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0章
惋逝流年煙花燙
昇平確實有些累了,倚住遠亭闌干微微閉目,感受烈烈狂風席捲自己周身所有的溫暖,整個人已漸漸冰凍僵硬。
銀光粼粼水道已經逐漸暗去,夕陽落盡萬丈餘暉,只剩下水面上陸離的一道光芒射出詭異斑斕,直至被水湮滅。
缺少光暖的照拂,臉頰有些冰冷。昇平緩緩睜開雙眼,落寞的收攏身上飛卷而起的披帛長裙。不管她是否嚮往宮外的平靜生活,都必須先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不料此時遠遠有數名內侍窸窸窣窣跑來,分別沿河道兩側逐級排列站立,他們與對岸的人面面相對,隨後躬身跪倒雙手拍掌,似在發與對岸訊號。
昇平怔忪間,又見遠處急速馳來一艘快舟,快舟飛速奔至河面正中,搖曳在這裡停住,舟上有名皂衣內侍向河岸兩邊高舉雙臂宛若標示,口中一聲尖銳呼嘯,兩岸內侍聞聲立即起身呼嘯隨聲。
昇平心頭提起一口氣,察覺身後有人已悄然覆近,不等她回頭,雙眼已被身後人的寬厚手掌捂住,耳畔忽有人溫熱貼附,激起她僵直脊背的陣陣戰慄:「朕送阿鸞一樣有趣的東西。」
熟稔的氣息拂在她的臉頰,融化先前冰冷,緩緩暖進心頭。
李世民雙掌緩緩由昇平面頰前落下,將她腰肢扶住,視線豁然開朗的昇平發現兩岸驟然亮起五色華美的彩燈,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正中一條夜間水道起伏著夜色魅影猶如暗色絲帶隨風蕩漾,水道中夾雜無數小小芙蓉燈盞,燭火隨水波搖晃,光影浮掠,眼前美景有著說不出的盛世華美,近乎奢靡。
他貼近她的臉頰,輕聲詢問:「喜歡嗎?」
昇平怔怔,雙眼有些溫熱水意湧出,許久后她才戀戀不捨的頜首:「喜歡。」
河畔落葉紛紛被風吹散飄墜兩岸盡頭,間或有兩瓣殘花拂在昇平發間也被李世民小心翼翼摘去,他見她如此不舍,欣然微笑:「後面還有。」
河面正中那名做為標示的內侍突然間正舉雙臂在空中清脆擊掌,幾乎於此同時天空乍響悶悶兩聲,碩大絢爛的光朵立即綻放兩人面前,夜空被燃出詭灧的赤紅,為其鋪就背景,金朵赤幕錦色華彩驚艷昇平的雙眼,她昂首,羸弱身影鍍上明亮光彩。眩目,奪魄。
光朵只能短暫停留在半空,來不及抓住已經轉瞬即逝,璀璨凋謝惹得昇平呼吸□,心中不免浮起一絲傷感,李世民察覺昇平失落摟緊雙臂,身子捲住她低低安撫:「還有。」
接下來,一道道琉璃璀璨般的焰火從河道兩岸迸發,漫漫連綿至遠方不見尾,似兩道火龍將此條通往宮外水道照耀個剔透,眩色光彩映照綻放煙火的內侍面頰竟也是喜樂的,想必如此綺麗的盛火他們也不曾見過。
盛綻,絢美,隨即煙火漸漸淡去,繼而周邊萬籟俱靜,整個水面恢復一片黑暗,河道消失在視線盡頭再尋不到痕迹。
昇平緊張的回望那個暗黑夜色籠罩在自己身邊的男子容顏,唯能見他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含著無限寵溺。
李世民將昇平面頰輕撫,以食指比在自己的唇間,低低噓聲:「還有。」
忽地一聲銳響震響水道兩邊,略大河間搖蕩的芙蓉燈盞由河岸兩側冉冉升起,它們緩緩將夜空點亮成曖昧顏色。燈盞越高,光彩越濃,昇平笑容越盛,她仰望滿天燈火霞染雙頰,恍如掌握夜色的魅人仙子流連不想離開塵世。
李世民痴痴靜望著她,唇邊始終停留煦暖微笑。烽火戲諸侯是為了褒姒粲然一笑,他始終不懂。今日方知這般純凈笑意原本比世間萬物都還要珍貴,令人銘記於心永生難忘。
內侍放畢焰火,潛入茫茫夜色悄然退去,只留下盛世光彩籠住的一雙人影。
李世民環住昇平身子,低下頭去,以額頭靠住她的:「朕怕阿鸞就此離開,不知憑藉這份事物能不能留你下來。」
昇平抬頭望著眼前的人,眼底蘊含太多複雜情愫:「皇上不會不知道,去或留,由不了臣妾。」
李世民目光堅毅,鄭重許諾,「你也知道,朝堂由不來你我,朕只能許諾你日後再不必承禮長孫氏。」
「得此允諾,臣妾該謝皇上隆恩嗎?」昇平無奈笑笑。
李世民蹩眉握緊昇平雙手:「再信朕一次。朕答應再不違背你的心意。」
昇平望住李世民的雙眼,似想直入他的心中。李世民對昇平質疑的目光坦承迎視,不曾閃避。
他低低一聲輕喚:「阿鸞。」似懇求,似允諾,似用盡全身力氣來許一次帝王諾言。
昇平心底嘆息,不曾想最終還是落得這樣結果,她不忍便無路可退,良久昇平才頜首:「只此一次,臣妾心中存下的信任已經所剩不多了。」
李世民欣然點頭,右手緊緊攥緊昇平指尖在炫美的燈火下共舉,他鄭重的向長明燈盞發誓道:「我李世民對天盟誓,他日若有負楊鸞,必遭天誅地滅。」
紫粉燈盞猶如春帳暖融,恰似彌散的曖昧合歡香動人心智,搖曳燈光逼退月色,萬物皆見證這位新任帝王的千金一諾。
昇平只是笑,再說不出其他猶疑。
她被風吹拂的鬢間散發迷住雙眼,以此為借口,才能流下動容眼淚。
信吧,若此生不懂信任珍貴,又怎能品嘗到失去時的痛慟?
李世民將昇平摟入懷中,小心翼翼問:「如此一來,該相信朕了吧?」
昇平閉上雙眼嘴角漸漸上揚,他吻住她燦爛笑意,混合著咸澀淚水竟有甜美滋味。他深情雙眼專註眷戀,她恬靜笑容從容不疑。
兩人在遠亭上沉淪纏綿,仿若想將此刻幸福留住。
卻不知幸福易散這個粗淺的道理。
立政殿鼓樂長鳴不見帝王匆匆歸來,皇后長孫無垢端坐在百子千孫茜絲金縷合歡榻上,臉色如浸冰霜。
守謹跪在長孫無垢裙裾邊小心翼翼稟告:「皇上傳旨,兩儀殿宴請朝臣一事,請群臣自行歡娛,皇後娘娘若覺得不能自若,可不必參會。今夜,皇上留住昭陽宮,請皇後娘娘自己先行休憩。」
長孫無垢面無表情的輕輕頜首,絕望地伸手將發間金釵取下。
守謹見皇后準備卸妝慌忙佇立起身為她持釵:「奴婢為皇後娘娘梳洗卸妝。」
長孫無垢原本取下的金釵被守謹接過去拿在手中,因宮燈照拂散發出熠熠光彩,壘絲金鳳眼珠上的紅艷寶石血色濃烈,似泣流血淚。
守謹準備將鳳釵放回錦盒,長孫無垢忽地面容變色抬手將金釵一把奪回,反手將鳳釵別回自己的髮鬢,守謹見狀有些驚嚇,當即跪倒在地不住的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不該擅動皇後娘娘鳳釵。」
長孫無垢察覺自己失態,瞬間恢復往日善意笑容道:「沒關係,不過是本宮現在不想梳洗卸妝罷了,與你無干。」
守謹停住動作,俯在地面顫抖著不敢抬首。
長孫無垢沉吟片刻,冷聲詢問:「今日彤史女官如何記錄?」
守謹滯言,長孫無垢立即明了,她聲音略有提高:「彤史記錄皇上夜宿在這裡?」
守謹雞琢米般點頭。
好一個鳩佔鵲巢。明明是元妃霸佔聖恩,卻又讓外人看不出笑話,只逼她一人必須守口如瓶。
長孫無垢冷笑,「明日一早你去昭陽宮等候皇上,為皇上送去更洗個皇袍綬帶,就說本宮為了等皇上一夜未睡。」
守謹立即明白長孫皇后的意思,當即笑著應諾:「是,奴婢知道了。」
明晃晃的青鋒劍尖正往下滴滴嗒嗒墜下殷紅色的血珠兒,有一個青衣女子模糊了面容正瑟瑟抖了身子不住的匍匐求饒,隱隱有呵斥聲陣陣響在耳邊,卻看不清聲音究竟來自何處,更看不清那個高高在上的凌厲容顏,只留下一抹杏黃色朝服。昇平慌張的抬起頭,拚命蹭了蹭自己的眼角,才發覺冰冷若霜的面容漸漸清晰,竟似極了自己。
哀泣聲,訓斥聲,以及驚慌至極的牙齒咯咯打顫聲交扭著襲來,昇平拚命想捂住雙耳,卻也無法阻擋萬千聲音直入腦髓,她再仔細睜開眼看,那道蜿蜒的血痕已漫過精綉瞿鳳嵌墜寶石的雙履,浸透的杏黃色百褶敝屣長裙,直淹沒到她的胸口頸項,最終掩住所有呼吸。
昇平拚命掙扎,想要從這無邊血海中逃脫,偏全身無力似被人捆縛了手腳根本動彈不得,所有深紅血液溫熱的湮沒了她的切切呼救,眼睜睜看著有隻纖細的手掌將她往深淵裡按壓。昇平的手指狂亂揮舞,直到拚命抓住眼前飄過的一縷浮萍,那縷浮萍成為她最終的依靠強,硬而有力的迅速將她帶離了漫天赤紅的血淵,她爬至岸邊,環顧四周再沒有鬼魅噩影浮現,卻根本記不得為何會有這麼多血,這麼多數不清的劫難。
「阿鸞,醒醒,你是做噩夢了嗎?」昇平聽得耳側熟悉聲音方才絕望的睜眼,一頂華美茜紅羅帳,一個枕畔切切情深男子,終於看清了,眼底方才掠過一絲輕鬆和安慰。
昇平貼在李世民炙熱的胸口,似害怕再重新浸回冰冷夢境般忐忑,她雙臂纏在他的腰間,臉頰貼附在他的滾熱肌膚上,用力摟緊不舍離開:「是,臣妾方才做噩夢了。」
李世民貪戀昇平少有的主動,他收緊雙臂也環住她,低聲詢問:「說來聽聽?」
昇平靠在李世民的懷中,覺得有著前所未有的安穩,他的男子氣息吹拂耳側帶著溫暖和平靜,誘惑她可以將心底的不安說出來。
昇平深深吸口氣:「父皇平定天下后,後宮六宮始終虛設,只寵昭陽宮一人。」
李世民低下頭親吻昇平耳垂,雙眼含笑「想必是你父皇對你的母后情衷至深。」
昇平閉上雙眼,輕輕搖頭,喟然長嘆:「也許是吧,臣妾小時所見所聞皆是他們相敬如賓伉儷情深,近乎為天下人所艷羨,直至成年後親眼目睹母后懲罰宮人時方才知道……他們夫妻恩愛情深不過只是許天下百姓的假象。」
李世民低啞嗓音誘惑昇平繼續說下去,俯在耳側親吻:「你母後為何懲罰宮人?」
昇平苦笑,似乎又能重新見到那日恐怖頸項:「因父皇在書殿寵幸了尉遲氏,那個尉遲氏身懷有孕被母后察覺。母后一生尊享寵溺怎能經得如此嘲諷,所以……」
李世民察覺懷中人身子不住的顫抖,將她再度摟緊,輕聲安慰:「阿鸞不願說就不要再說了。」
昇平睜眼雙眼,長睫停住,怔怔的望著李世民頸窩后的紅帳,「母後用長劍劈開已經身懷六甲的尉遲氏的腹部,逼父皇承認自己對她不忠。當時尉遲氏血流遍地,父皇卻至始至終不肯承認尉遲氏的腹中嬰孩屬於自己。」
後宮女子一旦失去帝王認可,萬千寵溺只不是過眼雲煙。能施予亦能收回。若不能守得長久的恩愛,還不不如最初不曾蒙得眷顧。
可惜尉遲氏始終不懂得這個道理。
李世民寬厚手掌拍撫昇平僵直的脊背,安撫道:「如此看來,你父皇更重與你母后的情意,怕傷了她才不肯說出實情。」
「也許是吧,只是母后此後再不願相信父皇,寧願以死與父皇搏殺,寧可與舅父策反朝堂求個獨孤氏榮耀永生,也再不肯與父皇重回恩愛假象。」昇平想起前塵過往,心中有些倦了,靜靜靠在李世民的下頜邊,以手指輕輕摩挲他昨夜新生的青青胡茬:「皇家女子,得真愛難,得信任更難,偏兩項是她們終生最為渴求的。」
李世民攬住昇平輕聲安慰:「其實不難的,阿鸞只要有朕,朕願給予阿鸞所有。」
昇平聽了他的回答嘴角上揚,微微帶著笑意不應,似不信,似認同,似輕蔑,似動容,李世民見她又如此不相信自己,有些不滿的將她雙唇吻住,以舌尖勾勒她粉嫩唇瓣邊緣,企圖一點點喚醒她心底殘存的悸動。他輕嘆:「阿鸞可真是個誤國的女子,有你在此,朕哪怕身處朝堂上也會心念後宮。」
昇平嗤笑將自己埋在他的胸前,李世民不容她輕易閃躲,捉到紅唇便不住的吸吮:「你不認罪嗎?」
被他如此深深注視,她再難自持冷靜,刻意冷冷回答:「不認。」
他唇舌立即下行懲罰,引得她驚怔吸氣不已,身上的人邊親吻邊戲謔,不停的折磨:「朕會讓你認罪的。」一路順著衣襟吻下,昇平頓時覺得全身奇癢,如百蟻齊噬酥麻至筋骨。
兩人身體不住糾纏,喘息呻吟輕嘆,隱匿在紅羅帳后的他們親昵呢喃。
「認否?」
「不認。」
「認否?」
「不認。」
「認否?」
「皇上此舉有違明君稱謂,百般以小人行徑逼迫臣妾認罪,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昇平笑著嘲笑李世民的失態。
「朕不怕,朕此生只逼迫阿鸞一人,只對阿鸞使用小人行徑,哪怕天下人笑朕又如何?朕再問阿鸞一次,認否?」李世民低頭繼續吻咬。
「臣妾……認了。」昇平故意嗔聲,無奈回答。
得逞的他驟然大笑,猛撈起她下落的身子:「既然認了,朕更要坐實你的罪名。」說罷,人已貼了上來。
正在此時殿門外突有內侍輕語,戰戰兢兢的稟告,「皇上,已近寅時了,皇後娘娘遣人送來皇上朝堂綬袍,問皇上何事更衣上朝。」
昇平原本緋紅的面頰剎那間退去顏色,原本暖意十足的香艷鸞帳內瞬時變得冰冷。
李世民不曾停住對昇平的親吻,似若未聞仍在她耳邊磨蹭低聲道:「朕只知道眼前有你。」
昇平蒼白臉頰由他落了幾下輕琢恢復粉艷,他修長手指掐住她的下頜擾亂即將清醒的神智:「此刻不許想其他。此刻只許想朕一人。」
他將她的柔嫩雙臂繞在自己的頸項,整個人埋頭在她的胸前,順青絲而下掠起悸動一片。
李世民霸氣將昇平雙臂困在自己臂彎,啞聲輕笑:「躲?來不及了,今日朕偏要做個不早朝的帝王。」他回首對殿門外內侍冷冷呵斥:「遣人將朕的朝服綬帶送回立政殿,同時宣朕的旨意,今日不必早朝了。」
昇平還想勸阻已被李世民及時堵住,他以唇覆住她的,笑道,「今日朕偏要任性一次,與朕的女人享一日極樂幸福。」
他俯身覆住她的,兩人終將塵事忘在身後。紅帳拂動,隱隱掩住兩人糾纏的身影,也掩住外界的無限牽絆。
守謹跪在立政殿內,此刻大殿內一片寂靜,仿若墜落根銀針聲響也能聽清。
長孫無垢默然凝視守謹手中的袍綬良久,方才輕聲嘆息:「既然皇上不用這些衣物,將衣物收起吧。」
長孫無垢落寞斂了眉目,黯然從寶座上站起,她修長的手指由綉滿桀驁金龍的華美朝服上一一掃過。這些耗盡綉工心力的龍袍布料細滑綉工精緻,似比男人肌膚更甚貼合她的指尖。
守謹端著金盤,抬頭窺見長孫無垢的黯然神色,不禁擔憂勸慰說:「皇後娘娘且放些寬心,皇上只是……皇上他日必然知曉著偌大後宮根本無人能有皇後娘娘這般淳善體貼,皇後娘娘才是真正母儀天下的表率,皇上必然會珍惜皇後娘娘。」
長孫無垢垂首苦笑:「皇上當然不會知曉這些。皇上只知道她高貴尊榮,窮盡終生也無法追上,怎願意回首也瞧瞧出身寒門的本宮?」
守謹察覺長孫無垢言語傷感,悲戚的叩首:「皇後娘娘雖然出自寒門卻能體恤宮人內侍,哪像那個元妃從不與宮人笑顏撫照,宮中常伴元妃身邊的宮人常念叨元妃為人刻薄漠然,從不屑打賞宮人,更不屑與宮人輕易言語。倒是皇後娘娘的賢名由皇上住過的潛龍府邸②傳出,宮中宮人無不羨奴婢能夠長久的服侍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如此懷柔賢淑,體諒皇上,必然能得皇上他日珍重。」
長孫無垢緩緩向旁走了一步,眼睛定定望住守謹,聲音有些壓低:「真有宮人說本宮比得過那個元妃?」
守謹一怔,當即用力點頭以證自己沒有虛假:「此話當真,奴婢不敢隱瞞皇後娘娘。」
長孫無垢品了品這話中的滋味,忽然正色的說道:「切忌,你日後不許再與她們閑說此事,若是被有心人傳至皇上耳中,長孫氏必然會遭受牽連。」
守謹見長孫皇后臉色緊張,驚慌的連忙叩首:「是,奴婢聽命。」
長孫氏攙扶起守謹,從金盤上拿起帝王綬帶鄭重言語:「本宮此生若不能得皇上知心真情,也需要皇上庇佑長孫氏族永享榮耀富貴,所以即使是人前佯裝微笑大度也必須堅持下去,你知曉嗎?」
守謹傷感垂首:「是,奴婢知道了。只是委屈了皇後娘娘。」
反倒是長孫無垢言聽得守謹的權威深深笑著,「哪怕皇上他日厭棄本宮,本宮也需博皇上憐憫苟且留下。否則他日一旦被廢,本宮的兄長必遭蒙難。此刻,尊嚴對於本宮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①煙花,唐初沒有煙花,只有鞭炮雛形,即將火藥裝入竹筒後點燃放入鐵罐發出聲響。此處寫到煙花是為了映襯昇平未來命運,越是繁華至美,越是跌至塵土中。
②潛龍府邸:帝王做親王時所居住的王府,登基后原府邸稱為潛龍邸。
玉瓶流光人與共
貞觀三年夏末,民安國泰,四海昇平,軍裁還耕,輕減搖賦,又常有各國使節攜貢入長安朝拜大唐天子以示臣屬歸順。
各國使節所貢貢品按照宮例需留國庫,而後分六宮數件,余量再存於宮庫。因此每每有屬國前來進貢,常有翩躚宮人停駐在兩儀殿門口,等待皇上分封領賞。
此刻,兩儀殿外,已經升至立政殿司闈的守謹正攜幾個宮人早早等候分封,遙遙可見一隊娉婷宮人正由昭陽宮方向行來,悄然走到近前時,為首宮人與守謹含笑施禮,「守謹姐姐,同歡給姐姐道福了,姐姐今日也是過來領封賞的嗎?」
守謹見同歡衣著艷美與自身素衣顏色有異,頓時心懷不悅,但為了敷衍也只能勉強笑答,「怎麼,同歡妹妹也需要來兩儀殿領賞嗎?想那昭陽宮的賞賜,哪次不是皇上貼身內侍總管親自送過去?為什麼今日同歡妹妹巴巴的跑來此處等候領賞?」
同歡展開綺羅袖擺遮住自己客套的笑容,刻意謙遜的回答:「此次皇上倒是遣人給元妃娘娘送來了不少貢品賞賜,只是方才不巧又有內侍傳旨到昭陽宮,命奴婢來領皇上賜予代王的貢品,許是皇上方才挂念元妃娘娘先送了一批,如今看見適合代王的貢品又想起了賞賜吧?」
守謹聽得心裡惱火,勉強對同歡笑笑,「代王是該領賞,畢竟元妃娘娘疼代王視若己出,六宮之內稚子唯有前朝遺子代王一人,皇上多加疼愛也是理所應當的。」
同歡聽出守謹暗含諷刺,當即俯首施禮:「皇上乃是大唐明君,只此一舉便令天下臣民為之欽服。」
守謹唯恐自己壓不住怒火,也不願再說其他。同歡同時也斂起笑容,立於側位。兩人各懷心事恭恭敬敬等候兩儀殿宮門外,身後分列兩隊的宮人,一列素衣儉樸,一列艷美繽紛。
不多時兩儀殿宮門由內向外緩緩推開,各位宮人見狀皆拂羅裙匍匐跪倒在地,口誦:「皇上聖恩,奴婢迎賞!」
宮門內手捧各式貢品的內侍左右橫站一排,為首正是替李世民宣旨賞賜的魏徵,魏徵見下方列出兩隊宮人,先與守謹頜首致意:「皇後娘娘今日身體安好?」
守謹得意的向前跪行一步,恭謹回答:「謝魏大人惦念,皇後娘娘身體康健。」
魏徵含笑又望向同歡,如矩目光輕輕掃過同歡立即低垂下頭,臉頰略帶緋紅吶吶道:「魏大人,元妃娘娘說,謝魏大人願為代王少傅,改日元妃娘娘定親自感表謝意。」
魏徵聞言神色欣然,「替臣轉告元妃娘娘,此乃份內之事,不必記掛。」
說罷,魏徵咳嗽聲靜場,手握起聖旨開始宣讀。今日貢品來自天竺國,天竺國常年熾熱,所進獻的貢品也多為該國出產大唐少見的瓜果,魏徵身後的內侍紛紛手持賞賜送與守謹同歡兩人。瓜果賞賜完畢,同歡手中所持的貢品與守謹近乎相同,兩人皆個子瞟了一眼對方手中賞賜,面容上有人喜有人氣。
賞賜近末,只剩下一名內侍手捧一對兒雙耳流套環雲福壽榴紅的大肚寶瓶立於魏徵身後。
魏徵回首看看那對瓶子,又打量眼前的兩人似有所思,他捋了捋下頜的鬍鬚輕聲笑道:「守謹司闈,你先回立政殿吧,記得替魏徵謝過皇後娘娘的惦念。」
守謹聞聲愣住,隨即木木的叩謝聖恩,她起身離去時又瞄了一眼魏徵背後的寶瓶,再瞪了瞪面露得意神色的同歡,目光有些恨恨。
同歡繼續埋首在宮門處跪拜,魏徵見守謹走遠方才說道:「同歡姑娘,此瓶是天竺國國王遣使節歷經三年時間送與皇上登基賀喜的珍品,今日派遣內侍送分賞賜時尚且不曾拿出。如今遣人送來,皇上便想賞賜元妃娘娘,同歡司闈領賞后給予元妃娘娘把玩,皇上說,此瓶乃雙鬢環徵兆四海昇平之意。」
同歡聞言伏地叩首,起身將寶瓶小心翼翼抱在胸前,向前微微屈膝:「魏大人是否還有吩咐?」
魏徵停頓,「沒有。」
同歡抿唇笑了笑,悄然將自己手中所繡的連理荷包置於魏徵掌心,旋而與他羞澀的福福身立即轉身離去,身後一干宮人也悉悉索索端著瓜果而去。魏徵望著同歡離去的身影似憶起某人俏麗身影,獨自悵然。
不知不覺中,重重宮闕中桂花香氣似乎更濃重了。
昇平倚在榻上把玩寶瓶略有些出神,簾卷珠拂發出叮咚的脆聲,隱約看見有個明黃身影由殿門闊步直入,左右宮人見狀明事的悉數退去,只留有貼身內侍駐足在殿門外,眼觀腳尖不敢擅自窺視。
李世民邁步上塌,掀起薄紗芙蓉錦被蓋住兩人,他環住她輕問,「怎麼樣,喜歡這個瓶子嗎?」
昇平扭身昂首含笑回答:「侑兒比臣妾還要喜歡這對寶瓶,方才還撒嬌要拿去把玩幾天呢。」
李世民聞言有些蹙眉,神色非常不滿:「改日朕再尋幾對兒其他的瓶子給他,這對兒只許阿鸞收著。」
「莫非這對兒瓶子價值連城?否則怎會惹得天下敬仰的大唐明君似被人奪了心頭所愛般不高興呢?」昇平雙眼微微眯起,似無意手滑,瓶子猛地往地面墜落。
李世民板起臉將昇平手腕擒住,一把握住寶瓶斥責:「不許胡鬧,這瓶子是天竺國王送與王后定情物。」
他肅嚴神色似略有些微怒,昇平見狀將瓶子奪回抱住,也不再開玩笑戲弄他,只是回眸笑問:「然後呢?」
昇平眉間媚色動人,袖中又有暖香拂動,一床芙蓉錦被襯得她臉色嬌媚,李世民手指劃過她的臉頰,輕琢滑膩肌膚:「為何朕就是看不倦阿鸞呢?」
昇平慵然的笑笑,整個人卧在李世民胸前佯裝嘆息:「若是皇上真倦了臣妾,恐怕就是新人該入宮的時候了。」
他俯在她耳畔輕聲道:「有你如此嬌媚動人,朕恐怕再難尋到女子充盈後宮了。」
昇平聽得這番情話頓時低頭嗤笑不語,李世民將她拉到懷中,撫弄她的長發:「過些日就是阿鸞的生辰,阿鸞想朕許你些什麼?」
昇平思想片刻,笑睨了他:「臣妾想要……」
李世民被昇平的媚色笑容亂了心神,俯身咬住她的嘴唇低聲問:「九天星月?」
昇平莞爾躲閃,雙手推著他胸口,躲了半晌方才停住動作望他的雙眼,鄭重其事說:「臣妾想要一個只有你我的生辰。」
李世民怔了一怔,忽然明白昇平話中意思,三年來每逢與她共度生辰,他總喜歡宣旨普天同慶,再命朝臣恭賀命婦隨行,寶座上還夾帶皇后長孫無垢木然展現自己的大度,真真切切屬於兩人的時光確實不多。
李世民心中愧疚,低聲重念了一遍:「只有你我的生辰?」
昇平面容浮現紅暈,輕輕頜首。
李世民捉住她的手,將寶瓶置於一邊拉她入懷后一本正經道:「朕,准奏!
但見李世民揚起劍眉,炙熱的目光逼住昇平,不由分說將她髮髻釵環摘去,戲謔道:「只是朕此刻需要阿鸞先給朕一些謝禮……」
說罷兩人意亂情迷糾纏在芙蓉錦被上,開始上演遮不住的旖旎□。
若想在宮中尋一個寂靜濃蔭所在倒還算容易,不易的是只有兩人同往,沒有有他人驚擾。
八月初九這日,還沒有傳用午膳,李世民已經攜昇平閑適步行到漪波殿旁,尋個僻靜安穩之處。
此殿倚上林苑而建,方牆穹頂懸於水上長廊盡頭,大殿四面環水,由碧意粼粼包圍,整個人置身在長廊上只覺薰風拂面,嗅得絲絲水意沁入心脾,毫不舒爽暢意。
李世民挽住昇平,笑指著前方無限風景詢問:「此處風景如何?」
昇平笑望波光蕩漾的水面輕聲感嘆:「皇上選的處所必然是費盡心思,定是再好不過。」
李世民笑著攬住昇平的腰肢,岸邊高桐晃動著樹葉遮住光芒,斑駁光影浮動在兩人個人的身上有些耀眼,他以下頜揉弄她的髮髻低聲笑道:「如果阿鸞喜歡朕就沒白費盡心思。」
兩人稍後攜手踱步入殿,只見殿中巨大菱格窗扇兩邊敞開,順青石方磚直望盡茫茫湖水倒影岸邊宮闕樓宇,似在幻境,殿內長紗輕輕挽垂,赤色珠簾在風中搖曳作響分外清脆悅耳,此處果然寂靜神怡,真是個好地方。
昇平雖生長在大興宮卻從不曾發覺有此處幽靜涼殿,倒難為李世民為她一句話尋遍所有適合獨處的宮殿角落。足見其對此事的認真。
昇平垂首,動容施禮:「謝皇上賜予臣妾如此恩典。」
李世民聽見后只是笑,輕咳后佯裝粗聲:「愛妃平身。「
昇平抬頭,他已用臂力將她抱在懷中,以鼻尖頂著她的,小聲呢喃:「你我之間還用得著一個謝字?」
他的胸懷寬闊,她沉溺其中眷戀不舍,雙眼則直直望向水面不覺欣然。
李世民抬起手指點在昇平的鼻尖,「此處可是阿鸞自己要的幽靜獨處,今日宮人內侍皆被朕刻意屏退,阿鸞需要親手服侍朕吃飯穿衣。」
昇平難得調皮神色的向他福身,一雙粲然笑眼彎成初月:「臣妾遵從聖意。」
李世民見狀大笑,毫不掩飾自己此時的情動:「那朕要阿鸞在此處侍寢也遵意嗎?」
昇平睇了李世民一眼,臉色微微泛紅:「今日不是臣妾生辰,明日再說。」
李世民狀似不解昇平話中意思笑容促狹的追問:「明日?明日阿鸞要做什麼?」
昇平知李世民是在有意作弄自己,也不肯正面回答,抿唇含笑先翩然入了內殿,果不其然殿內玉案膳桌上已陳列完畢所需膳食,昇平見狀回首責嗔李世民:「如此這般,皇上可不要怪罪臣妾不肯為皇上服侍。」
「阿鸞可以自己為朕布菜,為朕斟酒。」李世民含笑坐在案后,挺拔身姿猶如朝堂議政無法放鬆,昇平笑著旋至他的身後,輕輕安撫李世民僵硬的雙肩:「如果想要讓臣妾為皇上布菜,皇上也需如同家人一般尋常對待臣妾。」
李世民頜首,松下帝王威嚴與她相視而笑:「那朕就做兩日尋常百姓家的夫君,專等賢妻服侍……」
昇平雙頰飛霞含笑不語。
菜香盈鼻,昇平首次以尋常妻子身份為李世民一一布菜,間或也會忘記皇家女子的端儀,以銀筷蘸了一下菜品嘗嘗滋味后蹩眉,李世民在案旁將她俏麗面容盡收眼底,欣喜望著她難得的輕鬆神態,心中覺得安穩欣喜。
昇平品嘗滋味后皺眉喃喃:「這雙色珍藕的滋味實在有如嚼蠟,不吃也罷。」
李世民抿唇低笑,端起玉壺為自己斟酒,昇平按住李世民的手,笑著說:「今日是臣妾服侍皇上,讓臣妾來。」
玉壺半空擎住,順柔腕斟下滿杯瀲灧烏紅色的梅子酒,李世民深深看了昇平一眼端起酒杯仰頭飲盡,隨即拉住昇平靠住自己雙唇,將紅醇濃漿渡進她的嘴唇中。
昇平一下子愣住,覺李世民此舉過於放蕩,有些羞澀的想要躲避,他眼底浮現戲謔笑意偏不肯放手,兩人直扭了半晌方才分開,他貼在她耳邊低聲笑道:「甘甜入口,果然好酒。」
惱羞的昇平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李世民見狀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齒留香。」
昇平佯裝繼續布菜,藉機平復自己心中悸動。三年來李世民總是喜歡這般不守禮訓,常違背帝王威嚴做出一些令她惱怒不得的行徑。偏他的胡作非為明明輕浮卻能甜美她心,漸漸的竟也使得昇平被潛移默化,覺此舉並非那般難以接受。
布菜完畢,昇平落座品嘗,李世民抿嘴笑著,「單單讓阿鸞布菜,朕有些不安呢,不如……」
昇平回頭疑問的凝望他,只見李世民起身來至面前,修長手指握住銀箸夾起一道昇平最喜歡的菜放入碗中,昇平心中暖意更濃,偏要做出一副淡淡模樣:「臣妾多謝皇上賜菜。」
他饒有興緻的盯盯望著她驟然浮起的紅暈,似笑非笑道:「阿鸞的臉紅了。」
午後陽光微熾,李世民站在書案前環住昇平,兩人同寫錦軸一卷,正在臨摹隋人名家書法。
殿外熱風吹拂,桂蕊四散飄落,殘瓣臨窗飛入,無聲墜在紙畔,金錦紅殘,碧硯紫墨,一番良景美不勝收。
殿內香爐始終幽幽焚著清雅花香,漫漫融入大殿四周角落,似有落花迎面襲來,醉人愜意。
殿內青石明亮閃光,不覺抬眼,昇平頓時覺自己眼前略有些花白,與李世民貼合的背後也微有一些汗意,她扭身推開他,柔聲嗔怪:「皇上離遠些,臣妾有汗意。」
李世民附昇平耳畔笑道:「只怕是阿鸞心熱吧,不若朕給阿鸞扇風?」
昇平覺得心中特別發慌,見李世民饒有興緻只是勉強笑笑:「怎敢勞煩皇上為臣妾執扇?皇上繼續臨摹,臣妾為皇上執扇就是。」
昇平翩然走出李世民的懷抱,由案邊拾起翼紗鏤金雕花的宮樣紈扇,在他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扇,李世民含笑回手握住昇平的手腕,將扇子拿至自己手中為她扇起風來。
昇平與李世民糾纏片刻更覺胸腹異樣難忍。她無奈抿嘴笑笑:「那臣妾就隨皇上好了。」
李世民在昇平身邊扇風,她繼續持筆書寫,兩人靜靜相伴,不覺間已過了兩個時辰。若不是有內侍悄然行至大殿稟告,怕是兩人還不知外面日已東墜。
「皇上,皇後娘娘遣人送來生日壽麵為元妃娘娘慶生。」那內侍躬身跪倒在地,手中正捧著一方紅漆膳盤,中間拜訪一盞晶瑩剔透的荷葉碗,中心卷了一團碧意清爽的荷香面。昇平垂首聞了聞,隨即說道:「倒是個新奇的東西,留下吧!」
李世民以為昇平心中對長孫無垢仍有不悅,他略有皺眉,盯住那碗面許久方才緩和神色:「你回去稟明皇后,就說她的心意朕領了。」
內侍應達縮手縮腳從殿門退去。
面留置在書案上隱隱漂浮香氣。昇平覺胸口略有不舒服,聞得拌面的油腥更覺胃中如熱浪在翻滾,幾乎要嘔出酸意,她連忙以手掩嘴強咽下喉嚨中的不適。
李世民見昇平如此,立即關切的詢問:「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
昇平見李世民臉色急白了不覺輕笑:「倒也沒什麼,只是聞到面中味道有些煩悶。「
李世民肅嚴對昇平說:「定是你心中不舒服她送面過來打擾,朕立即喚內侍將面端回去,以後凡是皇后賞賜的物件阿鸞可以不接。」
昇平搖頭,拉住李世民的手腕,淡淡說道:「既然她已經送來了,臣妾多少也要做些樣子給她。天底下哪有妃嬪不吃皇后賜食的道理?」說罷昇平慢慢以箸挑了一口面輕輕在口中抿了些,隨後忍住胃裡不舒服撂下銀箸喚人。
殿門外守候服侍的同歡疾步而入,昇平慘白臉色道:「你攜天竺國的瓜果回贈皇後娘娘,就說本宮已經吃過面了,酸甜適中正是應季合口,多謝皇後娘娘惦念。」
同歡點頭端長盤翩然而去。昇平幾乎又要嘔出,連忙轉身深深吸氣才能平穩心神。
有所緩和后,昇平為李世民鬆了松頸間襟口,又將紫毫蘸得圓潤飽滿遞在他的手中,「皇上不如為昇平再寫些詩詞用來賀壽吧。」
見李世民擔憂神色仍在,她笑道:「皇上在望什麼,是怕臣妾會介意嗎?」
他攥住她的瘦削的手腕,指節因用力而顯得蒼白:「阿鸞,朕寧願你將心中委屈發泄在朕的身上,也不願見你在朕的面前強顏歡笑。」
昇平笑著搖頭,「皇上多心了。臣妾不曾……」
語音未落,昇平已嘔了出來,李世民來不及躲閃,頓時袍袖上一片狼藉。
烈火油烹花墜伶
漪波殿內跪滿了十餘名顫抖不止的御醫,李世民厲聲再問:「說,到底是不是壽麵中有毒?」
昇平緩緩睜眼,虛弱的將手腕由帳外收回,同歡為她掩好紗帳隔絕與外界的視線。為昇平把脈的太醫院左判院穆迢揚捋了捋鬍鬚,面露複雜神色。
李世民霍然一把將穆迢揚拉至近前:「說,到底元妃為什麼嘔吐不止?」
穆迢揚先是掀袍跪倒叩首,李世民見他沉默不語面色陡然變冷,同歡見狀更是攥緊榻旁羅帳不敢擅動,一雙眼睛緊緊瞪著穆迢揚的動作。
穆迢揚禮畢,方才慢條斯理的抖抖袖口拱手道:「恭喜皇上,賀喜元妃娘娘。」
李世民猛地怔住,所有憂慮化散,心中頓時明了,他反身一把掀開長榻上的羅帳定定望著昇平,不知自己該笑還是該急,半晌才輕輕坐在昇平身邊笑道:「這次,你可是再也走不了了。」
昇平聽他沒頭沒腦說了此話不覺怔怔,忽聽殿內所有御醫齊頌恭賀之聲,也立即明白自己已有身孕,頓時面頰染緋,一股熱騰騰的欣喜堆到心頭。
李世民撫摸昇平瘦削臉頰:「三年來總不見你有喜訊,幾乎急壞了朕,今日是你生辰又得知喜訊可謂雙喜臨門,朕該如何謝謝阿鸞?」
昇平尚且對有身孕一事有些恍惚,總覺得哪裡不對偏又尋不到端倪,她艾艾開口:「可是,臣妾自身怎麼沒有一點徵兆?」
穆迢揚向前跪行兩步低聲解釋:「元妃娘娘怕是平日里思慮過度以致月事不調,每每常空上幾月並不自知,所以彤史女官和太醫院也不曾察覺元妃娘娘身懷有孕,此事實屬太醫院疏忽了。」
李世民緊緊拉住昇平的手,目光停滯在她平坦小腹,他這般痴痴魔魔昇平反而覺得窘羞,輕聲咳了咳:「原來如此。」
隨即昇平推了推李世民,回過神的李世民小心翼翼放開昇平的雙手,回身冷冷道:「你們速去取來給元妃調養安神的葯隨侍在漪波殿,今日之事朕暫且不與你們追究了。」
穆迢揚似還有話未等說出口,向前直了身子。不了身後有人已拉住他拂地的衣襟,穆迢揚回頭,但見身後兩名御醫與他相覷示意不要衝擾皇上興緻,穆迢揚蹩眉,只好將話尾收回,立即選擇俯身謝恩。
眾御醫躬身退去,帳內只留下李世民與昇平二人,他俯身貼住她的臉頰,萬分喜悅的說:「得知阿鸞有了身孕,朕幾乎不能自己,朕決意要封他為太子,封阿鸞為皇后。」
此刻昇平心中也是欣然的。宮傾國亡,楊氏此時只遺下楊侑一縷血脈,若她能就此誕下皇嗣,至少孩子身體內的血脈與自己一半相同,也算得上傳承,如此一來該是楊家之大幸。更何況,皇上願許孩子無尚尊貴,願藐視禮規教則封她為皇后,此時此刻的殷殷心意不忍無視。
昇平臉頰浮現羞澀紅暈,眼波流轉的嗔言:「皇上怎知臣妾腹中的是太子,若是個公主呢?」
心神搖曳的李世民俯身親吻昇平的嘴角眼梢,每落下一處便許下一片柔情,他斷斷續續在她的耳邊呢喃:「公主朕也喜歡,只要是阿鸞與朕的子女,朕都喜歡。不曾想朕居然要做父皇了,朕真是高興快活,朕還想昭告天下百姓,想讓他們與朕一同分享喜悅。」
昇平羞得閉上雙眼,李世民最後一吻正落在她的眉間:「來日,朕教他騎馬射箭執掌天下,他是朕的子嗣,必定也是朕的驕傲。」
昇平抿嘴,只是在笑,並不打斷他的臆想。李世民低聲喚她的名字:「阿鸞。」
昇平聞聲睜開雙眼,茫然看著眼前欣喜若狂的男子:「嗯?」
李世民鄭重凝視她,心中無限感激:「朕想謝你,朕許久不曾這般快活了。」
昇平含笑靠住他的胸懷,沒有回答,心中也是充滿感激。
畢竟蒼天待她不薄,在最幸福時給予許多。若能天長地久如此幸福,她寧願捨棄餘生十年壽命,換來他的寵愛,孩子的乖巧。
接下來漪波殿內外忙碌非凡,同歡為昇平換上暄軟的芙蓉絲被,又命膳房燉些酸梅奶乳送來給她解暑,李世民唯恐殿窗大敞入風害昇平身體不適,命人齊齊關攏,並在殿內置放數十塊地窖寒冰以扇為她送風。又唯恐昇平再有嘔吐,吩咐太醫院眾人隨侍漪波殿外聽命,晝夜不許離開。
一時間皇宮內外驚動成片,善於鑽營的朝臣百官更是拿捏好時機遣命婦入宮朝賀,李世民對來往進賀禮的人萬分不耐,命內侍將賀禮統統送至兩儀殿,漪波殿內仍只留他與昇平二人耳鬢廝磨。
他寬厚的手掌始終覆住她的小腹,嘴角總是抑不住顯出會心笑意,兩人默默坐到天黑也不覺暗色沉寂,就這樣靜靜靠著,不言語卻能感受幸福滋味。
昇平靠在李世民懷裡氣息漸漸均勻,似睡非睡間似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聲嘀咕,「若是阿鸞生了皇子,該起什麼名字呢?「
昇平聞言噗的笑出聲來,「皇上思慮太早了些。」
李世民難得顯現窘態,摟著昇平笑道:「朕只是突覺得快活,竟忘了還需十月阿鸞才能分娩。」
他握住她的手指輕輕撫弄,昇平安穩依偎在他的胸懷,雙眼微閉。
此刻像極了昇平夢想過的幻境,如同她從小渴求的祈盼。兩人相偎,對一盞燭火,笑等天荒地老。
猶記得少年時,昇平曾羨父皇母后能並肩執掌江山,以為那是伉儷情深夫婦和美,可遮掩隱秘的薄紗被無情撕開,原來他們各有算計各有芥蒂終還是面合心離。尚記得青春時,願與楊廣悖禮朝堂相知相守,竊以為這便是蕩氣迴腸的愛戀,可歷經宮傾宮殺掙扎后情愫漸淡,方知存命才是世間最難得的幸事,根本不敢暢想他日獲得轟轟烈烈的情愛。
今日昇平突然體味到原來自己真正貪戀的是歲月安穩,情愛婧好。在世間,有一男子願與她攜手與共,有一男子願與她廝守終生,不再只是夢境而是真真切切兩人可以相扶相伴到老,瀕臨為難時相視而笑通犀心意,即便就此死去也是終生無憾了。
昇平眼底有淚卻在不停的笑,李世民黑暗中摟緊她的雙肩,鄭重許諾:「朕願許你腹中骨肉最好的所有。」
窗前花影疏離搖曳,人也漸漸無聲,宵禁宮闕仍有偶爾蟬鳴一兩聲,此夜唯獨皇后所住的立政殿整晚燈盞未滅。
翌日是昇平生辰正日,只是懶於動彈,又沒什麼胃口,整個人倦倦的倚在床榻上,被李世民逼著飲了半碗玫瑰乳方才能平躺休息片刻。昇平不禁笑道:「莫非皇上要臣妾躺上十個月,直到誕下皇子才能起身?」
李世民見她還有力氣說笑,不由擔心嘆氣:「阿鸞如此羸弱瘦削怎麼能經得起孕育之苦,朕心疼阿鸞的身體,恨不能替你分擔一些。」
昇平見他說的有趣笑笑:「皇上替臣妾分擔分娩之苦?那臣妾替皇上執掌朝堂如何?」
李世民暖若和風的眼睛凝視昇平良久才會心笑道:「若是真有一日讓阿鸞坐上朝堂,天下只怕又要姓楊了。」
昇平察覺自己有些失言,也不再說,兩人心照不宣將此事放過,一同說些其他笑話。
如流水般賀禮源源不斷被送至兩儀殿,長孫無垢雖知曉皇上此時不喜歡被他人打擾,可仍需來請皇上回執命婦禮帖。
長孫無垢遣守謹到漪波殿送信請皇上回來書寫回執,守謹知此行頗為艱難,戰戰兢兢拖沓半日才來到漪波殿,遠遠正看見同歡佇立在漪波殿外隨侍。
同歡見守謹忐忑模樣分外得意,上前小聲請禮:「皇上吩咐過沒有要事不許叨擾,不知守謹姐姐來漪波殿有何要事?」
守謹略帶笑容,與同歡還禮:「是皇後娘娘遣奴婢來問皇上示下,朝中各位大臣家的命婦為元妃娘娘壽辰所獻賀禮該如何回執?」
同歡聽得守謹請示的事物不覺微微有些不耐:「守謹姐姐,不是我不肯給姐姐通稟,只是姐姐你也知道,賀禮回執稍晚一日並不礙事,倒是因此驚怒了皇上怕是連皇後娘娘日後也再難行事了。」
遭同歡如此嗆白,守謹胸中萬分憋悶,她只好勉強再笑:「只是不知道皇上什麼時候再去兩儀殿理事?屆時我再回稟此事也是可以的。」
同歡揚眉:「這個,妹妹也不知曉,妹妹只知此時元妃娘娘正身懷有孕,皇上不舍離去也是有可能的,也許十天半月才能想起朝事。」
守謹默默俯身,臉色已經有些陰鬱:「即是如此,皇後娘娘命奴婢送來銀霜棗餅給元妃娘娘解些孕意,勞煩妹妹替皇後娘娘轉交。」她躬身將手中五彩描金食盒送到同歡手上,隨即轉身憤然離去。
倒是同歡望著守謹素衣背影走的非常迅速似有不妙預感,她騰出手將食盒打開,食盒內倒是整齊疊落十餘枚霜糖椰絲裹住的棗餅。
同歡以指尖從食盒裡取了一枚,四下打量覺得無人便送入嘴邊舔食,糕餅入口即溶,棗香濃郁,甜酸適度,味道倒是不錯。
同歡趁無人之際將將一枚棗餅放入自己口中慢慢細細品完,才將食盒偷偷蓋好,行至漪波殿殿門,輕叩殿門外低聲稟告:「皇上,皇後娘娘送棗餅與元妃娘娘解孕。」
昇平此刻胃中正是酸氣上涌,忽然聽說有棗餅來食,倒似覺得應該可以壓些嘔意,只是聽得是長孫無垢送來的東西猶豫了一下。後宮皇后賜食妃嬪自周朝起有此先例,只是此時昇平腹中懷有皇嗣需有些顧忌,昇平瞥了一眼李世民關切的神情,心中倒有些篤定。
只要長孫無垢足夠聰明,就絕不會當著皇上的面下手。
同歡打開食盒,昇平隨意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李世民見狀立即俯身笑道:「若是好吃,只管命人去立政殿再取些過來。」
棗餅入口即融,一枚吃罷意猶未盡還想再吃。
昇平從未如此貪食過,李世民凝望她笑意眷戀惹得昇平臉上有些熱辣辣的燙,「皇上在瞧什麼?」
李世民握住昇平纖細手腕,掂量在掌心:「朕在想,若是阿鸞能因孕多吃點也好,可以讓你豐腴些。」
昇平放下取棗糕的手,嗔笑看著李世民,他繼續揶揄道:「也不必朕每次都要小心翼翼的。」
同歡正是少艾年紀,情竇初開,聞得皇上和元妃的閨房密言頓時澀紅了面頰,一時間手持食盒進退不得。
倒是昇平坦然神色又拈了一枚棗糕細品,待租戶慢慢用完才命令同歡道:「你先退去把這些散給其他宮人們吃,還需記得將上次咱們得到的貢緞雪錦送於皇後娘娘,說是本宮領了皇後娘娘惦念的心意。」
「阿鸞每次與長孫氏如此這般送來送去,何必麻煩?」出自北族的李世民不忍她總操勞這些語氣有些不耐,「若是非要還禮表示答謝,朕遣個內侍去做就是,為何你總操心這些?」
昇平淡淡笑了:「此刻與她多多往來,也好過等到臣妾生育皇嗣時補救關係,畢竟宮中萬千人都盯著臣妾一舉一動呢。」
一句話,點明昇平和李世民的心事,兩人各自心裡隱隱覺得異常沉悶煩躁。三年來長孫無垢雖不曾承寵李世民,但皇后之位坐得日益穩當。她擅長治政納賢,施恩廣名,如今朝野內外封地屬國無不頌她的賢德淑惠,昇平這個元妃雖然倍受皇上寵愛佔盡後宮風頭,卻不得不在此時小心翼翼的維持後宮難能得到的平靜。
畢竟,獨孤皇後手持利劍剖開宮人孕腹那一幕猶在昇平眼前,長孫無垢固然不敢在李世民面前如何,她也怕長孫兄妹會有些許背後動作。
偏長孫無垢似乎不曾察昇平的刻意謹慎應對,總向她頻頻示好,連帶著昇平也不得不回贈一些貢品以求安穩。
李世民對昇平的忌憚沉默不語,神色複雜盯著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昇平則靠在長榻軟枕上默然側臉,胸口鬱結連先前想要吃些酸甜的東西的胃口也沒有了。
殿內氣息瞬間凝結,彷彿觸及每人心中最不想提及的事物,寂靜無聲起來。
同歡見皇上和元妃氣氛窒緊忙躬身持食盒退去,再遣人尋了貢緞雪錦親自送去立政殿交給長孫無垢,將元妃感謝之詞一一表述。
長孫無垢命守謹賞賜同歡幾枚手釧,待同歡走後,獨自一人落寞的摟住外衣長衫,憑窗眺望,神情晦暗難辨。
夜半時分,昇平忽然覺得自己小腹酸痛,兩腿之間似有股熱流猛力湧出,她驚呼:「同歡,同歡!」
同歡披衣攙扶昇平入偏殿檢查。昇平掀起自己裙擺才發現涓涓鮮血正順雙腿流下,隨著鮮血流失周身熱氣逐漸消散,她額頭上滲出涔涔汗水,滴滴嗒嗒浸濕整個面龐,原本散亂的長發也粘住雙鬢縷縷,眼前頓覺花白成片,連腳步也站不穩了。
同歡見得鮮血慌得尖叫,「元妃娘娘,你見紅了!」
不等同歡話音落下李世民已不顧避諱闖入偏殿,他正看見昇平寢裙上赫然侵染大片血色不覺臉色大變,昇平只覺眼前明黃紗袍晃動閃過,自己已落入李世民的堅實臂彎。
她竭力想迎視他的此刻神情,只見他入鬢濃眉緊緊擰結,表情異樣憤怒和急切。
李世民將昇平用力抱起,昇平緊張的抓住他的袍袖:「臣妾會不會失去這個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李世民冷冷回答昇平:「不會,誰都無權奪走朕的子嗣。」
昇平此刻雙眼模糊,再看不清李世民憤怒的容顏,唯能聽見李世民用顫抖聲音咆哮道:「若是朕的子嗣不保,朕會讓禍首全家為咱們倆的孩子陪葬!」
昇平仍是陷昏迷人事不醒,同歡喂她的苦澀湯藥悉數吐了出來,同歡只能喂一勺,然後再以絹帕蘸去昇平下頜流淌殘葯。
漪波殿殿門外御醫們已是戰抖一團身如篩糠,因李世民此刻正雷霆大怒,他下旨若昇平母子危難,他定要整個太醫院為她們母子陪葬。
御醫恐懼的不僅是皇上難見如此盛怒暴虐,更因為昇平母子狀況確實不妙。
負責服侍的宮人接連入內,清洗染血絹帕的水盆更替而出,盆中蕩漾著半含了混合葯汁的鮮血,每出一人,李世民心中便增憤怒十分。
直到再有宮人端得血色異常濃稠的一盆出來,李世民終忍不得心中焦急,用力踹開漪波殿殿門直奔入內殿。接產嬤嬤和服侍宮人見皇上暴怒皆驚惶跪伏,李世民不顧其他,目光只追隨昇平一人。
此時昇平正慘白面色躺在床榻上,素色寢裙染滿鮮紅,榻上錦被也浸透了血污,往日清明雙眼緊緊閉闔依舊不知人事。李世民臉色發青,踉蹌走到榻邊,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手抓住昇平虛軟攤開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輕輕合攏,顫聲輕說:「阿鸞,朕對不住你。」
同歡見李世民悲傷神態只能勸阻:「皇上,元妃娘娘還不曾清醒過來,望皇上節哀才是。」
李世民並不理會同歡的勸阻,躬身附在昇平耳側,整個人面頰小心翼翼貼住她的,赤紅雙眼滿是痛惜歉疚,「阿鸞,朕該如何補償你?只消你肯睜眼看看朕,朕願為你捨棄所有,朕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一時間內外漪波殿內外宮人皆因此刻元妃慘狀抽泣起來,只是昇平卧於床榻仍是昏沉不醒,李世民跪在榻前萬般不肯離去。
被責罰的御醫皆匍匐在地,為首的穆迢揚跪在地上懸空筆尖為元妃顫抖開方,宮人熬藥必須在眾御醫監視下進行,漪波殿四周很快彌散酸苦草藥氣味。
李世民再開口已是哽咽難言,書上所說的傷心欲絕也不過如此,他恨不能自己替昇平捱住墮胎之痛,更怕此事傷及她原本就羸弱的身體。
「朕許阿鸞一切卻不曾盡責保護你,朕對不住你。」他的聲音異常顫抖,低沉的近乎干啞,心頭難以言喻的喪失之痛還無力清除。一日前,李世民還在幻想自己與昇平未出世的孩子必擁有似她的一雙美目,必是身姿如他般英氣挺拔。等孩子長大,他可親手教孩子挽弓射箭,教孩子馬背馳騁。不料美夢如此輕易幻滅,在屬於他的皇庭宮闕,在屬於他的江山權勢下,他連自己的妻兒都無力保護,傷心自然無以復加,整個人沮喪到了極致
驀然,李世民想起午後時分長孫無垢送來的食盒,彷彿明白昇平先前話語中所含的深層意思,陡然起身命同歡將食盒取來,親手將食盒摔至眾位御醫面前,面色如鐵厲聲道:「立即給朕查這棗餅里的蹊蹺!」
御醫戰戰兢兢檢驗遍地散落的棗餅,左判院穆迢揚神色凝重的跪行上前一步,抱手回稟道:「皇上,元妃娘娘此次小產只因常年身體羸弱,平日里又思慮過度致使月事不穩,胎滑難留,根本怨不得其他人,望請皇上息怒正聽。」
李世民冷冷瞧著穆迢揚,嘴角浮起笑意:「穆左判,朕知道你與長孫一家交好甚久,你無須替長孫氏狡辯,你們幾個只管查,查出來朕再與你們說。」
穆迢揚身體緊緊伏地不死心的勸導:「皇上首位皇嗣不保自是心中難過,臣唯一能到的為皇上分憂之舉便是憑經驗道出元妃娘娘小產緣由,至於皇上欲藉此事廢后此舉萬萬不能阿!」
李世民眉頭微微挑起,臉色一沉,「你膽敢教訓朕?朕問你,長孫無忌究竟許你多少好處?」
穆迢揚驚慌著辯解,「臣為大唐盡心多年卻從未收受任何賄賂。」
他的辯解壓不住李世民的冷笑:「既然長孫氏思慮的如此周全,朕此番倒要去教會她究竟什麼是聖命難違!「
不顧身後眾人阻攔李世民已疾步前往立政殿,身後內侍見狀立即低頭隨上,一列隊伍跟隨在皇上身後噤聲惶惶不敢擅動。
同歡還記得自己也曾偷偷吃過棗餅不知是不是也有問題,心中略帶忐忑,她見李世民離去,忙上前俯身給穆迢揚施禮:「敢問穆大人,此棗餅有問題嗎?」
眾位御醫以銀針試毒,以口鼻聞食后皆紛紛嘆息搖頭,「此棗餅不見一絲一毫異樣。」
同歡心中立即松下口氣,既然沒有異樣想來自己也應該無事。可隨即又提上心來有些憂慮。若說棗餅異常,皇上暴怒廢后屬事發有因,若是不見毒物,皇上如此衝動倒先落了人話柄了。她皺眉看著穆迢揚:「那皇上......」
穆迢揚嘆息一聲:「皇上心意已決,必然是想以元妃娘娘為重了。」
長孫無垢已聽聞元妃墜胎一事了,頓時心驚不已。同歡送來的貢緞還在外殿長案不曾收起,她送去的棗餅倒眨眼間變成眾矢之的,這是長孫無垢怎麼也不曾提前預料過的。
長孫無垢思量片刻立即喚守謹為自己更換身素衣卸掉釵環。她知道接下來立政殿必然要經歷一番風波,所以先要換一個素衣待罪的妝扮。
還來不及擦去面頰嘴唇上的胭脂,皇上已帶內侍驟然而至,長孫無垢見李世民面色發青的模樣心中已感不妙,整個人人木然站個半身子,還不曾躬身施禮道聲安好,李世民已揮掌而至。
掌帶勁風,長孫無垢心中淡定不肯躲閃,這一掌結結實實摑在她的面頰。常年手握兵刃的李世民不曾吝力,吃力不住的長孫無垢登時跌倒在地。她吃痛的爬起,隨即俯身叩首:「臣妾不知何事惹怒了皇上,請皇上指明臣妾。」
李世民見長孫無垢不喜不怒的模樣,深沉言語:「原以為她步步後退必然換來你的知心養命,原來不然,既然你不懂什麼是進退,朕來告訴你不安分守己的後果。」
殿門外守候的內侍聽得命,立即攜三尺白綾邁入,李世民正對長孫無垢驚恐表情臉色萬分陰冷:「你現在選擇自行了斷,朕會給長孫家留個全屍。」
李世民登基以來行事頗為沉穩嚴厲,相對戰時桀驁,人已斯文些許。今日口出如此嚴厲責難,長孫無垢不由得心驚。
雖然明知李世民不喜歡自己,卻至少在人前還和她維持內里家眷親厚的模樣,長孫無垢此時心中一片瞭然。李世民先前動手掌摑已經驚住她所有言語,再低頭,她的嘴角滴落一滴血珠正落在金石磚面暈開。
長孫無垢面對自己面前盪悠悠白綾竭力讓聲音聽上去非常平和:「皇上賜死臣妾,臣妾應當從命。只是皇上說臣妾謀害皇上子嗣,請舉證落實臣妾罪名示眾天下以平非議。臣妾自認執掌後宮三年不曾有過違任何宮規戒律的事,皇上需給臣妾留有清白顏面,給長孫氏留有朝堂餘地,不能以此大不韙罪名賜死臣妾。」
聞聽長孫氏如此滴水不露的言語,李世民目光不露痕迹的一瞥:「長孫氏,你事到如今還在推脫罪責。朕親眼目睹元妃品食你所送糕餅而致使墮胎,莫非你是在暗指朕在撒謊?」
長孫無垢俯首在李世民足下聲音低弱:「臣妾不敢胡亂猜疑,只是臣妾再妒忌元妃受寵也不敢當著皇上面下毒,更別說動手傷及皇上子嗣。皇上請想,臣妾朝外長有孫氏族一百七十餘口親眷,怎敢以此來搏他人性命?」
李世民回以長孫氏冷笑:「你們兄妹當初敢以軍變威脅朕,如今倒不敢再做任何齷齪事了?」
長孫無垢聽出李世民話中譏諷不禁緘默,許久方才悲慨道:「皇上疑臣妾心狠手毒加害元妃,臣妾自然無力辯解。臣妾也願受皇上賜死。只是臣妾魂歸陰府後,定會尋皇上子嗣託夢給皇上元妃,以證臣妾的自身清白。」
沒料想長孫氏居然言語如此犀利,李世民沉聲開口:「沒想到你居然膽敢詛咒皇嗣。既然如此,朕也不必挽留了。」
他轉身不再看長孫無垢,內侍見狀立即將長孫無垢身後青絲掀起蒙住臉面,三尺白綾正套在她的白皙頸項,兩邊內侍將白綾陡然勒緊。
更能消幾番風雨
長孫無忌接到守謹遣人宮外密報時正當午夜,午夜宮禁,閑雜人不可隨便內里行走。
只是長孫無忌擔憂妹子性命更是連通稟也顧不得,強逼魏徵隨自己硬闖立政殿,宮門守衛見他來勢匆匆自然上前阻攔,不料阻攔未果反被他擊傷數人。
直入立政殿,長孫無忌正看見妹妹正被皇上貼身的兩名內侍勒緊頸上白綾,頓時驚得周身冷汗,他見狀不禁咆哮道:「皇上手下留人!皇後娘娘乃是母儀天下一國之母,豈能皇上說縊死便縊死的?」
李世民凌厲的目光掃在長孫無忌驚惶失措的臉龐,沉聲低問:「怎麼,長孫尚書是在教朕怎麼做皇帝嗎?」
長孫無忌本是個鐵打的漢子,見到自家妹子被勒得呼吸困難眼淚含在眼圈直轉。只是關鍵時刻他怎敢與九五之尊嘴硬,聽得李世民責問不得不直挺挺屈膝下跪,「皇上,皇後娘娘她管轄六宮三年有餘,期間不曾有過半點閃失,懇請皇上看在臣和皇後娘娘的老父骸骨仍遺留在西征途中的份上,饒了皇後娘娘吧,臣給皇上叩首謝恩了!」
說罷長孫無忌以額觸地怦怦撞擊,不消片刻,金磚地面上已沾上一攤烏色血跡,黏稠不堪。
魏徵入殿後並不同時雙膝跪地,他只是無聲觀測李世民的神色,看罷皇上與長孫無忌對話神色魏徵心中已有對策,只是悄然捋了捋下頜的鬍鬚並不言語。
長孫無忌見李世民不肯就此罷休,又見不得妹子搖搖欲墜的受到白綾勒窒,他連連跪爬幾步想伸手扯開長孫無垢頸項上捆綁的白綾。
李世民佇立一旁冷冷看著長孫無忌大不韙的動作,神色已瀕臨暴怒。
魏徵察覺李世民即將動怒正欲上前為長孫無忌辯解,只見李世民此刻突然抬起手道:「既然長孫尚書兄妹情深,就陪長孫氏一同受刑吧,杖刑侍候!」
不消片刻長凳在殿外已經備好,長孫無忌被兩邊內侍脫了長袍,退了冠冕,拔去金簪,推推搡搡推至殿門外,長孫無垢見狀帶著頸上白綾青白了臉色抱住李世民雙腿,不住苦苦哭求:「皇上,臣妾願意就此服死,臣妾願意就此服死,求皇上饒了臣妾兄長和族人,求皇上,求皇上!」
內侍按住長孫無忌身體俯在刑凳上,披髮散亂的長孫無忌此時口中仍不住高呼亂叫:「皇上,且放過皇後娘娘吧!臣為皇上出生入死十餘年,身上哪道傷疤不是為大唐拼來的,皇上就算不念及長孫家先祖追隨太上皇的諸多辛苦,也想想臣的一片赤膽忠心!」
長孫無忌一番話使得李世民神色略有些動容。
疆場廝殺刀劍總是無眼,但凡能活命登至金鑾殿的人無不是身負重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尤其是長孫無忌,臨陣向來是捨命當先,以一當百,從不吝嗇以身抵擋敵軍刀箭的他數次為李世民攻下要塞,更數次救過李世民的性命,他與李世民既是君臣亦是兄弟,此刻若要再堅持懲戒長孫無忌,李世民無法面對一心擁立自己的昔日臣屬。
李世民不禁有些沉吟,魏徵趁機向前一步恭謹垂首輕問:「皇上,今日賜死皇后,重責忠臣,臣想敢問皇上,究竟是為了元妃娘娘還是為了以正宮中規矩呢?」
「魏徵,你又想說什麼?」李世民肅嚴臉色,冷冷的問。
「臣私以為,皇上若是為元妃娘娘賜死長孫皇後娘娘,重責長孫尚書是再正當不過。今日賜死皇後娘娘一事不過是皇上微動意念,卻能藉此震攝前朝後宮,以至宮闈眾人從此無不忌憚元妃娘娘,更無人不知她喜歡仗皇上寵愛逼死皇后,以自身緣由讒害忠臣,從此以後無人敢與她作對,黎民百姓更是日夜祈禱忠義朝臣千萬不要中了元妃娘娘的陰毒計謀以求自保。如此一來,內起皇宮,外至天下,誰人敢再欺辱元妃娘娘?怎能不算好事一樁呢?」魏徵捋了捋下頜鬍鬚,笑道。
李世民冷笑,揚起嘴角睥睨魏徵一眼:「魏徵,你以為你說的反諷朕聽不出來?」
魏徵聞言立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伏地叩首,口誦道:「若能聽出來臣在反諷皇上,說明皇上乃是明君。」
良久之後李世民冷笑一聲,隨即淡淡開口:「朕為的是綱常,與元妃無關。」
魏徵微笑昂起頭,眼中閃過狡黠光芒:「若是以正綱紀,皇上殺了皇后更是再妙不過。」
長孫無忌聽見魏徵滿嘴瘋言瘋語不禁怒了,此刻雖然身後內侍已經開始杖刑,竹棍敲擊臀部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他猶如不痛不癢般狂吼:「魏徵,你箇舊朝亂子,休要胡沁!否則我長孫無忌做了陰間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杖刑所用竹仗,需實心中細韌竹,雙邊磨圓持在掌心用力抽打,每一下必然抽得皮開肉綻,隨即打入肌骨。被杖刑處不僅肉開,筋骨也疼痛至極,有人更是為之起名皮肉雙綻。施刑的內侍善於掌握力度,輕責重罰內心分得清楚,輕責以杖心擊打,雖重力卻易治癒養好,重罰則以杖尖抽打,如此一來疼痛加劇,連周邊皮肉也變成青紫,再難恢復。
今日皇上命令重罰,內侍們施刑自是分外賣命,他們用盡臂膀的所有力氣直抽得長孫無忌雙股間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見他還有力氣口出惡言,更是加重手勁狠狠揍下。
魏徵回首瞧一眼長孫無忌心中暗聲厭煩,回頭繼續向皇上說道:「元妃娘娘不幸小產,皇上以此正後宮綱紀並無過錯,但殺皇後娘娘扶正元妃,此舉在世人百姓看,可是亂了社稷綱常,正所謂正妻庶室終究有別。皇上此舉猶如將元妃娘娘置於油鍋煎炸,恐再難保全肌膚顏面。」
「魏徵,你如此幫長孫尚書,他未必領情。」李世民深蹙眉頭,對魏徵的辯解似笑非笑。雖然皇上在笑,但魏徵明白若自己此時說錯一句,他必然翻臉無情。
「臣方才與太醫院探聽過,皇後娘娘賜食元妃娘娘的棗餅里並無發現紅花麝香墮胎常葯。」魏徵不躲不閃,抬頭迎上李世民質問目光,坦然詢問,「既然如此,皇上是否能等查明元妃娘娘小產緣由再賜死皇後娘娘呢?」
李世民怎不知道這是魏徵的緩兵之計:「若是朕說,朕不想查明呢。」
魏徵嘴角依舊噙笑:「也就是說,皇上明知皇後娘娘無過也必須廢后?」
李世民若無其事的回答:「朕確實想廢后。」
長孫無垢原本攥緊李世民衣襟的十指慢慢放下,整個身子癱在李世民龍履旁再無力掙紮起身,臉色異常慘白。長孫無忌被重力杖責幾十下血流長凳,散發披額、怒睜雙目定定瞧著李世民。
今日只是長孫兄妹挑釁聖威不足為據,但如果姑息養患必然會有更多的人以為昇平性命猶如草芥隨時可以取之替之,他為庇佑她,不惜任何手段拔出所有隱患。
魏徵緊鎖眉頭停頓片刻,當即起身拊掌啪啪兩聲道:「好,皇上,果然是為了藉機弄巧。只是不知皇上是否有想過為元妃娘娘積福納德為未來子嗣求個長生百歲?」
「什麼意思?「李世民冷冷看他:」魏徵,你想咒朕的皇嗣嗎?「
「漢代呂後為博太子劉盈活命賜死戚姬趙王如意,不久後漢惠帝身染怪疾離世。拓跋氏閔室正妻曾縊死妾室不久后自身難產,將拓跋長子嫡孫憋死腹中。此例可證,毒殺他人性命必報於自身,皇上乃是天子,皇天庇佑自然不會蒙受劫難,可元妃娘娘身體羸弱,怎能抵抗天罰地懲?焉知下個腹中子嗣會安然渡劫?「魏徵將昇平為唯一挽救長孫氏性命的殺手鐧,賭的就是李世民關心則亂。
李世民聞言思索,與魏徵對視半晌方才緩慢轉過身去,一字一句緩緩道:「若非朕知你魏徵的為人,朕幾乎以為是你與長孫兄妹為黨專與朕為難了。」
魏徵笑意淡淡,弓腰上前施禮:「皇上,其實,臣想救的是元妃娘娘。」
李世民頜首:「你一番苦心,朕也明了。是朕將她置於烈火之上,怪不得他人過於忌恨。」
魏徵覺李世民情緒已有鬆動又加以暗力:「若是皇上仍覺得余怒未消,可先將皇後娘娘捆縛暫壓立政殿,待元妃娘娘清醒再做定奪。」
李世民低頭看長孫無垢守在一旁痴痴獃呆的模樣,又瞥了瞥長孫無忌徐肉模糊的脊背沉色斥責:「且將你們倆收押,至於能否得生端看元妃處置。」
守衛在李世民身邊的眾內侍聽令湧上,一把將長孫無忌由長凳上掀下。俯身在地的長孫無忌非但不領旨謝恩,反而朝眾內侍重重哼了一聲,帶著半身模糊血肉向前跪爬了幾步,俯身在殿門外:「皇上,臣等不到元妃娘娘處置了,要殺要剮悉聽皇上吩咐就是。」
李世民原本緩和的面色再次冷肅,不怒反笑看著他,「長孫無忌,你又想做什麼?」
只見長孫無忌硬挺著脊樑直勾勾看著皇上道:「皇後娘娘識大體本無罪,為什麼讓她由一介妃子處置?臣衝撞皇上,又為什麼輪到後宮來懲戒?皇上若是真的讓元妃來處置我兄妹二人,不如直接結果我們兄妹的性命!」
魏徵聞言倒吸口冷氣,立低身即窺探李世民神情,只見李世民緊皺眉頭沉思片刻,一字一句沉聲:「你想違抗聖命?」
「是,臣寧願自裁。」長孫無忌的回答擲地有聲,由散亂長發里抬起赤紅雙眼:「臣願意揮劍自裁,也好過受此大辱。」
李世民怒極反笑,「好,那朕隨長孫尚書的心意,來人,送長孫尚書就此上路吧。」
長孫無忌忿忿垂首服刑,身後侍衛反而不敢上手。在皇後宮斬殺皇后兄長,此舉萬分不尋常。眾人面面相覷,猶豫是否該在皇上面前出刀割斷長孫無忌的喉嚨血濺立政殿,也猶豫若不動手是否會惹怒聖意,以致大禍臨頭。
「皇上,長孫尚書只是氣憤難平,並非真心真意求死……」魏徵遲疑道。
「魏徵,你難道還看不出長孫尚書現在是在逼朕出手嗎?朕今日如果不殺他,他必定會持寵而驕,他日廟堂之上凡有功之臣再難以君為綱了。」李世民笑了出來,以笑意將他求情駁回,手起示意:「行刑!」
長孫無忌的私心在此一刻已昭然若揭。
李世民起初念及長孫氏勞苦功高不忍責罰長孫無忌,魏徵適時為長孫氏分辯便藉機放過他們兄妹兩人,豈料長孫無忌再步步相逼,句句話直刺要害。在他口口聲聲忠君效國的虛張聲勢下掩蓋的是萬般謀算。此計妙於,若能激怒李世民因元妃小產將南征北戰功臣的嚴懲,屆時必然引發朝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同僚們憤然,發泄目標更是直指元妃,輕則由李世民虢掉元妃封號,重則逼李世民輕取元妃性命。
長孫無忌心思如此陰沉,遠非表面所顯現的那般率直,今日李世民這個九五之尊仍留足於此尚且敢言語挑釁,若是他日李世民龍馭歸天,子嗣落入長孫無忌手中,必是被挾持做一個傀儡皇帝。
執掌江山的李世民怎能容這樣的重臣日後操縱朝堂?
魏徵顯然也已察覺事件原委真相,不由得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魏徵始終以為長孫無忌不過是性子粗獷,為人不拘小節的武將。攜自己前來闖宮不過是因為救妹心切。不料長孫無忌竟然善用周邊眾人有能之士為自己鋪就登天道路,險一些,魏徵他自己也成了長孫無忌達成心愿的墊腳石。
魏徵頓時僵住,再看看李世民臉色發沉沉默不語。他臉色發青,當下屈膝跪倒:「皇上,望請息怒。」
萬不能在此時被長孫無忌輕易激怒,否則,果真中計,元妃娘娘性命就不保了。
李世民緊緊抿唇,他心中也明白魏徵意思,壓抑自己心中怒火。半晌方才露出笑容,語聲卻冰冷透骨:「長孫尚書,你若是真想自裁,就自己動手吧。」既然想借帝王手實現心中慾念,就要在皇權面前輸得起。
長孫無忌一愣,料不得皇上居然突然同意他自裁。旋即他瞥了一眼長孫無垢,但見長孫無垢也在看他,兄妹二人對視各自心中驚訝,長孫無忌明白自己已經惹怒皇帝,一旦李世民翻臉便真惹火上身。他漲紅臉戛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世民攔住長孫無忌的話尾:「長孫尚書,這是你自己一心求死,朕允諾而已,與朕又有何干?」既然想要以死脅迫,也要有以死脅迫不成的準備。李世民笑著看長孫無忌臉色反覆變換不定。
長孫無忌被李世的民言語逼至無法迴旋餘地,眼見皇上不肯就範,而自己設下的圈套正落在自己頸項勒住呼吸,長孫無忌立即焦急的救助魏徵,怎料魏徵得知自己被陷害再不願看他,隨後長孫無忌又目光掃過李世民,李世民已一改不久前的陰沉面容善意含笑:「怎麼,長孫尚書又不想自裁了?」
長孫無忌被譏笑心中不覺恨恨,臉皮脹紫,只得硬著頭皮將身邊侍衛所攜帶長劍緩慢從劍鞘里拔出橫在自己的頸項上。
他回首再望一眼長孫無垢頸項上的白綾,不禁有些泄氣長嘆:「早知今日咱們兄妹是這樣的下場悔不當初……」
「皇上!」此時同歡忽然從殿外急急奔來,未等開口看見眼前景象,心中不禁感嘆元妃娘娘果然料事如神,她立即撲通跪倒在李世民面前稟告:「皇上,元妃娘娘現在已經蘇醒,遣奴婢請皇上過去探望。」
李世民心中自是迫切想見到昇平,聽得她已醒來立即掀袍離開,在殿門處他驟然駐足回首,冰冷的目光直逼長孫無忌手上動作:「長孫尚書,朕去昭陽宮探病,至於長孫尚書自裁與否,與朕無干。」
長孫無忌當此節要時刻再不能說任何反駁言語,眼睜睜見李世民已經匆匆離去,劍鋒仍猶豫著該否該橫過結果自己。
魏徵待李世民走遠木然起身,見長孫無忌手持長劍仍在猶豫,便上前握住他手中劍柄,低冷聲音:「算了,皇上已經離去,長孫尚書也不必在人前演戲了。」
長孫無垢脖頸上的白綾還在纏繞,但兩旁眾位內侍雙手已經放鬆,整個人愣愣坐在地面,不敢相信李世民對自己竟然這般。
魏徵回首望望長孫無垢又瞧瞧眼前的長孫無忌,嘆息道:「長孫尚書這一招兵行險棋果然做的妙,我魏徵險些也著了你的道兒。只是魏徵在這裡還要奉勸長孫尚書一句,此時此刻,你與皇後娘娘皆無力與元妃娘娘抗爭,今日……怕又是她有心救了你們。」
長孫無垢幽幽嘆口氣,看著李世民的背影漸漸遠離,只覺得無奈:「本宮倒寧願就此死了,也好過日日如此懸著性命。」
聽見昇平醒來,李世民心中急迫,恨不能自己的車輦快些奔至漪波殿將她摟入懷中。車駕至殿門口不曾停穩,李世民人已跳下去,他步履匆匆繞過匍匐在地的宮人內侍直奔昇平床榻。
血腥氣息猶濃的漪波殿大殿內寂靜無聲,眾位服侍的宮人和嬤嬤先行退去,已經換過乾淨衣裙的昇平艱難睜開雙眼望著匆匆趕至的李世民,良久,才慘然一笑:「孩子沒了。」
李世民不覺聲音略帶低啞,小心翼翼向前一步「不怕,阿鸞還有朕。」
昇平將哽咽含在自己喉間,鼻子發酸:「臣妾知道孩子沒有時便想,幸而臣妾還有皇上……」
李世民低頭坐在榻邊將昇平摟入懷中,渾身不住微微顫抖:「朕愧對你們母子。如果不是朕無意中將你置於尷尬之境,你又何須日夜思慮過度致使墜胎?是朕錯了。」
昇平迎上李世民焦灼的目光:「思慮過度是臣妾天生本性如此,並非環境所致,也正因如此,怕是下一個也未必能保全得住……」
他以手掌擋住她的嘴唇顫聲回答:「朕相信,下一個皇嗣定是健康平安的。」
李世民眼底深切愧疚安撫昇平悲慟的心,雖心中尚有傷感也只能將淚水吞入腹內。昇平不知自己何時身體里已經孕育生命,又不知何時那生命如短暫燈火般熄滅無痕。也許,這便是所謂的輪迴報應,報應她以亡國女身份入主新朝後宮,報應她輕易將自己的信任許以敵人。所以父皇母后在天之靈連半分楊氏血脈也不肯分予她得到。
昇平慘笑,越笑越急,李世民驚覺昇平異樣死死抱緊她戰慄的身子,兩人就這樣直挺挺坐在前夜仍殘留幸福的床榻上,接受眼前剛剛失去骨肉的悲痛。
昇平漸漸停下笑,整個人僵在李世民懷裡,許久許久,才輕輕推開他的臂膀:「放過長孫無垢吧,她至始至終只是個再悲哀不過的女人。」
李世民眉心蹙緊:「這次她雖然脫得了干係,但朕本來是想藉此廢后的。」
昇平閉上雙眼搖頭:「為何廢她,如何廢得了她?長孫無垢素行比臣妾更適宜後宮,而朝堂外又有兄長臣屬一干眾人的支持,便是她因賜食將臣妾誤致流產可以關至北宮也不至廢后。皇上此舉定會惹他人非議。」
李世民頜首,直直盯著昇平:「那魏徵倒是與阿鸞說的相似。」
昇平提起一口氣勉強道:「其實皇上你何嘗不比我們還要明白其中厲害關係,只是皇上關心則亂,一心想為昇平許個后位,顧不得那些虛言罷了。」
李世民思及長孫無忌在立政殿逞強的一幕面色陰寒:「長孫無忌此次居然膽敢挾令逼朕差點廢了你。」
昇平淡淡笑了,對此並不以為然:「若是臣妾還有一位兄長在世,怕也是會如他一般為妹子殫心竭慮,罷了,臣妾今日本是生辰,眼下只想求皇上許臣妾一樣恩榮。」
李世民貼住昇平的額頭鄭重承諾:「說罷,朕願意許阿鸞所有。」
「也不必所有。只是臣妾以後就住在漪波殿了。長孫無垢身處立政殿狹小偏窄,而臣妾居住的昭陽宮寬敞明亮,實在太過顯眼,在朝堂上也是百官心中的詬病,皇上將長孫無垢移宮吧,昭陽宮隨她去住。」
李世民小心翼翼握住昇平纖細的手指貼在自己面頰,緘默無聲,眼中分不清是惱怒朝堂多事還是憎恨長孫氏逼昇平太甚。
昇平輕柔一笑:「臣妾今時今日才知道,人生在世需為子孫積福納德,臣妾尚且期盼不久后能為皇上再添一位子嗣。」
他以手指按住她慘白嘴唇,他憐惜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眉間:「此事因朕而起,朕願為咱們的孩子祈福。只是漪波殿冬日陰冷,阿鸞身體虛弱不宜長住。」
昇平輕輕搖頭,對李世民的眷顧有些抗拒:「陰冷之所只需點燃炭火取暖即可,若為人忌恨又怎有良策能夠逃脫?此處風景甚好,臣妾住定了。」她不再說了,雙眼堅定的望著他。
李世民思量許久才低聲道:「既然阿鸞堅持,朕也一同住在漪波殿,與你取暖。」
皇上下了一道近乎轟動朝堂的聖旨,願與昇平同住漪波殿。日後除上朝外不會離開漪波殿半步,更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元妃休養。如此一來,元妃在後宮風行更勝,明明墜掉皇嗣,卻得了皇上無限恩寵,也算是失以子得以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