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陡起風雨暗潛意
昇平這邊還在猶疑如何理清自己與廣哥哥的情勢事,棲鳳宮陪讀高若環承幸太子的風流韻事卻先敗了。
昇平和楊廣那日窺破春事赧然離去后,身後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覺暗自通稟了正在朝堂議事的皇上楊堅。
朝堂之上,皇上與獨孤皇后正在聽取戰報,北蠻河東起兵,攜重軍卷土來襲,問遍滿朝文武卻無一騎迎擊之師膽敢出列。
雖當年隋軍驍勇善戰一舉奪下京都,奈何坐上寶座的楊堅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下令還兵於民,褪甲耕種交稅,力爭促收國庫糧倉。此時侵邊事發突然,再瞬間聚結兵力難度堪比登天。
滿朝文武正焦頭爛額之際,高相出列拱手稟告其長子願以身擋敵,不收復北疆,馬革裹屍亦不回還。
高相更是信誓旦旦太子楊勇也願替皇上親征,以彰顯天闕皇家威嚴,所轄國力強盛,令外族人不敢小覷。
楊堅對太子楊勇胸懷國事願親自代父出征北蠻心感欣慰,當著眾朝官稱讚楊勇有擔當堪成大器。
恰在此時聽聞密報太子此等穢亂宮闈之事,楊堅立即勃然大怒,順手摔了龍案上的銅鎮,氣沖沖率領眾人恨恨趕到太子東宮求證。
太子東宮,赤條條糾纏於一起的太子和高若環猶然趴在凌亂書籍上沉浸你濃我濃之中,兩人全然不顧羞恥顏面肆意嬉笑。不等宮門外內侍通稟,一干人等已經呼喇喇衝進去將兩人衣不蔽體的抓個正著。
「父,父皇!」抬眼看見驟然出現的眾多宮人和皇上皇后,太子楊勇話語也說不利落起來,他與高氏忙不迭各自穿衣。慌亂中又忘了中衣長褲,上身只著一件長衫,光著雙腿匍匐跪倒在地,動作過猛,長衫掀起,后臀露出,顧得前又顧不得后的狼狽模樣實在不成個太子體統。
楊堅瞧見太子楊勇形狀齷齪不堪,與高相口中能擔大業的形象差距甚遠,不由的雙眉緊擰,指著哆嗦成一團的太子大罵:「混帳東西,虧得高相還奏你能領兵親征,瞧瞧你現在狼狽樣子哪裡能當此重任?說那些光面堂皇的話有什麼用,說到底不過是個道貌岸然之徒的惺惺作態罷了,來,來,來,傳高相擬旨,朕今日必須廢了這個荒唐的逆子!」
太子楊勇深曉廢太子的厲害,忙不迭向前連爬幾步,拽著母后裙角百般叩首求饒,獨孤皇后厭惡的退了兩步,用力掙脫楊勇的手指別臉緘默。
「母后,兒臣都是受她人引誘才做出這樣荒謬無恥之事,雖是無稽,但求母后替兒臣求情阿,讓父皇寬恕兒臣吧!」楊勇邊說邊哭,涕淚橫流,全然顧不得太子形象,□的身體更是在金磚地面上扭做一團。
若環不曾想太子竟會如此窩囊,不過片刻轉眼,恩情已然不再。衣衫不整的她羞憤之下頓覺情急,停住抽泣一口用力下去欲咬舌自盡,期盼能保全高家顏面。
獨孤皇后眼尖,立即示意隨身服侍多年的榮國夫人端木秀榮上前阻攔:「此刻你若死在太子宮,叫你姐姐在東宮再怎麼做人?」
若環不住哽咽,嘴已被榮國夫人撬開,以若環脫下的貼身小衣塞住,再碰不見舌頭方才放手。
面色陰冷的獨孤皇后對榮國夫人冷笑道:「秀榮,你還不快去去佛堂給太子妃送個信?別的且不用多說,跟她說聲恭喜吧!」
端木秀榮領命前去太子妃修身的佛堂送信,太子妃高若辛得信立即火速趕到書殿。
人還沒等步入殿門,已經眼見著半蓋著衣袍遮掩雪白身軀的妹妹正匍匐在地被宮人鉗制,髮髻散亂,嘴中還塞著粉色胸衣,頓時驚得手腳冰涼,腿也差點就此軟下去。
她垂眸再瞥太子惶惶模樣,心中立即明白事情原委。屈辱,委屈夾雜一起說不出心中滋味。最終還是哽咽一聲,軟綿綿的跪倒在獨孤皇後身邊,與太子並頭不住的哀求叩首,「母后,臣媳疏於管教妹妹罪該萬死,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千萬不能再作聲張,求母后好歹給太子殿下留些顏面才是。臣媳不敢替妹妹妄求名分,但木已成舟,萬一她再有了身孕,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子嗣,皇上和母后的親皇孫……」
「母后,母后,替兒臣求求父皇!」太子楊勇也在一旁哀哀之聲不絕,不過他卻想的是自己日後的前程。
「母后後來怎麼做的?」昇平聽到此處,回頭瞧著正在為自己梳頭的永好,非常好奇事情的結果,永好手持玉梳蹩眉想了想:「這個,奴婢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皇後娘娘念在高相薄面恩典高家榮耀,由太子納高氏做雲妃吧?」
昇平泄氣的回過頭,對著銅鏡里的自己長吁短嘆,任憑永好為自己插上步搖鬢環也不高興:「如此處置倒是母后難得的開恩,只是怕若環姐姐反倒是不肯了,勇哥哥怎能那樣負心氣人?說話也顛三倒四的,分明那日……」
「那日怎樣?」銅鏡中永好停了動作,不解的抬頭問她。
昇平察覺自己失言,連忙用手遮掩自己慌亂,似是無意般鼓搗銅鏡前的小玩意:「那日是他錯在先唄。」
「其實太子殿下也沒什麼錯,若環也未嘗真傷了心。這不,若環今日在東宮謝恩入侍了,怕是還需由皇後娘娘做個樣子給朝堂內外看。此次雲妃之所以能名正言順入主東宮,無非是皇後娘娘給高相留了些許顏面,天下臣民誰人不知呢?高氏姐妹能娥皇女英服侍太子殿下也算一件幸事了。」永好的梳子停在昇平頭頂,視線眺望窗外想了又想,不得不再次感嘆:「倒是可惜了先前服侍過太子殿下的那個程萍兒。」
昇平聞言不禁怔怔,竟說不出半句。
曾有東宮宮人程萍兒被太子寵幸先孕,因身份低微被獨孤皇後下旨在永安寺縊殺。
說到底,高若環之所以能幸運晉陞雲妃入侍東宮,只因背後是整個高家的顯赫身世做靠山。即便母后對她不端行為再百般不悅,也需思量大隋朝內里堂外無不仰仗著高氏門楣。
當年高相高熲與獨孤家有門楣之約①,獨孤皇后與高相更是從小相識。高熲內里倒戈策反朝臣迎父皇進宮,父皇更是欣然允諾若得天下便以異性兄弟相稱。
如今父皇登基十餘載對高家恩榮有嘉,先遵高相義寧縣公,再聞高氏長女高若辛賢良淑德入太子宮為太子妃,長子高表仁承父昔爵官拜左領軍大將軍,迎娶郡主楊氏②,高家一躍便成了除獨孤皇後母家獨孤氏外另一個龐大的外戚世家。
每想到此處,昇平愈加覺得心情煩悶,朝堂之事鬥來鬥去無非各自利益所絆,她懶得去想太多。如今看來此次變故最大的受益便是若環果真留在東宮,還意外保全自己的性命。
哪怕若環姐姐現在再心有不甘,終究也算得一件美事了……
豈料昇平再度錯想。
卯時三刻,昇平去太子東宮慘加冊封雲妃典儀。
因是太子宮內冊封雲妃,又是為彌補醜事做的表面功夫。所以並未多請內外命婦女眷,只有昇平隨母后坐於主席,殿前太子妃高氏恭謹佇立,旁站司儀太尉證辭。
太子妃高若辛親手為妹妹親手加釵冠,兩邊再有嘉貞公主,端慶公主二人陪同,為雲妃加佩授綬。
禮官向前一步,高宣上諭懿旨,賞賜雲妃冊封寶冊,規矩典儀洋洋洒洒許久未停。兩邊編鐘檀板鼓樂所奏皆是喜慶鳳朝凰的宮樂,雲妃若環跪於大殿錦毯之上等命受封,殿內除禮官宏亢之音無人再敢擅語。
昇平偷眼窺瞧若環姐姐容色。今天的若環與那日□熏染緋色面容全然迥異,非但沒了先前在棲鳳宮陪讀時的靈氣,反而如同穿上雍容禮服的枯草娃娃般任人擺布。
鳳釵步搖映襯垂低的眼眉無神無色,俯身伏地的手臂又顫又抖,不見絲毫雀躍歡喜。太子妃若辛平心靜氣為妹妹別上釵冠,又以小指胭脂鈿點了額抹,姐妹兩對視,又各自撇開冷冷目光。
禮畢,再由獨孤皇后親手冊封。獨孤氏隨手掂起寶冊睥睨下方佇立太子妃,停頓片刻才將寶冊送出。
太子妃高氏被獨孤皇后凌厲目光逼視良久,心頭不免揣揣,她唯恐自己留過失把柄於上,只得垂首身處雙臂畢恭畢敬將寶冊接過。
昇平無意間察覺手握寶冊的母后臉色猶如被寒冰覆蓋,而親手奉接的寶冊的太子妃高氏以緘默不語遮掩心中恐懼,寶冊橫於二人手間似燙手山芋,不接不送,始終停在半空中。獨孤皇后和太子妃兩人目光均同時投向跪倒在地的高若環,各懷心事。
兩邊的嘉貞公主端慶公主見狀更是噤聲,目光忍不住來回在婆媳三人之間掃掠,神色頗為忐忑不安。
殿下匍匐在地的宮人皆腹誹高若環意外得幸太子榮升雲妃,因此巴不得獨孤皇后就此給高若環難堪,宮苑秘聞,后妃爭鬥,她們這些宮人最喜聞樂見不過。
由此看來,大殿之上真正為高若環冊封高興的,怕只有昇平一人了。
獨孤皇后睇了一眼太子妃,揚手將寶冊往面前一送:「太子妃日後也算多了個膀臂,莫要再出紕漏才是。「她似笑非笑的點撥高氏。
高氏舉寶冊抬過頭頂俯身謝恩,三叩謝后才戰戰兢兢答:「遵命,母後娘娘,臣媳日後定會萬分小心,杜絕此事再生。」
「知道小心謹慎就好,怕的是,你再小心也小心不過某些有心人去。」獨孤皇后別有深意的笑了,將有心人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太子妃高氏臉色頓時青白交錯,狠狠盯著眼前寶冊,恨不能就此摔了才能平心頭鬱結。可她知曉,忍得萬丈怒火終得一尺鳳座,即便心中再不願,也必須將典儀支撐下去。
她疏離恭敬的從獨孤皇後面前起身,捧起自己親自為妹妹討來的名分,面色凝重的送到高若環面前。
若環仰視,驚見姐姐眼中凝聚氤氳淚意隱忍不落,心中不由痛慟,不能為自己給姐姐帶來的羞辱辯說,更無力對姐姐所受傷痛進行安撫。她咬緊嘴唇,悔恨的低下頭。
獨孤皇后對高氏姐妹不理不睬。閑適拉過昇平的手,漠視正在行進的典儀,關切詢問:「怎麼,本宮聽永好說,那日你身體不適?」
此刻殿上階下跪了密匝匝的宮人內侍,昇平被母后突然問及月事一時窘迫難以回答。她忸怩的坐在獨孤皇后膝畔只是默默搖頭,獨孤皇后抬頭似在思量什麼,緘默片刻后便道:「下月龍門大開,廣納天下文人賢士,母后與你父皇說,若是有鴻學才士,早早命人定了人備選。」
昇平盯著自己膝前粉色綾羅桃影紗出神咬了嘴唇:「阿鸞不要,阿鸞有哥哥們就足夠了。」
獨孤皇后抬眼蔑然的瞥了瞥,原本舉起的茶盞輕飄飄摔出去,冷哼一聲:「就像太子這般娶姐占妹你也是足夠的?」
茶盞摔於地面,並未碎裂,咕嚕一圈碰在太子妃裙擺上,殘留茶汁瞬時將潔色裙裾染成灰綠。
原本還算喜慶的調子頓時啞然噤聲,受驚嚇的樂師紛紛跪倒胡亂叩首謝罪。
太子妃高氏即不能跪倒替太子和妹妹的荒唐作為賠罪,又不能站立原地忍受莫名羞辱屈辱,眼看著左右宮人皆側目等她做些反應再隨之來做,以求無錯。尷尬視線全部凝結於一處,似能將太子妃柔弱的身子戳出個洞來。
高氏羞憤之際不由緊咬下唇,身子戰慄搖晃卻又無處可躲,狼狽不堪的她只得埋怨的回首瞪了一眼跪倒在不遠處的親妹子。
昇平不知她此刻可會痛恨自己的妹子,若不是若環失了德行,太子妃高氏原本可以不必成為母后當眾嘲諷的笑柄,甚至不必如此誠惶誠恐忐忑不安,所有一切皆因許門出了個罔顧門楣尊嚴的女兒。
見母后仍不肯罷休,昇平低頭拽拽她的寬大綺麗袍袖:「母后,阿鸞想去母後宮中……」
獨孤皇后從未寵溺過她更不會縱容她,偏在此時她卻冷然頜首,「好,阿鸞和本宮一起走吧,本宮看不得假模假樣的姐慈妹恭,明明心裡嫉恨,何必做出賢良的模樣給世人!」
眾多宮人悉數隨獨孤皇后低眉順眼的離去,昇平緊跟母後身邊不由回頭張望駐足不動的太子妃高氏神色。
雖是昇平好意為太子妃解圍,卻分明看見太子妃面容陰鬱,沒有絲毫感恩之意,一時間心中也有些不痛快,昂頭疾步走出大殿。
未等走上幾步,殿內忽地發出清脆迴響,似是有人面頰被掌摑之聲,昇平想要再回去查看,一把被永好悄悄拉住寬大袖子。同行的獨孤皇后聽聞聲響停頓腳步,昂首冷笑:「呵,教訓的好!本宮還以為她能裝賢惠,能忍得了許久呢!」
昇平默然恭立一邊,心口驟緊,莫非剛剛那聲音正是太子妃掌摑妹妹若環?
但見獨孤皇后似笑非笑對她說:「可見,此事於女人,哪怕是念佛也不管什麼用的,佛心腸的人也照樣忍不住和他人分享丈夫!」
高若環的性命自是保下了,太子春謀內眷被泄密一事卻始終沒人知道是誰慫恿的風雨。
事情完畢,皇上余怒未消,太子楊勇被罰禁足東宮一個月,高相力薦太子親征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獨孤皇后礙於高家顏面冊封若環的典儀也如常舉行完畢,那個告密內侍隨後失足落水斃命,於是,所有變故源頭在偶然無意間全部消失殆盡。
對此昇平不是沒有懷疑過,那日春事,唯一知情的人,唯一目睹的人,除了她和楊廣再沒有別人……
早聽諒哥哥說起過,太子哥哥楊勇因高氏擁立自詡皇命在身,為人霸道,行事荒誕,在廟堂周遭早已頗多怨言。廣哥哥深為舅父獨孤陀喜愛,大覺太子為人荒唐愚鈍、心胸狹隘不宜為君,反倒是為人謙卑知禮的晉王楊廣善於行事,堪以重任。
高相和舅父在朝堂上劍拔弩張,也將烽火延至內宮兄弟,再想想那日情狀,莫非,此事是廣哥哥與舅父一起謀划促成?
思及至此,昇平當即對自己貿然懷疑廣哥哥品性感到羞愧,廣哥哥為人始終溫潤如水,心情平和時更是少言寡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面帶笑意並不與人爭辯是非。
這樣的他,必不會是那個告密的人。
況且,告密對廣哥哥來說也沒有任何好處,太子哥哥與他是至親兄弟,同父同母的同胞親手足,廣哥哥怎麼會有齷齪心腸陷害長兄,太子哥哥也不會有怨憤猜疑二弟。昇平想到此處,心也放了下來,坦然笑笑。
此時離她及笄剛剛過了三個月,不經意間竟似過了三年,無憂無慮的生活似乎不覺中忽地消失不見了。遭逢此次突變后昇平覺得自己長大不少,凡事難免多了一點點憂慮與無奈。
索幸她還有父皇母后的寵溺,愁苦之事也不算多。惱人的憂慮才漸漸淡化而去,留下的也只是在廊下對著夕陽默默感懷自己青春易逝。
和,再也見不到若環姐姐對綉女紅的傷感。
只是不知道,在那般尷尬環境中,肩負姐姐嫉恨,太子薄情,心高氣傲的若環姐姐還能撐得了多久……
①北周末年,高熲隨獨孤氏門楣下侍奉,門楣之約,即舊主門客關係。
②高仁表,高熲之子,娶太子楊勇女兒郡主為妻。此處改寫為,太子楊勇娶高熲女兒為後。
鳳巢鳩占惹嫉生
楊廣從昇平身體不適后,再也沒來過棲鳳宮。
昇平還記得廣哥哥離開時溫潤帶笑的眉眼,也記得廣哥哥在自己耳邊沉沉的叮囑:「這些天少玩水、多休息,別胡思亂想的,從今日起阿鸞是大人了呢,要學會長大,知道嗎?」
他那夜獨自趕回晉王宮,昇平連忙吩咐永好把自己常用的紗燈送過去,那盞紗燈是北周宮人手工製作,竹笢鎏金的宮燈沿框圍貼四層碧影蟬翼紗,又以八角嵌珠玉做環鐺佩鈴,昇平見后非常喜歡它的艷麗顏色,偏母后卻嫌製作過程太過靡費,命人四處搜羅了全部燒毀,幸而永好當時機靈悄悄藏起一個,才能讓昇平夜裡閑暇時赤腳挑燈觀星。
楊廣走時,昇平沒有來得及送,如今想見他,機會已經難得。
據說太子哥哥被父皇禁足東宮后,廣哥哥便藉由舅父大力扶植,隨父皇坦然邁入朝堂聽政問諫、指點江山。忙碌的人,自是沒有機會與昇平再度笑談春秋,更別說悉心安撫寬慰了。
幾日看不見楊廣,昇平心中有些慌亂,恰逢秦王楊俊要迎娶驃騎將軍崔良律之女崔氏為秦王妃①,她決意趁俊哥哥大婚時和廣哥哥見上一面,說幾句貼心的話。
主意打定,她竟比俊哥哥更期盼大喜之日的到來,夜裡幾次把永好喚醒,兩人秉燭細細研究了該穿哪件外裳哪件敝屣裙才能讓廣哥哥驚艷。
小女兒家本來就是如此,到了那日更是從寅時就開始沐浴更衣,搜羅了自己最喜愛的瓔珞戴上,又找了楊廣曾送過她的碧色玉簪插在髮鬢上,穿好外裳長衣匆忙牽了永好,兩人笑呵呵的徑直奔向秦王宮。
俊哥哥的宮裡果然熱鬧非凡,處處布滿迎娶秦王妃入宮的艷麗紅色,向世人喧告此事是大隋朝又一大喜慶盛典。
身處喧鬧的昇平四處搜尋並沒看見楊廣人影,鼓樂聲鬧得她有些泄氣,想來廣哥哥可能是去東宮探望被禁足的太子哥哥,她悄悄甩了永好的手,提裙趕忙穿去東宮找他。
太子東宮與秦王宮無非一牆之隔,東宮宮人內侍又對昇平皆已熟知,見她突然而至悉數默聲跪倒,為首內侍正準備通稟,昇平卻調皮的噓聲。
在秦王宮見不到他們,怕是兄弟倆正偷個空閑對弈搏殺,想要失信於俊哥哥,她偏要堵他們一著,讓他們羞愧自責。
也沒用內侍通稟,她滿面笑容轉到正殿,但見殿內空曠,微風拂起簾幔,內里並無一個人影,整個東宮大殿冷清清的有些森意。
昇平失望的思索片刻,又摸索向右殿走去,心中默念:莫非太子哥哥在後宮和若環姐姐休憩,全然忘了今天是俊哥哥的大喜日子?
剛走上幾步卻在側殿猛然間聽得太子妃的厲聲斥責,昇平探出腳尖僵懸於半空,復又悄悄收回。
太子妃高氏在內宮侍奉皇上皇后恭謹守禮,對待宮人更是慈善和順。如此端莊溫婉的人,難得聽到從她嘴裡發出聲嘶力竭的罵聲。那日冊封雲妃時雖有些行動異常,但昇平不曾聽得仔細,也未親眼瞧見,如今送到眼前索性聽個明白。她悄然趴在殿門口仔細偷聽。
「聽御醫說你已經有了身孕?」太子妃問話聲調淡然,內里寒意已冷透人心,聽得昇平脊背頓時發涼。
「姐姐……」聽這回答的聲音似是雲妃若環,只是氣息弱了許多,有氣無力的輕喚。
「賤人!本宮沒你這個妹妹。你但凡顧念一點姐妹之情都不該在本宮腹內懷有皇嗣的時候趁虛而入!你惑誘太子殿下,本宮不曾恨你,你為榮華富貴,投機取巧佔個先機本宮也不曾怪你。但你不該毀了殿下的威望、斷了殿下聲名,如今他受聖命只能被困東宮,踏不上朝堂半步,就是為了你彼時一晌貪快顧不得羞恥所致,本宮此時恨不能拆你的骨扒你皮……」
昇平從前只知道姐姐能對同胞妹妹如此厭憎痛恨,不過是因為被佔了太子寵愛,枕邊良人另覓新歡卻是自己嫡親姐妹,固然穩固了家族根基,但殺敵八千傷己一萬,內心也必是憤恨不平的。
豈料太子妃不怪妹妹覬覦自己夫君,不怪她卧床東宮膽大妄為,竟是為了東宮禁足之事才惱怒如此,莫非,登不得朝堂比被人奪了寵愛更讓人絕望么?
昇平蹙眉,似明白了什麼。
太子東宮禁足,最大弊端莫過於阻礙了太子妃高若辛將來的遠景,頭戴鳳冠,身躺鳳榻的來日榮耀也全然埋葬,由此看來,太子妃亦如母后,巾幗胸懷不在後宮了。
只是,即便礙了她,太子哥哥也有些許過錯,不能將罪過怪於若環一人頭上啊!
深諳內情的她替若環姐姐深感不平,立即提裙沖了進去,欲開口駁斥太子妃高氏荒謬時,抬眼發現楊勇竟也同在殿內委坐一旁。
目瞪口呆的昇平頓時僵硬了動作,料不到太多的她只能先叩拜太子哥哥再望向跪倒一邊楚楚可憐的雲妃,怒衝心頭,她旋即對太子楊勇質問道:「太子哥哥既然也在殿內,怎麼能容許元妃受這樣大的委屈?」
若環聽聞昇平為自己質問太子殿下,驚惶的忙用雙膝蹭到昇平裙邊頻頻叩首:「公主殿下,莫要說了,都是奴婢的錯。」她仍用在棲鳳宮陪伴昇平時的稱呼,可見在東宮多日,不曾受得一絲尊榮。
楊勇被昇平質問,緘默垂首沒有答言,佇立錦毯前的太子妃不怒反笑:「委屈?她的委屈大得過太子殿下嗎?她一個陷殿下於不義的罪人,有什麼委屈?」
「說什麼委屈大得過大不過,只不過各自有各自的辛酸罷了,怎麼能混為一談?即便真是太子哥哥因小事被父皇禁足,心中有些許不舒坦自己和父皇申辯就是,何必為難自己宮內下面的嬪妃,這算怎樣的太子擔當?「
楊勇面無表情委靡潦倒,坐在一旁只是冷笑,手端半盞烈酒仰頭一飲而盡。酒咽入喉深深喘息,火辣辣的酒氣徑直向昇平噴過來,她皺眉作嘔捏住鼻子:「若喝酒能換的回朝堂江山,阿鸞再給太子哥哥尋十壇陳釀也不怕,只是做這些荒廢樣子給誰看?」
不過才禁足月余,太子哥哥如此頹態實在讓人生厭,似乎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行為古怪。
昇平因上次聽見太子妃掌摑若環,心中異常不喜太子妃,沒想到此人表裡菩薩心腸內里野心肆橫,明明私心頗多,又總仗太子殿下的名頭作勢,令人憎惡的很。
再一來,他們兄妹之間說話,哪裡容得了她區區太子妃在一旁插話申辯?
太子妃剛想呵叱昇平對太子無禮,昇平已經搶先了一步,冷冷睨她開口嘲諷:「本宮還真不知道以仁厚聞名的太子妃竟然連自己親妹妹也容不得,今日是罰跪,來日說不停就是杖責,哪天元妃就此丟了性命也是可能的,待本宮回去告訴母后得悉,求母後過來東宮勤加查看,到底是什麼麻煩事物讓恭謹賢良的太子妃變成如此歹毒容不得人!」
「再一來,我與太子哥哥正當講話,太子妃插什麼言、多什麼嘴?」昇平說到這裡驀然提高聲調。
被責問的太子妃被昇平質問,頓時粉臉漲紅:「若是此刻你我是在朝堂,必是要分長幼尊卑來,只是依公主殿下話中的意思,這東宮內廷也要聽公主殿下的命令了?可惜,公主尚未聘出,說不得東宮內眷事!」
昇平挑眉冷笑,一手攙扶起高若環:「本宮尚且沒有出宮嫁人,看見什麼不懂規矩的也就無非多嘴問一句罷了,自然是管不得東宮內廷的宮事,只不過,說到內廷,太子妃娘娘是否也真真切切忘卻了,自大隋朝成立二十餘載,皆由皇後娘娘來管內廷事務?母后與父皇日夜治理朝政自然繁忙,難以脫身料理內廷不假,可貴為東宮的太子妃,料想自己他日必然榮升六宮之首,便將母後身上的職責貿貿然定為己任,似乎也有些不妥吧?」
太子妃一時語塞難當,竟無力反駁昇平刁鑽言語。
「昇平說得好!」獨孤皇后優雅沉穩的聲音驀然在殿前響起,太子妃高氏頓時被震攝住,立即俯身下跪,額頭也涔涔滲出冷汗。身後眾宮人內侍也隨之紛亂跪倒,「太子東宮高氏攜宮人恭候母後娘娘。」
大殿內呼喇喇跪倒一片,唯獨昇平蹦跳至獨孤皇後面前,將母后拽著袍袖迎進殿內,洋洋得意從驚恐萬分的太子妃面前跳躍走過。
「母后,阿鸞剛剛還想去看您的,咦,怎不見父皇?」昇平拉扯搖擺母后袖口,望身後左右看了看。
獨孤皇后此刻臉色鐵青,想來還在氣憤太子妃越俎代庖,見昇平在面前隱忍不發作。只竭力使自己口氣淡然:「你父皇忙於國事自然不得脫身,本宮突然想起來要來東宮看看正在思過中的太子,在秦王宮時還猶豫半晌到底來是不來,如今看,幸而來了,否則本宮還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過失,居然讓身懷六甲的太子妃為本宮憂慮了這麼多家國大事,日日難安呢!」
昇平得意,翹起下頜張望跪倒在地的高氏,太子妃高氏聞聲心頭驚恐交集,垂首低眉道:「回稟母後娘娘,臣媳惶恐。」
「什麼惶恐不惶恐的,本宮也聽不出你哪句才是真心話了。本宮原本不曾發覺太子妃做事這般犀利果敢老練從容,趕超過本宮許多,莫非太子妃也覺得本宮委任你事物過少,不得施展拳腳嗎?」獨孤皇后肅然低頭,凌厲目光若閃電般直視高氏。
「臣媳知罪!」太子妃臉色頃刻煞白,太子楊勇見狀也踉踉蹌蹌步下台階,一口酒氣噴出,也隨高氏晃晃悠悠跪下,身後內侍更是慌忙跪倒一片。
太子楊勇深俯弓腰,雙手撐身以頭點地,舌頭捲成一團道:「啟稟母后,此事乃是兒臣東宮內事,高氏越權處置怠慢雲妃,錯皆在兒臣,請母后責罰。」
獨孤皇后臉色一直沉鬱,太子楊勇越是懇求臉色越是嚴厲。最後冷冷開口厲喝:「太子殿下尋的什麼責罰,又依的什麼法典?堂堂隋朝太子殿下為太子妃承罪?占情,甘願委屈自身成全母后震怒,占義,好個忠孝兩全情深義厚的好兒郎,你將本宮置於何等境地?」
獨孤皇后話語甚重,一時間內殿之上無人敢當面置喙,皆不住俯首告罪。
昇平垂首於旁,瞥見那太子妃高氏身子抖如篩糠,心中隱隱略有不忍,只得摟住獨孤皇后的腰撒嬌:「母后,今天是俊哥哥大喜的日子,不如看在阿鸞份上,母后息怒吧,不要氣太子哥哥了。」
正值盛怒的獨孤皇后驚覺昇平也在身旁,身子微微一震,神色已然迅速收拾和善,滿臉似笑非笑對昇平說:「阿鸞聽話,快去你秦王那兒玩耍,廣兒方才還在四下尋你,總是找不到,正急的厲害。」
母后善變神色使得昇平心中有些猜疑,可不等她答話,獨孤皇后又慈愛的補一句:「你父皇還要你過去給他撫琴。快去吧!」
昇平深知父皇最愛聽她撫琴,每每她率性演藝,父皇都會以玉簪伴音,廣哥哥再以簫聲助勢,一曲完畢父皇拊掌大笑,讚歎仙樂也不過如此,常誇讚的她忍不住羞窘滿面。
聽見父皇也在等自己,昇平只得抿嘴羞笑說:「那阿鸞先去,母后稍後快快趕過來,阿鸞再給母后侍舞。」
獨孤皇后凝視她目光深深,似有些什麼秘密故意隱瞞,強點點頭笑笑,揚袖示意她先行離去。
昇平提起裙裾,快速飛奔秦王宮,她一心想著即將見到魂牽夢縈的廣哥哥,全身頓覺熱辣、滿臉緋紅,恨不能身下腳步能再飛快些,下一刻便見到他。
不等昇平邁步跑出東宮正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凄厲慘叫。她回頭猛地看去,原本緊閉的正殿大門轟隆隆由內推開,驚嚇而出的宮人身上皆是桃花朵朵,染得滿身血跡。
高若環那一聲慘叫,似是還在心頭縈繞不散,使得昇平陡然抽緊心尖。
她戰戰兢兢的靠在門牆上不住向內張望,期盼有人能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等了好久,也沒看見母后太子哥哥或者是太子妃步出殿門。
驚慌過後她又向東宮大殿跑去,慌張的她動作激速,裙邊玫瑰佩交打在一起叮咚作響,聽在耳中不由的使人煩亂。
跑至大殿台階下稍稍喘息再欲闖入,仰首竟看到陰鬱面色的母后與驚恐萬分的太子哥哥同時步出殿外,二人身後再沒有若環姐姐的素色衣裙相伴。
太子妃呢,若環姐姐呢?昇平頓覺訝異,想要開口發問卻怎麼也喊不出半點聲響。
隱隱的,她覺察到楊廣那句話也許是對的,有些事,並不好看。
如今她怕是還要補上一句,有些事,真不必知道。
雙腿仿若被抽了筋骨般再支撐不住身體,整個人跪倒在地,淚眼朦朧中,心驚發現自己雙手染了丹鳳花的紅色丹蔻像極了吸飽了人血,她還記得自己剛剛斥責太子妃所有的言語,也記得母后因那些話語露出的陰狠表情,原來,她也是幫凶之一。
是她可以激出太子妃忤逆言語,是她縱容太子妃肆意張狂。母后對太子妃的不滿,也是因為她的不懂世事才會加重。
昇平呆跪在台階下,耳中聽見母後站在殿門外與太子楊勇的凜色告誡:「東宮之事不過是妹失恭謹在先,太子妃惱她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太子妃身體不適需要休息,以後身邊多派幾個人跟著就是。雲妃身懷皇嗣突然暴病實屬御醫無能,都拖出去斬了吧,至於高相那邊么,我記得他還有個三女,資質聰穎,年紀比昇平還略小些,還需太子殿下擇日納起進宮吧……」
昇平嘴裡品著母后話里滋味,神智越發糊塗起來。母后明明厭惡太子妃的,為何結果若環性命?明明結果了若環,為何又要讓高相三女入宮?
她眉頭緊鎖眼中難掩驚恐忐忑。
昇平第一次發現世間眾人似乎都在對自己隱瞞內情,眼前的父慈母愛都是虛假泡影。所有的事情內由她竟然一無所知,甚至連個中爭鬥也全然無力理解。
覺她頹然闔上眼,只覺自己分外疲累。剛剛紛亂繁複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中不覺慟痛,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如同木頭人般已不知究竟何為悲喜。
昇平覺得周身寒冷,縮身扭頭只想尋個安身依靠所在,她拖了碧色長裙跪在長階下,無力站起,她心中不住無助悲鳴:廣哥哥,你在哪裡?
這世間大概只有他不會騙她了。
他會對她說真話,她也願意相信他。
是的,她願意相信廣哥哥,一輩子。
①秦王妃崔氏,歷史上下毒藥毒殺秦王楊俊,被楊堅察覺,貶為庶人賜死。
靜待他日咫尺憶
楊廣聞訊與永好找到昇平時,她剛巧跪倒在宮門前,如同失掉了全部知覺不能言語,周圍佇立的惶恐宮人勸不得,動不成,索性團成個圈子鎖住了她好聲安撫。
楊廣見狀蹩眉不悅,先斥責宮人退下,而後低頭溫柔將昇平抱入懷中,輕輕拍著她後背溫柔寬慰:「阿鸞乖,別怕,沒事的,我帶你回棲鳳宮。」
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在陰冷的東宮上空凝重回盪,昇平這才漸漸回過神,發現自己正依偎在廣哥哥懷裡,四周站滿垂手不語的宮人,而高高台階上正佇立著神色莫辨的太子,怨忿目光狠狠投在他們身上。
此時天色已晚,暗夜為那道幽怨目光平添許多寒意,太子楊勇明黃衣袂迎風飛揚,長發直豎衝天,如同羅剎附身隱藏在重重宮殿之中,分不清面容真實神色。
抽泣多時的昇平連嗓子已經啞了,單薄肩頭更因見到殺人禍首不住的顫抖,昇平知道,若不是楊勇縱容默許,母后也未必會咄咄逼死若環,正因他想保全自己岌岌可危的皇位,才豁出若環這個一時情迷的女子和捨得尚未成型的皇嗣骨肉,才能成全母后對庶妃的鄙夷。
楊廣抱住昇平戰慄的身子,她的小臉蒼白駭人,他疼惜萬分,把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在驚慌失措的她的身上,楊廣抬手輕輕抹去昇平臉頰上的淚痕,淡淡安慰說:「阿鸞,方才那都是噩夢而已,你睜開眼睛就會忘了。我給你弄了一個好玩意兒,帶你去看,好不好?」
他的懷抱溫暖舒適,昇平貪戀暖意,抓住他的衣襟不捨得放開,更不願挪動身子遷就,她頭抵住他的胸口抗拒離開。
楊廣的目光與昇平相觸立即明了,他的手臂堅決攬過她躲閃身子,意在不容拒絕。昇平虛弱掙扎兩次,便軟弱放棄,隨他如對待嬰孩般對待自己穩穩落入他的懷中。
楊廣從容抱起孱弱的昇平刻意迎東宮漢白玉石階而上,抬頭瞥見東宮正殿前負手佇立的楊勇也不躲閃,太子此刻正居高俯視於他,而他由低處仰視太子。如此近距,二人目光交著下,一些微妙不為人道的情緒正在悄然蔓延。
楊廣堅毅絕然,楊勇淡漠沉著。
「東宮每每罹事,二弟總是最先趕到,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楊勇陰冷笑聲,笑得人心驚。
楊廣低頭,寵溺的凝視懷中依偎的昇平,答曰:「是阿鸞有事,臣弟才會如此費心,不敢擅自闖入東宮。」
楊勇仰首冷笑:「是嗎?那本宮真要恭喜二弟,每次都能巧得時機了。」
楊廣對太子的嘲諷從容以對:「所有時機,只怕還是太子殿下謙讓給臣弟的。」
「呵,本宮謙讓?難道不是你與舅父竭力爭取的么?」楊勇挑眉冷笑,譏誚楊廣與獨孤陀合謀陷害自己佔了機巧。
二人再度沉默,又冷漠對視片刻,楊廣才緩慢低下頭,嘴角浮起隱隱笑意,「太子殿下既然一意如此篤定,臣弟只能百口莫辯不再辯解就是。」
說罷,楊廣再不看楊勇的表情,抬腿離開陰冷東宮。
消弭在他身後是太子楊勇一連串的咒罵,說楊廣是窩藏禍心使計告密企圖篡奪太子位的舉世難尋的齷齪小人,枉費兩人多年兄弟情義,也抵不過皇位權勢耀眼,如此對同胞骨肉還趕盡殺絕,楊廣來日榮登東宮亡國之日可待之類的惡毒言語。
昇平遠遠聽見了,心中不悅,從楊廣懷中強爬起來想要分辨,楊廣按下她不安分的身子,淡淡笑笑對她耳語:「阿鸞老實些,你的太子哥哥正在生氣,若你此時回嘴只怕他會更加生氣。」
阿鸞不知曉自己回嘴為何會加重楊勇的怒氣,但楊廣的話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亦願意深信。
所以她癟癟嘴又安靜靜靠回他溫暖的懷中,一雙玉臂無處可放,便用一根手指頭繞著楊廣胸口絆住衣襟扣子的玉墜角。
那個玉墜角本是父皇御用穿衣每日必須配戴的飾件,昇平覺得它小巧盈盈,綠意婉轉,煞是悅目,央求父皇好久都不曾拿到,如今父皇竟然將此物贈給了廣哥哥,想到這裡她頓覺心裡不痛快用力拽下來放入自己胸衣,拍拍胸口道:「這個歸阿鸞了。」
楊廣垂眸看她,見那綠墜隨她指尖上動作探入胸衣,一片雪膩胸口肌膚露了大片春光,人竟有些怔怔,目光中也蘊藏一絲昇平前所未見的複雜意味:「阿鸞乖,這物件你要不得。」
「廣哥哥的東西什麼是阿鸞要不得的?明日阿鸞就與父皇說去,怕是連晉王宮都是阿鸞的,更別說一個小小玉佩了。」昇平小臉仰起,已把方才所經歷的痛苦丟到腦後,開始有些任性起來。
「我是阿鸞的,但此物不屬於阿鸞。」楊廣只是笑,話語中的堅決讓昇平有些委屈。
「為什麼?」她氣呼呼的低頭囔囔了鼻息,嗓音都開始沙啞。
「父皇說,此玉墜角是賞給我未來王妃的。」他故意忍住心底傷感戲謔,果然一句話險些使得昇平哭出來。
他終於要納妃了么?
「不管,這個就是屬於阿鸞的,廣哥哥也是屬於阿鸞的,阿鸞明日就跟父皇去說,廣哥哥只能娶昇平,誰都別想嫁到晉王宮。」昇平刁蠻的別開臉,不想再看楊廣鄭重的神色。
楊廣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再勉強笑不出來,整個人除了緘默還是緘默。
不知不覺,楊廣已經帶昇平回了棲鳳宮,小心翼翼將她放於榻上。昇平生怕楊廣就此離開回頭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她還在為剛剛的沉默不知所措的惶恐。
怎麼父皇會為廣哥哥張羅婚事?秀哥哥不也尚未納妃嗎?為何不能再等上幾日?廣哥哥不守信用,他明明說過會陪在她身邊的,為何又出爾反爾?越想越沒有不哭泣的理由,昇平只覺得鼻子發酸,淚珠兒像斷線的珠子簌簌滾落,所有一切只不過想告訴眼前的他,她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楊廣坐在昇平榻邊輕輕拍撫,又抬手為她別過面前一縷眼淚濕濡后的亂髮,「好,我答應阿鸞,此生只娶阿鸞,不會娶別人。誰都別想嫁到晉王宮,阿鸞說好嗎?」
他的許諾帶著身上杜若清苦的氣息一同安慰了昇平心中的惶恐,那雙溫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似在堅定自己的誓言。
楊廣當然知道自己這個誓言不可能做到,永遠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此刻只想讓惶急的阿鸞平和心境安然睡去,忘記剛剛在東宮發生的一切。
齷齪的一切。
那是大隋朝風雨飄搖前的徵兆,也是朝堂上變更接替前的異常。
每件事狀似無意卻是緊緊扣著玄機,從窺破春事,納妃定心,到禁足東宮,一步步皆已按照他的計劃進行。此時此刻,朝堂內外,黨派羽朋,無不拭目以待他取代太子成就大業,事成事敗,只此一瞬。
一旦朝堂紛爭四起,昇平恐怕需要會面對更多殘酷內情。楊廣不想給她看見,更不想讓她記得。對於昇平來說,這一生只需要記住一個人,他,一件事,他會娶她,即可。
其他,都沒有必要再記得。
宮闈內亂,天闕奪位,帝王家的煩惱之事她皆無需沾染,他會用虛幻平和蒙蔽她的雙眼,讓她一生都不必面對醜陋真相、紛繁世事。
這世間,只有阿鸞是最乾淨的人,他會小心呵護。
昇平得到楊廣的允諾,自然滿心歡喜,慌亂而甜蜜的她越發覺得楊廣就是母后要為自己尋的良人夫婿,再加上他身上獨特安人心神的氣息,昇平覺得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想離開廣哥哥。
眼前這個眉眼平和的男子一定會疼惜她呵護她,哪怕前方再有任何風刀霜劍都不必憂慮,他也定會默然為自己遮擋過去。
想到這裡,心底突生小小悵惘,……
她側眸,難掩心中憂慮用極小的聲音問:「廣哥哥,如若來日你不能娶阿鸞怎麼辦?」
那個梗在喉嚨里的兄妹亡國詛咒還在耳邊徘徊,她沒有道理不害怕。大隋朝真的會亡在他們兄妹手中么?他們是否會變成大隋千古罪人?他是否願意為她被萬夫所指?
「若是我不能娶阿鸞,我的晉王宮永遠為阿鸞空著好么?」楊廣似笑非笑回答,目光坦然直視忐忑難安的昇平。
如此一句算不得承諾的承諾,在昇平看來卻十分受用,於是她用小小的手拽著楊廣的衣角慢慢酣然睡去,也正是如此,她不曾看見廣的溫潤面容霎那籠罩上冰霜,微眯的雙眼透出凌厲寒光。
那夜,棲鳳宮裡沒人來回走動。
永好奏稟昇平受驚之事,獨孤皇后也只是派了個貼身的司宮過來照料,又命御醫開些壓驚的藥方研磨服用,再叮囑永好請公主多加註意不要再出宮亂走。
其餘悄然無聲,四周充滿致人窒息的無聲……
似乎這事件真的極其微小,甚至不足為道。慢慢的,那日那時那事淡忘於眾多宮人視線,彷彿,昇平公主只不過在東宮門口跌了一跤,哭了鼻子,被二殿下楊廣抱回來棲鳳宮還不肯罷休,拽了袖子撒嬌不已,明明膝蓋不疼了仍不放兄長離開,因為會做噩夢。
唯獨,昇平自己知道,她對楊廣又多了一份小女兒心思。若是說從前與他撒嬌多是為了討些有趣的玩藝兒,那麼今日再撒嬌則是為了怦然萌動的心事。
她對他,便是無論遠近都想要靠在一起。為他拭一次心傷淚,為他折一枝寒秋葉,為他學一闋古琴曲,為他寫一方桃瓣箋,顰眉淺笑滿是少艾女孩子家的羞澀。
楊廣察覺昇平的依戀,平日里也會於朝堂百忙之際抽出須臾時間,把她摟在懷中一同看秋水如泓,一同聽孤雁離別,夕陽漸落時,黃昏中她恐懼驚憂,恍惚流淚,他則為她以袖拭淚,淡淡吹奏玉簫。
情濃難入夢,慵然聲意揚。半調秋意晚,誰家斷人腸。昇平不敢想自己與廣哥哥來日關係多與不多,只希望今朝能多看幾眼,多體會下溫暖依靠。
不知怎地,她竟覺此刻眷眷相伴是臨別美景,實實所靠的人似天邊雲朵般模糊。滾動的風,吹動她下垂的裙擺,恍惚了神志。
「廣哥哥,你會變嗎?」她茫然發怔。
「阿鸞眼中的我不會變。」楊廣笑笑,撫摸她的髮髻。
「廣哥哥,你會離開嗎?」她悵然傷感。
「即便離開,我也會歸來。」楊廣低聲的允諾避重就輕,變相道出不久未來必然的離去。
「廣哥哥,歸來了,你還會是廣哥哥么?」不知為何,昇平眼底蘊滿委屈的淚水。
楊廣沒回答,摟緊懷中的人,抿唇嘆息微笑。
不是不想答,而是,他也不知,自己歸來時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至此一別思緣深
聚散總匆匆,轉瞬之間,昇平不得不面臨分離時刻。
開皇二十三年,傳聞舊朝殘部餘孽策反太原留守李淵叛出隋朝①,自封唐王,遙尊北周殤帝為尊意圖復辟②,百萬雄兵瞬時席捲而來,戰情十萬火急耽誤不得。高相曾力薦改過自新的太子楊勇前往迎戰,許天下以皇族表率,豈料有人風傳二殿下楊廣已然先搶行一步,主動與當今皇上請纓領兵迎戰,誓將收復故土。
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立軍功定民心的再好不過的良機,可所有的人也同樣知曉,這怕也是最易別離的那刻。
此時叛亂與先前異動不同,李淵自行封王又全力大兵壓境,再請助始畢可汗派兵馬增援③,所行所舉,無不透著誓死決絕,叛軍連夜攻下三座城池,活擒數名隋朝邊疆駐防大將,鐵鑄般邊關防衛剎那間潰敗如山倒,周邊守卡被傾瀉覆蓋,直奔隋朝京城大興城④,一時間竟殺得朝堂內外無不措手不及。
如此惡戰,覆國傾家誰去都逃不過個死字。若輕率出征疲於斡旋顛簸,不僅難以正面痛擊叛軍,更易生死兩地再難相見。
昇平知道楊廣主動請纓出戰後,顧不得儀態飛奔至大興殿⑤,厲聲喝退了阻攔的陛軍侍衛,衣衫不整的衝進殿門。
昇平不想知道前方戰事如何險惡,更不想知道朝堂上究竟誰是真心悲憤,誰是冷眼旁觀,她只知道廣哥哥是當今夫皇親出的二皇子。他根本沒有必要為此付諸尊貴性命。
她以為只要最得父皇喜愛的自己去苦苦哀求,父皇一定不會讓廣哥哥冒死率兵出征,獨自面對來勢洶洶不可抵擋的叛軍。
父皇是最疼她與廣哥哥的不是嗎?他必然不會捨得一雙兒女一死一悲的。必然是朝堂上有人教唆廣哥哥去爭搶平叛頭功,父皇也被佞臣迷惑了眼耳口鼻失去判斷理智。
豈料,此次,她又想錯了。
朝堂上匍匐的朝臣紛紛驚惶回首,各類探究目光視線向昇平投射來,唯獨楊廣背向她的殷殷注視紋絲不動,似已下定決心誓死不歸,連往日翩然衣裾都垂落身旁如冷冰般僵硬。
昇平緊緊抓住殿門,眼前已經昏花一片,所想所念只望楊廣能回首看自己一眼而後與父皇婉拒委任。
「兒臣願以身擋敵,寧死不屈。」楊廣拱手垂首,沉聲說道。
沒錯,此次出征,恰恰是楊廣主動請求。上至父皇母后,下至群臣朝公無不加以阻攔。且不說此去北疆路途遙遠勞苦顛簸,單與漠北胡人馬上廝戰已經兇險異常,他文弱如此怎堪重任?萬一陣前失利不敵,不僅會折損皇家威嚴,更易使得士氣大頹怨懟四起。
「二殿下義憤之舉固然值得稱讚,為此所犧牲的卻是天家最重視的顏面威儀,實屬得不償失。」高相跪行幾步,向皇上稟奏。
昇平含淚拚命頜首,只到楊廣會聽從勸阻。
楊廣對高相阻攔似不以為然,跪在華美的織錦前,面色異常冷硬,悲慨陳詞,「兒臣恨不能替立即父出征,以顯大隋威儀。待到良機必然親手重創饞狼,以自身性命守衛大隋百姓安寧,國都巋然。」
朝臣紛紛倒讚歎,果真是忠君愛民的聖賢皇子。
昇平知道,楊廣是說出即能辦到,顯然,他去意已絕,無人再能撼動心中堅定。他跪倒的背影剛毅堅定,陳述語氣也是平穩如常,如果是一時突發奇想,必然不會如此成竹在胸,必然是下了必死的決心才會懇求出征。
昇平突然用袖掩面,淚終開始酸澀滾落。她不想看滿朝文武莫不動容的表情,也不想看母舅獨孤陀伏地喟嘆:「聖上,有子如此,國之大幸!」
她更不想看父皇母後面容上莫名複雜的神色,最不想看楊廣毅然決然的面容。
「太子對廣兒替皇上出征一事,怎麼想?」獨孤皇後於寶座上幽幽開口,高相蒼老許多的身子頓時如弓弦般繃緊直立,昇平關切的放下面前袍袖,朝臣們原本喧囂的聲響戛然截止,悉數望向太子楊勇。
其中多少決斷都在剎那間閃過,楊勇最終跪倒在楊廣前,面朝父皇母后深深鞠躬,誠摯道:「兒臣以為,二弟請戰急切其心可嘉,治軍帶兵又是才幹卓絕,兒臣自愧不如。父皇應許二弟奏請!」
朝臣本無不翹首等待太子回答,可他的話剛剛出口,高相先如同抽了筋骨般頹了下去,朝臣也全然緘默。
獨孤皇后此番問話分有二層含義,一層為試探,試探太子與楊廣兄親弟恭是否真心,二層則是給楊勇最後機會以免日後後悔。楊廣此次出征若能大獲全勝,歸來時,東宮非他莫屬。
高相看出獨孤皇后內在用意,朝臣也怕是也已經看出,連昇平如此簡單不懂朝事的女子都能看出,不知為何太子楊勇仍執意如此惹怒母后。
昇平曾分外尊重太子哥哥,即便若環慘遭賜死,太子妃逞寵驕橫都不曾讓昇平對楊勇的行徑加以唾棄,他與她是同胞兄妹,骨血相連,哥哥所作所為妹妹必定全權諒解。
唯獨今日,他用最後一句話斷了昇平的妄念,也斷了朝堂上眾人對他的追扈。
當日,楊勇獲皇上萬千重用,朝臣無不篤定他日上方寶座非太子殿下莫屬,如今他驟然失答,陷害楊廣不成反襯得自己行跡猥瑣,剛剛赦免禁足的他跪倒在皇上身後,即使擺出義正言辭的表情也是無用。
朝堂決斷猶如一面映得人影的雙面銅鏡,瞬間便能分出誰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昇平不想知道廣哥哥歸來後會不會替代太子,成為大隋來日君主,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將赴的那場廝殺會有怎樣的結局。
她記憶中的楊廣永遠身著白衣,如雪似辰,淡淡笑,淡淡怒,極少張狂。文雅若他怎會廝殺疆場,習慣金戈鐵馬與腥臭血污終日為伴的日子?
他不屬於那裡,更不該屬於危機頻頻的西北邊疆,哪怕他執意要去,她也不許!
所以,昇平徑直跪爬直至寶座之下,匍匐在父皇楊堅腳下嗚嗚哭泣:「父皇,廣哥哥一意求去無非是憐憫我大隋黎民蒼生,為他們免遭生靈塗炭,心中憂慮難安,可他初春時舊疾複發,身體如今仍未痊癒,此時若去邊疆出征,恐怕……」
她是父皇心頭的金絲雀兒,怎會不知父皇愛子如命?只道廣哥哥病體未健,父皇絕對不會捨得命自己的骨肉赴前線送死……
「昇平,下去!朝堂容不得你一個公主置喙!」父皇生平第一次如此斥責女兒,他面容上前所未有的厲色更是讓昇平身體冰冷僵硬:朝堂之上,眾目睽睽,父皇如此絕然呵斥,難道……
昇平用力咬住下唇,昂首揚面,很想再為楊廣分辯一句,可此時楊廣在她身邊已經猛然叩首謝恩。
「謝父皇,兒臣他日必然凱旋而歸,榮回大隋!」砰砰砰!三聲已畢,楊廣用力叩謝父皇送自己去前線征戰。
模糊視線里,此刻決然的楊廣有些陌生,昇平不知,他究竟是在謝太子怯弱還是謝父皇冷血。
楊廣不管不顧的舉動更讓她委屈至極,九霄天闕,皇家宮苑,從未有人膽敢給倍受帝后寵愛的她如此大的委屈,偏偏今日丟了帝后幼女顏面的人,一個是她摯親的父皇,一個是她摯愛的廣哥哥。
瞬間的憤怒頃刻迸發出來,昇平頓時拂袖站起,她勉強自己故作輕鬆的望向寶座上的楊堅,莞爾一笑:「父皇,以前阿鸞頑劣也曾擅闖朝堂,為何父皇彼時不責怪,偏偏等到阿鸞養成習慣才來呵斥?」
楊堅沉重面容剎那冰冷,目光深邃複雜,他轉過頭看看自己身邊正襟危坐的獨孤皇后,而後又冷冰冰的回頭看向下方佇立的昇平,沉色道:「因為你是大隋朝建國以來第一位公主,也已成年的公主,理應注意自己的尊貴身份!」
「父皇!」昇平百般委屈不得施展,只得使出往日最為有效的嬌嗔。
「閉嘴!」楊堅臉色鐵青,忽地暴怒拍案而起。
昇平第一次面對父皇的怒火,也是幼時不曾面對過的苛刻嚴厲。
她怔住,有些茫然無措。
原來人長大了,許多幼時可以自在做的事,如今也開始有禁忌伴隨,不知憂慮被人嬌寵的日子此刻已然過去,未來終有一天也需對得起自己頭頂上尊貴的封號,故作從容。
她是堂堂公主,自然不能永遠活在雙親維護的羽翼之下,也不可能永遠無所畏懼蔑視朝堂。
於是,昇平有些痴愣,她側臉看著仍匍匐在地一言不發的楊廣心痛楚的厲害。
她走向他。
一雙絲履就停在楊廣的身邊,金絲繞鳳的光彩耀住他低垂的視線,昇平不甘心,緩緩蹲下輕聲哀求:「廣哥哥,你不去好嗎?」
這是她能做到的最卑微懇求,也是她最後一次努力。
楊廣的睿利的視線徐徐抬起,對她語聲冷靜:「阿鸞,廣哥哥不可能不去。」
「為什麼?」她仍是不甘心。
「因為事關江山社稷。」他正色回答。
昇平悲愴冷笑,硬生生咬著唇再度站起,她竭力想掩飾自己的失態慌亂,拂過寬大衣袖遽然離去。
是的,她現在能做的,只是讓自己的步子看起來不失皇家公主端儀。
沒錯,此次是楊廣自己想去,沒人能夠改變他既定的目標,即使是自以為可以改變他決斷的阿鸞也不行。
淚水在邁出殿門剎那潸然滑落,一滴剔透水珠穿過凌亂腳步,暈染在金磚台階上消失不見。
昇平曾以為自己是許多人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父皇為她,可以大宴群臣聽她撫琴,可以四處搜羅綵衣霓裳,同賞她跳舞。
廣哥哥為她,可以不顧亡國詛咒與她定承諾,可以空下晉王宮許她永久相伴。
可今時今日昇平才驚覺發現,原來她不過是天闕里最細微的一縷塵埃,撼動不了所有人渴望的豐功偉績,也不能阻止權位更替。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管,索性做個他們所期冀那樣無所牽挂的公主,等他們來求她也好。
誰缺了他人的照拂,能真的傷心死呢?
她不會為這些小事悲慟,不會。
當夜,昇平俯身棲鳳宮芙蓉榻上慟哭,無人前來勸慰,父皇,母后,楊廣,皆不見身影。
這便是長大,不管她願意與否,都必須經歷的歷練。
負氣的昇平沒有與任何人打聽楊廣是否已經得到父皇的聖旨,恩准他奉命帶兵征討。或許本就不用打聽,她也知道以楊廣那般堅決結果必然遂願。
她不想知道內里究竟牽扯多少朝堂上的厲害關係,她也不想知道他此去性命是否安然無虞,彷彿把所有的事都拋棄在腦後,便能剋制自己壓抑的情緒,漠然無視周遭細微變化。
依舊安然和永好做些雙綉屏風,終日紅絲纏繞,彩緞為伴,穿針引線間明眸低垂紅唇緊抿,認認真真的做與。奈何此時身心疲累,做出的東西也不像個樣子,五色絲線扭做一團混亂。
永好不住嘆氣,伸手撫摸上昇平蹩起的眉心,「公主不要在皺眉了,天天這樣蹩著,小心二殿下出征歸來時認不出來公主。」
昇平怔怔望了望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長長嘆氣:「他眼中本來就沒有我,認不認得出來又有什麼關係?」
永好抬頭深深看看昇平,遲疑半晌道:「奴婢聽大興殿服侍的宮人說,那日公主離去,二殿下原本起身要來棲鳳宮安慰公主的,可是人剛起身就被皇上攔下商議國事無法動彈,可見,他也不是全然無心的。」
望著永好安慰的目光,昇平一時怔仲無言,心中不住陣陣抽緊,永好話語驀然驚醒一直沉溺哀怨的她。
昇平只是兀自怨恨楊廣決絕不顧她的懇求,渾然不知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干擾其中,秋日冷風激起心頭陣陣涼意,心頭指尖除了顫抖,還是顫抖。
父皇借故攔住了廣哥哥……莫非他已經發現……
無數的念頭電閃而過,腦中卻是一團亂麻,原來…….
「永好,你可知道究竟為何父皇會攔住廣哥哥嗎,因為父皇他也害怕,他也害怕那個詛咒!」昇平脫口而出的話震驚了永好,她連忙環顧四周,順手端過冰鎮的蓮子粥硬生生把昇平話頭打岔過去:「公主,蓮子粥冰的恰到好處,先進些吧!」
「我知道,父皇是在怕我們成就那個詛咒,亡了他的大好江山!」任性的昇平怎麼甘心直把心頭話說了一半,她顧不得身邊還有來回走動的宮人憤然高聲。
可憐永好只能驚恐萬分的再尋思一個話頭堵她:「公主,那繽彩雙縷的霓裳送來了,不如先去試試吧?」
「你怕什麼?我是大隋朝第一位公主,我從出生之日起就尊貴無憂,更在榮耀中成長,普天之下我最應無畏,我應該什麼都不怕……是的,我什麼都不怕……」昇平說到這裡竟然衣袖掩蓋面泣不成聲。
其實,她怕的東西太多了,她最恐懼的就是廣哥哥此去再不能平安歸來。
不管朝堂上楊廣如何對昇平冷漠無視,她都無法讓自己擺脫夢魘放下心,連日來,每次在夢裡昇平都能窺見渾身血污的楊廣正在含笑離去,周遭是狼煙屍山做出的血腥布景,整個夢境充溢著令人絕望的灰暗。
想到這裡,她不由自主顫抖。哪怕身上遭受再尖銳的疼痛也無法驅走心中的慌亂,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平靜想象此次出征背後的陰謀。
原來父皇已經察覺他們的異樣,也發現詛咒正在慢慢應驗,隔絕毀滅亡國徵兆的最好的辦法是送楊廣去最危險的前線不再加以庇佑,若是楊廣就此戰死疆場,父皇會賜予無尚榮耀屍首回還皇朝,若是楊廣就此僥倖得勝,將會面臨下一次出征。
權勢皇位下,血濃於水也不過是他人的一廂期望,每個人都逃不開操縱命運的帝王之手。
昇平腦中已經空白一片,神思更是混亂不堪,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性命與家國社稷來比,算不得什麼。尤其是面對自己親手打下的江山,沒有什麼可以將其毀掉,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女,哪怕兒女的身體里流著與自己相同的血液。
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所有的事都開始不再隱瞞她,那些陰冷的灰暗一點點侵佔她的斑斕記憶,童年燦爛的過往逐漸被陰謀掩蓋,隨著色彩的消散,她的雙眼也逐漸黯然。
秋風席捲落葉,瑟瑟如心,枯草氣味縈繞在人身邊流露出腐敗前的徵兆。
她不知,明明自己和廣哥哥情意那般純真如水,為何不能容於天下。明明沒有阻礙到任何人,沒有阻礙到任何事,卻因為詛咒早就如此慘痛下場,,昇平突然感覺到輝煌宮事背後的凄冷陰暗。
永好昇平如此不由嘆息,低低的嘆息聲恍惚了昇平,她似乎看見楊廣忽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嘴角還噙著淡淡笑容依舊寵溺她,他說:「阿鸞,相信我,我一定回來。」
她低低冷笑一聲,顧不得滿臉是淚悲戚著回答:「哪怕是回來了,你還會走的,因為你不屬於阿鸞,所有人不會讓你屬於阿鸞。」
「如果我能回來,絕不會再走,直到死,我與阿鸞發誓好嗎?」他堅定的回答使得昇平凄然苦笑。
「你與阿鸞發誓又如何,你,屬於自己么,你能左右自己的性命嗎?」她的眼底蘊滿眼淚,沒想到,楊廣到現在還不明白左右他們的究竟是什麼。
皇權,帝位。其實,他和她一樣。都左右不了自己。
除非那個高坐寶座上的人,塵世間,天闕中,沒人可以輕易左右自己的性命。
那個人可以左右塵世間所有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不聽話的親生骨肉,若想主宰自己的性命,除非坐上那個煌煌龍位!
昇平的胡思亂想最終消失在楊廣的親吻下。
剛剛朦朧的幻像變成身體上最真實的觸覺,來不及驚異的她只覺得自己腰間被人緊緊摟住,掙扎不得。再仔細凝望眼前的人,四目相交之下她幾乎懷疑自己正在身處夢中。
楊廣柔軟的唇正帶著最熟悉氣息隱約襲來,一雙臂膀也竭盡全力箍緊了她的雙肩。
昇平曾與他夢中糾纏,她曾與他真實情濃,今日交織在一起竟讓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任由淚水沿著臉頰不停滾落。
不知今夕何夕又如何,他朝來日不再多又怎樣,他對她有情片刻已經足夠,其他,要不起,也不想得到。
昇平和楊廣唇舌糾纏,目光依戀不舍膠著,兩人近在咫尺之距,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細緻的打量於他。
他是她心中天地里最完美的男兒,無人能輕易取代。昇平心底最隱秘的那處情懷因此刻他對自己的溫柔軟了下去。
日散金碎,耀影輕動,他背影如幕布俯首籠罩住她,暖洋洋雙唇的觸碰給了昇平生平最奇妙的感動。原來,文雅如他,原來也會做這樣的事來。
她微微顫動眼睫緋紅了雙頰,才覺得自己手臂酥麻,連指頭也晃動不了。
只能聽見楊廣在自己耳畔低低沉沉的允諾:「阿鸞,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他日回來時,我會為你造一座昭陽宮。」
昇平身子一顫,連忙閉眼不敢抬頭對視楊廣的鄭重和認真。
昭陽宮呵,人人皆知那是皇后徽征。它代表尊貴,寵愛,相伴相守。
父皇母后的佳話曾在那裡徐徐沉澱。父皇當年迎娶獨孤家掌上明珠時,也是這樣一句話贏得眾人讚歎艷羨。
桀驁如父皇許母后昭陽宮表明自己心意贏得帝位,那麼廣哥哥許她昭陽宮又為了什麼?
也是為了高高在上的蟠龍寶座么?
若有一日,廣哥哥當真給了她昭陽宮,那麼,太子哥哥的太子妃將置身何處?只因為高氏並非勇哥哥所愛就不能住進昭陽宮么?還是勇哥哥也將離開東宮,再沒有機會入主大興殿?
她的思緒此刻已經混亂如麻,手指更是緊緊攥在一起透露自己內里緊張。顯然楊廣已然透漏給她太多秘密,昇平想強迫自己聽明白其中機巧,只是耳中嗡嗡作響,越想竭力聽清越是干擾不斷。
她不耐的抓住楊廣的衣襟盤問:「廣哥哥,你告訴阿鸞,你剛剛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此行還有其他危險?是不是?」
楊廣低頭凝視於昇平,神色冷靜,淡淡的笑著:「聽不懂也罷,阿鸞只需等我回來即可,其他都不必明白,相信我,等我回來時,天地已改。」
昇平絕望,原本抓住衣襟的手指也慢慢鬆開。
也許這一切都是必須來臨的磨難,她所能做所能想的都不在他人安排之內。
楊廣就這樣頭也不回的走出去,連個背影也沒給昇平留下。
昇平攥著拳狠狠閉眼不想睜開,她希望自己看不到他離去的背影,希望自己依舊可以嗅到廣哥哥留下來的氣息。
如此,她便可以告訴自己,他從未離開,從未。
①李淵反出隋朝是在大業十三年,反隋煬帝。這裡為故事需要,改為反隋文帝。
②李淵反出隋朝挾隋恭帝尊隋煬帝為太上皇。此處修改為尊北周末帝。
③李淵派遣劉文靜出使突厥,求助始畢可汗派兵馬相助。
④大興城:隋朝京城,唐朝更名長安,即,今日陝西省西安市郊。
⑤大興殿:大興宮主殿,商議朝事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