開,李世民神色變了又變只能蒼白解釋:「聽我說,長孫無忌為我負傷,他瀕死時想為長孫無垢求個……」

「皇后之位。」昇平接住李世民不敢說下去的話尾凄然一笑:「果然還是在朝堂上有自家兄弟好,還能為之謀划皇后之位,可惜,我楊鸞的兄弟都被你們父子兄弟給殺了,從此無人再來為楊鸞謀划安穩。」昇平笑著,笑著,眼底空洞無物。

李世民身子一震,張臂將昇平摟入懷中:「休要亂想,你還有我,我為你謀划。」

昇平俯在李世民肩膀上,嘴角慢慢淡去笑容,雙眼木滯,她對此人安撫的謊言不肯再答一個字。

李世民以帶傷右手不住輕撫昇平後背,手心疼痛比不得此刻心中劇慟:「哪怕負荊天下,我也一定會為你兌現那個諾言!」

昇平用力掙扎,李世民卻不肯放手,兩人掙扎幾番終不能脫困,她最終只好抱住他的傷臂狠狠咬下,他則任由她隨意發泄心中憤怒仍不肯鬆開手臂。

昇平還是累了,再沒力氣來懲罰自己。她昂起頭,定定望著眼底浮現焦急的李世民:「請秦王殿下給本宮留些最後尊嚴,請放開本宮。」

她冰冷的目光,無情的言語,逼迫李世民不得不放開禁錮的臂膀。

昇平虛軟的站起身,拖動步履走出李世民籠罩的魁梧身影,她緩緩回身躬身屈膝,在他面前深深施禮:「秦王殿下去忙國事吧,本宮先告辭一步。」

李世民哪肯就此放手,以傷手拉住昇平寬大衣袖不肯放,昇平執意前行,兩人之間如隔了鴻溝般站離一袖之遙。

昇平回視,與李世民對望,四目相對,不舍,懊悔,絕然,悲慟,道不盡多少情緒夾雜其中,似一把利劍劃在地面生生將二人分開。

「不許走!」李世民蹩眉,執著堅持。

「秦王殿下真會說笑,本宮還能往哪兒走?如今我楊家父子兄弟皆死在秦王殿下兄弟的手上,楊鸞此刻也只剩半條命而已,天下之大,楊鸞卻不知走出大唐宮闕該邁哪只腳,秦王殿下何懼之有?」

李世民緊握牽住昇平衣角的手,久久才能提起力氣:「不許再說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放你走。」

「哪怕,本宮會因此恨你終生?」昇平抬頭凝視李世民雙眼。

「是,哪怕會恨我終生,我也會不擇手段留下你!」李世民堅定回答。

「好。秦王殿下果然有氣度。敢問秦王,來日大殿冊封本宮時的封號是貴妃,還是賢妃?」昇平肆意冷笑,眼底已經蘊滿淚水。他明知她容不得自己頭頂任何妃子封號,卻不能給予任何許諾,為何還執意不肯放她離開?

無以回答的李世民,聲音越發低啞:「阿鸞,你不要逼我!」

昇平笑了,邊笑,邊回身向前走去,邊走,淚水邊順著臉頰肆意流淌。

李世民即便如此仍不肯放手。

不肯回頭的昇平伸手將自己身前絲絛解開,暗絆鬆掉,一件長衣由他拽得輕輕飄落在身後,她則繼續木然直行,直至背影消失在側殿門口。

李世民定定看著昇平蕭索背影,對此結局根本無言以對。

李世民,若你註定一生無力許我尊貴,就不該,惹我傾心。

長孫無忌所說的再進一步,即是讓李世民逼父皇李淵就此退位。

若能將皇權獨攬在掌心,怎還有人膽敢妄談玄武門伏擊,有怎還有人膽敢非議新帝罔顧兄弟親情?

李世民知道長孫無忌話中意思,也知道當下唯有此舉可行。但心中仍是記掛昇平,對殿門外等信的侍衛視若無睹,整個人陰沉面容無人敢催。

直至丑時三刻,昇平方才面無表情的由殿內出來,她已經卸掉髮鬢間的奢靡髮飾,身著素衣白絛一身孝裝,散亂髮髻的她微紅雙眼立於李世民面前,雙眼不肯直視。

「事已至此,秦王不能功虧一簣,天下人尚且等著看這場好戲,秦王殿下還是屈尊成全吧。」昇平艱難開口,不等李世民表示贊同立即轉身領行,李世民怔怔也隨即起身黯然隨往。

東宮殿門外一干人等見兩人出門,悉數惶然閃至一旁,匍匐跪倒,殿門外車輦早已備好,昇平卻輕身繞過車輦向兩儀殿徒步而行。

行至東宮門口,昇平回首張望,朱檐紅牆掩埋她近一年的美好時光,風冷月清似那段不堪回首的冰冷記憶,還給她瑟瑟感受。

太子建成,以及東宮,皆是昇平記憶中的一角。或痛苦,或迷離都難忘記。

「把……太子殿下送往兩儀殿門口。」昇平黯然提及李建成,嗓音有些低啞,原本低泣過的雙眼在宮人們瞧去彷彿更有些洇紅。

李世民沉色,隨意喚過內侍領命去做。昇平又木然繼續向前走去,李世民深邃目光始終追隨她輕裊身影,沉氣繼往。

兩儀殿與東宮實則只有一牆之隔,跨過東宮宮門抬頭便是兩儀殿廣場,一道朱漆深門,隔離生死兩重天。東宮宮門內仍是安靜平穩,東宮宮門外已經血腥氣息撲面而來直嗆人肺腑,在兩儀殿旁,如山高的太子東宮侍衛屍首被疊在一起,像極了大隋宮傾時那些被北族人殺掉的侍衛。他們的樣貌無人記得,他們的屍身也必然被熔合焚燒,他們受害於宮變宮傾,卻也無人為之惋惜痛心。

大隋宮傾時,昇平不曾直面血海屍山,今日她由蜿蜒成河的血地上踏過,只覺得黏稠血跡蹭滿逶迤在地的蕾珠裙擺。

李世民上前拉住昇平胳臂,沉聲道:「阿鸞,回宮休息,我不想你看見這些。」

昇平回頭,視線迎上他的,眼底冷意瞬時凝結:「怎麼,本宮又不是沒見過,不過與前朝宮傾才時隔一年,本宮還不曾忘記。」

李世民語結,眉間頓現陰鬱之色,昇平掙脫被他擒住的手臂再次前行,宮人內侍見狀只得惶惶跟上,隨之踏上兩儀殿漫長玉階,直奔大殿。

李淵此時仍坐於皇帝寶座上。

雖李世民當著他的面發誓不殺太子,但深諳宮闕親情寡漠的李淵卻不敢輕信。

曾率五十七匹戰馬起家,如巣居鯤鵬不經意間展翅奪取部族首領之位,盤踞大漠北端接受大隋招安成為太原守備后,又起戰意蓄謀擴張驅逐端木氏族,露鋒芒順勢收編拓跋四萬族民,展霸業宏圖再揮師南下殲滅隋朝,得天命興建統一南北的大唐帝國,細數他自己這一生,雖歷經風雨跌宕卻從不曾如此絕望。

玄武門外鐵蹄錚錚,嘶吼震天,兩儀殿內寂靜空曠,偏偏連胸口怦然也難聽見。

究竟是太子將他最讚許的秦王射殺,抑或是秦王將他最信賴的太子斬傷,李淵老淚縱橫的雙眼都不願看清兄弟殺戮后的結局。

建成為人乖順,雖有逆鱗卻從不餑背。

世民性情耿直,雖有皇圖卻情牽過重。

無論孰勝孰敗,孰生孰死,李淵皆不願自己在有生之年親眼看見兄弟相殘的結果。

恍惚間,似聽聞有隊人馬急忙忙趕往東宮,聲音襲過猶如踩在九五之尊的心頭,心隨噠噠之聲抖動。

兩儀殿前一位守候老奴雙唇啟合似想稟告戰況,李淵向他緩緩搖頭,聲音驟然蒼老數十年:「朕已經知道了,不必再稟報了。」

若是太子建成獲勝,首要之事必是衝進兩儀殿瞧個究竟。這隊人馬,馬急,人慌,想來是心情急迫,想去見心中最惦念的女人。

漫長深夜,已知喪子的蒼老帝王,終忍不住俯在寶座蟠龍扶手嚎啕哽咽。九重宮闕下,大唐君主往昔威儀一掃殆盡,唯留下傷慟老父哭別暴死雙兒。

昇平聽聞殿內嗚咽哭聲,縮回本欲推門雙手,一時間立在殿門無法進退。

「太子妃,還是讓本宮來吧。」昇平身後有人輕聲道,她驚異回身,不知何時莫淑妃已經悄然站在眾人身後,她散發披肩,素衣白裙,兩鬢斑白的她神色頗為淡淡,只是輕聲嘆道:「聽說,三位姐姐都在東宮一併去了?」

李世民聞言向前一步掩護昇平:「此事與太子妃無關。」

莫淑妃頜首以示知曉,半晌沒有答話。她雙眼茫然無神的眺望東宮,幽幽嘆息:「沒料到,她們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竟是一天去的,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了。」莫淑妃回首再望望眼前兩儀殿朱紅殿門,又看看李世民身上的血跡,似已明了當下情境,良久方才輕聲懇求道:「本宮知曉秦王殿下此時再次等待什麼,只是想懇請秦王殿下給本宮留些時間,本宮進去勸說皇上退位。皇上年逾六旬又逢喪子之痛,且不可再逼之過急了。」

李世民聞言心中酸楚,用力點點頭,隨即向後退了一步讓開殿門。

莫淑妃素手推開殿門,隨後小心關攏,將眾人隔絕在外。

灰暗大殿隱隱難辨行狀,老奴攙扶步履凌亂的她摸索著上前,莫淑妃發現皇上此時正身著金色龍袍俯在寶座上,神情悲慟。

莫淑妃踉蹌再上前一步,察覺有人逼近的李淵立即恢復以往九五之尊的帝王儀態,高昂頸項定定望著台階下的羸弱女子。

莫淑妃行至皇帝李淵腳邊躬身跪下:「皇上,臣妾來遲了。」

「淑妃,你來此有何要事奏稟?」李淵刻意營造自己對萬事無所挂念的語氣,挺直腰身。

莫淑妃俯下身匍匐在地,接連叩首三次,而後才輕聲說道:「臣妾是來奏稟皇上……三位姐姐,已先臣妾離去了。」

李淵澀然苦笑,扭過頭不肯對那幾位妃子露出半分留戀,他重聲道:「你著人給她們加封謚號吧!」

莫淑妃聞聲再俯身叩首:「臣妾替三位姐姐謝皇上嘉許。臣妾還有一事要奏。」

「你若想趁機回到舊國故家,朕也隨你。」李淵從齒縫裡迸出字句,冷冷道:「當年你入宮並非自願,隨朕留在北方逗留二十載受盡苦寒。若你今日想回家,就回去吧。」

莫淑妃扶住雙膝虛弱起身,一雙有些細紋的美目定定看向李淵,她語氣平靜的搖頭:「不,臣妾不走。」

「怎麼,還要朕封賞你才肯衣錦還鄉嗎?只怕你下午你在求錯了人,門外那個讓你勸服朕的秦王才能許你財物。朕,已經無力。「李淵冷笑,將身邊茶盞狠狠墩在龍案一旁的小几上。

莫淑妃緩緩的跪在李淵腳邊,恭敬回答,「臣妾不走並非財物所限,只是皇上身邊今日已無他人照料,臣妾願留下陪伴皇上退居太安宮。」

太安宮,大隋興建大興宮時所留,隋朝前北周時在位帝王為己修建,美曰及知天命時退位居養。宮內錦瑟美景繁華凄冷,殿內里典藏珍寶琳琅陳列卻仍掩蓋不了皇權旁落後心思寂落蕭索。

那位帝王最終不耐深宮寂寥,策動舊臣逼太子退位,自己重掌皇權。

李淵南北征戰許多年,怎願身穿皇袍不久便退位妥讓?所以皇上李淵拽起莫淑妃的衣襟暴怒不已:「你個賤婦,居然膽敢逼朕退位?」

被拉扯的莫淑妃神色依舊平靜,並不曾對李淵猙獰的表情有所恐懼:「皇上。父權子及,周而復始,無人能逆天道輪迴。」

李淵聞言冷哼一聲,拂袖頓首:「那也要等朕百年之後才有的輪迴。」

莫淑妃搖頭輕笑:「若今朝軍權還在皇上手中,皇子們自然等得漫漫數十載不敢輕舉妄動。可此時秦王……已經等不得了。」

提及李世民,李淵心中怒氣便再無法按耐:「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朕便讓他死!」

莫淑妃緩緩從地面站起,以掌心覆住李淵額見暴跳青筋,輕聲安慰:「其實,此刻結局已定,皇上心中比臣妾還要明白不是嗎?」

李淵怔住,陰鬱雙眼對住莫淑妃溫柔的雙目,慢慢蒙上無邊絕望,「朕,已經再沒有退路了?」

莫淑妃抿了抿耳邊亂髮,淡淡笑笑:「皇上還有臣妾。整整二十載,有拓跋氏霸佔皇恩,臣妾不曾與皇上同迎日出而眠。若皇上肯憐憫臣妾,請求皇上許臣妾陪皇上退居太安宮。」

「太安宮很冷清的,你受得了?」李淵傷感的望著眼前最後陪伴自己落寞收場的女子。

「沒有皇上的冷清內殿,臣妾也住了二十年,如今有了皇上陪伴,臣妾又怎麼會覺得冷清呢?」莫淑妃似二十幾歲少女般開懷而笑。

李淵淡淡瞧著莫淑妃堅定面容伸出手去,莫淑妃將手指交在李淵的掌心,兩人十指交扣他不禁苦笑:「沒想到,朕的結局竟會是這般落寞。竇皇后是朕殺的,為了眾多子女朕不得不撒謊欺瞞天下,為籠絡拓跋家族朕又不得不佯裝親近拓跋貴妃,宇文賢妃雖然聰穎卻認為心機過重,尹薰尹德妃她為人太過剛硬,朕仰慕她的才華卻無心親近,而你……朕其實只屬於一時興趣,卻將你無辜冷落二十年。」

李淵踉蹌從皇帝寶座上站起,莫淑妃上前將他攙扶,兩人並肩向前慢走。

莫淑妃始終用力牽引,老奴見狀推開殿門,李世民與昇平望見李淵蒼老面容,登時下跪,李淵視線從二人頭頂劃過,迎視殿外血色廣場臉色木然,只是惶惶的回身拉住莫淑妃的手,又接著啞然回憶當初:「那日見你,你尚不知朕的身份……朕向你問路……朕想,若是能同你長相廝守……」

莫淑妃攙扶蒼老的李淵邁步走出兩儀殿殿門,兩位老人由玉階緩慢而下。

「擄你來時你不曾哭,朕以為你是嚇怕了,不料你已經藏了剪刀在懷……」晨曦慢慢替換黎明夜魅,李淵身上金色龍袍似黎明前的暗夜漸漸褪去顏色,他仍絮叨叨念著,念著,莫淑妃抿唇笑著,笑著。

「朕異常氣結,萬不容易有個心中喜歡的,偏還是這般不懂提順,姑且冷你一冷,讓你知道被冷落的滋味。不料,這一冷便是二十載……」

李淵蒼老嘶啞的的聲音漸行漸遠,兩人互相攙扶著正向太安宮方向走去,他們二人的背影被晨曦籠罩,雖是落寞,卻暖意融融。

李世民低頭瞥見昇平的眼角似有濕意,探手將她纖細手指抓在掌心,緊緊握住。

「若是老時有你楊鸞相伴,我李世民此生無憾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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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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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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