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6章
拱手河山討你歡
宮事慘烈,於世間百姓不過是無關痛癢的稗官野史罷了。
楊廣從不曾對被圍困在棲鳳宮的昇平提及自己是怎麼殺回的京都,又是怎麼聯合逼殺太子楊勇的九宮禁衛軍。
等待昇平的不過是天下舉哀時社稷廟堂中房陵王①恭禮賢讓的謚號而已。
據說,楊廣率領大軍逼退叛軍后,原本兩軍已經在大隋邊界河東②對峙,此時後方糧草突斷,楊廣所領一干人馬根本無力維持生計繼續征戰,而此時叛軍首領李淵由密探得知楊廣此時進退兩難,生怕一時逼急楊廣最終將自己趕盡殺絕,竟秘密派人修停戰書送達大隋前鋒營。
楊廣原本因此次出征興師動眾傲然不肯受降,奈何獨孤皇后薨逝的飛鴿傳書隨後跟到,他知道此刻在大興宮中只昇平一人被楊勇禁錮,若再不回還,昇平生死難定,就此受降又覺自降了自己的皇家威嚴,唯一辦法就是受降李淵,命其退守關外,並定下盟約,就此劃地為界,相互十載不得再犯。
李淵雖並不甘願就此降伏大隋兵馬卻並不與勝軍迎頭硬碰,派二子李世民與楊廣陣前締交盟約,就此與大隋結好十載。
也許李淵為求保全軍力不敢趁亂截斷楊廣退路的對策未必是對,但楊廣沒有乘勝追擊貿貿然為昇平歸來已然是大錯特錯。李淵就此紮下大軍緩歇征戰疲勞,對大隋境內異動眈眈虎視,尋求機會謀圖再起。
楊廣連夜攜帶三千精兵率先悄然回還,大部則給楊勇以假象繼續停留邊疆緩慢回行,一列人馬奔及京城時分獨孤陀已經策動文武朝臣暗裡奉迎。
楊勇這廂仍在為幾日後登基大典南柯一夢,楊廣那邊早拿出獨孤氏玉章調動京郊十萬守衛大軍圍困大興宮困住所有趁亂劫宮的逆賊們。
楊勇手中是虎符,楊廣手中是玉章,所不同的效用是,那十萬雄師本就是姓獨孤的,楊家的天下向來由獨孤家支撐,有朝一日也必然是獨孤家來傾覆。
或許,楊勇永遠不清楚自己究竟敗在哪裡。
想楊廣入宮時,數千兵馬坦坦蕩蕩,不廢一兵一卒,連石彈火器都不曾使用,守衛大興宮的御林軍片刻就換了心腹人馬。
大興殿上,兄弟相遇,面對不肯離開皇帝寶座的楊勇,楊廣鄙夷的連瞧都沒瞧一眼,他所擔心的人只有昇平,當他身著甲胄趕到棲鳳宮迎面便是昇平瀕死一幕。
楊廣說,他此生最為慶幸之事便是皇帝寶座於他不是那般重要,若他再與楊勇糾纏片刻,怕將與昇平就此生死相隔。可昇平心底也知,若不是因為楊廣,楊勇也不會真的下手殺她。
那名準備勒死她的宮人被楊廣十步外一劍穿心而死,思及昇平險些被身邊宮人加害喪命,楊廣更是遷怒於所有棲鳳宮宮人,數百人或入獄拷問或就地棒殺。入獄拷問,有挨不住的宮人曾說皇上曾擬聖旨:若叛賊楊廣入宮,便縊死昇平,若楊廣在大興宮外戰死……昇平則可在大興宮內頤養終年。
太子哥哥,你為什麼不殺我?昇平垂低視線默問自己,不想讓楊廣看見自己眼底為死去的楊勇湧起的淚水。
那三尺白綾其實是留給楊廣的,不是留給昇平,今天楊廣心上人換一個,昇平便不會罹難。
太子楊勇還是昇平那個憨然不擅言辭的兄長,皇位上的他不舍權勢,卻也沒忘記兄妹骨血親情,可他對擁有同樣骨血親情的父皇母后兄弟卻沒有如此心慈手軟。
也許,只有她這個親妹妹,沒有跟他爭搶,爭搶寶座,爭搶權勢,搶奪天下。
父皇被圍困行宮時已經中風癱倒在龍床上,整個人昏沉沉閉著雙眼口涎橫流,連被楊廣遣人接回大興宮也不知曉。
楊堅與獨孤伽羅爭鬥三十餘載,最終結果一死一傷。曾經的開國帝后戎馬一生,晚景如此凄涼,怕是起兵之初不曾預料的。
楊廣以楊堅名義頒詔罷黜行宮圍困的禁衛軍,並煽動滿朝文武朝臣彈劾父皇昔日重用的舊臣,親擬旨賜死丞相高熲全家,並為獨孤家老小平反洗刷青白,尊獨孤陀為兵部大司馬兼左相,命獨孤陀兩子延福延壽執掌兵權。
如今朝事全都是由楊廣一手操控,他甚至無需經過楊堅首肯便拿了父皇的手壓著御璽狠狠按下去。
至此,大隋四方民眾八面屬國,除差個坐上龍床的儀式,所有的一切已是楊廣的囊中之物。
養傷時,昇平問楊廣為何會放棄大軍兀自回來?楊廣說,因為她。
昇平相信。
大概塵世間,再沒有人會像楊廣那樣真心待她,即便血緣至深其他幾位哥哥也不曾為她改了天地,也不懼怕朝野內外誹議,甚至留下高氏給昇平生殺予奪以平心中憤恨。
「若阿鸞說放了她呢?」昇平蹩眉,不敢往昭陽宮內走。
昇平休養幾日剛剛恢復些許體力,楊廣便叫她去昭陽宮處置高氏,她還不想面對,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高氏這個女人。
昇平的背後是負手而立的楊廣。一身蟠龍雪衫在風中衣裾飛揚,他劍眉冷目那般陌生,雖然低頭寵溺含笑,卻使得昇平茫然恍惚,總覺得楊廣似乎變了什麼,心中細細糾察,偏又似那個人。
「阿鸞說放,我一定放。阿鸞說恨她曬屍母后該千刀萬剮,,我就將那賤婦處以凌遲。」楊廣輕描淡寫的許諾,神色波瀾不驚。如今的他似乎不再是當年溫文爾雅的晉王。
聽得楊廣暗示,昇平不由倒吸口冷氣。高相家雖然已經敗落,但高氏此刻尚且未卸位份,身份仍是前太子妃,若為忤逆大行皇后一事大可將其貶為庶人廢至冷宮,若是凌遲……
怕是於理不合。
昇平迎上楊廣探究目光,喃喃道:「朝臣怕是不許吧,此舉會不會滋生誹議?」
「你在擔心我?」楊廣低頭直直凝望昇平,輕聲耳語,氣息拂在耳畔,激得她一顫。
兩年時光帶走昇平往昔青澀,如今的她已經娉婷窈窕,眼波含羞清麗,他也是英挺傲然,雙眼笑意深深。
楊廣修長手指撫過昇平的眉尖,臉頰,從前淡淡清苦的草藥香氣被壯年男子陽盛氣息掩蓋,昇平也因他常做的動作羞紅了臉頰,不知所措起來。
擔心嗎,其實不必。
楊廣遠征西北荒地兩年,又曾在大興宮中隱忍十餘載,所表現的溫潤儒雅只在父皇母后和昇平面前,如今他佩銀鉤寶戟便可上馬殺敵,攜御璽皇冠亦可朝堂論社稷國策,應付國事如此遊刃有餘,怎麼還會需要她來枉費心思擔憂?
昇平輕輕搖頭,別開羞怯視線眺望昭陽宮感慨,「母后才離開昭陽宮不足月余,換了鳳座上的人,此處竟像變了天地,似乎讓人不那麼親近了。」說到此處昇平淡淡垂了眼帘。
「若阿鸞坐上去,昭陽宮仍是本宮最願親近的地方。」楊廣含笑,在她背後鄭重允諾。
昇平為楊廣的直白所尷尬,心頭雖暖,嘴仍是硬的:「也未必,世間的事怕由不得我們呢!」
炙熱滾燙的臉頰突然被楊廣以唇拂過,他一點點流連,冰冷嘴唇貼附臉頰涼爽過後又惹得愈加火辣,昇平顫抖躲閃,楊廣只是笑:「今天我就讓阿鸞看看有什麼由不得我們的。」
昇平茫然瞪大眼睛,他已經抓緊昇平右手,大步邁入昭陽大殿。
此時,高氏一身縞素早已坐侯多時,髮絲工整不亂,衣衫鬢飾更是沒錯半點,她傲然端坐著,屏住皇后最後的尊嚴端莊,鄙夷親手毀掉她繁華綺夢的兩個禍首。
高氏還在笑,笑得那般憎惡和憤然,昇平知她的表情為何如此詭異,只是默默轉頭望向殿門外,不肯吭聲。
三個時辰前,得報太醫院御醫,高氏與楊勇的皇子已然夭折,據說是宮變那日在獨孤皇后靈榻前受了風,再加上連日來高氏與楊勇操持朝堂內外,無力過多照料,醫治不好便早早斷了性命。
怪誰呢,大約只能怪這個孩子不該生在帝王家吧。
若非帝王能如父皇於夾縫中求生那般屈尊降就,若非皇后能如母后統轄六宮那般易如反掌,朝堂怎能被人輕鬆駕馭。正因為朝堂難以駕馭才舍了親生骨肉,這般結果除了使人無奈,還是無奈。
母后曾說過,太子妃與楊廣方才是最匹配的帝后,錯開了,便各自無力成就帝王偉業,如今看來竟是讖語。
昇平側眼看楊廣,發現他正面沉似水,只因見高氏霸佔鳳位不讓驟然勃發怒氣:「下來!」
兩個字從楊廣嘴中迸出,不屑意味甚濃。
高氏於母后薨逝七天後搬入昭陽宮,掐指算來她剛剛爬上皇后寶座不足十日,皇後端儀尚未學足五分,已經有人前來索取,可見人生富貴無常,未必得到即是屬於。
高氏哼的冷笑,厲聲詰問:「即便是本宮需得移宮,也輪不到晉王你說話!」
楊廣不動聲色眉目淡淡:「哦,那你說該輪到誰?皇上?抑或是房陵王?」
高氏被諷心中鬱結,反唇相譏道:「太上皇如今病卧龍榻,前朝所掀風雲也不過是晉王一人所為,本宮眼中只識得皇上一人,不認得被人按下的太上皇御璽。」
楊廣挑起眉尾,冷笑:「皇上?」
「皇上!」高氏驟然站起,一雙纖纖玉指直指楊廣的鼻尖:「你個豎子,弒兄縛父欺母霸妹,即便來日被你得逞坐了皇位,也不過是個昏聵無道的亡國皇帝!」
昇平大驚,眾目睽睽之下高氏膽敢如此辱罵楊廣,怕是……
楊廣微微冷笑,掃掃袖口灰塵,仿若眼前高氏的指責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般值得開懷,他緩緩抬起頭,一雙冷目犀利回視高氏:「你恐怕還忘記說本宮還有屠嫂害侄的罪名呢!」
昭陽宮內瞬間變得沉寂,諸多宮人匍匐在地面噤聲戰慄。
耀目陽光投於磚面刺入昇平眼底只覺得花白一片。
忽而,嘩啦一聲兵刃出鞘,楊勇貼身侍衛已將刀劍橫在高氏咽喉,剎那間高氏臉色蒼白如紙,直挺的身子也軟了幾分。
昇平盯住那些冰冷寒鋒的兵刃,氣息有些不穩,她驟然轉過身望向楊廣。從前的廣哥哥不會如此,面對指責他會笑笑了事,任山崩地裂的事也不能動搖情緒,今日高氏只消一句譏諷,他已經展露含笑殺人的坦然,昇平眼睛里甚至突然看不清楊廣唇邊淡淡笑意。
他,還是他么?
「阿鸞說,讓本宮饒了你。那日你給阿鸞的三尺白綾本宮覺得不錯,絲滑輕薄、入土易化,不如現在還給你這個如何?」楊廣聲音低沉,隱藏威脅語意。
高氏頓時血色全無,顫抖了牙齒叫罵:「宮人有位份者不得絞殺!更何況本宮還是皇后!」
「皇后?」楊廣聽聞至此仰面大笑:「本宮與你這麼多廢話,不過是因為阿鸞不忍殺你,但你絞殺她的時候,可想過她是本宮什麼人嗎?「
昇平怔怔,楊廣口中的話語幾乎迸出,她陡然屏住呼吸。
「本宮今日再說一次,大隋朝昭陽宮只有阿鸞一人住得,你玷污此處七日,許你全屍已經是天大恩典了!」楊廣不住冷笑,伸手拉過昇平看也不看,從容邁步登上寶座。
高氏見狀,撲上來揚手欲掌摑昇平,被楊廣迎面抓個正著,直挺喀嚓一聲掰斷手腕將高氏摔坐在台階上,一時間瞿鳳長袍委地,釵環脫落,整個人爬滾成一團哀聲不止。
楊廣掃視高氏的狼狽情狀神情倨傲,一手托住昇平臂彎下壓,必須得坐。
高氏很快被幾個侍衛拖離正殿,唾罵之聲還隱隱不斷,半晌過後,一片寂靜。
只聽內侍在殿門外瓮聲通稟:「房陵王妃白綾殉節。」
昇平坐在昭陽宮鳳位上心神不安,楊廣俯身摟住她顫抖的雙肩輕輕拍撫:「不怕,阿鸞不怕。」
昇平定定看他,直望向眼底心頭,顫抖著聲音問:「有朝一日你也會殺了阿鸞么?」
楊廣停頓動作,片刻后又恢復笑意眷眷:「不會,我只會殺對阿鸞不好的人。」
昇平怔怔,露出艱難笑笑,沒再開口說話,身子仍是不住顫抖。
楊廣將她攬入懷中,面色沉重道:「我答應你,對阿鸞好的人,一定會留下。」
楊廣如是說,也如是做。
宮中此番歷經變故,朝堂後宮里的人都變得小心謹慎起來。
宮人悉數被清洗的結果似有無限冤魂飄蕩纏繞,昭陽宮空在那兒,沒有人膽敢靠近。而缺了皇帝的大興殿上文武朝臣也少了些許熱忱,失去往昔執著,對楊廣的乖張行徑學會默默忍耐。
疲累不堪的人何止是他們,還有昇平。
楊廣說,既然許她昭陽宮,就要讓她坐上鳳位,昔日獨孤皇后擁有的權勢尊貴他都會償還給昇平,可楊廣可以不顧百官朝臣的鄙夷目光,昇平不能。明知道那百鳥朝鳳的寶座分外誘人眼目,卻也只能守規仰視不敢奢望。
楊廣不滿足昇平只是在朝堂玉階下對自己恭謹進退,更需她從此和他一同並肩決斷朝事。所以他不容置喙將昇平帶上大殿,帶上皇帝寶座。
楊廣與昇平攜手在深紅錦色織毯上走過,一身明黃暗底深海雲騰的蟠龍雍衣,一抹嫣紅牡丹金蝶繞彩的鳳羽雲裳。
楊廣容貌俊朗桀驁,昇平舉止端秀莊重,任由兩側朝臣蹩眉不悅他也攜她翩然行至寶座同坐。
楊廣就這樣帶著昇平一步步登上最高處,龍案御筆,是他的,也是她的。一抹晨曦照進大殿萬福壽祿金門正照拂在他們兄妹金鱗鱗的長衣迤裙上,他傲然回首俯視,根本不顧其他朝臣的神色。
他只側臉摸著龍椅對昇平暖暖含笑,「來,阿鸞坐!」
昇平當著朝臣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楊廣歸來后,處事變得桀驁不馴起來,也許在華美宮闈飾掩下所有的逆倫在他眼中已經變得再正當不過,他不以為然的抓過她的手腕,「不怕,大隋朝沒有人比阿鸞更能坐得起這個位置。」
昇平茫然間又有些膽怯,她既不想就此惹朝臣非議,又貪戀母后坐在上面時的莊嚴端儀,猶豫間楊廣已經扶住她輕輕坐下。
一旦昇平坐在寶座接受群臣俯首,接受百官朝覲,便真成了母儀之尊。
可她果真做得皇后嗎?
昇平不知道。
下方的文武百官再愚鈍也明了太子楊廣如此舉動的其中曖昧。
如果昇平公主真坐在寶座上便亂了綱常倫理,眼下太子監國已是非常時期非常應對,如今連公主也敢臨朝聽政,如此敗壞禮教傳統,眾朝臣自然不甘欽服。
眾臣先是面面相覷遲疑片刻,獨孤陀向前一步跪倒在地,眾朝臣立即隨其身後紛紛跪倒,「臣等以為公主不宜坐在鳳位,此行此舉簡直壞了國綱倫常!」
眾臣見郎中令已發言語也紛紛議論,一時間勸慰聲響徹大殿不絕於耳。
楊廣回視殿上俯身的獨孤陀揚揚嘴角,冷笑出聲,「既然太子可坐,為何公主不可坐?」
獨孤陀仰仗自己位高權重又是兩人舅父,蔑然答道:「太子是替皇上監國,公主一介女流如何逞於朝堂?」
「昔日大行皇后也曾登入朝堂指點朝政,獨孤家不是甚引以為榮媽?」楊廣冷然回答,手指緊緊握住面前御璽,因過於用力,指節竟有些泛白。
「但昇平公主不姓獨孤!」獨孤陀緊緊皺眉,惱羞成怒。
楊廣一生冷笑俯視獨孤陀顫動面容,似是無意揚手出去,一道碧色綠影飛過,竟是他摔了御璽。
那一聲清脆伴隨著老臣們的高低驚呼迴響在空蕩蕩大殿上,御璽滾在獨孤陀長袍前,大殿響著楊廣的冷冷嘲問:「既然舅父這樣看重獨孤姓氏,本宮手中的御璽給舅父如何?!」
殿下趴伏的群臣頓時緘默不語,數十雙眼睛只盯著惱怒的獨孤陀不敢輕舉妄動,如此大逆不道的詰問如何接答都是不對。
獨孤陀渾身發顫,礙於顏面所有怒氣只能隱忍不發,他俯身道:「御璽是皇上之物,臣自然不敢擅取。」
昇平從未見過楊廣如此震怒過,他平和神色下隱隱透著駭人怒意,彷彿要將一切阻攔者就地問斬。
一番爭執后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連想要踏出勸說楊廣的昔日太傅也顫然退爬了回去。
昇平拽著楊廣的袖子惶惶不安道:「廣哥哥,阿鸞不坐。」
桀驁的楊廣此時一改往日溫順,肅嚴鄭重的反抓住昇平手指,朗聲說予下方眾臣聽:「阿鸞,還有誰比你坐得?」
楊廣的話彷彿觸動昇平心頭的某一處,既有些不安又有些竊喜,得於他的寵溺她仍是天家公主應由世人尊敬,可不知為什麼,自己的手在顫抖,繁複宮裝下心同樣漸漸冰冷。
忽而,昇平低頭下跪:「太子殿下,臣妹不能坐。」
楊廣因為群臣阻攔發泄心中忿然,引發舅父不滿,昇平這樣做無非是想平息朝臣悠悠眾口落個賢德的名聲給楊廣。及時阻止也許可以挽回局面,如此苦心費力不過是想讓楊廣離寶座更近些。
可他想給她的誰都攔不住。
楊廣語聲帶笑,不容任何人拒絕:「只要是我想給你的,沒有不能這一說。」
「是昇平不敢要。」昇平掙脫楊廣的鉗制俯身跪倒,仰臉對他淡淡一笑,她以昇平稱呼自己,楊廣不會不懂語意如何。
何必給她天下?昭陽宮,后位於她不過是浮雲過眼,昇平想要的是從此不必對他膽小謹慎的恭敬,兩個人還是從前親昵的阿鸞和廣哥哥,那個在廊下對她戲謔的廣哥哥,那個在飛舞落花里拉她馳奔的廣哥哥。
眼前許她所有的人,不是廣哥哥,而是太子楊廣,昇平不認得,也不敢不尊敬。
迎著昇平坦蕩的目光,楊廣終於平息心中怒意,收斂凌厲之色。他心中分明懂了她,卻仍執意拉她起身當著朝臣的面揚聲道:「你一日不坐,本宮就讓它一日空著!」
眾臣四下面面相覷,皆震驚不已,隱隱約約從楊廣的話中感覺到什麼,偏又理不出頭緒所在。
突然獨孤陀再次跪倒在地,驀然出聲:「太子殿下想必忘記了,臣女自小與殿下相知,定能為皇家綿延子嗣。」
獨孤陀的話語驚觸動了皇位上曖昧對視的兩個人,楊廣揚眉臉色陰鬱,而昇平則蒼白臉色手腳冰涼。
既然當上儲君,楊廣勢必要完成繁衍皇嗣的責任。
獨孤陀有養女蕭氏淑儀。父乃梁孝明帝蕭巋,母張皇后。蕭氏二月出生,由於江南風俗認為二月所生女子不吉,遂由梁孝明帝交與堂弟蕭岌收養。蕭岌翌年病逝,轉與舅父張軻,張軻家貧竟將堂堂梁國公主轉送獨孤氏為婢。獨孤陀得知蕭氏身份,將其收留為養女,自幼與昇平在大興宮中玩耍,蕭氏真實身份則為外人所不知。③
獨孤皇后在世時曾幾次試探欲將蕭氏許配給楊廣都被他婉拒了,那時身為皇子婉拒姻親尚可,如今眼下江山社稷安危當前,天下臣民怎麼能容忍兄妹成婚生子,如此荒唐舉動豈不徒留笑柄於朝堂內外?若此子待到楊廣百年之後還將繼承大隋皇統更不是更為荒誕謬思。
昇平側眸看楊廣,楊廣則微微眯眼,指尖輕叩龍案似在思度什麼。
獨孤陀助楊廣回朝奪權自然也藉機接管遏制皇權的兵馬虎符,接著便是要送女兒入宮來穩住獨孤家外戚的身份,一旦獨孤全家抓住新任儲君做殺手鐧,何愁不會萬世同享楊氏皇族供奉?
如此看來昇平楊廣都錯了,錯在不知寶座之上坐的從來就不是兩人,而是坐著整個朝堂。
朝臣烏壓壓跪倒在下,領首的獨孤陀則拱手直身,大有楊廣不首肯他便不退縮的意思,獨孤陀昂首與楊廣兩人對峙,誰都不肯輕易開口。
此刻,楊廣不會忘記天下兵馬仍是姓獨孤,更不會忘記自己還沒有登上皇位。
也許,母后說的對,煌煌天威之下誰都不可能只為自己而活,昇平若是懂得這個亘古不變的道理就該為朝堂犧牲自己情愛,而楊廣也該就為皇權放棄執著痴念。
哪怕諸多不願不甘,也必須為之。
昇平雙手撐地慢慢站起神色淡淡的一步步走下台階,婷婷佇立在舅父面前俯視,強壓抑著顫動語調輕聲問:「舅父說的女兒可是表姐淑儀?」
「是,正是臣的養女淑儀。」郎中令略略蹙眉連思量都沒有直接回答:「淑儀乃梁孝明帝之女,身份榮耀堪配大隋皇儲。」
難怪舅父始終對她不冷不熱的,原本昇平以為只是舅父怪楊廣因救妹心切放任大軍獨自歸來,行為過於率性不羈。如今看來還為了他以盤算好的權勢。
瞭然的昇平突然笑了笑,福福身道:「舅父果然好謀划。」
「尋賢妻與太子殿下,是老夫應盡的職責。老夫此時提及婚事只是愧對大行皇后未寒屍骨。」郎中令仍是堅持,翻了翻眼睛:「但此事實乃大隋之幸,朝堂之幸,臣甘願受罰!」
昇平一眼看過去,彷彿跪倒的朝臣每個人都在點頭以示贊同,怕是連他們心中也在憂懼兄妹毀國的傳言。
哪怕此時此刻楊廣太子之位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哪怕獨孤氏借用梁孝明帝之女為己謀私,眾臣也顧不得了。
只要昇平不坐在上方寶座即可。
得楊廣欽命的司馬,丞相與獨孤郎中令向來所行親厚,聽聞他為自己養女求嫁自然也願意做個順水人情。兩人四目相視片刻,也紛紛向前拱手抱拳:「獨孤家養女蕭氏溫淑嫻雅,頗有母儀之風,又與天家血親緣厚,實為太子妃最佳人選。」二人說完跪拜於獨孤郎中令身後,三人齊齊直立等待楊廣的回答。
表率如此,殿上群臣也隨之齊聲附和,稱讚聲如同親眼見過蕭氏端莊賢良的容貌般般篤定認真。
乍看之下滿堂文武行徑荒謬,可細細想來誰又怎能說他們的所為全無道理?雖然那亡國傳言是北周宮人怨忿詛咒,終究還是關係到大隋國家命脈,昇平可以不信,若萬一將來國有罹難……,她又該怎麼面對楊廣?
他剛剛棄戰歸朝威逼宮門,難道還要頂著逆倫的誹議入主東宮主持朝政嗎?
昇平這裡百轉千回思量萬分,楊廣並不知曉,他只是淡淡微笑,迅速恢復以往溫潤神色:「舅父,若淑儀錶妹入宮,你可捨得她長年青燈陪伴母后?」
獨孤皇后陵寢此時仍在修繕,如今大行皇后梓宮正停在永安寺需有人日夜守陵,如今楊廣狀似無意用此話點明,即便獨孤家此刻送女入宮也是長伴枯燈陵寢,根本沒有可能得到他的絲毫寵愛,妄圖藉此堵住郎中令用女謀算外戚穩固的後路。如今端看獨孤陀覺得是哪邊更重了。
「即便入宮只是陪伴大行皇后靈柩,也是臣女淑儀畢生榮耀,她應該自安天命。」獨孤陀思量片刻終究,還是決意犧牲掉蕭氏一生,篤定開口。
一步棋,與其任由過河棋子被吞食,也好過留在軍門躑躅不前。
「好!」楊廣突然開口,一掌拍在龍案上震動得下方群臣心驚膽戰。楊廣始終噙著笑語意輕佻:「那就請舅父儘快送蕭氏進宮吧,本宮看,時間緊湊也不必重修東宮了。」
太子納妃是大隋盛事之一,當年楊勇做東宮太子納妃時,從采名到禮成用時整整兩年,期間不僅東宮全部修繕翻新,所有東宮耗用宮人均新納新養,襯足了太子妃娘家高相的面子,足見大隋上上下下對太子納妃一事的隆重。
如今楊廣隨意應允似乎註定蕭氏入宮前景不妙,朝臣幾乎可預料她未及入宮已然失寵,可即便如此仍又擋不住貪婪之人的妄念。
獨孤郎中令鄭重叩首謝恩,長長袍袖一甩,口口聲聲說:「謝東宮太子殿下垂憐!」
此刻,昇平正紋絲不動的站在獨孤陀的面前,他明著拜東宮太子,實則在拜昇平公主。
他知自己在做什麼,昇平亦知,怕是朝堂之上無人不知吧。
在眾朝臣眼中,獨孤郎中令更是犧牲自我成全了大隋,從而不讓太子兄妹逆倫亂了綱常,若大隋江山果真能萬年,怕是他獨孤陀才是最大功臣。
昇平收回自己逶迤在後的鳳裙長裳,落寞的走回寶座下方的凳榻,任憑楊廣幾次相邀也不肯上座。朝堂之事冗長難捱,她如木偶般端坐聽不進去,直至楊廣說退朝,昇平才木然站起隨群臣告退。
楊廣似想挽留昇平說些什麼,卻被郎中令一語阻攔,昇平則頭也不回從大興殿步出,盪悠悠的茫然向前行走,似乎不知自己該去哪裡,該回何處。
一口氣悶在胸口,喉嚨里有些腥甜味道,吞咽噁心,吐又吐不出來,整個人狼狽的厲害。
驟然,身後有人急聲呼喊:「公主殿下,奴婢回來了!」
昇平緩緩回頭,視線里一襲碧色裙裾疾步上前,抬眼端看竟是永好,原本以為生死未卜的她此刻正安然站在自己面前,一時間昇平悲喜交加,眼淚也落了下來。
①房陵王,楊勇死後被追封封號。
②河東,李淵長子李建成和四子李元吉起兵之處。
③隋煬帝皇后蕭氏。梁孝明帝女,因二月出生不吉舍與帝堂弟蕭岌,又因蕭岌病逝,轉送舅父張軻,從小操持家務農活,性格堅韌,容貌艷美。
紅衣嫁顏棲鳳泣
「難過了?」楊廣的笑容溫柔煦暖,從玉華池旁拉過昇平的手緊緊環在自己腰上俯身低頭道,「方才永好說阿鸞自己獨自在這兒,本宮責令罰她杖責二十了。」
楊廣的話語云淡風輕,似是在說無關痛癢的小事,卻逼得昇平一時驚窒,她回頭蹩眉:「為什麼要責罰她?」
「為什麼?因為阿鸞不在棲鳳宮中,她又沒有隨身服侍,行為不謹。」楊廣臉上的笑容紋絲不變,專註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昇平臉龐。
聲音停落,身後宮人已經悄然退下,不知何時,玉華池旁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永好一路上顛簸勞累,是阿鸞自己不讓她跟著的,你也打阿鸞嗎?」昇平面色蒼白,心中有些惱怒楊廣的輕言責罰。
「阿鸞,她們值得什麼,便是為你我去死,她們也必然是心甘情願的。如果今日阿鸞有什麼閃失,我該如何自處?阿鸞有沒有替我想過?」楊廣清冷的聲音在池邊隨風遠遠追散,幽幽含帶透骨的陰冷。
他凝視著她低柔道:「若是我的身邊沒有阿鸞,怕是一生再不會暢懷。」
昇平低下頭,一時答不上來,她不曾想過,楊廣回來後會變成如此易怒易疑。
她聽罷楊廣的解釋,負氣反問:「既然沒有阿鸞,太子殿下心中不暢懷,那今日朝堂時太子殿下為何不回絕舅父的提議?還是太子殿下以為阿鸞心中對此事並不介意?」
楊廣摟過昇平的肩頭,似笑非笑的挑著她的下頜,「阿鸞,不必動怒。再等我兩年。等大隋天下盡歸的時候,阿鸞的昭陽宮屆時一定重新造好。如今的太子東宮有什麼好的,我怎麼能讓阿鸞住在東宮受委屈?,阿鸞此生只能住昭陽宮!」
果然如此,楊廣想用獨孤陀成為自己邁步登上龍案前的最後台階,眼下正是微妙時刻,眼前四周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不得不迎娶蕭氏以作權宜,只是如此做個樣子,他們二人又該怎樣面對那個無辜的女人?
「淑儀怎麼辦?」昇平想起那個幼時曾經與自己一同玩樂的絕美女子愁眉不禁緊鎖推開楊廣的禁錮。楊廣不肯放手,她只得任他握住自己手腕,兩人緘默佇立在湖畔,遠處湖中央倒影空寂宮苑玉樹瓊樹,裊裊倒影晃動兩個人的無言心思,她不想開口,他則面色沉重。
「其他瑣事都不需要阿鸞去想,阿鸞只需告訴我想要怎樣的昭陽宮,等我來日給阿鸞修建即可。「楊廣斂了陰沉面色,復又上前扣緊昇平的手腕帶回在自己身邊,低頭吻吻她的額間,還是笑。
昇平垂首不敢迎視,楊廣溫熱的唇順著她的臉頰慢慢滑落,那股炙熱的男子氣息幾乎讓她融化,甚至連反抗也再想不起來。
楊廣低低俯身唇輕輕覆在昇平的耳畔輾轉吸吮,她手腳失掉力氣再不能抵擋來勢洶洶的親昵渴望,人只能半靠在他的懷中,感受他的親吻輕飄飄順勢而下,在身上蔓延出一片火熱難捱,她窘澀驟然閉緊雙眼。
也許蕭氏的結局會鬱鬱而終。
楊廣無需動手囚禁逼迫蕭氏,她也不會淡定自若,想一個被人狠心送出的交易人質,怎能在紅牆金瓦天闕中過得快樂?
蕭氏入宮後過得是快樂還是悲苦都不會有人在意。只要她換來的榮華和兵權都安然各歸其位,她的喜樂已經顯得並不那麼重要了。
也許連阿鸞的反對聲音也不重要,誰會理睬同樣生長在皇家的女子心中質疑?正如楊廣所說,她只需要想像昭陽宮該如何建造即可,根本用不著思量其他。
「楊廣,答應阿鸞,別讓阿鸞看見喜慶紅錦,它的顏色比三尺白綾的顏色更讓阿鸞害怕。」昇平依偎在楊廣的懷,揪住他的衣襟,說出自己心中最不願看見的景象。
楊廣收緊懷抱將昇平納入自己的胸懷天地,「好,我答應阿鸞,一切都不會有,所有的一切都給阿鸞留著。」
「阿鸞知道這樣對不住她,但……」昇平哽咽不能語,只是埋頭抵在楊廣的懷中不住的顫抖。
「阿鸞沒有對不起她,若說是對不起,也只能怨她自己命中注定活該如此!」楊廣雙眼恢復先前陰狠,「她若甘於就此認命,本宮會容她長伴母后陵寢,否則,連苟活在世上也是多餘!」
昇平含淚聽著楊廣的誓言心中悲喜交加。她願他此生皆如此一往情深,又深覺他們兩人會因此負世人太多。
何其幸,得良人如此,何其嘆,怕世事難容。昇平不想傷任何人,只願默默與他生死相依,可兄妹痴戀只能存於內宮,根本見不得青天曜日照拂。
究竟何時,他們才能真正順得自己心意?究竟何時,他們才能離開這壓抑的宮苑?
昇平抑不住淚水滾落臉龐,滴在他的明黃色前襟,喃喃自語:「若有一日能走出宮牆該有多好,屆時山高水遠才能容得下你我。「
楊廣默然,靠近昇平緩緩將她抱緊。
如此願望,美好得不敢奢望。她可以仰望,卻不能祈盼將其變成命中注定。
他們走不出,永遠都不……
皇上楊堅抱病無力上朝,太子東宮楊廣領命監國,九宮門御林禁軍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歸屬楊廣的控制。或許朝堂上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楊廣那身明黃蟠龍袍早晚會換成真命天子的朝服,如今真心跪拜的人早已沒了旁騖安然聽命,楊廣端坐在皇帝寶位上俯視眾臣,隱隱可見眉目間即將全權掌握天下的氣定神閑。
是阿,掌握天下。
如今,遍布朝堂的獨孤陀親信或被罷權削職,或被遠遠高升派駐,連同獨孤陀郎中令也加封太子太傅,日日必卸了兵刃到東宮協議論內外軍機,鎮守大興宮門的御林軍虎視眈眈窺視匆匆步行入內的朝臣,時而還會亮出掌心閃爍銀光的利器。
既然知曉自己隨時都有可能無命再走出宮門,誰還敢以死冒言?
楊廣隱忍晉王宮的十幾年學會了太多東西,他嫻熟父皇楊堅調配能官妄臣的陰狠手段,他擅長母后獨孤伽羅睥睨眾生的桀驁不馴,他甚至不需懂得如何去尊臣重臣,便可指點江山社稷。如今,外有叛軍十年永不再犯,內里百姓安樂朝堂萬代,江山如此穩固,他已經自認永無後顧之憂了。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整日誠惶誠恐進退不安,獨孤陀本人也自然不會如此甘心就範。
獨孤陀先是聯合內外豪族世家與太子楊廣分庭抗禮緊抓實權,可怎料成就者少敗事者多,也不過是三個月時間,就紛紛離散墮為東宮門客,著實消弱了獨孤家的不少力量。
這些朝堂異動於昇平並不知情,她掐指算的都是楊廣大婚的日子。
她和蕭氏雖沒有血緣關係,卻因多年相處視同姐妹,再加上楊廣誓言旦旦一旦蕭氏入宮便送她長伴母后,昇平本該憐惜蕭氏年紀輕輕身陷皇家囚籠,可一想到按大婚規禮楊廣要與蕭氏同睡同卧三日就覺得心酸難抑,不想親見。
尚餘一月新人入宮時,昇平曾偷偷跑去楊廣所住東宮瞄上幾眼,所幸東宮風貌一如既往,不曾粉飾布紅也不曾行椒房大禮,她心中驟暖,抿著嘴快意奔回棲鳳宮,是夜入睡時卻又深深對蕭氏愧疚不已,輾轉難得入睡。
如此來回折騰,楊廣大婚前這個月,昇平身子始終時好時壞,總是會在睡夢中驚醒,被薰暖被籠罩住冷汗全身,一冷一熱病似乎又重了些。永好請過幾次御醫都是搖頭,只道是不好診斷,倒是位年輕的御醫道明昇平徹夜不安乃是除不去的心病。
楊廣知道后,白日處理完繁忙政務,傍晚便在棲鳳宮徹夜批改奏章,內里是昇平的睡榻,外面則是一張龍案,中間隔道茜紅珠簾,一盞碧色紗燈。
昇平置身床榻每一翻身,楊廣便輕輕關切:「怎麼,又醒了?」
昇平抿唇笑笑,復而又安心睡。
因楊廣在旁,昇平發現自己竟遠離了噩夢,常常一夜睡至天亮,連楊廣何時梳洗用膳何時出宮上朝都不知曉。
有楊廣相伴苦悶也少了些,只是知道這樣美好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若是蕭氏不入宮該有多好,這偌大的大興宮只屬於她和廣哥哥兩人的,從此長長久久的相伴,再沒有他人阻撓。
隨大婚之日越來越近,楊廣安撫昇平的功效也越來越弱,她時常陪同批閱奏章時不舍凝望他剛毅的側顏輪廓怔怔出神。
「在想什麼,連我都不理了?」楊廣舒展眉頭,在昇平愁苦的小臉前擺手召喚。
昇平撅嘴撲在楊廣的懷中,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愁容不展的喃喃:「哪怕是你只給淑儀兩年阿鸞都捨不得,怎麼辦?」
楊廣低頭深深看昇平憂慮的神色有些動容,沒有回答,溫暖手掌始終在拍撫她的後背,一下,一下,慢慢安撫昇平焦躁不堪的心。
窗外月光透過紗幔照見昇平蒼白面容上惹人憐惜,楊廣輕嘆,「阿鸞,這些虧欠來日我都會還你,用一生來還你,好嗎?」
冊封太子妃蕭氏的大典分外冷清。
本該由承天門①抬入的鳳儀輦改由太極門②抬入,除了太子東宮臨時裝點的幾塊暗花羽緞長毯外,偌大東宮竟然見不到一絲奉迎太子妃大婚該有的喜氣。
蕭氏送親隊伍綿長几里,被悉數阻擋在太極門外,除隨身服侍侍女僕婦兩人,蕭氏沒帶入東宮任何獨孤家的人或物件。
車輦入宮,停在東宮門前,卻宣旨勒令蕭氏主僕三人徒步去大興宮後宮永安寺守靈。在那裡暗色的梓宮,沉寂的佛殿,孤零零一盞碧色宮燈等待著蕭氏的便是多少妙齡少女夢寐以求的大婚之夜。
楊廣在用這種方式來昭告世人,這個靠山姓獨孤的太子妃,他娶的並不快活。
也似乎在以此暗暗告訴昇平:阿鸞你看,所有的一切我都會留給你,哪怕是你不需要的東宮。
楊廣大婚前,秦王楊俊和蜀王楊秀也都偕各自王妃回到了大興宮中,明著為著新任的太子楊廣籌備婚事,也為給天下百姓以兄慈弟恭的幻想,當然也帶來了朝堂上諸多無法預料的危機。
既然楊廣可以趁亂威逼皇城得到太子位,那麼,同樣流著皇族血脈的他們也可以。此時皇帝楊堅病重,太子楊廣惹民眾怨憤,他們兄弟二人只需適時展露賢德,沒有理由會在爭位時落敗。
楊俊和楊秀的歸來點亮無數朝臣的陰暗雙眼,他們猜測等待著最後的結果,楊氏兄弟之爭,朝臣們立於何方眼下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可於頒布冊封太子妃詔書的朝堂上,楊廣對楊俊楊秀二人始終是笑的,攥著兩位兄弟的手更是久久不放。
朝堂上睜大那麼多對兒銳利的眼睛,豎起那麼雙靈敏的耳朵,卻沒聽見楊氏兄弟三人一句有悖於朝綱倫常的話。
御璽在手,他許給楊俊和楊秀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以及同坐江山的巨大期望。
雖然虎狼誓言沒有人會信,但終逃不過人對眼前利益的貪念。
楊廣用自己的方式安定人心,可惜,唯獨昇平那裡他無法安定平息。
僅有的那幾塊暗花錦色還是刺得昇平雙眼澀痛,即便她不去觀禮也難拒所有的消息徑直湧入耳內,即使意興闌珊也必須聽著最不想聽的悄言議論。
永好說,蕭氏入宮時表現得婉轉柔順,得到楊廣聖旨后輕聲命獨孤家送親車輦停在東宮,自己則獨自前往永安寺,連聲哭泣都沒有,便坦然與隨身侍女信步前往,任憑獨孤家隨從在身後隱忍抽泣聲成片。
昇平只是笑,一直笑,對永好的嘆息無法表達絲毫情感動容。
皇家娶親,被迎娶女子本就是不讓哭的。登上皇家玉階乃是萬事皆喜,怎麼還會有人哭,誰還膽敢哭?尤其她是新冊封的太子妃,她的夫君未來會掌握大隋天下,更沒了悲切的必要。
也許,也是有人會哭的,於心底,於無人時……
只不過,鳳鳴九天的喧鬧樂曲下分不清到底那嚶嚶入耳的哭聲究竟是誰的悲慟,是蕭氏的?還是昇平的?或是被掩蓋在煌煌天威下所有女子的?
分不清,誰都分不清……
日漸西墜,秋風料峭,颳起肌膚絲絲寒意,地面枯葉迎風盤旋而上順勢在天空狂舞。昇平坐在迴廊下向東宮方向默默出神,不知覺,披帛飄墜在身子兩旁,似無力再帖服於她,整個沒有生氣的軟軟趴下去。
大婚之日喜盈盈的陽光就這般滑過迴廊盡頭,映得流光墮落絢爛入目,她卻還在陰影里不敢去看。
眼下偷來的這份安靜恬然也是昇平自己留給自己的。縱然楊廣有意隔離大婚的細枝末節,但仍有隱約鼓樂聲鳴隨風送來聽得清楚。他在後宮可以妄為,大興殿上終究還是要撐些臉面給獨孤家,那些鼓樂便是他最終的無奈。
昇平真的很想遠離大興宮所有的紛爭煩亂,只尋個淡然安寧的所在,與楊廣從此婧好一同笑看天高雲淡。
如果,他沒有迎娶太子妃的話……
雖然今日蕭氏入宮便被楊廣送去永安寺,但於規儀她今晚必定於他同寢同住,昇平手有握有楊廣的許諾依舊不能抵擋將愛人拱手讓他的心酸,縱能得到片刻真心也無法寬量他與其他女人同寢同睡。
昇平心頭酸澀難當,仿若心頭有道傷痂舊傷,稍稍掀開疼痛萬分卻又找不到傷痕,萬種疼痛攢到一處,恨不能就此一死百了。
那樣,大約也不必煎熬至喜夜那個最為心痛的致死掙扎。
楊廣可知她的心意嗎?她不願他對任何人親昵,哪怕以江山相逼也是不願。
金雀裘忽然落在肩頭給寒冷心肺的昇平驟然暖意,她回過頭,蒼白的面容帶著不敢置信的期盼,卻發現永好雙手停留在自己肩后還未撤去,半留在空中,因昇平熱烈的注視進退不得。
一臉擔憂的永好是獨孤皇后故去后昇平最貼近的人,被杖刑的永好此刻甚至還有些步履不穩,弓腰停在昇平身邊,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昇平伸手握握永好冰冷的指尖寂寥的笑著:「竟然是你,本宮差點以為是他。」
哥哥那個稱謂,昇平已是許久不喊了,從開始明了自己對楊廣的心意就刻意避過了敏感稱謂,稱呼楊廣為他,如同稱呼自己的命中良人般自若,在世間臣民都稱他為太子殿下的時候。
如此情意綿綿的一個字不容外人道,只是今天這樣的大喜日子,即便昇平不避諱也沒人能聽去誹議了,為獨孤家謀划牢固權勢的朝臣們也許早已忘了昇平公主,甚至,連楊廣也把她忘了。
昇平明明是笑著的笑容透著傷慟,明明是滿臉蒼白薄唇又洇滿了嫣紅,靜默中她怔怔出神,耳邊隱隱的似又聽見鳳求凰的同宮曲。
樂曲從永安寺方向傳來,只有太子與太子妃合巹時才會演奏。
楊廣終於還是去了永安寺,同宮曲也算是對昇平最後的告示。
「同宮了,他該不會來了吧?」說罷這句昇平氣息有些紊亂,歡快的曲子正煎熬她僅剩下的笑容。昇平閉上眼睛再睜開眼來,深深喘口氣笑笑:「永好,你猜,明年太子妃蕭氏可會為他生育世子?」
永好面對昇平佇立,聞言垂首,沉默不敢回答。
昇平卻聽見身後乍起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沉沉語音:「不會。」
許是幻覺吧,她幾乎以為楊廣捨棄了為獨孤家粉飾的打好機會,為自己趕來了棲鳳宮,力證誓言不變。
不可能的,呵。
怎會是他?此時此刻,能來棲鳳宮的人不該是他。
殘留的夕陽終是從樹梢斜斜落下,昇平抬眸,餘光正掃過廊下青石,楊廣淡淡一縷側影似正躬身站在自己身後,兩人側影在青石上珠聯璧合般親昵纏綿。
秋風越發透骨的涼,昇平周身已經微微有些寒意,但仍強撐著軟塌的身子不肯回頭,佯裝自己不曾發現楊廣的到來對永好幽幽道:「走吧,又起風了。」
永好見狀有些躊躇,敬畏的看了看昇平身後的楊廣,囁嚅了四個字:「公主殿下。」
昇平輕嘆拉住永好的手無力道:「永好,本宮累了。」
猶豫片刻,永好還是在楊廣面前告罪,低頭與昇平離去。昇平早已察覺到楊廣犀利的目光始終追隨自己的動作,但,他越是迫近,她越是要走得冷漠。
昇平不敢回頭。因為她無力做到在楊廣迎娶太子妃妃的日子,再同昔日那般與他頑皮嬉鬧,在他身披紅裳錦袍的時候,她甚至不想回頭凝望一眼。
那瑰麗顏色並非屬於昇平,只有深秋枯黃落葉才是真正屬於她的慘淡。他可以許她東宮不掛紅不迎娶,但他一早必定是換了紅色錦袍新裳,去接受朝臣朝賀的。
楊廣修長的手指驀然抓住昇平的衣袖,任憑她拉扯不放猛地拽回,逼她迎上自己的深邃的雙眼。「阿鸞,不許鬧。」幾個字冷冷的出自他的口中,雙唇隨即緊抿成線。
果然,楊廣身穿暗紅錦袍,顏色雖然黯淡卻仍是喜慶無邊。
昇平被那喜慶的顏色耀花眼睛怒了心神,心中難抑無邊酸楚,她冷笑詰問:「不鬧?難道要阿鸞恭賀廣哥哥新婚大喜嗎?」
昇平的呼吸更加紊亂,被楊廣拉扯的寬袖擺上也搖搖晃晃蕩著素色披帛,楊廣冷冷注視昇平忿然模樣眼裡也升起怒意,他攬過她的腰枝緊緊箍在懷裡:「阿鸞莫不是要我留下來陪你?」
留下來呵,做些什麼?
昇平從他眼底炙熱的火焰中驟然懂了語中含楊俊,唇上咬得發白,臉頰上卻是透著熱辣的緋紅。
楊廣修長的手指穿過昇平披散的青絲,細細摩挲著,嘴唇點在她的眼帘上,另一支手狠狠握住她羸弱的腰肢。
是否真要留下來?留下來便是一世的夫妻。
昇平曾聽過成年宮人私下底的打趣,隱隱約約含含糊糊的總不甚清楚。所知道的大概是若今日楊廣若留下了,便明年會生出個娃娃,再無憂無慮的女子也會因此成了人婦。可那中間是怎樣歡好,怎樣同寢,除了那日在東宮看見楊勇和玉環赤著身子外,她再不曉得其中門道。莫不是,他也要與她赤著身子嗎?
不要!即便昇平曾夢過楊廣安撫自己,落在實地又沒了膽色。
楊廣的唇還留戀在昇平顫顫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襲掠,一路輕笑啃咬下。此刻,他似乎變成陌生人,嘴角含著邪佞的笑幾乎要生吞了她。
還是不可以,他們畢竟是血肉相同。「我,我們是兄妹。」昇平輕輕張開嘴唇,想要推脫楊廣的親昵,話說得含糊不清,不留神又被他偷了空子再度用力糾纏在一起。
「不怕。」他貼在她唇邊笑笑回答。
是阿,不怕。如今,他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皇帝寶座,站在皇位前的他即便罔顧綱常人倫,誰又敢說句什麼?可她心底那份忐忑不安,無法拂去。
兩人越是纏綿難分他笑得越邪氣。就是他楊廣把江山都給了親妹子,天下又誰人膽敢阻攔?更別說冊封昇平做皇后?心意已決,加重手上動作。
楊廣熾熱如火的目光驚嚇住昇平,任憑他順著自己肩頭親吻而下,頸項,胸口,手指輕易滑過內裳百般挑弄。昇平靠在楊廣的懷中顫抖得厲害卻不敢伸手掙扎抵擋,只能茫然睜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看著眼前有些陌生的人。
原來,他要與蕭氏做這些。
意亂情迷的楊廣眉目含春,俊朗儀容比昔日更動人心,沉浸他的痴纏中昇平挪不開視線。越是如此昇平越是加重心痛,楊廣身上的熾烈氣息已經慌亂了昇平的神智。
「不,不要……」昇平虛軟的拒絕楊廣根本聽不進去,他環抱住她帶回內殿,不由分說沉沉的壓下去,幾乎斷了昇平胸腔里全部氣息。他游弋的舌尖挑開她合緊的牙齒,他寬大的手掌揉搓著她的胸口,健壯雙腿縛住她的雙腳。
第一次,昇平怕了楊廣。
少壯男子的力道使得她領略絕望,無法掙脫的絕望。
她不過是想留下他而已,卻不想看見眼前喘息沉重的楊廣。這個,她一點都不熟悉的男人。
「不要!」她的恐懼終於衝口而出,不住哀求他放過自己。
楊廣冷笑:「怎麼,阿鸞還留我下來么?」他笑著,輕佻的用手指挑開昇平半褪的外衫順著衣領襟口緩緩探入。
「不要,不要了。!昇平蘊含半晌的眼淚終還是不爭氣的墜下,皺眉的她慌忙別開雙眼不敢對視楊廣充滿□的雙眼。那雙眼的主人與平日不同,狂亂放蕩,駭人的很。
半狼狽的昇平苦於想不出什麼法子推開楊廣,只能小聲使了性子:「太子殿下有力氣找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使去,不必這樣做樣子給阿鸞看。」
原本還在逗弄昇平的楊廣驟然停下手,擰緊眉頭定定俯視,似被什麼傷到了聲音有些發顫:「阿鸞說什麼?」
昇平察覺自己身上的人停住了動作,以為此計管用,當即更口不擇言道:「你也不必告訴阿鸞今晚會要與太子妃做些什麼,阿鸞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不等昇平話音落地,楊廣憤然拂袖抽身,驟然從她身子上離開,再佇立在榻前定定看著她,「阿鸞也不管楊廣睡在哪裡是嗎?」
昇平不敢迎上楊廣駭人眼光,心中已暗暗有了悔意,礙於臉面羞澀她卻不肯承認,只別開臉默然咬緊嘴唇用力點頭。
楊廣僵住身子拊掌狂笑,「原來阿鸞這般大度,若不遂了你,怕是對不住阿鸞的賢良!「說罷,再不回頭,面色陰鬱離開。
昇平愣在那兒握緊雙拳抵擋於胸,直到永好慌張撲上來才發覺自己身子輕了許多,惶然起身時,竟連楊廣的背影也不曾看見。
面對永好張口,昇平把所有的話僵在嘴邊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麼,又再憋了憋,難耐心中惱羞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趴在塌上痛哭,啞了嗓子亦顧不得了,只竭力想把心中大慟發泄出來。
她想象的一切並不是這個樣子。她更不想將他推向蕭氏。可這些委屈如今已經沒有辦法想他傾訴,她只能哭給自己聽。
永好用雀尾裘裹住昇平半敞開衣襟的身子困住外泄春光,隨昇平的顫抖而動,與昇平死死坐在一起,唯恐她就此尋了短見。
永好陪昇平默默落淚,心中長嘆唏噓:這樁兄妹情事糾纏逆倫,說到底傷到最深的人怕是昇平,他日事敗,楊廣寶座下還有江山,可昇平有什麼?
若來日楊廣得了江山,昇平又會去哪兒?
可憐大行皇后屍骨未寒,宮闈竟又出現如此難堪醜事,兄逼親妹,有悖倫常,大行皇后即使死也無法瞑目!
身受獨孤氏恩典的永好咬緊牙關,死命攥著昇平不住顫動的手指,望著抖如篩糠的公主無奈嘆氣:再等上個三兩載,她一定會救公主殿下逃脫這噬滅人倫的皇宮!
屆時公主一定會明白,所謂楊廣與公主的情誼不過是囚禁於此的幻覺,他不會珍重她,永遠不會!
①承天門:大興宮正門。
②太極門:大興宮南門。與太子東宮,相距甚遠。
情憾深鑄各別傷
楊廣那夜果真去了永安寺。
大約蕭氏對太子臨時起意的駕臨也會欣然奉迎的,一夜恩愛,白日里原本所受的屈辱也在此刻衝散殆盡,再不會記恨。
他們是否在母后梓宮前歡好,昇平不知。他們一個是母后最疼愛的桀驁皇子,一個是代表母後娘家的梁國公主,如今想來,即便是歡好了,母后也是樂於所見的,哪怕他們的行為再不合時宜,也是值得諒解的荒誕。
昇平不可避免的還在朝堂上與楊廣見面,強迫她來的楊廣常常緊皺濃眉,順從他意的昇平則總是面無表情的望向窗外。
那是一段尷尬而又難熬的同處時光,他和她都如此認為。
朝堂上自以為重新得到權勢的獨孤陀滔滔不絕訴說李淵那個逆賊罔顧兩疆協議頻頻騷擾大隋邊民。他和她皆無心聽講。
滿堂文臣武將聽得兵報無不義憤填膺,更有諂媚朝臣不顧寶座上端的楊廣竊竊議論可由獨孤郎中令長子獨孤延福帶兵鎮壓李氏叛賊,以示大隋朝煌煌國威,此言一出,附和之聲更是不絕於耳。
獨孤陀親信遭貶,此時正是他廣納黨羽的絕佳機會,那些諫言的臣子也許正是出於他的煽動才有膽大妄為大舉動,這點,楊廣知道,昇平也知道,可他們心中卻並不在意。
楊廣冷眼坐在皇位上對下方朝臣的紛紛議論保持不睬,只是想著心中所想淡淡笑道,「進來秋意甚濃,本宮突然想要去江南領略美景,郎中令如若覺得李氏逆賊行事不妥,不必廢那些堂皇周章,大可自行前往河東督戰,本宮定會奏請父皇恩准郎中令親率大隋軍隊前往,如何?」
獨孤陀面色鐵青徑直向前一步:「如今邊疆不安國之未定,太子殿下此時去江南遊樂不適時宜。」
楊廣回首側眸掃掃昇平低低道:「合時宜的事,有人不愉悅,本宮只能想些不合時宜的事來逗她開心。」
昇平身子一震,佯裝不知楊廣話中意思,故意板起面孔不肯理睬他的調情。
此番二人眉來眼去卻惹惱了為朝堂勞心勞力的獨孤陀,他幾乎要為大隋朝耗盡所有心力卻被「知情懂意」的兩個奶娃娃敗壞了,不免有些氣急敗壞:「太子殿下此去江南;車馬費時,路途迂長,來回必然驚擾百姓,太子殿下怎能放國事在一邊只顧自己盡情玩樂而勞民傷財?」
楊廣睨了獨孤陀下顎蒼白須髯,「既然車馬費時,那就修航渡好了!」
「修航渡出行,可是皇上的旨意?」獨孤陀當然知道中風的皇帝楊堅不會允許楊廣這樣胡作非為的舉動,但他的逼問著實戳了楊廣心中短處:「本宮現在手握著皇帝的御璽,想必舅父不會不知道吧。」
手握御璽的楊廣可以完全不必在意朝堂上的群臣,他被朝堂壓抑多年的心性何止是昇平不曾看過的?此刻的楊廣需要朝臣的膜拜,需要百姓的敬仰,自幼佯裝賢良溫潤,心中時時刻刻覬覦那個皇帝高位的他,諸多隱忍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立於萬人之上指點江山,如今他做到了。大隋天下盡歸,人心平定,再沒有必要掩飾自己的野心和輕佻。
昇平聞言陡然回首,晨光中的陽光面色冷峻,髮髻上的太子朝冠巍巍金光耀目,濃重的眉眼射出的冰寒刺骨的目光,連下方的獨孤陀都不自主敗了氣勢,兩人對峙,孰勝孰敗輕易見了分曉。
大隋隱蔽禍亂已然沉寂,楊廣再不想用獨孤家勢力。算計對策皆掩於塵土,獨孤陀開始驚訝東宮新君的桀驁反骨。
如此巨大間隙楊廣和獨孤陀倆人都悄然已察覺,只是如今搬到朝堂上明目顯露,便笑了昔日舊敵。
獨孤陀不由忿忿然,掀朝袍向前跪倒,倔強的面容暗示話中深意:「太子殿下請三思而後行,如今蜀王秦王都已歸朝,兄弟三人相聚,太子行徑應作出兄長表率。」
昇平蹩眉偷眼看舅父,即便如她這種朝堂外人也知,此時提及楊俊和楊秀分明就是在威脅楊廣,言下之意,若楊廣不肯順應獨孤陀所求之事,他也會更替東宮,輕易顛覆了楊廣手中權力。
到底是獨孤家的人,如今竟敢欺他們兄妹身邊已無尊長,趁大行皇后屍骨未寒不及百日,皇上楊堅仍卧床不起之時,將楊廣和昇平如此欺辱,料是楊廣咽不下這口氣的,昇平關切回頭,正瞥見楊廣唇邊輕輕揚起詭異笑容:「舅父說的極是。「
楊廣轉頭望了望昇平頓了一下,眼底真真實實浮起一層戾氣,深深吸口氣,再回過身對視獨孤陀時,神情已如常態:」即便如此,本宮會奏請父皇,平服李氏逆賊可以委任獨孤延壽為驃騎將軍領軍代本宮出征。「
突如其來的允諾打得獨孤陀措手不及,獨孤陀本想由長子獨孤延福出征卻不料楊廣卻派了他的二子獨孤延壽,那是一個懦弱無能,全無獨孤家半點才能之輩,此役是獨孤陀挽回獨孤家顏面的最終手段,楊廣當然不會允許他成功。
再說已是無益,百餘雙耳朵清晰明了的聽見太子的允諾,楊廣不會收回自己的話,獨孤陀當然也明白自己也不能逼人太甚,朝堂之上兩人必須各退一步,否則玉碎瓦全難分一二,反倒是成全他人快慰。
獨孤陀不悅的躬身,瓮瓮回答:「是,太子殿下,老臣愚子獨孤延壽定不負皇上聖恩。」
楊廣含笑從玉案上繞過,親手攙扶昔日盟友,以示自己皇家寬容大度。
昇平半垂的視線正將楊廣緊緊泛白的手指看個滿滿,楊廣正在暗自用力,獨孤陀也反手握住楊廣的臂膀不肯鬆開,兩人彼此糾纏,瞬間難分勝負。
還在昇平小時母后曾說過,舅父獨孤陀年少時曾力舉千斤銅鼎,漢臣常說他蠻夷遺風不改,像極了佔山為王的匪類,唯獨父皇含笑評價他文才武略無不精通,縱使百名漢臣也抵不過他一人。
此刻,楊廣臉色雖變,被抓緊的手腕還沒有退意,可見臂彎上所受力道非常人能忍受。
群臣個個呆若木雞,盯著不動的二人萬分不解,楊廣臉上掛有笑容,獨孤陀臉色冰冷不苟,二人暗自較量,外表卻給群臣親厚假象,不退不進僵持在一起,難怪會有人遲疑。
昇平突然緩緩站起身,朝舅父深深鞠躬:「舅父,驃騎將軍此去必定兇險,太子妃身為弱妹自然百般惦念,也可請驃騎將軍進宮與太子妃告辭,以慰惦念。」
獨孤陀再精明也未曾想到昇平會如此一言,他再抬頭時,昇平已拖著逶迤瞿鳳百褶敝屣裙從側離去,只留下獨孤陀與楊廣雙手未離的注視,以及百官眾目相隨。
楊廣一言不發看著昇平離去背影,緘默片刻,驀地鬆開用盡全力的手指,甩開獨孤陀的糾纏也離身走出大興殿。
朝堂,誰願意佇立於此便由誰來,他們不屑回頭。
「還氣我?」楊廣抓住昇平的手腕帶回懷中,昇平望著他,心中滋味繁複述說不盡,心中酸楚難耐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阿鸞只是在氣自己。」她長嘆,賭氣推開他的懷抱。
楊廣在昇平身後輕聲安撫,「阿鸞,你放心,我便是負盡天下也不會哄騙你,我會為你傾盡所有。「
「承蒙太子殿下如此寵愛,阿鸞是否該感激涕零?」昇平苦笑,身子不住微微顫動。他是否已經和蕭氏同宮這句話她永遠問不出,所以總是煎熬於心。一時生氣,一時苦澀,一時寬慰,一時悲嘆。
他掙扎於朝堂,她卻掙扎於他。誰是誰的天下,誰會為誰勞心,由此可見一般。
楊廣深深看這昇平神色複雜莫名,原本擒住她的手再不肯鬆開,忽而,他陡然轉身走在前方帶路,昇平被脅迫拉扯著同行,內侍宮人見狀慌忙跟上隨扈,他二人越走越快,身後眾人氣喘不迭幾乎快要跟不上。
兩人穿過大興殿後御林苑,直向舊日東宮,再轉又復出秦王宮,再轉,又復進蜀王宮,再出,三轉進代王宮,轉轉回回,不期然竟來到一塊開闊之地。偌大深紅色宮牆沿水而立,他們腳下曠野則是河岸另一邊界。
此處落葉幾乎掩蓋所有地面,河渠內如死水般波瀾不驚,大興皇宮內苑居然還有如此荒涼凋敝之所昇平從不知曉。河岸兩邊各有望遠亭閣,她定定看著楊廣順梯而上不明就以。楊廣登上亭閣轉過台階向下伸手,寬大手掌給她全部安全,彷彿是種蠱術,吸引她一起前往,全然忘記心中忐忑所在。
昇平似知道他的發現即將為大隋江山帶來血雨腥風般忐忑不安,楊廣的殷切目光卻容不得她百般拒絕,她只得顫顫交出自己的手指。
楊廣躬身強勢環抱住她的腰,一把將昇平整個人擁上來,她受了驚嚇,慌忙閉眼,再睜開時,楊廣已然於她身後低沉笑語:「看,這是出宮的水道,來日我和阿鸞一起出宮看天高雲淡日月永好,如何?「
此水常年鎖於九重宮牆之內,彷彿也因安於沉悶的宮廷生活缺失了勃勃生機,死氣沉沉蔓延到天邊,根本無法給予她希望。
昇平很想對楊廣說好,奈何涼亭上風卷殘音,她的應允也就此被自己吞了進去,沒了再答一次的勇氣。
楊廣環抱住昇平在她耳邊沉沉嘆息:「兩年以後,此處會修一條通往宮外的河道直通江南,到時候我和阿鸞一起出宮,阿鸞的夙願便可得以實現。」
楊廣說的那般認真,認真到昇平幾乎忍不住黯然嘆息,她不肯回頭望他,只低低唏噓,「兩年以後楊廣公務將越加繁忙,怎麼還會陪昇平出去看天高雲淡?」
透骨冷風吹起她與他的鬢髮,紛紛繞繞纏在一起,兩人紅金兩色的衣襟也似準備遠行般在風中飛揚疊加,雖似仙人,卻無力升騰。
楊廣擰眉看著昇平,知她話有所指,半晌不曾開口回答。
她知道他必定會成為九五之尊,也自然知道此時身為太子的他隨口允諾暢想猶如天邊雲際可望不可及,屆時,待到他登上皇位,出宮遊玩可以,出宮永不再入並毫無可能。
權傾天下,勢獨其尊,他們的姓氏不容許他為她離棄江山,更不能攜手歸隱山林就此安於平淡。母后說的對,只要身體中流動的血液姓楊,他便一生走不出宮牆,因為他不舍,他也不甘願。
「阿鸞…」察覺昇平興趣冷然,楊廣的神色略有愧疚,手中明明再真實不過的她竟似心在漸漸遠離,兩人之間的縫隙已有丈余。焦躁的楊廣驟然緊緊抓住昇平的手指,不讓她再繼續冰冷下去:「只是兩年而已,時間並不算長。」
楊廣從未如此惶惶不安過,想必所說的允諾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昇平不願為難他,迎風仰首淡淡笑笑:「此處水道兩年怕是修不成的。」
「會,只需一道皇帝聖旨,明日即可開工。」楊廣神色冷肅誓言滿滿,他振臂一揮向昇平鄭重允諾:「我願耗盡天下能工巧匠來修這條水路,兩年後,一定可以修建完畢。」
他還是如此一意孤行,只要她願意相信他,哪怕動用再多國庫銀錢也會如約完成自己的允諾。
昇平回首對視楊廣認真熱切的雙眼心中頗有感動,即便帝王也有不能為之事,也許,她本不該對他如此斤斤計較。她輕輕喚他:「你如此費力討好阿鸞,不累嗎?」
楊廣前額貼上昇平的:「不累,為阿鸞傾盡天下都無所謂。」
昇平驀然撲在楊廣溫暖的懷中來掩飾自己悄然滾落的眼淚:「好,那就兩年,兩年後,昭陽宮和水道阿鸞都跟你一一討來。」
楊廣不知她低泣,以為只是昇平含羞撒嬌,笑著親吻她的髮髻拍撫她的後背:「好,我答應阿鸞,阿鸞要的東西,我一定全力以赴取來給你。」
兩人緊緊相擁,昇平傾聽楊廣沉沉心跳許給自己的承諾。
此生能得他如此相待,還求什麼?
他願寵她,信她一生,直至天老地荒也無怨無悔,如此相伴算不可求的情意了,再糾纏兩人身處何方,是否只真心待她一人,又是何必?
「廣哥哥。」
「唔?」
「有朝一日,在此宮闕權勢爭鬥膩煩了,再和阿鸞一起出宮吧?」
楊廣身子一僵,旋即沉沉回答:「好,我答應你。「
「好,那阿鸞等你。」昇平語聲滯窒,鼻音濃重。
獨孤家二子獨孤延壽率兵再度前往河東,準備與無信的李淵再討個理論。揚楊廣和獨孤陀仍在朝堂上怒真笑假虛以委實的爭鬥,倒是楊俊和楊秀連日攜王妃到棲鳳宮長坐,弄得昇平措手不及,躲也不是,見也不是。
他們已經受命世襲親王,一個個頭戴金冠身著黃袍,一身裝扮幾乎與在朝繁忙當政的楊廣並無絲毫差別,二人身邊的嬌妃也是各自背後有母家靠山,掩不住的神采飛揚,昇平原想親熱二個兄長,奈何他們的目光與昇平相碰觸時總是躲躲閃閃,嘴上的客套也不似以往圍繞香囊頑石,突然間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太子退朝也會來棲鳳宮小坐吧?楊俊欲言又止,似有隱意。
「是,偶爾回來阿鸞此處小坐。」昇平恭謹回答。
「獨孤大人是否也會經常來坐?」楊俊又發問,目地更是對獨孤陀和昇平親厚的測探。昇平忍了又忍還是含笑回答:「舅父與太子常忙於協商公事,倒是不曾來。」
「難道舅父常去東宮?」楊秀聞言表現的甚是驚奇,似是才知獨孤舅父喜愛楊廣即便散朝後仍常伴太子般。他的意思一定並非如此簡單,他想知道的是……
「太子與舅父舅甥情厚,即便偶爾內訪也是尋常,俊哥哥何必如此驚異?」昇平靜默片刻擇言回答。
楊俊突然側臉,昇平不見他的神色也收了話尾,楊秀似被兄長警告也垂首不語,一時間大殿內寂靜無聲,秦王妃蜀王妃更是顫顫不語。
「阿鸞還要去甘露殿探望父皇,二位兄長還有旁事嗎?如若沒有,阿鸞先告辭吧。」虛偽假笑的昇平被兩位兄長發綰上的金冠刺得雙眼花白,又因兄妹情狀尷尬委實不想再多坐。
獨孤陀那日在朝堂上明顯暗示一旦楊廣力貶獨孤氏,太子之位的替代者無非就是他們二人。秦王蜀王於此時進宮探望昇平,與其說思及兩年未見以慰藉兄妹之情,倒不如說趁機聞嗅宮中風向,辨別獨孤陀與楊廣是否真切決裂。
生怕自己說多錯多的昇平心中頓生警惕,驅趕之意也表露出來。
楊俊對昇平的冷淡似是不以為意,倒是楊秀見狀頗有些不滿:「每每我與三哥過來探望阿鸞,阿鸞都借口探望父皇少言離去,可是阿鸞不願意看到我們兄弟?直講出來就是,何必隱隱藏藏?」
昇平被戳中心事尷尬回答:「俊哥哥多慮了,只是父皇最近身體虛弱,阿鸞想在父皇近前多多盡些孝心。」
「往日里里也不見阿鸞如此貼近父皇,如今卻是舉國孝女典範。是不是二哥眼下身為太子,與二哥素來親厚的阿鸞也因此洋洋自得起來?」
昇平心中惱怒當著兩位兄長不能發作,只好穩了心神爭辯:「阿鸞與幾位兄長都是親厚的,無論哪位兄長做了太子,阿鸞皆慶幸喜見,何來獨因廣哥哥做了太子便洋洋自得一說?
楊秀不屑撇嘴:「我看倒是未必,大約阿鸞心理是將幾個兄長也劃分了遠近,站在太子身邊,只針對我和三哥了吧?」
楊秀猝不及防的指出昇平厚此薄彼,她一時語塞,確實答不上來。
昇平從未想過自己會身處楊廣背後,只針對楊俊和楊秀冷色,但不自覺間,因即將涉及皇位如同陌生人般疏遠了往昔的幾位哥哥們也是不爭的事實。
昇平面色微變,手指不自然的收回還想分辯:「阿鸞不曾如此想過,無論是哪位兄長,阿鸞皆是一心相待從沒有二心過。」
楊秀還想斥責她,楊俊一把拉住他的舒廣袖口,昇平抬頭,楊俊正靜靜的看她眼中隱藏晦暗深意:「阿鸞,我們兄妹六人同父同母,血緣親厚,即便來日有了紛爭,無論斷了哪只手足都會疼痛,只是阿鸞自幼與二哥同吃同行難免親厚,若是阿鸞因此與他同心也是應該的。」
昇平心中酸楚,勉強笑笑:「俊哥哥說的是,但阿鸞並無此心。」
楊秀以為得到楊俊的贊同再想邁前一步指責,卻已經被楊俊沉色攔了去,他使眼色制止他的莽撞,而後攜秦王妃從容與昇平話別。
昇平被他兄弟二人猜疑心中正是難過,此時也分不出心思挽留,任他們兀自離去后,自己俯在錦被中偷偷悲戚了平片刻。
又過了些時辰,天已近昏暗,想起卧病在床的父皇也許正殷殷渴盼她去,不忍讓父皇希望落空的她只得自己獨自上輦前往甘露宮探望父皇。
暮色沉重,昇平心緒越發壓抑,回想方才楊秀的一番冷意譏諷,心中難免感傷。不知何時,昔日一同玩笑的兄妹,如今只能互相猜忌,也許,這也是爭奪皇權留下的最大遺憾。
車輦停下,疲累的昇平滿懷心事,步履徐徐,身邊宮人跪拜都不曾容許她們起身,直到殿門前才勉強露出笑容緩步邁入。
近來昇平常常到甘露宮探視皇帝楊堅,終日坐在父皇身邊以言語逗他開懷。卧病在榻的楊堅不常展顏,偶爾有所表示也難以察覺,昇平需隨時關切,再偷偷以絲巾擦拭楊堅抑不住留下的涎水才可。
昇平十八載來最貼近父皇的時刻便是此時此刻,她可以竊竊對父皇訴說自己對楊廣的深深情意,也可以喃喃道出自己幼年時曾有過的對父皇母后的敬畏,如今父皇已經不能再說話,聽她講說時,一雙無神的眼睛總是沒有神採的半闔半睜。
今日,昇平坐在楊堅龍榻旁出神發愣,彷彿在假想若有一日楊俊與楊廣真需爭奪皇位時,她該如何自處。
猛然間,昇平俯在楊堅衰老無力的臂彎里輕嘆:「父皇,九五之尊的寶座那般好嗎,為什麼世間的每個人都想要得到它?」
不能言語的楊堅心中明了,嗚嗚的頻頻搖頭,昇平見狀苦笑:「與其兄弟爭位殘殺,阿鸞倒寧願是李氏叛賊入侵,屆時幾位兄長聯袂對抗外敵戰死,也好過自相殘殺。每每想到他們即將刀劍向內,阿鸞真不忍心再看。」
楊堅聞言一陣氣喘,手指微微顫動挪到胸口,勉力睜開雙眼,視線看上去有些渙散,昇平憐憫的替楊堅攏了攏髮鬢繼續說道:「父皇,勇哥哥已經去了,楊廣也做了太子,可俊哥哥和秀哥哥不滿,他們得不到父皇母后的擁立所以才甘心遊歷河山,一旦舅父轉而支持俊哥哥,怕是再淡泊名利的人也禁不住皇位的誘惑,屆時,若他們兄弟相殘怎麼辦?」
楊堅竭盡全力盯著昇平唇角起伏,似乎很想撐住蒼老的身子,再回到朝堂去平定嫡子爭位之亂,奈何額角青筋浮現手卻頹了下去。
不能了,他再不是當年雄心壯志的帝王,再不甘也必須退讓,找個接替的人來坐穩大隋皇位。楊堅攥緊雙拳已是忿然,但他只能默默聽昇平對自己訴說擔憂懼怕,訴說對那場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無能為力。
帝王老而無力,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昇平眼底蘊滿水意起來,為父皇的蒼老無助,為兄長的貪婪慾念,她不想讓楊堅瞧見自己的痛苦,默默站直了身子,想要尋個沒人的地方盡情痛哭一場。
她不能讓無能為力的父皇看見她的無所依靠,不能……
忽然,門外有內侍推開殿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即將擺駕甘露殿探望升上。」
昇平聞聲有些不安,她此刻心境複雜難平,確實不適面對楊廣,她連忙以袖掩面躲到側殿,準備等待楊廣離去后再與父皇開口告辭。
內殿寂靜無聲,她步入側殿後,輕靠牆邊順坐,心中仍是滿腔酸楚。
此處是宮人休憩所在,長凳寬桌倒也算乾淨,昇平嗚嗚低泣了幾聲,察覺內殿忽然靜得駭人,不解的她回身彎腰偷窺,發現楊廣正佇立於楊堅床榻前望著楊堅蒼老的面容緘默不語。
想必,他也覺得父皇蒼老了吧,昇平思及至此心中又是難當酸澀。
「父皇,兒臣來了。」楊廣語音沉重目光如矩,昇平怕被他發現自己的行蹤,揣揣收回偷窺視線靠在牆邊側耳傾聽。
只聽得楊廣再度沉沉出聲:「父皇,今日楊素①擬詔急招遠在并州②的五弟回宮,他出宮時腰配御令,怕是尊了父皇意思吧?」
①楊素:隋朝名臣。北周武帝時官拜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統領三軍屢立戰功,並救駕數次,被封為安縣公,后領父爵貞縣公。周靜帝繼位時尚且年幼,時任左丞楊堅招攬楊素,許以汴州刺史。楊堅廢帝立隋后,封楊素清河郡公,進位柱國。開皇四年,拜御史大夫,由於其妻鄭氏是個悍婦,楊素一次與其吵架說了一句:「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為皇后」,結果被其妻告發,楊素因此獲罪,並被免官。開皇五年復職,曾與晉王楊廣並為行軍元帥討伐陳後主。得勝后再進爵越國公。楊廣為培植自己勢力,暗中與其交好,楊素知楊廣有奪位之心遂投奔其門下。大業元年,楊素又進司徒,同年病死。
②并州,漢王楊諒任并州總管。
禍起蕭牆不知戟
空曠大殿里回蕩的嗚嗚之聲便是楊堅對眼前這個逆子的回答,昇平小心翼翼握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屏住呼吸。
「父皇恐怕還不知曉,剛剛傳出的上諭已經落在父皇最寵信的越國公楊素手中,他又巴巴的轉告兒臣,原來父皇在兒臣千里迢迢趕回平叛廢太子謀反時,已經立好廢兒臣為庶人的密旨了,一旦兒臣自立為太子,便命漢王歸朝平叛登上皇位,莫非……父皇就如此這般不信兒臣嗎?」
昇平驚住,猛地站起,她從殿門處側首正看見平卧在榻上的楊堅面容漲紅,呼吸急促,原本僵硬不能動彈的手竟在半空中不住的來回揮舞。
一時難以控制的動作更是掃落玉案上擺放的翡翠葯碗,咣當一聲,連暗紅葯汁也潑了出去,玉碗隨聲碎裂。
「父皇先命楊秀和楊俊進宮和本宮分權,又暗地裡夥同前臣煽動獨孤陀朝堂上爭寵,父皇病重仍不忘指點朝政,意在我們四人相爭,好給五弟留個皇位是嗎?」楊廣似隱忍笑意的剛毅面龐卻是冷若冰霜。
「起初兒臣一直奇怪,太醫院御醫為何每次來甘露殿探診皆開兩方,一方於內堂留置查看,一方於宮人太醫院抓藥,如今想來,父皇是怕兒臣知道父皇已經病重遂先下手為強,不得不命御醫與兒臣隱瞞實情是嗎?」
昇平聞聲陡然捂住嘴,父皇病重不治了?
雖然近日父皇神色確實沒有好轉,但御醫們分明說父皇只是虛不待補,需清淡飲食便可慢慢恢復,原來所有一切竟是父皇騙局中一步而已。
楊廣抓住楊堅仍在揮動的單臂冷冷發笑:「昇平每日前來探望父皇,總以為父皇病中手不能動,心中不免憂慮難過。她卻不知父皇正是用這殘廢單臂來調度內外大軍來圍剿我們兄妹二人呢!只是父皇握筆是在不穩,兒臣能通篇認出父皇的字實屬不易,相信即便傳了出去,五弟能否真與父皇心有靈犀入宮當政,也是未必,父皇就如此篤定他能重新改天換地?「
昇平驚得手足無措,眼睛直直盯著父皇顫動的手指,從前在她面前最多只是顫動的手指如今竟緊緊攥住楊廣的手腕,將楊廣的皮肉掐個青紫。楊廣垂首注視自己手腕上的禁錮,冷笑出聲:「父皇終於忍不住,不再裝了?」
此時楊堅如同瘋癲般,強撐起身子拚命拉扯楊廣的袖口前後搖動,奈何他病重多日,便是身上仍有些殘餘力道也傷不到少青年壯的楊廣半分,楊廣不顧楊堅的阻攔一意冷笑說下去:「而後呢,是將我們兄妹絞死與宮門之上嗎,等那個兄妹亡國的詛咒平定后,再由漢王藉助突厥可汗之力重新邁入大興殿?」
「笑話!父皇,你一生仰仗母后家兵馬,有母后坐鎮,雄才韜略也省了大半,如今再用已經沒有當初的魄力了。楊諒為人膽小怯弱,他的確不曾接到聖旨,可即便他順利接到,也未必敢與兒臣抗衡,與楊諒聯繫的仆騎射雖有智謀卻忘了獨孤家眼線遍及各個州縣府衙,他逃得了禁軍侍衛,卻逃不過有心告密之人,就差那麼一點點楊諒幾乎能成全父皇大業了……可惜。」
「父皇後悔嗎?」
楊廣雲淡風輕的描述和暗藏殺機的笑容,使得昇平如遭雷擊。
她幾乎支撐不住身體再躲藏在偏殿,恨不能一下子撲出去質問楊堅,她日夜惦念的父皇於為何在生命彌留時分仍定下如此詭殺計策?難道只因見不得他們兄妹逆倫,便將他們置於死地嗎?父皇心中,對他們兄妹二人可有一絲父恩慈愛尚存?
為什麼不是傳位給秦王楊俊?楊諒與楊俊相比,楊俊更貼近父皇秉性,為何不是直接借他之手殺了楊廣?昇平咬住下唇臉色慘白。
「父皇是否一致猜疑母后……」楊廣的抿唇含笑不往下說,但側殿中隱身的昇平已經剎那明了。
當年與陳後主廝殺征戰時,母后與父皇曾被陳軍侵擾分離兩路,別離整整兩月,兩人之間只見飛鴿傳書不曾面與,楊俊生於隔年五月,與父皇離去時恰好十一個月,大興宮中常傳趙姬十二月生秦皇,如今楊俊也是雄才大略的胚子。不料父皇卻因此始終不喜楊俊,任他沉溺嶙峋怪石中不肯重用。如今看來,父皇其實從那刻便猜疑母后……
原本掙扎的楊堅突然停止所有動作,一雙灰濛雙眼死死盯住楊廣等待接下來的話。
楊廣輕笑:「母后曾對本宮說過,楊俊是……」說及此處俯身下去,貼在父皇耳邊嘴角上揚。不知他與楊堅究竟說了什麼,猝然楊堅反手拽住楊廣的領口,漲紅的面頰浮現詭異顏色,雙眼遽然睜大。
楊廣坦然站起笑意輕蔑:「怎樣?父皇與母后間隙二十餘年,如今可想明白了?」
楊堅身子懸在半空片刻似在斟量楊廣的理由,煞白的蒼老面容已再沒有半點血色,無神雙目直直盯著楊廣,久久,久久……
楊堅憋了憋,猝然噴出一口紅艷鮮血,正射在楊廣臉頰,點點滴滴停留在兒子霜冷寒意的笑容上,慢慢暈染開的金色蟠龍袍猶如開放萬苞花蕊般駭人眼目。
楊堅枯瘦的身子急速向後倒去,轟的一聲砸在榻上。
昇平見狀從側殿奔出,腳踩在裙擺跌在明黃錦毯上,楊廣聞聲扭頭,才發現昇平也在。
先是一驚,隨手匆匆趕過去抱住她。
昇平仰頭,哀哀望著滿臉沾染楊堅鮮血的楊廣,嘴唇顫動:「你殺了父皇!」
楊廣蹩眉,輕輕安撫道:「我沒有,阿鸞不怕。」
昇平眼望楊堅躺卧之處顫聲哽咽,眼淚抑不住長流:「父皇……「
楊廣立即捂住昇平雙眼,單臂抱起她,任由她埋在自己胸前抽泣掙扎,一步一步走的踏實沉穩,昇平癲狂掙扎,楊廣徒手禁錮她孱弱的身子不肯放鬆。
「你殺了父皇,你殺了父皇!」昇平反覆念叨著,頓覺肝膽俱焚,卻又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楊廣也不做應答,環抱她肩膀的手臂,遮擋住她的雙眼直到平安回到棲鳳宮。
昇平被平放在芙蓉榻上,竭力哭泣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掙扎,只能抽泣著怒視面染血色猶如羅剎般的楊廣,永好見狀戰戰兢兢送上一方濕帕,楊廣顧不上擦拭自己,先用濕帕蹭去昇平眼角默默流淌的淚水。
「阿鸞乖,父皇沒事,我只是告訴父皇一些真相。」楊廣的聲音沒有波瀾,眼底卻隱含著柔笑。
昇平不想跟楊廣說話,扭頭側向一邊依舊無聲的哭,楊廣伸手扳回昇平的下頜,低低道:「相信我,父皇與母后一生猜忌只源於此,我只是將真相和盤向父皇托出,沒做什麼手腳。」
「父皇到底猜忌母后什麼?」昇平驟然回頭問道。
「母後生性倔強,怕因為分娩耽擱戰事,擅用蠱術延長孕期二十餘日,戰事已過四方安定,母后卻無力娩出腹中胎兒,淤血所致幾乎在大興宮裡丟去性命。可身在兩地的父皇始終以為母后是蠻夷女子,生性豪放貞潔難守,所以一直疑她與他人私通生下楊俊,母后又是高傲的人,雖知父皇疑她,卻耿耿不肯分辯,所以……」楊廣冷冷望向昭陽宮,再無笑容:「母後父皇一生心存間隙,再難和睦。」
昇平悚然無語,良久才平復心神,唏噓道:「父皇母后……」
楊廣將昇平攬入懷中語聲低啞:「阿鸞,我們與她們不同。我們從小相知,便是最終臨危也必然不會分離,所以,我會守著阿鸞,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不怕。」
永不分離……
永不……
生生世世是楊廣給昇平的許諾,不是他給父皇的。
夜半時分甘露殿宮人到棲鳳宮通稟皇上垂危,須公主親王隨奉,昇平才知道,楊廣還是氣死了父皇。
昇平命棲鳳宮宮人應急治孝服,她則以車輦代步應詔入甘露宮,內里殿外已經慟聲成片卻不見楊俊和楊秀領首拜伏,甚至連太子楊廣也不在其中。
除了受命出來協理事物的太子妃蕭氏,偌大的宮中只有她們姑嫂二人主持。
昇平不曾想和蕭氏入宮后第一次見面是在父皇臨終榻前。幾年前她們也曾一同七夕乞巧,也曾曲水流觴,蕭氏說與她聽世間奇事,她說給蕭氏聽宮中秘聞,如今兩人再次狹路相遇,再尋不到往日那般親密無間了。
昇平緩緩踏上台階,宮燈搖曳中她與蕭氏隔著甘露殿門內外對視,兩人靜默良久,不知該如何稱謂。倒是太子妃蕭氏先抽身給昇平讓出一條路來,淡然自若的躬身:「公主,皇上等候多時了。」
到底是比昇平大上幾歲,再尷尬的場面也能周旋自如。昇平趕忙低頭邁入,不等落步背後太子妃幽幽道:「公主,太子殿下托本宮轉告你,望請節哀。」
昇平回身細細看蕭氏,太子妃始終淡定從容的垂首目視地面,秀手側身作福,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若不是聽聞過她閨中瑣事,昇平幾乎以為蕭氏向來如此端莊嫻雅,可惜,她不是。
她常與昇平豪飲烈酒,迎風立於宮中角樓上,誓將嫁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大英雄,她也曾與昇平在朝堂外偷窺獨孤皇後母儀天下后,說來日必如獨孤皇后般策馬揚鞭,攜夫君穩坐天下成就巾幗英名,如今颯爽音容宛在,蕭氏卻被世事鍛造成了木偶人。
昇平心中抽痛,不知該如何回答蕭氏,只得硬硬點頭,躊躇半晌才擠出一句:「有勞太子殿下惦念,多謝太子妃轉告。」
一句話涵蓋太多昇平對淑儀的愧疚,她霸佔了楊廣的寵愛,毀掉淑儀曾經嚮往的生活,若不是她,淑儀也許不必入得大興宮葬送一生,也許會尋個夢中所想的男子生老病死,如今再想起這些,昇平幾乎無顏多在淑儀面前停留。
不敢面對蕭氏的昇平頭也不回走進內殿,她輕輕俯在楊堅身邊,內殿燭火昏暗,冷風時而撩動明黃紗幔森然漂浮,此時,楊堅已面色土黃氣息微弱,枯槁的手臂無力的垂在萬壽無疆的雲錦被外沒有知覺。
昇平心中酸楚,伸手為父皇蓋好錦被,先前楊堅曾密謀絞殺她和楊廣的事,她始終不願相信,在昇平眼中,楊堅仍是自己幼時召喚她過去,喜歡摩挲她頭頂的父親。
只不過,如今蒼老瀕死的楊堅再不復當年的英武容貌,看上去像個垂死的耄耋老人,依依不捨拽著最後一縷塵世奢戀不肯放手。
太子妃蕭氏默默佇立在昇平身後,靜得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昇平想俯在父皇身邊慟哭,卻礙於身邊人的注視不能盡情,她手指搭在楊堅的脈搏,虛弱的跳動許久才有,漸漸消散氣息的父皇使她突生莫名的慌亂,她想起楊廣曾對楊堅說的那些話,她又想起迫不及待的楊俊和楊秀。
大殯當前,他們居然全部詭異消失,莫非…….楊廣已經先一步動手了嗎?
眼下父皇手諭被楊廣攔住,漢王楊諒無法趕回潛入大興宮,楊俊與楊秀缺少時機則來不及收兵買馬為自己逼宮鋪路,如此算來,父皇一旦駕崩,楊廣是眾皇子中最大贏家,何必還要先動手?
昇平怔怔望著父皇枯瘦面容總覺得甘露殿里少些什麼,猝然想起,回望始終保持淡然從容的太子妃蕭氏關切詢問:「為何不傳御醫守候?」
太子妃蕭氏恭謹回答:「御醫繁忙。」
「為何沒傳丞相郎中令或大司馬?」昇平記得獨孤皇后曾說過帝王殯天必須召集重臣商議太子即位事宜,如今雖然楊廣已經坐穩寶座,但如此嚴禁內外出入定是有隱情。此時父皇如果殯天,昨日來過甘露宮的人只有楊廣,恐怕風聲會不利於他。
昇平越深思量手腳越發冰冷,寒意漸漸也浮上心頭,驟然間她站起身徑直向殿門外走去,剛行兩步,太子妃蕭氏已經翩然攔住她的去路:「本宮養父請公主停留在皇上寢殿。」
昇平倒吸口涼氣,直直看著蕭氏依然表情無波的面容,顫抖嘴唇詰問:「舅父究竟是何意思?
蕭氏緩緩抬起頭在昏暗宮燈下肅容道:「秦王於辰時邀太子殿下出宮府上一敘,養父的意思怕殿外危險,將公主留在甘露殿,也是為公主好。」
昇平駭然,原來楊俊已經按耐不住先下手為強了,只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之行他一個手無重兵的親王又能堅持多久,他以為只要去除了楊廣就可以穩坐寶座了嗎?恐怕舅父才是這場兄弟蕭牆的最後贏家吧?
昇平遽然拽住蕭氏的手腕:「舅父是否早已得知秦王舉動?」
蕭氏垂眸後退一步:「養父說,此事殿下不與外人知自然該由殿下一人擔當,他不宜插手。」
昇平再說不出話,驚嚇住的她因得悉內情幾乎站立不穩。
這是一場埋伏几年的連環局。
父皇借用舅父名義招回楊廣平叛宮變,再扶楊廣登上東宮太子之位,又分權於楊俊和楊秀,使得朝堂上成三人並立互相牽扯之局勢,等三子爭鬥后最終擁立楊諒入宮登基,可舅父正是藉機將楊廣推舉后,再順應內外臣官看戲心切與楊廣朝堂上假意爭執,先麻痹楊俊與楊秀,不,甚至可以說,他本身也是有投注心血在楊俊和楊秀的身上,再縱容兄弟相殘,無論是誰從中獲勝,他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楊廣兄弟三人必定逃不過一場互殘,只是由誰來終結這場兄弟爭鬥仍不得而知。
昇平眼前一陣昏暗,十指用力撐住父皇龍榻邊才不至跌倒,她冷冷問道:「太子妃可知太子殿下怎樣了?」
太子妃蕭氏依舊面無表,仿若在說他人故事:「本宮不知,養父說太子殿下和秦王只能有一人能入宮侍駕。」
昇平緊緊咬住嘴唇幾乎出不了聲,她以為蕭氏會因楊廣面臨危險而擔憂,可蕭氏沒有。事實上對蕭氏來說這只是一場後宮爭鬥,鶴蚌相爭根本無需她來痛慟。蕭氏入宮不過月余,對楊廣全然沒有任何感情,面對楊廣的生死,她根本不加惦念。
「太子妃不憂慮秦王王會對太子殿下不利?」昇平覺得自己全身都在顫抖,整個人憤怒到了極點,「即便太子妃與太子殿下全無恩情,好歹也知道一旦秦王入內主持朝政,你的太子妃位可就不保了吧?」
蕭氏蒼白的臉直至此時方才有些表情,她回首望了一眼無力癱倒在榻的楊堅,眼中隱隱閃過一絲平靜:「昇平,你覺得,本宮在永安寺守靈做太子妃,與死何異?」
昔志今逞蒞帝基
昇平曾想過蕭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親眼所見也知必然是枯燥絕望的。正值豆蔻年華,卻長伴青燈梓宮,若是心甘情願當然不覺清苦,可蕭氏向來性子剛烈,幽靜無塵的永安寺便是擁有直通天闕大門的陰森囚牢了。
昇平手指抓住裙擺身子不住的顫抖,她原本質問的氣勢因蕭氏的冷冷反問消散一空,只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與太子相爭也太過分了些。」
蕭氏唇角噙笑聲音冷漠:「養父此舉如何本宮無法置喙,只是公主自己也該留些時侯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順利歸來該如何自處吧!」
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廢太子楊勇被逼宮時曾圍在自己頸項上的白綾。
表情冷漠的蕭氏向前一步貼在昇平身邊淡淡笑問:「本宮可以不怕死,因為本宮如今所處的囚籠與死無異。公主定是極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后疼愛,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捨得眼前的繁華綺夢吧?「
面對蕭氏漠然面色,昇平心中恐懼已升到極致,她故作無謂的犟嘴:「若是太子不在了,無非是我們三人一同上路罷了,誰又能真捨不得誰呢!」
蕭氏聞言蔑笑,宮燈拖長的影子仿若靜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靜,「那就都等著瞧吧,大隋朝千秋萬代,咱們早晚都有那麼一天熬不過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時一同作伴。」
昇平躲開蕭氏視線,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楊堅身邊不住嘆息。昇平雖然目視氣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卻是楊廣,也不知天亮時他是否會安然回來,可她又不希望他安然回來,因為楊廣安然出現在甘露宮將意味著,秦王楊俊沒了活路。
銅漏中的流水滴滴帶走守夜難熬的時光,昇平屏息,隨那滴答聲響心率起伏。
陡然,殿門嘎吱一聲從外被推開,昇平急切回頭,定睛瞧了卻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進入。
永好先躡手躡腳的走到太子妃蕭氏身邊叩首,而後才靠近昇平為她披上禦寒的衣物,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個眼色,永好頓了頓,輕輕搖搖頭,而後再次恭謹倒退離開。
昇平心頭驟然抽起,緊閉雙眼抿住嘴唇。她握緊永好的手,只想讓她去打聽一些太子的消息。
永好搖頭,是何意思?
是內宮尚無聽聞宮外消息?還是楊廣已經中計命喪楊俊之手了?還是楊俊已經計敗,楊廣將其滿門滅族?忐忑難安的昇平怎麼都想不出永好搖頭的意思究竟為何,她更惱怒自己與永好以前的默契怎麼輕易就消失不見了,分明永好已然暗示為何她仍是不解。
越是慌昇平越想不出頭緒,直至永好再次進入,她幾乎想要撲上去明問,倒是端著托盤的永好神情還算平靜,此次,送來的是安神湯。
「公主,這是獨孤大人派人送進宮來的安神湯,請公主安心服用。」永好畢恭畢敬的跪在昇平面前,蕭氏瞥了一眼湯,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昇平心中實在憂慮沒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公主。」思索完畢的蕭氏突然抬頭笑笑:「你可曾想過坐上昭陽宮裡的鳳座?」
寂靜大殿里,蕭氏清脆的嗓音聽上去別有意味,昇平知她在諷刺自己,不耐的輕啟朱唇:「昇平坐於哪裡,已是無謂。」
是的,若此時能換回他們兄弟三人都平安歸來,即便是坐不上昭陽宮的鳳位寶座又能怎樣?
蕭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語,目光再度歸於平靜。兩人各懷心思默然佇立,在燭火下燈動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心境。
時間長了,燭光慢慢弱去,有宮人為宮燈添換新燭,昇平望著奄奄一息的楊堅,如今父皇嘴裡已經沒有了嗚嗚聲息,彷彿在等待瀕死一刻的到來,心中殘存的父女親情使她心中酸楚傷感。
忽然,殿門咣當一聲從中大開,數十位帶刀內侍紛紛湧入兩廂排開,燈火驟亮,昇平聞聲回頭,正瞧見那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果然是他。
滿懷在心的擔憂悉數轉化為欣喜全部迸了出來,她顧不得殿內眼目視線眾多徑直撲過去。身後的寬大披麾唰的掉落在地,儀態規矩也全部丟於腦後,她只想儘快確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楊廣的身上沒有血跡,昇平不能確定是否真的無恙,飛奔到楊廣面前的時候卻停住腳步,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觸摸,又不敢伸出手,顫顫的立在那兒。
她幾乎以為再也見不到他,如今真切出現在面前,貿然觸碰又怕真是夢境虛幻。
兩人四目相對,目光彼此凝結。
楊廣先疲累笑笑,隨意用手掃掃自己衣襟,再伸出雙臂將昇平猛地摟入懷中。
「阿鸞,我回來了。」
楊廣用力抱住昇平,雙臂勒得越來越緊,他在用煦暖懷抱安撫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不放,他又何嘗不是。
他一邊提心與楊俊斡旋,一邊遣人警惕獨孤家動靜,憂心如焚的楊廣最怕自己萬般不易回宮時已經再見不到她,當日纏在昇平頸項上的三尺白綾是他畢生最大的噩夢,他生怕再重複一次。
昇平含淚,與楊廣對視,忽笑忽哭,抑制不住。
當然,她也知,他入宮來的代價,秦王楊俊終還是落敗。
眾目睽睽之下,楊廣與昇平緊緊相擁不肯分離,蕭氏見狀,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轉身從側門離去,原本陪侍太子妃身邊的宮人左右環顧不知該何去何從,面面相覷后終還是選擇猛紮下頭繼續伏地在太子腳下。
此次事成,也許昇平公主會成為大隋皇后,她們怎會有心追隨入宮便遭遺棄的蕭?
大殿中數十宮人悄無聲息見證他們歷經磨難再聚的難能可貴,只有一人蒼老的面頰落下豆粒大小的淚珠。
嗚嗚哽咽聲只有兩下,便再沒了聲音。昇平聞聲驀然想起父皇,推開楊廣的懷抱回到楊堅身邊,楊廣也肅顏一同佇立在床榻邊面對毫無親情的父皇。
彌留之際,再沒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會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謀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昇平伸出手指拂去楊堅花白鬢髮的淚珠,手指顫顫根本無法完成,整個人虛軟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聲。
楊廣冷漠雙眼,定定落在曾想廢黜自己絞殺於宮門前的父皇。
風吹拂著明黃垂幔漸漸無力,搖擺不定的紗簾如同昭示這位大隋朝開國帝王已經瀕臨最後時刻,他沒有睜眼,除了喉嚨間哽咽聲聲更迭再沒有任何動作。
昇平忍不住痛慟撲在父皇身上哭泣,楊廣則垂目盯著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無動於衷。
直至長塌邊的垂幔停止擺動,楊堅為國憂慮的哽咽聲也終於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楊廣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絕的昇平朝龍榻俯身拜去,昇平被楊廣的舉動驚呆,忘記掙扎疑問,一下下隨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三次大禮已畢,楊廣拉過她的手並於自己身側,朝殿外朗聲宣告:「皇上駕崩——」
榻前殿外宮人內侍們悲慟抽泣聲驟然響起連成一片,昇平驚惶回視仿若睡去的父皇,那個授予她最高寵愛的人,那個給與她尊貴骨血的人,終消散了氣息,身著龍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黃色的龍榻上,連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再回過頭,甘露殿已有宮人在有條不紊的換下明黃色垂幔,掛上素白墨黑的挽帳,動作麻利訓練有素,似早已有準備。
哦,她差點忘了,此時時隔母後過世短短不過半年,為母后敲響的喪鐘還餘音繞耳,如今又換了父皇離去。
父皇的步履終追不上母后,從起兵建國到朝堂議政,始是一步一遲,連離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鬱郁無力避免,至此,也算是個終結。
大興宮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宮,帝后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須死後同葬。無論是貞烈堅毅的孝敬輔天協聖文皇后①,還是洪德彰武的仁德應天興國文皇②帝,都是後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隨的謚號,永不分離。
昇平問楊廣:「父皇母後來生還會相遇么?」
楊廣沉默望著昇平,面容上的冷漠漸漸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后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會,其實他們兩個人誰都離不開誰。」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內,只有楊廣和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擁青山,面朝鏡湖,綿延萬里的江山終隨了他們去,五湖四海再不會有波瀾起伏。
生死恩怨糾纏不過三十餘載。
也是一生。
仁壽四年,五月初十,高后③病逝,同年十月十九,高祖④崩,同葬泰陵⑤。
同年冬月秦王俊廢封號,幽禁秦王宮,與崔氏別室而居。月余后,俊毒發而亡,崔氏被疑毒殺庶人俊,賜縊死。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宮,彭氏發還母族,終生不得入宮探望。秀上表請死未果,終幽閉蜀王宮,卒年二十三歲。
昇平幾日來勞心勞力,實在是太累了,回到棲鳳宮便一頭扎在塌上沉沉睡去。
偶爾昏沉中微微睜開眼,天光半暝中,正瞄見永好在榻邊愁眉苦臉的,昇平想扯個笑臉來安撫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氣般,連動動嘴角也是奢望。
掙扎幾次,再閉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隱隱約約似耳邊有人低語:我會陪她直到醒來。
而後又聽見冷冷的聲音阻攔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無君!
昇平知道,阻攔聲音必定出自舅父獨孤陀,她也知道那個說要永遠陪伴她的人是楊廣。
「朕的話,如今還有人膽敢不聽嗎?」如此低沉陰森的語氣,自然也是他。
楊廣終於說出隱忍多年的心中話,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隨心質疑,再沒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馬的舅父獨孤陀。
昏沉沉的昇平能感覺楊廣溫熱的掌心傳來的炙熱,他一直用力攥著她的手指緊緊的不肯鬆開。
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昇平想讓他輕點卻說不出聲,再接下去,雙眼沉重,很快又迷失了自己的神智。
昏睡三天三日後昇平才真正清醒過來,模糊的視線落在手邊,那裡正跪俯著身穿龍袍的帝王,俯在她身邊淺眠輕睡,不知為何,青須入鬢的楊廣看起來有些往日不常見的潦倒落魄。
他也疲累,但手,始終牽著她的。
昇平抬眼看看遠處,永好佇立在遠處閉目瞌睡,想來她也是累壞了。
昇平不想驚動楊廣,只能啞了嗓子弱弱的招呼永好。沒等永好清醒過來,身邊的楊廣已經因昇平輕微顫動驟然驚醒。
見昇平蘇醒,楊廣立即伸手探探她的額頭,神色歉疚道:「守宮那日阿鸞受了風寒,御醫說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經足睡了三日,現在終於無恙了。」
昇平聞言苦笑:「是風寒嗎,以前阿鸞是最不畏懼冬日寒冷的,那時候有父皇母後為阿鸞遮風擋雪,還有幾位兄長為阿鸞呵暖,如今看來,也說不行了。」
楊廣察覺昇平言語間的傷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後無論風霜雨雪都有朕來遮擋,阿鸞不用再管了。」
如今即將踏上帝位的楊廣擔得起如此承諾,昇平怎能質疑不信。那麼多危急險境兩人都全部一一走過,來日必然是風和日麗的坦途。
她相信。
永好說,楊廣沒有順應臣意立即舉行登基大典。
只因從先帝陵寢回來后發覺昇平感染風寒,他便推掉所有朝堂上奏章國事,始終守在棲鳳宮,睏倦時隨意在榻邊依偎,饑渴時少食水米果腹,人卻始終不曾離開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連日來驚險勞頓不曾休憩,再支撐不過了。
那日楊廣赴宴時,楊俊與楊秀謀划秘密將太子扣押。
兩人謀算,單等楊堅駕崩,便自命天子搶先進宮取得先機,一旦楊俊名正言順繼承大統,再聯手清除曾經擁護楊廣的黨羽。無奈此次楊廣有備而去,先命京郊東大營十萬駐軍入崗東西南北四面城門,再命禁衛御林軍閉鎖宮門不準內外宮人朝臣出入,再派貼身精將團團圍困秦王宮,逼迫楊俊不敢下手,等楊廣指令發出,所有帶刀侍衛瞬時沖入宮門,剿滅秦王身邊隨命貼身侍衛。
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部署,一張兄弟三人圍坐的桌案上觥籌交錯,心懷異夢的他們把酒言歡,將所有幼年親厚情感盡數暢談。每個人眼底都是美好回憶,每個人身後都是暗自行動的侍衛兵將。
雲淡風輕的敘舊,血雨腥風的廝殺,沒有一人笑容猶如年少時般純凈無邪。
生死大局暗自牽扯利害關係,兄弟三人背後都是獨孤家的支撐,這場爭鬥謀划后,他們兄弟誰輸誰贏都無所謂,獨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獨享漁翁之利。
楊廣勝了,步出秦王宮時,命隨身內侍給獨孤陀送去捷報,旋即歸宮。他在示威,向意圖從中教唆楊氏兄弟相殘的舅父示威。
他楊廣既然能囚禁兩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會再任獨孤陀隨心擺布?
獨孤家的勢力從此再沒有於朝堂上盤根錯節的可能,想要藉助此機會脅迫楊廣的獨孤陀,終被楊廣佔了先機,賭輸了掌中所有籌碼。
楊廣將楊俊幽禁秦王宮,與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楊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萬分,最終月余后毒發身亡。經內務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楊俊痛苦不堪,遂買通宮人私帶鴆酒入內,將夫君親手毒死,而後尋死時被宮人發現。
楊廣為此勃然大怒,將崔氏縊死殉葬,並下旨將崔氏一門戶滅九族。
他不肯殺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勞。只能怪崔氏太過心疼夫君,為整個家族帶來滅頂大禍。
同年蜀王楊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宮,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為獨孤皇后尊師而幸免於難,發還母族。勒令彭氏終生不得入蜀王宮探望楊秀。並遣散蜀王宮宮人,只留兩名異族奴婢隨侍,從幼年養尊處優的楊秀甚至需要蓬頭垢面清掃宮室,給予自己飲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請死未果,最終幽閉蜀王宮。
而楊秀和楊俊謀逆時所策用的叛亂禁軍,楊廣下旨一律押赴東郊外坑殺,甘露宮內外宮人,凡見過先帝猙獰遺容的宮人內侍悉數賜鴆酒。
文武百官如有異議,同刑。
楊廣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請太子登基者加官進爵賞賜金銀,凡民間尋奇珍異寶表明太子登基實乃天命所歸者,賞賜田地屋舍奴婢僕人。
重賞之下,請表奏章和貢獻奇珍異寶的人一時間充斥大興殿,楊廣登基即位立即變得理所應當眾望所歸起來,再沒有人膽敢置喙猜疑他曾經涉嫌謀殺父皇。
楊廣是天生的帝王。或許他不是一介開明的君主,但胸有溝壑及所擅手段註定他必將坐穩大隋朝龍座寶位,而昇平也開始逐漸相信,三年內所遭受的大興宮宮變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後訣別,廢太子楊勇的慌不擇路,秦王蜀王的瀕死反抗,都是為了成就他登上權利巔峰。
也許成就的人,還有她。
楊廣說,正月初一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進行新君登基大典。
還有十日時,楊廣命昇平準備鳳冠瞿服紫綬玉帶,與此同時,昭陽宮也開始聚集京城數百名能工巧匠進行修繕,雕樑畫棟,描金塗彩,數丈台階前開始鋪就金絲彩緞錦毯。
所有一切皆為了她。
世人皆以為重啟昭陽宮是對獨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當日身邊伴隨的皇后必然是出自獨孤家的蕭氏,再度成為外戚的獨孤氏已然屹立在大隋朝堂,成為永遠不敗的贏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後宮內里,另一個女人也在準備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昇平從未如此篤定過,楊廣說到的話必然全部兌現。
大病初癒后的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再軟弱。在九重宮闕中爭鬥永遠不會停止,宮廷朝堂虛軟半分氣勢便會被人欺辱,君臣間所謂的慈善仁德更是令人嘲諷的虛假情意,血色宮闈中里沒有人會謙恭禮讓,不進,則被殺,再沒退路。
悲哀嗎,也許。
昇平被迫從溫暖的繭中破殼而出,提前振翅,隨新君楊廣在眾人面前昂首面對自己從前不曾想過的刀風劍雨,卻無人理會她心中漾滿無奈中的悲哀。
不悲哀么,也許。
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寢前感嘆,鐵血王朝樹立艱難傾覆易,她突然極度渴望如同獨孤皇后一樣在朝堂上泰然斡旋,更渴望用大隋萬代千秋來諷刺兄妹亡國的詛咒,所以,她根本來不及消滅心中悲哀。
所以,昇平親手準備鳳衣,為了不辜負楊廣的厚望守信,更是為了想做個名副其實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歸,一切還來得及。
楊廣的登基,容她仍能站於天闕俯視臣民朝拜,看萬物重生。
幸好,他身邊的人,不是蕭氏。
「阿鸞,給朕瞧瞧你準備的瞿裙。」下朝後的楊廣負手走入棲鳳宮,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對昇平笑著說。
昇平一時紅了臉頰,人也有些忸怩,手拽著紅衣不肯拿出。
楊廣作勢虛晃過她,搶過已完工的瞿鳳朝衫攤開來看,綉紋細膩平整,領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鸞果然擅長女紅,唔,這艷紅色的瞿鳳敝屣裙襯得阿鸞顏容,明日,阿鸞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眼目的女子。」
說起明日登基大典,昇平心中百轉千回的疑問也驟然浮出,她不由的雙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應該不會允許阿鸞一同登上大興殿的。」
楊廣對昇平的杞人憂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還做得了主嗎?」
昇平心中一松,隨後笑笑:「即便如此,淑儀錶姐那邊也不好交代……」
雙眼打量鳳衣的楊廣似是未聞昇平擔心,只是若無其事的笑:「來,阿鸞把鳳衣穿上,給我看看。」
昇平無力拒絕楊廣的提議,只得接過瞿鳳長衫去內殿更換,她纖瘦的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盡頭,楊廣嘴角揚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斂回。
太平靜了,從榷酌登基大典之日開始,朝堂內外朝臣口中無一例外全是恭賀之聲。獨孤陀更是出人意料的從容協助登基典儀,不曾為楊廣沒有準備冊封蕭氏為皇后的寶冊提出半分質疑,他似乎對楊廣必定冊封太子妃蕭氏為後信心滿滿,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堅信什麼?
他又憑什麼堅信?
楊廣沉吟不語,思索連日來獨孤陀的詭異行徑,越想越覺得可疑。
「阿鸞換好了。」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澀的她拽過拖曳在身後的繁複裙擺,立在楊廣面前,只覺得手腳無處安放。
他抬頭,深寂幽暗的棲鳳宮內昇平猶如一抹紅霞粲然耀眼,青絲垂順在背後的她含羞莞爾,玉潤肌膚被艷紅朝服映襯得越發嬌嫩雪膩,芙蓉鈿額綴上富貴紅妝,嫵媚似畫中仙子墮入凡塵。
楊廣頓住手中所有動作,之前思慮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著昇平不肯移開。
倒是昇平被楊廣瞧得赧然,擺手喚他回神:「如何,阿鸞襯得吾家新君嗎?」
回過神的楊廣對促狹的昇平掙開雙臂似笑非笑的點頭:「襯是襯得,只是還需細瞧。」
昇平向前連走兩步,貼他面前又調皮的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樣子,歪過頭輕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賞阿鸞什麼好東西?」
楊廣故作抿胡姿態,思量半晌不肯回答,昇平不忿,咬唇蹩了眉頭:「皇上太小氣了吧,阿鸞討個賞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鸞跟皇上要了江山?「
楊廣陡然笑出聲來,劍眉美目無不浮現暢快笑意:「阿鸞真是個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許我就答應阿鸞呢!」
昇平彆扭,哼了聲側臉不睬楊廣。
忽而腰間一緊,人已被楊廣偷襲成功。他帶她入懷垂頭凝視,原本戲謔的笑容也正色斂去:「朕並非小氣,朕思附片刻是因為朕不知該如何回答阿鸞,因為朕想給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個。「
昇平緩緩仰頭看楊廣,他的面容堅定從容不像是玩笑模樣,心中漸漸覺出暖意,她赧然報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鸞的,阿鸞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還要什麼江山?」
原本環抱她的雙臂,因昇平的言語猝然收緊,兩人之間密密楔在一處,再沒有絲毫空隙。
吻落在她的眉間鈿額上,眷眷纏綿。
數下之後楊廣才停在昇平眉目上方,凝視她鄭重允諾:「明日,朕必定等阿鸞一同登上九天宮闕!」
①文皇后,獨孤皇后謚號。
②文皇帝,楊堅謚號。
③高后,獨孤皇后廟號。
④高皇帝,楊堅廟號。
⑤泰陵,隋文帝,文獻皇后陵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