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8章
故國何在人何去
刀鋒出奇的銳利。
昇平橫刀在頸項上輕輕劃過,只覺得冰冷銳痛透肌襲來,熱乎乎的血湧出,滴滴答答墜入懷中。
李世民顧不得自己仍是赤條條沒穿衣衫猝然站起,立掌為刃劈在昇平的頸后。
李世民以為昇平拾刀是準備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慌張之餘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將孱弱極點的昇平劈昏。
他遲疑一下,立即張臂將她攬入懷中。
昇平原本因為被□而散亂的長發在空中來回飄蕩,她的頸項上還有鮮血在不斷冒出,李世民蹩眉看著懷中倔強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帶有幾分深深負疚,一時間再不知該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莫名怔忡,已是心動。
這一夢好長。
昇平隱隱約約夢見自己幼年時,獨孤皇後放下手中國事,難得與她和哥哥們一同仲秋賞月。
太子哥哥還是站在母後身邊,儼然未來君主般一派正襟以待,楊廣拉著手教她從桂花樹下采桂釀蜜。楊俊和楊秀還蹲在一旁秘密私語,昇平知道,他們是在研究到底是哪枚石樽做工最精細,很快一定會面紅耳赤的爭將起來。
對了,還有漢王楊諒,他做的香囊是送給母後生辰的禮物,他正在擠眉弄眼的警告昇平千萬不要說出去。
月夜桂花繁盛,舊夢綺麗難忘,回回頭,又望見父皇正親昵的為母后摘掉髮絲間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專註寵愛。
不知為何,目睹這一幕胸口覺得難受窒悶,夢裡的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齊齊圍繞在昇平身邊,好不團圓。
正因為知道是夢,才會不舍,正因為身處艱難,才會珍貴。
昔日大隋最尊貴的楊氏皇族如今已經悉數凋零,還剩昇平一人伶仃苟且,且也多難逃幽禁老死的結局。
其實身子殘敗與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總歸是要和父皇母后團聚的,這副軀殼又能維持多久鮮活?
只是不知道,那個剛剛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還存活世,他出生至今從未喝過母乳,從未見過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憐。
看來,出生帝王家註定是悲慘的。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許還能趕上他稚嫩的腳步,攜他來世投胎吧。
若能就此死了該有多好。
昇平想到這裡不禁開懷,睡夢裡笑中帶淚,又驚得哥哥們好不憐愛。
可每一個人的眉眼都漸漸模糊了,無論她怎樣用力揉搓雙眼也無法看清。
他們要走了嗎?為什麼還留下她獨自一人?
「傷勢如何?」耳邊突然響起陌生聲音,渾厚的低聲傳入昇平夢境。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無力,傷口不算太深,但須些時日靜養,待傷口痊癒才能恢復。」另有聲音敬畏的回答。
昇平驀然驚醒,緩緩睜開雙眼打量周圍。殿門,小榻,厚毯,風格熟悉又陌生。
此處不是天牢,不是冷宮北宮,不是昭陽宮,不是大興殿,是她很少到過的偏僻小殿。
昇平惶惶的想要坐起,卻因動作用力扯動脖子上的傷口,巨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著眼前正在負手佇立的老者。
他髮絲整齊梳入帽冠內,間或兩邊鬢角的白髮也是規整不苟。他濃眉長髯,眉眼似又異族血統,面容雖然敦厚但隱隱可見剛硬陰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掛的外衫竟是用罕見的整張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這般毛色來做尋常衣衫,來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誰了。
他負手打量昇平,發覺她已驚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邊。
昇平心中驚懼,面容上卻不動聲色,就這般靜靜的看著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夢中淚痕猶未乾心卻已經涼個徹底。
李淵依舊伏地,鄭重道:「老臣拜見鎮國太子妃。」
若此時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舊臣叩拜,昇平還能動容他感念大隋恩德不忘,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顛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賊子,她又該以何等神色處置?
昇平臉色不覺慘白。神情憔悴的她兀自直了直身子,靠背後錦枕勉強自己坐起,讓外人看起來,她並非那般纖弱扶風。
見她並不答話,李淵又道:「臣與太子妃還有姻親相連,臣的母親是文獻皇后的親姐姐。」
獨孤信當年育有七女,兩國王后,一國少王妃,其餘幾人皆是門閥世家的長媳或命婦。李淵之母獨孤氏是文獻皇后四姐,文獻皇后幼年時她、獨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過這個最小的妹子獨孤伽羅。
李淵見昇平對自己並不熱絡,只能捋了捋花白鬍須,又咳一聲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內外無需太子妃殿下牽挂,業已平定安穩,臣此刻斗膽向太子妃請命收編南苗重地十三國。」
提及南苗昇平更加不解,以今時今日李家的龐大軍力收復南苗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請她一個沒有實權的亡國太子妃?
莫非這裡還有其他謀算?
昇平一時愣住,別開雙眼,逼自己將其中緣由仔仔細細思考明白,以防再中這逆賊的奸計。
李淵見昇平沉默不語以為她心中仍悲傷過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國之不復還望請太子妃殿下節哀。如今天下蒼生擁戴臣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實屬盛情難以推卻,並非有意與恩主作對,臣只是想與北方邦國為盟平定中原叛亂,如今臣見大興城已安定無憂,亂不會再復,太子妃即便此時命臣赴死,臣也再所不辭。」
昇平深深吸口氣,心中一沉。
好個託辭!李淵此時再說這些客套話,分明是想堵住昇平即將脫口而出的反駁詰問,讓她根本無從發問質疑。
李淵見昇平還是不肯開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聞漢王此刻已被大隋舊臣挾持自立,若不及時派兵相救,恐怕戰場上刀劍無眼,漢王性命堪憂……」
昇平再壓抑不住內心激動登時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傷口被這一動作撕開,疼得她聲音大變:「諒哥哥還活著?」
李淵無視昇平激動,面部表情依舊淡定自若:「漢王當然還活著,只是怕再晚幾日就不知曉蒼天是否眷待漢王了。」
昇平緩緩坐下,良久沒有言語。其實,她還沒琢磨透李淵話中意思,他對自己畢恭畢敬究竟是想做什麼?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不是嗎,李淵完全可以藉此登上大興殿改天換地,為何還要對她一個故國太子妃卑躬屈膝?
善於察言觀色的李淵見昇平面帶狐疑就,立即以額觸地,口中大聲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
心中驟然一緊,昇平連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脫口而出:「休想!」
當眾□完她還想求娶?即便她楊鸞是就此碰死此處,也絕不會嫁給李世民那個齷齪之徒。
李淵被當眾拒絕容色依舊不改,臉上除了淡定還是淡定:「臣替長子李建成求娶鎮國太子妃。」
昇平木然又坐下,脖子上的傷口似乎又有粘稠鮮血在向外流出。
發現血跡的李淵從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昇平緘默木然,任由幾個侍女將自己的傷口重新換藥包紮,再更換嶄新被褥。
昇平趁機思考李淵話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
其實,李淵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場戲。
世人皆知宮傾時分李家內外勾結混戰暴亂,由此致使大隋軍民死傷無數。李淵既然是高舉仁義之師的旗幟入主大興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眾口,宮傾之亂可以藉由減免賦稅洗刷掩蓋,唯獨□故國太子妃一條無法抹擦遮蔽。
只能用長子李建成求娶鎮國太子妃昇平作為善後之計。
可為什麼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誰惹的禍就該由誰來承擔不是嗎?
長子李建成居然願意替弟弟攬下燙手山芋?
不知何時李世民悄然走進來,也直直跪在床邊。不懂避諱,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昇平,令昇平幾乎無力再思考下去。
他此時正□著上身,身前身後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紅色傷口處處凝結血疤,皮開肉綻的慘狀足見下手人之狠毒。
李世民定定望著昇平,她只覺身如火燒,灼熱得幾乎無力再說出半句言語,不由得別開視線不肯見這個無恥禽獸。
李淵見昇平猶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誠懇道:「太子妃殿下,故國已不可復,但臣永不會忘記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兒能接替臣之大業登基,太子妃身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儀天下,臣永保楊氏一門不滅,永耀乾坤。」
這個誘惑著實夠大,昇平縱然不屑也必須想想背後緣由。到底是什麼樣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個被侮辱的亡國太子妃。
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約,大隋並沒有完全敗頹,此時仍有親信舊部在南苗之地頑強抵抗,他們擁立漢王楊諒為帝妄圖打回京城復辟大隋。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時的所作所為難免會被天下人詬病,從而致使人心浮動。危急時刻,李淵必須要做出一件讓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動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們民心趨向穩定。
沒有什麼比迎娶故國太子妃為太子妃更加寬容仁德的了,也正因為鎮國太子妃即將成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舊部會變成無由之師,變成大隋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賊,漢王楊諒將再無力復辟朝堂。
層層疊疊紗幃遮擋住昇平的容顏,李淵銳利的視線正來回掃視。他已經急不可耐的操縱眼前的傀儡了,昇平必須當機立斷,以最短的時間尋找最兩全的解決之策。
李世民的視線還在昇平的身上盤旋,她察覺他的注視突然想到。
「小皇子呢?」昇平抬頭冷聲反問。
「小皇子仍在。若鎮國太子妃嫁犬兒,臣將送小皇子去蜀國做個安樂公。」李淵對此似乎早有準備,給身後侍女使個眼色,侍女領命出門,很快便抱來一個黃色錦緞的襁褓送到昇平面前。
昇平極快的瞥了一眼那個孩子,面容上不喜不憂,只是木然點頭隨口說:「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宮身邊教養就行了。」
「可以。」李淵依舊畢恭畢敬的回答。
昇平再抬頭,凌厲目光死死盯著李世民,咬牙切齒道:「本宮還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李世民霍然抬頭,宮燈搖曳的光影照得他臉色從容。顯然,他早已知道昇平醒來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經是天大恩惠了。
李淵抬手阻止李世民開口,從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兒身上鞭傷皆是臣所為,臣聽聞他在宮傾時對太子妃殿下多為不敬,所以惱怒之餘狠狠教訓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覺得不解氣,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淵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變得狠戾,拔過佩劍猛地站起,怒吼一聲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來償債吧!」
萬籟俱靜,昇平和李淵都在注視李世民接下來的行動。
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劍自刎。
李淵則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樣子哄騙身後的愚笨太子妃。
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緩緩開口:「臣願以死謝罪。」
他抬頭朝昇平淡淡微笑,而後從李淵手中抽出佩劍朝自己胸口刺去。
剎那間,劍尖直逼袒露胸口,若昇平再不阻止,憑藉李世民的力道之猛定然刺心而過。
李淵不曾想李世民當真要自盡,幾乎壓不住自己擔憂想要出手阻攔,但比李淵動作更快的是昇平。昇平哼的一聲冷笑:「死太容易了。」
李世民停住手上動作與昇平四目相對,昇平嘴角漾起冷笑,輕易將李世民如炬目光避開冷冷的道:「好,本宮答應下嫁,但有三點要求……」
李淵呆立一瞬,立即回復先前誠摯神色:「太子妃殿下請講。」
昇平垂首看自己慘白顏色的手指,聲音越發冷硬:「一,本宮大婚必須舉國同慶,昭告天下。二,本宮必須於東宮而居,攜小皇子教養。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須親赴南苗救回漢王漢王楊諒!」
他們父子不就是要以她昇平太子妃下嫁做個欺騙天下愚民的幌子嗎,她給就是。
不管征伐南苗誰死誰傷,反正她不會讓他活著回來。
冬末春初,宮傾時頹敗的草木已然重新煥發新意。不管昇平脖頸上的傷口是否已經痊癒,她都必須在此時面對即將到來的新君登基。
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之勢,李淵廢棄企圖挾持楊廣之子①為皇帝以令諸侯的想法,稱國號大唐,自己踏上九重宮闕的巔峰。為能就此順詔民心,李淵命令務必將登基典儀一切從簡,只求能儘快在大隋舊宮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順出師討逆平叛。
追隨漢王楊諒的多是大隋舊臣藩王,明知抵死頑抗也擋不住此刻的大勢已去,卻被眼前的利字蒙昏了雙目,指望可以藉由楊諒的復辟分得一杯殘羹,更有恬不知恥的隋朝舊臣修書要求李淵畫渭水為線各自為國。
李淵此次率軍南征就是要毀滅大隋君臣的最終夢想。
李淵算盡機關不過就是要得到天下一統,縱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稱臣他也不會善吧甘休,更何況他們還貪戀最後的殘垣斷壁。
尚未痊癒的昇平被身邊宮人攙扶著迎接來自大唐朝的第一道聖旨。
「大唐武德元年,恩賜故國太子妃昇平覲見新君,與大唐君臣共與登基大典,與萬民同樂。」
容不得昇平再推辭什麼,宣旨侍衛已經將聖旨交付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請謝恩吧!」
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後手擎聖旨起身。身後侍女湧上,在昇平面前羅列已準備好的簇新大紅瞿鳳禮服,嫣紅攢花金絲敝屣裙,以及八隻鳳釵的榮耀金冠。
昇平坐在妝台前由身後侍女服侍梳發,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髮式,顯貴門閥家的女子多以梳此髮式為美,究其整體姿態卻不如大隋富麗繁瑣,此髮式名曰蓼髻。
侍女為昇平圍上絢爛如夕陽雲霞般的紅裙,這又是北族女子為方便齊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擋雙足先失了裊裊風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縮在手腕上方,攤手,纖細十指就此袒露在外,不見大隋極愛的飄逸,反而更顯得利落乾脆。
所有的妝扮都是為了異族新君做出的精心準備,唯獨昇平對著鏡中的必須向新君俯首稱臣的自己陷入滿心悲愴。
不知今日她頭頂的鳳冠是否染滿昔日大隋子民的鮮血?不知她身上的禮服是否用楊氏皇族萬千性命織就?
國殤未滿百日,如今她以故國鎮國太子妃名號穿新朝華衣艷服來覲見侵略大隋的叛逆賊子,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她還需要記得自己是誰嗎?
抑或還有人記得她是誰嗎?
也許在尋常人看來,身著何衣頭頂何冠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可身體里流淌著的故國血脈讓昇平根本無法如此安然接受自己即將面臨的巨大改變。
鏡中容顏簡略妝扮的女子從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寵愛的鎮國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階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來的太子妃,即使未來誕下皇子也必須吃異食穿異服,骨血里流淌異族的骯髒血液。
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濕意。
「太子妃殿下,吉時已到。」身邊宮人輕輕提醒昇平。這名宮人是隋朝舊日宮人,容貌還算端麗,做事甚為麻利清爽。據說宮傾之時她藏身於青銅聚水缸中被叛軍發現,她以匕首刺傷數人才能避免自己遭受被叛軍□的命運,直至被人救下掠到軍營里才被發現。
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過隋朝簫皇后,特意派她來服侍昇平,他如此詭異行徑不知又是想做什麼鬼花樣。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長樂,你說,這身禮服比大隋的如何?」昇平啞聲用中原話低問。
長樂左右看看,見大殿內佇立的各個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視,她同樣低聲的回答:「奴婢認為,北族服飾遠遠不及大隋禮服飄逸和大氣。」
宮傾以後,凡是五宮六殿行走的宮人內侍皆換了模樣。不知先前那些服侍過大隋的宮人內侍究竟是無辜死於戰亂還是被李淵坑殺滅口,總之再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偶爾也有少數粗使宮人內侍是大隋遺留下的,只是他們或聾或啞,都說不得宮事了。
昇平身邊服侍的侍女更是經過李淵精心挑選的北族貴族女兒家,名曰陪房。她們對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態度,更不屑偷聽她們的低聲言語。
昇平覺得自己應該慶幸李世民送來了長樂,好歹有個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國時說起相同經歷的事物,但昇平同時也難以自抑的懷疑長樂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邊的姦細眼目,不得不謹慎對待。
所以,長樂說及北族禮服遠遠不及時隋朝時,原本該高興的昇平反而臉色陰沉,變得多疑起來。
昇平頭也不回的走出殿門登上車輦,甩開不解的長樂在身後小步跟隨。昇平冷冷將衣裙收入車輦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車下服侍吧。」
長樂低頭領命,不知自己何處得罪太子妃,一時惶惶難安。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難過。
如今,偌大的皇宮已經沒有人可以相信了,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無論長樂回答這件禮服比得過大隋還是遠遠不及,她都不會輕易相信李世民派來的人。
車輦緩緩啟動,一路駛過大興宮宮門,宮門上懸挂的匾額換了顏色,已不再是從前金赤交織的祥雲圖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紋配以暗金描繪邊緣。
承天門。昇平無聲咬著這三個字忽而笑了。
在她休養的一個月內,承天門前上演的殺戮宮傾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順意的起義,承天門三字依舊是大興宮的原名卻透出對大隋昔日統治的無限嘲諷。
昇平聽聞大興城將改稱長安城①,大興殿改為兩儀殿②,昭陽宮改為甘露殿③,其餘五宮,即東宮,晉王宮,秦王宮,蜀王宮,漢王宮分別改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
原本大氣磅礴的隋朝宮名如今都被新君李淵有意彰顯自己的仁政簡樸改成了殿名,可見若江山都可以妥協易主,幾個區區宮名又算得了什麼。
昇平所乘車輦繼續緩緩前行,望入眼帘那些窗外的宮人和宮事悉數改變,除了宮殿還是原來的紅牆碧瓦,連昔日象徵宮闕門楣的紫金宮門都已左右懸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風燈。
兩儀殿的玉階還是那般直入天際高不可攀,時隔一年,紅牆雕梁,華美闌干都已開始褪了斑駁顏色,但宮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點綴的各色彩燈,也算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許多新景新象。
但憑此景此色,誰能想到,此處在月余前曾歷經宮傾,四處屍落成山血流成河。誰能想到,此處在月余前曾經哀聲震天,整個宮殿被犀利殺氣蔽蓋,連陽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宮人再次繁碌起來,用十里錦毯掩蓋住石縫裡無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塵囂散盡,陽光普照之處無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剛強。錦旗高揚彩幟飄展,處處皆可見戰勝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喪氣的昔日能臣。
此時距前朝君主楊廣坐在九龍寶座上嘲諷他們戰敗,也不過才不足半年,卻是另一番天地模樣。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齊聚至兩儀殿門口,間或人群中昇平發覺有眼熟的舊臣,也因見隸屬於鎮國終於的鳳輦緩緩駛來愧色不敢面對,那些大隋的舊臣弓身躲藏,麵皮漲紅。
昇平見狀笑笑,此刻的她已沒有力氣再責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嗎,國傾人敗怪得了誰?
各自活命吧。
鳳輦停住,一身盛裝的昇平被長樂攙扶下輦,沒有遮蔽面容的綿延翼紗,也沒有阻擋外人視線的累累珠簾,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蕩蕩,在眾人矚目不肯離去的視線下走向玉階。
晨曦照耀昇平肩頭上的拖地披麾,紅色金輝艷光幾乎亂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約還有一些大隋舊臣心中抑制不住的嘀咕,此妖媚女子未來又要亂了大唐朝吧?
思及此處昇平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無趣意。
玉階中腰有兩人駐足在金色華蓋下,昇平不敢仰望生怕牽動自己頸項傷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紅毯那頭的等待。
她知道他們分別是誰。更知道自己的腳步決定怎樣的命運。
兩側宮人隨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誦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為首男子又殷切的下行三步以示對昇平鎮國太子妃封號的尊敬。
明黃色的抓地長靴,龍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黃色錦衣玉袍,蟠龍怒爪張楊橫視,明黃色的出鋒披麾,儼然一副再莊重不過的華美姿態,甚至連同發頂上的熠熠金冠,映襯出背後某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昇平輕輕瞥了瞥站在後側的某人,他此時面色異常凜然,並沒有垂首恭候昇平的到來,狀似無意的望著眼前一對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天下由他一手仗劍得來,萬里河山有大半是他親率軍隊改天換地。可此時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龍朝服悄然佇立站在太子身後,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黃色所掩蓋,根本不為人所注意。
馬踏天闕勝者為王從來都只是個朝代神話,更多時,出力者得不到江山也會因失落而從此不穩動搖。
昇平不漏痕迹的扯動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點點笑意被凝視她的李世民看個滿眼,笑意在陽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牽絆,他幾乎想走上前去攬她入懷,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擋,只能壓抑心中激昂。
從今天開始,他們將因身份改變而必須遵守君臣之禮,她依舊保持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著她。
李世民還是沒有獲取想得到的臣服。昇平永遠站在最高處讓他仰視,即便毀滅大隋江山,他也換不來她與他平首而立。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階上也站有皇族內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貴婦,李姓太子妃數人,卻皆面色陰沉看昇平站在昔日疆土宮殿上重現楊氏皇室尊貴,無一人能走出玉階陰影與她直視對抗。
這輝煌宮城原本就是昇平的故土,外來者如何抵得過她生於此長於此的自若從容?她們都是外來的侵略者,即便佔領了大隋宮闕所有的寶物也無法搶奪她固有的太子妃威儀。
昇平目光與李世民相接,瞬時避開,腳下步履越發沉穩,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猶豫的抓住面前伸來的修長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與李世民平齊台階。
兩人剎那錯身而過,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視線不自然的轉向遠處。
昇平深深吸口氣,向前躬身施禮:「臣妾楊鸞覲見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請起。」醇厚的嗓音傳入耳中,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昇平抬眼與李建成對視。身高偉岸的他深眉長鬢,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較李世民更為秀氣,也更為陰柔。
李建成掠奪的視線在昇平的絕世容顏上來回橫掃,嘴角含著頗為滿意的微笑。昇平微微仰起頭,對視他肆無忌憚的打量。
再躲不開命運如此,她必須要昂首前行才能學會堅強。
楊廣,永遠是她心底翻不過的痛。
故國,永遠是她心底所屬的家園。
今日,她雖與仇人攜手並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壯美,來日,她必然會毫不留情親手結束大唐命脈。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臣官山呼萬歲,原來新君已經將玉階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從寶座上站起望著儲君建成及昇平,意氣風發的端起在紫金鑲翠的禱文詔書。
太子見狀跪伏,昇平在李建成身後隨之,李世民則與他們二人在台階另一端對跪。
大唐旗幟在昔日大隋宮闕殿前獵獵飄揚,李淵禱告天下的禱文有數十名司禮官吏一一傳誦,使得皇宮內苑每一處都能聽見新朝天子憐蒼生之多艱,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經過。
昇平雙眼目視前方的玉石台階,那縷暗暗灰白花紋,如同遮掩宮傾真相的謊言般越來越清晰。
禱文結束語是恭祝鎮國太子妃與太子不日即將完婚,新朝與舊國的結合為滿目瘡痍的萬里江山帶來無限喜氣。
身後再次響起三呼萬歲的聲響,四邊守衛高舉儀仗,雀躍之聲幾乎能震動百年宮殿,傳入九霄雲外。
鼓樂齊鳴,鐘磬長響,慶祝禮成。昇平微微抬眼眺望天下歡呼人群,恍然如夢。
隱忍多日的淚水猝不防滴落在面前長階上,迅速隱入縫隙再不見水意蹤影。
昇平抿緊雙唇沒有隨任何人呼喊萬歲,只是靜靜的俯在太子李建成身後,垂下頭,猶如真的臣服。
唯獨對面的同樣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見,她眼底的酸楚和絕決。
隋大業四年④五月,高祖登基,改國號為唐,年號武德,定都長安,廢郡置州,統轄北部。晉長子建成為太子,隋鎮國太子妃楊氏為太子妃。次子世民為秦王,四子元吉為齊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為衛懷王。⑤
①長安城:隋朝原名大興城,唐更為現名。
②兩儀殿:劃分內外宮殿的標誌物,多以皇帝上朝起居為主。
③甘露殿,內宮殿,用以妃嬪承幸皇帝,后改為皇後宮殿。
④武德元年實為大業十四年,為切合小說構架改變年代。
⑤玄霸,李淵三子,與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時聰慧,十六歲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衛懷王,葬於芷陽。后因避諱清朝康熙帝玄燁名改為李元霸。《隋唐演義》中他擅使雙錘,因從小怕雷聲,遇雷陣雨驚怒之下將雙錘扔向空中,落下后將自己砸死。
靜夜不眠為誰妝
李淵召集全國能工巧匠為東宮大婚進行修繕,此處是他登基后唯一殘留南飾的宮殿,只求昇平能隨時在此處重溫故國風情。
因為李淵保留大隋宮殿飾物也有諫官上疏議道: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妝扮,新朝登基之時遺留前朝飾物實為不祥,望請聖意三思。不料李淵仁厚回答:得恩永報,否則愧對前朝君王寬容相待之慈德。
為此,有心臣官將此對話傳頌出去,天下百姓無不為之感慨:大唐聖明的開國君主果然與大隋耗資靡費修繕水渠的昏君煬帝有著天地差別。
殊不知這段典故的背後隱藏著巨大的暗潮湧動。
不能遺留前朝裝飾,那麼前朝太子妃也該除去,怎能容她做未來一國之母?
回答償還報恩則表明立場,留下前朝太子妃實為來日得到更多民心所向。
好一群君臣父子,好一個寬厚仁德,滿嘴堂皇的言論除了可笑還是可笑。
聽得懂內里玄機的昇平除了笑還是笑,根本做不得任何反抗。
昇平未婚時仍未遷宮,整日居住小殿休養身上傷口。大婚之日在即,她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情,終日憑窗眺望殿外雲散雲聚,神思不知飄向何處。
不知那些四處飄零的雲朵可有一朵屬於故去的他們。
駐足床邊的長樂輕輕開口:「太子妃殿下,拓跋郡主求見。」
昇平被人打斷神思不住皺眉,她無奈的扭過頭,聲音依舊虛弱:「她是來為姐姐報仇的嗎?」
長樂欲言又止,憋了片刻還是說:「太子妃殿下,若是嫌她麻煩,不如奴婢立即去通知太子殿下來解決……」
「不必了,本宮正想要親眼見識一下拓跋第一美女是什麼模樣。」昇平昂首,淡然收回依依不捨的視線,伸出纖縴手指放入長樂掌心,像極了那日她將手交給太子李建成。
如今才知彼時隨意交手,無辜如她已經鑄成大錯了。
李建成與元妻拓跋麗華成親三載,夫妻相敬如賓倒生活也算和美。可李淵為邀買天下民心命李建成再娶昇平太子妃,並直接賜封太子妃名號,下旨將拓跋麗華降為華良娣退居體順堂,偏拓跋麗華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因不甘名分被羞辱竟當夜自盡身亡,想必拓跋麗華親妹子看不過眼要上門來找禍首討個公道。
昇平披好錦瑟霓裳,讓長樂將髮髻隨意垂耳邊綰成,鬆鬆的別上一隻金色步搖,羸弱無力的從紗幃後走出,再斜斜靠在芙蓉榻上略略帶喘。
昇平知道身強體健的北族女子最厭惡什麼,她身上所有的柔弱在那些女人眼中根本無力生育子嗣或馳騁良駒,若沒有鎮國太子妃的名銜,她甚至連尋覓夫婿也變得異常困難,更別說獨霸一國太子。
只是今日的昇平已不似當年柔弱彷徨,越是被人厭惡,她便想越想將此行徑做大,她就是要變成一根吞不下嘔不出的雞骨哽住所有人的喉嚨,時時刻刻提醒她們,自己才是勝者。
拓跋麗容在登基大典已經與昇平見過,如今再見又難免再次驚艷。雖此刻昇平扮相虛,臉色慘白不見紅暈,但眉眼間的顧盼風采根本無法遮掩。
拓跋麗容直直盯著昇平許久,昇平躲也不躲狀似不以為意的反過身也打量她。
拓跋麗容號稱是拓跋家族第一美女,肌膚微黑呈康健顏色,雙唇略厚襯得眉目爽利,人往榻前一站如烈風襲來,觀者心頭也跟著一陣暢快。
據說當年李淵驚見此女容貌原本是想將她許配李建成,奈何兩人年歲相差近十年之久,只得由長子李建成先娶拓跋麗華,再由次子李世民迎娶拓跋麗容。奈何李世民成年後常年在外南北征戰,始終得不出空成親,婚事也因此耽擱下來。此刻拓跋麗容身份雙重,即是已亡故華良娣的妹子也是未來秦王妃。
兩人對視僵持半晌,長樂在一旁低聲提醒:「拓跋郡主麗容上前覲見!」
拓跋麗容自若俯身虛禮不曾下跪,獨獨等不及抬起身便厲聲質問:「你可知為了你入宮,我姐姐被迫自盡?」
昇平從容側眼看沉不住氣的拓跋麗容,嘴角噙著冷笑笑:「那又如何?」
「如今舉國上下皆知東宮太子殿下不日大婚,今天麗容特地過來拜見,就是想看看亡國太子妃究竟有何皇室風範能讓太子殿下降原配封號另娶。」拓跋麗容雖然嘴上客套,但目光犀利,毫不懂得避諱躲讓。
拓跋麗華之事也是由長樂跟昇平說起過,昇平訝異事態複雜時也因此預料自己在新朝後宮的未來日子註定難過。
大隋仍在時,獨孤皇后在後宮叱吒風雲掌控全局仰仗的不過是娘家獨孤氏掌握的天下兵馬。如今,昇平失掉國家仰仗只能卑微入宮,身後更無任何娘家權利庇佑的她只能任由六宮妃嬪欺辱。
又一個輪迴。
獨孤皇后若在世,定不會想到自己女兒需要從其他妃嬪手下忍受她曾施加給其他妃嬪的屈辱,更不會料到自己寵愛有加的女兒必須苟延殘喘從這些人□爬過。
昇平垂首,不禁莞爾。
「若拓跋郡主對皇上所降旨意不滿可去朝堂。若對太子殿下停妻再聘不滿可去東宮。若對本宮毫不知情而不滿……」昇平頓住,抬頭看了看拓跋麗容,冷笑:「大可停留此處繼續發些牢騷,只是每日申時太子殿下會來小殿探視本宮,郡主若不介意可以小留片刻,一同與本宮和太子殿下用膳如何?」
拓跋麗容聽出昇平話中譏諷怒容滿面,原本攥緊的拳頭握了又放,「你倒是日日享有太子殿下寵愛,誰來可憐我已經故去的姐姐?」
昇平被拓跋麗容詰問的心悸只是面容仍無表情:「令姐亡故,皇上業已頒旨將其追封為賢妃,殯葬日後入帝陵,又准郡主你可以隨意行走宮中,許世襲罔替親王頭銜給令弟,再加封三千戶與拓跋家族。若這般郡主還不甘可以再與皇上討取,此番來找本宮,一沒有封號,二沒有賞賜,實屬無用。」
拓跋麗容氣的惱怒瞪昇平一眼,咬牙切齒道:「你!」
昇平別開雙眼,冷冷婉拒:「拓跋郡主請回吧,本宮要休息了。」
拓跋麗容驕縱慣了忍不得氣,驀然上前,揚手一掌摑在昇平臉上。北族女子天生力壯,雙臂更是經常拉弓射箭孔武有勁,如此一掌結結實實扇在昇平臉頰上,頓時覺得腮上火辣辣炙熱,嘴中噴出一股血腥,眼前昏花成片。
長樂見狀大為驚嚇立即撲上前擋在昇平身上,對拓跋麗容怒叱:「拓跋郡主自重!我家太子妃殿下是太子妃,豈容你在此處撒野!」
不提位份還罷,一提及此事拓跋麗容更是抑制不住心中氣惱,冷冷睨了昇平,再伸手摑一掌。
這次昇平倒是鎮定自若了些,勉強恢復神智的她立即向前閃身,奈何長樂擋在身前不得還手只好先避開臉頰受創。
這一掌正抽在耳側,原本佩戴的金鑲翠的耳璫被帶飛甩出去,耳璫打在牆壁上發出清脆響聲,耳璫上的翡翠應聲碎裂散落牆角。
拓跋麗容還想上前再補上一掌,身後已有隨身宮人暗自將她衣袖拉住,拓跋麗容忿然回頭,那宮人怯懦道:「郡主,太子殿下即將蒞臨……」
一句話讓拓跋麗華原本還要揚起的手掌徐徐放下,不過她倒是不覺自己舉止失態語調冷冷道:「賤人!我不怕你去皇上面前哭訴。我早知道你們南人最擅長背後搞鬼,想說什麼隨便!」
昇平含住嘴中血腥一動不動俯在床榻,柔弱的似無還手之力,只能吁吁帶喘。
見昇平如此窩囊拓跋麗容禁不住得意冷笑,拍拍手正想向殿門走去。
昇平徐徐從床榻上抬起頭用袖口蹭蹭嘴角,目視錦被聲音幽幽:「聽聞拓跋郡主不日將與秦王完婚,郡主此次教訓本宮不是為了令姐吧……」
拓跋麗容聞聲頓時窘然,沒想自己竟然被昇平輕易看透心中所思。
拓跋麗華自盡之事固然讓讓拓跋家族憤然惱怒,可最讓他們不安的是據說秦王李世民與亡國太子妃楊氏在宮傾之日有苟且行徑。
當日李世民進宮覲見前朝煬帝時,皇上從未提出過要為長子求娶太子妃一事,可秦王貿然提出惹得煬帝撕毀兩疆協議,消息傳回,李家與跋家人悉數驚異不已。
唯一可做的猜測便是秦王在煬帝後宮時與楊氏暗通款曲才捨棄事先安排好的計劃另行聘娶,更因如此,兩人甚至在大殿上行為齷齪難以入目。兩者相加,流言頻頻四走,拓跋族人怎能再忍下心中憤怒?拓跋麗容更覺得此事使得自己顏面無光。
皇上冊封拓跋麗華為賢妃雖然安撫了拓跋家,但拓跋麗容想發泄心中醋意卻無出口。單單挑了此時前來,也是篤定皇上因為對拓跋家族的愧疚也奈何不了她,唯獨沒想到此時昇平會提出李世民。
「你想怎樣?」心慌的拓跋麗容厲聲反問。
昇平抬頭定定望拓跋麗容嫵媚一笑,嘴角血跡慢慢晚宴淌下:「本宮不能怎樣,只是郡主也知道秦王與本宮舊識,若他見到本宮此時模樣怕也是難逃一問。」
拓跋麗容身體不由得畏縮了一下,她不怕天地,不怕君王,最怕李世民不馴的性子。不過拓跋麗容為裝無謂仍逞能口舌:「就知道你們南人卑鄙,你去好誣陷我好了,大不了遮擋不住你們之間的苟且醜事。「
昇平緊緊盯著拓跋麗容的臉,笑容收斂,目光剎那陰冷:「你再說一次!」
拓跋麗容怨毒的目光與她對視:「世人皆知你在宮傾之時被秦王取樂,皇上恩懷故主為你重設東宮還許以太子妃位。殊不知,你人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殿下,人後不過是個讓大唐男人取樂的宮妓!」
喀嚓一聲,昇平原本按住掌心的指甲頓時折斷,連帶脖頸上前幾日不曾修養好的傷口一同裂開,鮮血頓時湧出。
昇平努力平息面容怒火,只因眼角餘光已見修長身影漸漸靠近。
昇平心中頓生應對,對拓跋麗容身後所佇立的人微微探身:「臣妾奉迎太子殿下。「
拓拔麗容聽得太子殿下四個字頓覺心驚,驟然回頭髮現李建成不知何時正負手站在自己背後,面色陰森可怕。拓跋麗容原本囂張的氣焰頓時弱下去,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發抖:「太,太子殿下。」
被她當面揭穿眾人皆知的醜事,太子殿下心中定有憤恨,拓跋麗容心中不覺懊惱,沒想竟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得罪太子殿下,可想而知來日必然遭到報復。
見兩人俯身叩首,李建成佯裝無意微微點頭:「今日拓跋郡主入宮覲見太子妃?」
拓拔麗容木然點頭,噤聲不敢多言。
李建成:「覲見完畢出宮吧,宮門快要宮禁了。」
拓拔麗容猜測話語中的意思不禁花容驚惶,立即俯身告退:「那,麗容告退。」
李建成微眯雙眼,冷冷審視坐在榻上的昇平,並不理睬拓拔麗容慌張離去的身影。
他已來此處多時,將昇平和拓跋麗容的爭執也聽得滿耳,心中再不悅也只能從懷中拿出絲帕吩咐長樂:「你去太醫院找御醫過來為太子妃診治。」
長樂應聲離去,李建成探身靠近昇平目光異常冰冷,眼底似乎含著無窮無盡的仇恨。
李建成以絲帕蹭著昇平嘴角,那裡被拓拔麗容先前一掌摑下已經裂開,他蹭的力道很重,一下猛賽一下,昇平吃痛不住雙眉緊蹩臉頰不住來回躲閃。
李建成深深吸氣,定定看著眼前自己即將迎娶的天下笑柄昇平,一字一字柔聲細語:「楊鸞,若你他日你不能帶給本宮皇位,本宮會將今日所受羞辱一一還給你,你給本宮記住!」
昇平嘴角的傷口越蹭越大,她咬牙不肯發出聲音,仿若一個木頭人般坐在床榻上任由李建成繼續動作在宮人面前表現親昵,似恩愛夫妻。
落日餘暉終於收斂最後的光照,大殿內又恢復原本的昏暗,冰冷重新回到身體中,彷彿墮身冰窖。
李建成走後昇平不讓宮人點燈,如此一個人靜靜坐在素灰色床幃內心中一片空白。全身冰涼,唯獨被掌摑的臉頰那塊還在陣陣熱辣作痛,提醒她剛剛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羞辱。
北人不適應南方濕冷春日,在室內燃了幾個火盆,暖不了手腳冰凍卻嗆得厲害。
昇平捂住胸口不住的咳嗽,彷彿猛烈的咳嗽似要將冷透的心肺也咳出來般用力,她靜默坐在隔絕光亮的角落裡不知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昇平當然還記得獨孤皇后掌握後宮時的凌厲自如,但她不知自己到底該怎樣才能從眼下的夾縫裡起身站穩第一步。如今朝堂上後宮里根本沒有人能瞧得起她,背後沒有娘家勢力的支撐結果必然是寸步難行,昇平是一個被拘禁在狹小地帶的囚徒,想要囹圄里尋找生機和出路。
還要走嗎,她的雙足被鏈條捆縛,已經不能夠自由邁開。
還能不走嗎,她的心底蠢蠢欲動,還構想著迴旋的餘地。
該怎麼辦,才能逃脫讓人窒息的禁錮?
「太子妃殿下。」殿內一旁守候的長樂戰戰兢兢的走向昇平,輕輕將密密圍繞的素色床幃重重掀起,只見昇平蜷縮在角落裡面無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悲哀。
「這……是秦王送來的。」長樂猶疑片刻才將手掌攤開,圓圓的瓷瓶擱置在掌心,因大殿沒有燈火看不清瓶上花色。
昇平一動不動,連看都不曾看,在夜色里像個布偶疲累弓著身還是沒有表情。
長樂見她不回答為難道:「太子妃殿下,秦王說,他來給你賠罪了。」
昇平依舊無動於衷,只是聽見賠罪兩字,斷了三根指甲的指尖動了動,眼角閃過一絲濕意。
長樂怯懦的將瓶子往昇平面前送送,又輕聲說道:「太子妃殿下,秦王還說他在宮門口等著奴婢回信,無論太子妃用與不用都務必告訴他。」
昇平聞言緩緩轉過臉,長長垂下的散亂髮絲襯著慘白的面色非常駭人,使得長樂也嚇得慌忙躲避了她犀利的眼神。
半晌過後,昇平低啞聲音吩咐道:「長樂。」
「嗯?」長樂惶惶抬頭。
「給本宮梳洗。」昇平輕輕說,將手指伸出遞給長樂。
長樂隨即雀躍的走去點燃殿內宮燈,得益於李淵日日賞賜,大殿里燈光驟然照亮照拂著處處閃耀熠熠光彩的寶物。
昇平從床榻上掙扎走下,坐在梳妝台仿若沒有生氣般雙眼如死水般寂靜,她靜靜的看著梳妝銅鏡里的自己,神態頗為狼狽,臉頰還有幾道淤血痕迹。
長樂將昇平凌亂的髮髻打開除盡釵環和僅剩一枚的耳璫,用嵌象牙的碧玉梳慢慢將長發梳理,捋順。
明明方才太子妃還不想見秦王殿下如今又要梳洗打扮,到底為何長樂也不知曉,只是她滿腹狐疑不敢真正出聲詢問。
昇平望著鏡中的自己心中倒是盤算另一件事。雖然李淵已經答應將楊廣的皇子隨她教養,但距離承諾已經過去整整兩個月,她都不曾見到孩子一面。既然李世民此時心中負疚而來,她何不利用李世民這種愧疚先將孩子先帶到自己身邊?
從表面上看,這果然是個再好不過的主意。
長樂將昇平身後青絲梳理完畢,想要挑選璀璨朱釵將髮絲高綰,昇平攔住長樂的動作將長發從她掌心順出隨意披散在身後,齊腰的長發迎夜風輕輕在空中飄蕩。
「胭脂。」昇平刻板著聲音道。
長樂用茉莉花簪勻開上等萃取的胭脂,撣落一丁點,揉在掌心,昇平取過一些抹在嘴唇上,再輕輕用唇抿開。鏡子里嬌艷欲滴的紅唇襯托臉色越發慘白如紙,眉黛如遠山。
昇平淡淡以烏色眉筆描繪細細眉尖,勾勒出顰笑愁情,又將珍珠粉摻金粉銀光研磨後點在眼角垂淚處。
這是永好教會昇平的芙蓉妝。眼角點綴珍珠粉只求淚眸盈盈弱不禁風的柔弱姿態。原本這個妝扮是永安公那個出自教坊的續弦最愛的打扮,永好學會後曾偷偷和昇平沒人時嘗試,她們將那個教坊女子眼角米粒大的胭脂鈿改做珍珠粉點在顧盼處,眼波流動更顯得楚楚動人。
只是礙於獨孤皇后不喜宮人子女過分妝扮,昇平也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施展過,今時今日再將芙蓉拿來用,妝容依舊,人已改,竟覺得心中酸酸有些悲戚。
永好那次宮傾后再沒了聲息,不知是死於宮亂還是因辦事不利被昇平察覺身份由獨孤陀處死,不管是哪條路,永好的結局都讓昇平思及心慟。
人不能死而復生,她卻還有一副孤魂野鬼羨慕的肉身軀殼,由不得任性放棄。
昇平身體雖然仍有些難過,但神志已經開始清明。
死一個字萬分容易書寫,比死更不易的是活著走下去。無論怎麼走,只要能活著都是一條再妙不過的出路,在生死夾縫裡求生的人根本沒有時間可猶疑。
昇平利落褪掉下午身上的舊紗素衣罩上單薄紅羅紗裙,以金色寬頻束腰,外披厚重北族白色水貂毛皮出鋒的長袍,領口袖口裙邊僅露一點紅綾軟緞做底子,細窄的裝飾襯托得昇平腰身婀娜生姿,她漠然望著銅鏡里的自己覺得陌生而又媚惑,有些怔怔,似乎也被勾了心魂,更何況生長在北方從未見過如此妝扮的李世民。
要知道,她可是生長在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大興宮呢,誰能斗得過她?
昇平抑制不住的笑,低噎,深笑,心中不住泛濫酸楚。
長樂站在昇平背後小聲提醒道:「太子妃,那藥膏……」
昇平伸出纖纖十指將藥膏瓶拿入掌心,盯著瓶子若似無意的問,「秦王在哪裡?」
長樂躬身在前引路,昇平勉強從妝凳上站起在她身後緩步走出殿門,在玉階前佇立望著始終等候在下方的男人。
宮門動靜驚動飛檐上停頓的夜鳥,撲稜稜飛走一片遮擋住月色。深深暗夜,李世民負手背立神色不見,黑色披麾隨夜風翻卷輕揚,似黑夜羅剎一般森然沉穩。
昇平邁步走下玉階,腳步聲音極輕,可久經殺場的李世民還是已經察覺昇平的出現,他驀然回首,與她四目相對,堅毅硬朗的容顏對昇平的嫵媚打扮頗有些驚詫。
昇平一言不發的走到李世民面前,不曾施禮,不曾俯身,言語只是平淡的問:「秦王不知宮禁時刻不能隨意覲見內宮嗎?」
李世民靜靜看著昇平,聲音凝重:「明日我要去征戰南苗了,這是最後一夜駐留宮中,人難免情切做錯事。」
一句話使得昇平心有些亂,惶惶將視線別開不再言語。
李世民擰眉望著昇平,意有所指,「不知太子妃殿下可有什麼叮囑?」
昇平恢復冷靜平復心情,伸手將藥膏抬至李世民面前:「若真要說到叮囑,本宮勞煩秦王轉告拓跋郡主,日後少賞幾個耳光給本宮,就已經是千恩萬謝了。」
李世民望著她掌心的圓潤玉瓶神色莫辯,昇平的手在半空中舉了許久,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沒趣,正準備順手將瓶子摔掉,指尖已經落在李世民的手中,連瓶帶手給他包個嚴實。
昇平情急,左手抬起想要防備他的輕薄,不料又被鉗制住不能動彈,進而整個人落入他的懷抱。長樂驚住,立即轉身不敢再看眼前糾纏的兩個悖倫的男女。
李世民低頭:「答應我一件事,隨你打個夠。」
昇平閃避他注視自己的雙眼不肯出聲回答,身子則不停的徒勞掙扎。
「我已經稟告父皇拒娶拓跋麗容為妻。」李世民拉緊昇平雙臂,她只能在他的氣息中咬緊雙唇,他的目光直直望著她高傲不肯屈服的表情:「等我歸來。無論如何以各種借口拖延大婚都要等我歸來,我會娶你。」
昇平抬頭,李世民正靜靜的望著她,將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麾摘下把她纖弱身子全包裹在內。
李世民此舉似乎想要表達自己深情和愧疚,可昇平只覺得他的想法實在齷齪可笑。
他到底不舍的是拜他所賜倍受屈辱的亡國太子妃昇平,還是不舍眼前的楊鸞,這種問題根本不用多加思量,因為他只是本能負疚而已,何必為此亂了綱常,做出一副好似為她犧牲天地般的委屈神態。
昇平記掛心中所想,並不指出他的虛偽,只是微笑:「昇平倒想求秦王一件事。」
李世民面色凝重:「你放心,我一定辦到。」
他知曉她的不甘,若非有要事她這麼高傲的女人一定不會開口求仇人辦事。他明明知道親手剝去她綺麗美夢的兇手正是自己,卻仍臆想著為她犧牲只求片刻笑靨展露。
昇平垂低視線,銀色光影就閃動在眼角,盈盈攝取李世民僅剩的魂魄,他不覺間將雙臂又緊了些,細細貼近她的肌膚放縱自己的惦念。
「本宮想念小皇子了,想要讓他和本宮做個伴,如此漫漫長夜才不至於太過想念。」究竟是想念誰,昇平沒有明說,李世民當然不會傻到認為想念的人是自己。
她,還念著煬帝。
李世民思及至此心中陡然抽緊疼痛,面容上故作無謂道:「好,我答應你,明日寅時必然將小皇子安然送到。」
昇平垂了長長雙睫掩飾自己心中雀躍,「秦王應允本宮自然相信,只是怕皇上不會允許。」
李世民此時倒不關切那些,只是看見昇平臉上的紅腫痕迹皺眉,他粗重的手指顫動下還是輕輕撫上昇平臉頰上的那片紅腫,指腹觸碰時帶起尖銳疼痛,昇平忍不住別開臉,李世民硬生生按住她的下頜迫使她動彈不得,另一隻手推開掌心瓶蓋,用手指沾一些藥膏蹭在那片紅腫的地方,昇平意圖反抗,李世民怒視威脅,她被他無聲氣勢震攝住不禁停住躲讓愣住。
李世民明明目光凌厲,下手時卻很輕柔。輕輕帶起冰涼的藥膏,緩解許多紅腫處的熱辣。
昇平心中異樣為求自保嘴角旋即浮起冷笑:「秦王也不必因此對本宮覺得愧疚,只要小皇子能隨本宮身邊教養,這巴掌挨得也算值得。」
李世民原本輕拂昇平肌膚的手指停頓住陡然怒了:「太子妃殿下和煬帝果然兄妹情深,為了他你竟然可以如此自取羞辱,那我替你將小皇子要回,要怎麼答謝才能算是讓我覺得值得?」
昇平被李世民勒得無法喘息,驚覺他的慾念,臉色愀然變了,「你敢!」
李世民逼近昇平目光直直望向她惶惶的眼底,「我還以為你不怕的,原來你也知道我要什麼。」說罷已經吻住昇平嘴唇。
咬緊牙關不肯張開,昇平除了這樣消極抵抗再想不出任何辦法結束李世民的掠奪,不同於楊廣的盛年男子氣息包圍住她根本容不得抗拒,除了狠狠的索吻他還用手掌不停的撫弄她僵直的後背。
昇平驀然咬住李世民的嘴唇,毫不留情的用力,可他根本不為這區區疼痛所動。
直到輾轉的唇齒間彼此印染上對方的氣息,他才肯放開了她,眉目閃爍直白的慾望。
李世民伸出手,用拇指輕佻的蹭蹭嘴角,笑意深深道:「很好,這下子我值了。」
昇平知道此時表現出任何惶急都會讓狂妄的李世民萬分得意,她必須讓他即便連個親吻也不能如願。
昇平忽地極嫵媚的笑,步子向後退了一步,故作熟稔的語氣:「秦王對本宮許的謝禮可否滿意?」
李世民擰眉,不知昇平要做什麼。
昇平低低的笑出聲來,並不肯看他:「雖然本宮知道秦王言出必行,不過還是心存疑慮。若不加上些許犧牲恐怕不能順利得到小皇子的監護,這些親吻對本宮來說不過是隨手施捨的謝禮,既然秦王如此受用,勞煩明日寅時務必將小皇子送到。」
昇平不給李世民留下任何言語回寰的餘地,昂首從他面前踏上台階,從容步入殿門,人剛閃過殿門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根本無力直起。
曾幾何時,備受寵愛的她竟被迫淪落到犧牲身體去換取他人性命,不知在天上注視萬物的母后是否會覺得心痛難過。
昇平扶著殿門,頭依靠住背後不安穩的所在,幽幽嘆息。
獨凌霜雪空自知
「太子妃殿下,看,誰來了。」長樂樂呵呵抱著襁褓從殿門外匆匆走進來。
昇平霍然轉身,面容上抑制不住的笑意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李世民果然還算講信用,寅時不到孩子已經派人送來。想起昨日兩人殿門口的貼身纏綿,昇平不經意抬眼張望殿門外。善解人意的長樂立即回奏道:「今日皇上送別南征三軍,秦王將小皇子送過來就出發了。」
昇平遲疑的收回視線,立即歡喜的把錦色襁褓抱過來,親昵的摟在懷中溫柔逗弄。
不過兩個月,孩子已經會睜開幽黑雙眼看著外面的世界,逗弄時還會咧嘴發出呵呵的笑聲。昇平貼近孩子細滑的肌膚時眼淚再抑不住,順著眼角滴落在孩子的嘴邊,孩子用粉嫩的小嘴一拱一拱的將嘴邊的淚水吮干。
昇平愣愣的望著孩子的動作,恍惚彷彿看見楊廣昔日的模樣。眉眼,口鼻,細細端詳都像極了心底的那個人。昇平猛地貼住孩子,心中壓抑許久的傷痛終於一下子迸發出來,她抱著孩子跪在空曠的大殿里嚎啕痛哭。
楊廣就這樣走遠了,記憶中,他還是拉著她的手一同看天高雲淡的模樣,與眼前的孩子稚嫩的眉眼重疊在一起,竟入心入肺的劇烈疼痛。
她最至親的人,她最難以忘懷的人,如今像從新來到人世,陪她度過漫漫長夜,一起變老。
昇平顫抖的手指撫摸上孩子稀疏的頭髮,淚水不住的奪眶而出,他不是楊廣,這只是融入楊氏血液的孩子。
他們終還是生死相離,那個亡國詛咒也終於應驗。幾個月來昇平都不曾真真正正為楊廣痛哭過一次,實在是亡國宮傾太多的變故讓她必須堅強起來,她由不得自己再如同孩童時的任性放肆哭泣。
昇平驀然抬起頭,將眼中淚水吞咽回去。
時光如流雲,一呵千里而不可追。若楊廣和她真能從來,昇平寧願就此在他們攜手去看太子哥哥隱秘情事時將往昔全部停止。因為正是從那一刻開始,命運輪迴驟然啟動,一隻不知名的手推搡他們步步走上不歸路。
「你說,如果我們各自心有所屬相安無事,會不會真的能救回大隋的頹敗?」昇平似是無意的輕輕問著那個還在四處打量陌生環境的孩子,溫熱的淚水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臉頰上換回孩子的注意,他望著昇平悲慟的面容,定定的,似乎能感受到姑母心中的傷悲,癟了癟小嘴哇的一聲哭出來。
剎那間昇平心痛難當。
楊廣不知道,孩子也不知道,事情已經發生再去後悔是否真的管用。
依稀間昇平想起蕭氏的話: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必生長在皇宮。
皇宮天闕不過是囚牢一座,若有一天昇平能親手送這個孩子離開,她會毫不猶豫還給他一個安全無虞的住所遠離這個霜冷絕殺的宮廷朝堂。
昇平猛然抱緊孩子不住的呼喚:「廣哥哥,阿鸞一定會養大他,我會告訴他,他的父皇是個難得的溫潤儒雅的男人,他的父皇容貌俊美放眼大興城無人能比,他的父皇曾在全朝文武無人敢戰時二十幾歲便執掌帥旗塞北親征,他的父皇更曾凌厲決斷並一手圍剿獨孤氏外戚專權,他的父皇甚至能捨棄江山保全自己心愛的女人……他的父親是個好人。」
昇平哽咽的已說不出話來,她顫抖著用手指拂過孩子眼角晶瑩流下的眼淚,迸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皇上冊封小皇子沒有?」淚眼朦朧的昇平抬頭望著長樂,原本想要上來勸慰的長樂躊躇點頭:「代王。」
代國①,貧瘠之地,居民稀少。李淵說到底還是不放心她們楊氏姑侄倆,如今留得孩子一條性命不過是顧忌昇平故國太子妃的名號,若李世民真南征歸來,將漢王楊諒就地斬殺后昇平便再無所用,孩子也沒有了存活下來的機會。
昇平伸出手指逗弄懷中性命堪憂的孩子,心中不禁有些沉重。
「姑姑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昇平輕聲,雙目已經出神:「篡。」
「川?」長樂並沒聽清昇平的話隨口嘟囔一句,驚醒了昇平,她突然恢復神智將篡字咽回。篡權,如今昇平心中竟然只剩下這兩個字。她當然不想因為名字給孩子帶來無妄之災,她用力的抽泣一下,停頓功夫神思已經百轉:「侑,楊侑②,長大後學會寬恕,一生與世無爭。不錯。」
長樂也笑著附和:「代王好名字,這名字必然長福長壽的。」
楊氏宗室如今僅剩漢王楊諒,鎮國太子妃楊鸞,還有代王楊侑,他們兄妹姑侄三人根根都是李淵心中毒刺。他一定想趁南征機會將漢王楊諒就地斬殺,回來再賜死楊鸞和楊侑,趁楊氏無力恢復故國根基時將其一舉剷除,大唐皇位自然鞏固。只不過現在他們姑侄是李淵手中的兩枚籌碼,在朝堂上還有昭示作用,李淵所做一切只不過是在故作偽善仁德罷了,若等到南征捷報一來,怕是她們姑侄的頭顱后懸挂的寶劍會瞬間砍落。
昇平怔怔望著懷中漸漸有些瞌睡的侑兒,心中已經有了主意,「長樂,南征大軍幾時開伐?」
「辰時,現在還有半個時辰。」長樂慌忙回答道。
「可有限定親眷是否准許送別同行?」昇平不覺追問。
長樂搖搖頭:「據說北族出征親眷男女都可以送別,並沒有特別限定。」
昇平將孩子放下,整理了髮鬢:「那我們還來得及做最後一件事。」
北族幾部仍保留舊時風俗,凡是男子出征,女性親眷一律舉酒送行。
昇平看見大唐君臣送別的場面后,才明白到底為何北族人會有如此人情味十足的送別。
北族幾個部落兵馬稀少,因為受漢人欺辱常有戰亂來襲。所以只要是警報齊鳴,全族男人必須整裝待發,一同征戰,內里不乏父子兄弟並馬出征的場面。
再歸來時也許女人們便再看不見曾經的枕邊人和膝下子,所以在臨別時允許所有女人都可以出門送行,如此悲壯的場面只為戰爭的殘酷和勝利的不確定。
昇平抱著侑兒坐在車鳳輦中趕到承天門外。
此處已是將帥聚集,每個出征將帥先鋒都佩帶黑色披麾,風吹披麾在空中搖擺卷拂頓覺威風凜凜,仿若整個軍隊如大漠狂沙般撲面而來。
北族男子向來驍勇善戰,人不動,氣勢已經逼人百米。楊廣當年便是和他們交手從中獲取最後勝利,可見戰事之慘烈,沒有親歷過的人定是難以相信。
昇平從鳳輦上徐徐步下,隨送別宮眷的人潮一起想帥台上駐足遠望。
數百名將帥先鋒昂首集合圍繞在李世民身邊,盔甲森然寒冷,面容肅穆莊嚴。而此時李世民渾身彌散肅殺之氣,黑色甲胄配以黑色水貂披麾,仿若傲視群英掌控天下的戰神。只有他能率領精銳打入南苗,一手平定天下叛亂為大唐奠定萬年盛世的基業。
昇平恍惚,視線中的李世民幻化成楊廣,白衣金甲,正對她笑意盈盈。
「歸來時,我將為阿鸞打造一座新的昭陽宮。」
曾經的誓言,曾經的許諾,猶還在耳邊迴響,眼前的人卻不再是那個身穿九龍長袍的儒雅男子。昇平猛的閉上眼將淚水強忍在心。此時此刻,她不能軟弱,也沒有時間軟弱。她必須要完成剛剛謀定的的計劃,事關她和侑兒的性命,她必須要做。
昇平深深呼吸,慢慢睜開雙眼。
李淵正站在祭天台上為大唐英勇出征的將士送別,震天戰鼓齊鳴為大唐男兒踐行,沉重號角奏響為大唐兵將送別。李世民忽然高舉長劍,威懾住所有宮眷和命婦們的哭泣和不舍,而後熠熠閃著烏色光芒,絕然落下。
「送別——!」禮官高喊,眾宮眷命婦齊齊上前,花色錦簇將冷血的將士們圍住。每人手中都端著一碗烈酒,她們的丈夫父親從她們手中端起酒碗,將士們開始高聲用北語頌詞惜別。
「天高於我兮展翅翱翔,地大於我兮廣闊無疆……」
長樂走到昇平身邊悄聲詢問:「太子妃殿下,我們也要上前送別嗎?」
昇平瞥了一眼依舊佇立在祭天台上的李淵,以及他身後身著明黃龍袍頭戴金冠的太子建成,他們也正專心致志的端酒頌詞。
「當然不。」昇平小聲回答。此刻她一旦湧上必然會引起李淵注視,她不想惹怒祭天台上掌握她們姑侄生死的人。
很快,李建成的視線穿過人群正與昇平對視,昇平心懷坦蕩向太子殿下翩然施禮,並沒有上前與他並肩。
宮眷為首的拓跋麗容端著酒碗走上前圍住李世民戰馬。她一身紅衣紅靴,輔以紅梅披麾妝扮,立在乍暖春日讓人驚詫爽朗之美,她笑了笑:「二哥,你一定要凱旋而歸!」
李世民看見拓跋麗容舉動有些皺眉,抬高視線望了望遠處。昇平剎那感覺李建成的目光同時也在自己身上冰冷掃過,她刻意低下頭並沒有對視李世民。
李世民似沒有發現昇平身影有些失望。但出眾人意料的是他也沒有接過拓跋麗容的酒碗,直接翻身上馬。
昇平抱起侑兒緩緩抬頭,與高高在上勒住韁繩的李世民恰好四目相對。
李世民凝住,嘴角緩緩浮起笑意。昇平也不多說,在人群中俯身施禮后,叫過長樂低聲在她耳邊吩咐。
長樂穿過眾多宮眷命婦徑直走到李世民所騎馬匹旁,對他道:「秦王,太子妃謝謝秦王幫忙送來代王,另勞煩您將漢王平安帶回,她等著你。」
聲音很小,小到李世民勉強能從馬上隱隱聽到,只是駐足馬前的拓跋麗容臉色大變,咣當一聲摔了手中的酒碗。
「麗容,你年紀不小了,怎麼連個碗也拿不住?」李淵在祭天台上輕聲呵斥道。原本想要當場發作的拓跋麗容知皇上這是在為自己找台階下,強抑住心中憤怒跺腳回到人群當中。
昇平不說話,只是淡淡看著李淵,轉身施禮:「皇上,臣妾來看出征只是想祝大唐順利平叛。」
李淵仰頭大笑:「好,借太子妃吉言,秦王必然馬到功成!世民,出發吧!」
李世民勒緊韁繩沉默凝視原處隱隱可見的昇平,昇平則默默垂首似有千言萬語不曾說出,心中無限傷感的模樣。
兩個沉默的人溶在喧鬧的人群中有著格格不入的曖昧,也許在李世民心中昇平還是有心於他的,畢竟此刻趕在千里遠行前送別就是對他的依依不捨。因為不知此去萬里何時能見,所以才巴巴的帶著孩子跑來最後一聚。他心頭一暖,笑容又多了幾分羞澀。
只有昇平自己知道,前來為仇敵送別,只是在求一道護身符。
此行若能大獲全勝,楊諒在南苗被擒,她們姑侄必死無疑。此行若是慘遭戰敗,李世民戰死疆場,她們姑侄也未必能活。昇平現在賭的最大賭注就是李世民會勝,但也因她送別情誼想方設法救她姑侄一命。
「李世民阿李世民,你可知,我此時恨你入骨,恨不得你能被砍上一千刀一萬刀死在沙場?但我不能現在詛咒你,我要等你回來,你必須先保住我和侑兒屆時再去死也不遲。」
昇平昂首朝李世民淡淡笑了,他看著她的笑顏久久不舍離去,似要將她看進心底去。
出征大典,一個亡國太子妃隨性出現就能攪亂所有大唐朝君臣的全部心神。她用最簡單的動作,最簡單的言語,似一柄冰冷長劍穿透了太多有心人的五臟六腑。
多少人因此夜不能寐。
例如,李淵。
深夜,昇平在小殿檢閱即將大婚準備的物品,紅煙羅,銷魂衾,金合巹,斷腸杯,每件珍貴華美的物品由宮人精心端捧著經過昇平眼前,每一樣都在用自身的品質的稀有炫耀著大唐君臣對此次大婚的重視。她漫不經心的看著,看著……
突然,她看見宮人手中的一方碧色漆制錦盒,碧色錦盒上擺放一柄紫檀木雕鏤空的紈扇,大團牡丹花盈盈映襯著碧色錦盒的水色顯得越發嬌艷醒目。昇平伸出手從錦盒上拾起那柄紈扇,心莫名沉下。
「太子妃殿下……」長樂見昇平出神,在一旁喚回她的神智。
「嗯?」昇平覺得自己簡直疲憊極了,前所未有的羞憤一下子向她的身子灌了下來。這柄紈扇正是她曾經手握把玩過的那柄,昔日接見李家使節時曾掉落在李世民面前,事後曾派宮人尋找未果,不料想居然被他拾去了,如今這柄紈扇又變成大婚禮物送了進來。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送如此曖昧的象徵物件給她?原本昇平還能篤定李世民的堅定,如今也不那麼確信了,莫非,他示意斷絕兩人來往?
不會,李世民在送別時眼底神色分明是留戀不舍,哪裡是準備和她斷絕的模樣?
「太子妃殿下,皇上駕到了。」長樂囁嚅道:「前行內侍已經進宮通稟過了,怎麼辦?」
昇平來不及再多想,已本能將那柄紈扇藏在身後后立即起身迎出殿門,而後在台階上躬身佇立,等待皇上到來。
皇上李淵身後尾隨數名持燈內侍,一行人匆匆而來似有怒意,昇平顧不得儀態不整,只能躬身施禮:「皇上萬歲。」
身穿家常便裝的李淵停在昇平面前許久,他不肯停止注視開口,昇平更是越發不敢隨意出聲直起身子,內里宮人已經黑壓壓跪倒在地口誦萬歲叩首,唯獨昇平還是卑微站立著。
李淵青灰色袍袖一揮:「都平身吧,太子妃殿下近來身體可好些了?」
昇平知道李淵一定不是為了慰問而來,但也假意感激點頭:「多謝皇上惦念,臣妾身體確實好些了,御醫說不日即可痊癒。」
李淵面色陰沉的看看殿內擺放的各色珍寶:「哦,太子妃殿下在檢閱大婚物品?那,太子妃殿下對朕安排的一切都還滿意嗎?」
昇平聽出李淵語氣不善,立即心中有所戒備,她毫不放鬆的恭謹回答:「皇上恩賜的一切臣妾自然都是滿意的,心中永遠感恩不怠。」
李淵臉上的的笑容還不曾散去:「只是朕看著東西還少了些,不如再把秦王府①送給太子妃如何?」
秦王府,秦王府邸,李世民的新宅。李淵借鑒大隋皇子造就內廷宮變,除太子東宮依舊保留在內宮外,其餘皇子皆遷出外修府邸。
「秦王功勛絕著,臣妾哪敢占他人所好。」昇平沉默半晌才敢謹慎回答。看來,她送李世民離別的曖昧舉動到底還是觸動了李淵的戒防之心。
「怕的是他佔了別人的心頭之好吧……」李淵狀似無意的輕嘆,負手舉步跨入殿內。望著他寬闊的背影昇平手尖已經瞬間冰涼,再回頭髮現長樂面色慘白顫抖成一團,竟似比她還要恐懼,昇平順著長樂的視線望去,直直看見原本在長榻上藏好的紈扇,明晃晃露出一角。
昇平一驚,再來不及阻攔。李淵已經撿起紈扇掂在手中翻來覆去的打量,而後又瞥了眼一旁碧色錦盒上所寫的名字,原本陰沉的表情在宮燈搖曳下突然晦暗不清起來。
昇平立即閃身入內,李淵還沒等她站穩已經舉著紈扇似笑非笑的道:「你想亡朕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大唐是嗎?」
冷不丁甩過來的一句話,如千斤重,昇平還來不及辯解已經被李淵身邊隨侍的內侍一把按住,頸項上套上了細滑的白綾三尺。
眾宮人被眼前一幕驚住,眼睜睜看著內侍們的手指緩緩收緊,白綾很快就貼住昇平頸項上的肌膚,幾乎再次將痊癒的傷口又勒出血痕。
李淵又反覆掂量手中的紈扇,輕蔑的笑:「怎麼,大隋亡在你手,你不但不思悔改,還想借狐媚亡我大唐嗎?」
昇平被白綾勒緊的喉嚨出不了聲音,但她明白李淵此次話中有話。說什麼她包藏禍心,根本就是他覺得李世民已經出兵,得勝而歸指日可待,眼下天下臣民又皆知道他是個仁厚明君,他盡可以在李世民救回漢王楊諒之前先結果了昇平,以免她妄圖憑藉曖昧在太子和秦王之間夾縫求生。
可見連高高在上旁觀的皇上都已知道昇平的心事,唯獨李世民還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昇平強撐起身子,為自己行徑沙啞申辯道:「臣妾若還存了那個心事,臣妾……咳,就該上前為秦王送行才對。」她不曾上前送別,自然就是謹守身份。
「你以退為進的招數當朕看不出來?」李淵以眼神示意,兩邊行刑的內侍又驟然加重了力道,脖子上的白綾勒得越發緊了。
「臣妾只是想謝秦王送來代王給臣妾照顧,並無它意。」此刻昇平已經呼吸困難,再不停止行刑必定命隕,她手指顫抖著向長樂方向掙扎。
長樂怔了一下,立即撲倒在李淵腳邊哀哀苦求:「皇上,若是漢王歸來見不到太子妃殿下迎接,皇上怎麼和天下人交代?」
李淵低頭踢開長樂的雙臂抱附揚眉冷笑:「這世間認識昇平太子妃的就剩下你和漢王,都殺了不就沒人知道誰是昇平太子妃了?」
昇平聞言突然心念電閃,剎那間反而放鬆下來。既然李淵已將善後的退路都已經想好,就沒有必要再花時間和她磨蹭逼問了,索性命內侍一下勒死她豈不天下太平,為何她脖子上套著的白綾分明還留著些許空隙猶豫不決?為何李淵似乎還想用言語逼她說出什麼?
昇平頓時大悟,立即搶白道:「皇上,臣妾恨秦王猶如世代仇敵,他弒臣妾皇兄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來日漢王歸來,秦王無恙,臣妾也絕不會和秦王暗通款曲為太子蒙羞,臣妾此當頂天立誓!」
「哦?」李淵輕笑:「朕如何知道太子妃殿下心中真正所想呢?萬一說辭反覆,朕又能怎樣處置太子妃殿下呢?」
昇平後背已經出了大片冷汗,心中頃刻全部明白他要的是什麼,當即啞聲道:「我楊鸞對神明發誓,若與秦王做出苟且之事必當不得善終,生不入天,死不入地!」
李淵聽見昇平的毒誓頓住身子,顯然他也不曾想過她居然敢發下如此重的毒誓。
李淵回過神徐徐走上前,蹲在昇平面前,親手為她解開纏繞在脖頸上的三尺白綾,整個人又恢復往昔慈祥般大笑:「太子妃殿下莫怪,朕也是個疼愛子女的父親而已。」
昇平撫著脖頸上的火辣辣疼痛,心中依舊忐忑驚慌,還不敢接他的話。
「建成為人性格剛烈,若他發現世民對太子妃殿下藏有異心,兄弟倆必然蕭牆禍起,朕不想百年以後在天上看見他們兄弟同室操戈。」李淵為昇平放下白綾后,緩緩站立,長嘆一聲:「既然太子妃殿下已經立下毒誓,朕就等著太子妃殿下和太子大婚的那天為你們親自主婚!」
昇平此時已然笑不出來,只能低頭不住喘息著。
剛剛經歷了生死瞬間,背後大片的冷汗被冷風吹拂彷彿冰涼入骨的恐懼陣陣襲來。她知道李淵這次以三尺白綾做下馬威到底是什麼意思,李淵在向她證明,如今只需他動動小手指就可以輕易要了她的性命,也同時警告她不要妄圖在他的眼底做什麼……
好個謀算。
李淵見昇平半晌不語含笑說道:「太子妃殿下好生準備著吧,太子妃這個位置已經太多人惦記著,別等不到大婚反而被人搶了去,屆時太子妃殿下可就真的在沒有護身符了。」
昇平冷汗順著額頭涔涔而下,幾乎蜿蜒到領口。
昇平知道自己差點又錯了一步。
往日母後父皇可以應用各種計謀自如只因他們佇立在權力的最高峰,沒有人膽敢反抗,也沒有人能因不滿冒犯了他們。可她現在只是九重宮闕里最軟弱的那個妃嬪,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結果她如同螻蟻般的弱小性命,所以昇平想要做任何事都必須能隱瞞住所有人的的眼睛,所有人的耳朵……
也就是說,想要能最終勝利活下來,就必須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
李淵注視昇平顫抖的身子:「只要朕還在這個位置,就不會任由國亡家滅,兄弟爭位,你知道嗎?」
昇平匍匐叩首,狠狠以額頭撞擊地面:「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以性命來做交換,她如何能不懂得。
①代國。今山西省東北部,人民較為貧瘠。漢朝時仍有封底,至隋唐代王已是泛泛封號,很少會主持一國封地了。但,昇平擔心的是李淵會將楊侑放逐。
②楊侑,隋煬帝楊廣之孫。隋煬帝長子楊昭早夭,楊侑被李淵挾持繼位半年即被驅逐,十五歲莫名暴斃,葬於陝西省乾縣陽洪鄉乳台村南500米處。侑:有寬恕的意思。
③秦王府。唐朝太子東宮與內宮相分離,親王更是宮外而居,因為太祖李淵崇尚節儉,遂將宮殿名稱降級使用,而原本的秦王宮也被稱之為秦王府。
血淚織就新嫁衣
春去夏至,離李世民向南苗開徵不過三個月,昇平大婚的日期轉眼已至。
昇平曾以為李淵那次威脅過她後會降低太子大婚的標準,豈料卻愈加奢靡浪費,外人不知皇上心中是何所想,也只能遵旨照辦。
太子東宮終於修繕完畢,一切皆照原本昇平所住的棲鳳宮陳設布置。輕紗垂幔裊影迴廊,殿門前處處彌散素桂香氣,隱隱籠罩著這座坐落在當今皇上耽耽注視下的人間仙境。
東宮已經修繕完畢,皇上賜婚聖旨已下,太子建成來小殿的次數也理所當然越來越多。
他時而與昇平在臨水迴廊前眺望極致美景,時而與昇平在宮檐下愜意臨摹書畫,兩人俊俏美曼的身影狀似親密徜徉在宮殿之間若仙子入塵,宮人常遠遠眺望感慨,竊以為哪怕傳說中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惹人羨慕罷了。
太子建成含笑凝視昇平,聲音卻異常低沉冰冷:「還有多久咱們大婚來著?本宮居然給忘了。」
昇平聽得建成聲音不禁渾身一抖,垂低視線而笑:「臣妾與太子殿下明日大婚。」
李建成取下昇平手中的紫毫蘸滿濃墨,嘴角還噙著陰冷的笑:「本宮非常高興太子妃殿下你時時刻刻記得這些。」
夕陽餘暉為他陰戾面容籠上淡淡金色,深似李世民的面容又被平添些許莊重,今日此時,他心中明顯帶有沉重心事,大概心不甘情不願的他還在想著那位選擇自盡身亡的太子妃吧,畢竟血統里流淌的皇族血液讓他為了皇位連心愛的女子也只能被迫捨棄。
一想起那個被捨棄的華良娣,昇平便緘默不語,似被什麼東西堵住喉嚨吐不出來。她遂提筆書寫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①
李建成看著昇平的詩句睥睨嗤笑,也拿起金狼毫蘸墨,鐵划銀鉤般寫下:狂勁逐我衝天地,逆浪展翼舞蒼穹。②
他的字跡蒼勁剛硬,字字力透紙背,昇平望著太子所寫詩詞心中不禁一沉。
身處太子之位理應尊養儀態,為的是來日一旦坐上皇位需有統領天下的寬廣氣度。而太子建成字裡行間隱藏的分明是被壓抑許久,想要從荊棘里拼出一條血路欲展翅高飛的野心。若此詩詞是李世民寫出絲毫沒有不妥,因為他此生註定與皇位無緣,抒發一下壓抑心中壯情豪氣也不為過。但李建成是太子,卻依舊如此壓抑不忿……
看來,附太子建成以千斤重擔的不止是李世民一人,才會迫使李建成有此不得施展的抑鬱。
昇平猜測的惶惶胸口難免氣悶,人不住的咳嗽。李建成卻面容含笑脫下自己身上輕紗迦羽的披麾圍在昇平身上。披麾明黃的帶子在她的下頜處輕輕勒緊,讓昇平想起那日李淵對自己的纏頸越發顯得驚惶。
李建成抬手為昇平拂過額上被風吹亂的髮絲,似笑非笑道:「太子妃如東風憑力送本宮直達雲霄,所以太子妃可不能病,病了,本宮會摔的很慘的。」
昇平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勉強扯動嘴角緩緩低頭,恰似聽不懂般將李建成的話融入嬌羞中。
見狀太子建成哈哈大笑,昇平則暗暗咬住舌尖,手腳冰冷。
「明日大婚之夜,但願太子妃也能如此嬌俏可人。」李建成再次為昇平撫去耳邊發,昇平屈膝施禮,謹慎回答:「但願太子殿下也能如此疼惜臣妾。」
昇平的回答似乎激起李建成一些回憶,人一時頓住,再開口時聲音又加了些許認真:「你放心,本宮一定會疼你的。」
昇平畢竟少艾年紀,雖有國讎家恨夾雜其中,但一句男人發自肺腑的情話仍是讓她眼眶不覺發熱。此生她曾想過嫁的人只有楊廣,哪怕連婚後恩愛的場景都曾憧憬過,可現實偏要她與他人共舉合巹同入錦帳,心中難免沉沉悲慟。昇平嘴角的笑容漸漸放緩,一點點收斂到心中某一角,像針扎的一樣疼痛。
夕陽終在九重宮闕一端緩慢落去,天色泛起一抹詭異的紫色光暈,漸漸黑下的春夜風卷衣裙,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暖。
李建成拉起昇平纖細的胳膊,他指遠處幽幽宮影笑著問到:「這宮裡太子妃熟悉嗎?」
熟悉。深入骨髓般的熟悉。
這座宮城每一個角落都有幼年阿鸞奔跑過的足跡,樹上,怪石后,池邊,甚至商議朝事的大興殿都遍布了她最後的童年記憶。
李建成得意的低笑,摟住昇平的肩頭:「本宮想,從小生長在此處的太子妃一定知道怎麼坐上兩儀殿,怎麼走上鳳座。」
太子的言語間透露著志在必得的信心,也表明昇平是他登天時必需借用的階梯。此時的他才是真的李建成,一個隱忍在父親羽翼下,一個永遠被兄弟掩蓋光芒的人。
他習慣生活在陰暗中,如魚得水。
侑兒似乎能察覺到姑姑昇平的心結整夜哭鬧不休,昇平只能不住搖動臂彎來逗他。才六個月大的嬰兒已經能雙眼盯著昇平質問,質問她到底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乳母是由皇上李淵送來的,昇平不得不用,但她會每次會命令乳母擠出奶來由長樂端給幼貓服用。長樂久在宮中服侍,這些招式也摸得清楚,每次回來都說貓兒有幸,昇平才敢給侑兒服用。懷中的小人成長的實屬不易,眼見著眉眼越發肖似楊廣,昇平也頗感欣慰。
此刻侑兒已經停止哭泣,瞪著一雙黑黑的眼珠兒看昇平。昇平望住他,口中不知說給誰聽的呢喃:「不想姑姑嫁是嗎,所以侑兒就用哭來阻止?其實姑姑也不想嫁,可我們姑侄的性命都栓在這一嫁上,你說姑姑能怎麼辦呢?」
侑兒似乎聽懂昇平的嘮叨,一雙柔嫩的小手揮舞著想撫摸昇平的臉。昇平眼眶發熱,低下頭,將輕輕埋在他的懷裡,悄悄將自己的眼淚蹭在孩子的衣襟上,不敢讓才幾個月大侑兒看見自己驚惶的眼淚。
昇平還是害怕,她預感到李建成絕對不是表面呈現那樣的斯文有禮,他學足了李淵虛偽的十分,最擅長做足表面功夫,但背後的陰冷卻讓人毛骨悚然。她甚至可以預見自己未來的太子妃之路必定不會是坦途一條。
「太子妃殿下,睡吧,明日即將大婚,禮儀繁瑣,太子妃殿下總要攢些精神應對。」長樂小心翼翼的說。
昇平依舊逗弄著懷中的孩子,將手掌捂在面容上,將笑意隱藏在掌心后:「侑兒,看著姑姑,姑姑馬上就要不見了,馬上……」
「還有,嫁衣已經熏浸過了,沐浴香湯也已準備好。太子妃殿下現在可以沐浴更衣。」長樂不知自己還要說什麼,面對昇平的不理不睬,她有些自言自語的忐忑。
昇平手掌慢慢張開,露出一臉寂寞笑容,輕輕用指尖點在侑兒的腦門上:「好了,侑兒別看了,姑姑去沐浴了,明天是姑姑大喜之日,你要來嗎……不,你不能來,你是代王,你是前朝的皇子,所以你只能在宮裡和乳母待著,你們一同祈禱姑姑明日大婚順利……他們會給咱們姑侄倆留會兒性命……」昇平說到此處幽幽嘆息著,她將侑兒放入長樂手中,「明天務必看好代王,你必須寸步不離。不許讓侑兒吃任何東西,也不許帶侑兒見任何人。」
長樂謹慎的點頭,將代王小心抱好。
昇平悄無聲息的走入偏殿,登上沐浴清池,而後一步步踏入溫熱的水中直至將頭埋入水中,溫熱的水漫過她絕美的臉頰,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眼淚的墜落,似乎,滿臉睡衣又沒有眼淚墜落。
從水中鑽出,昇平吐出憋在胸口的氣息,耳邊能清楚聽見更漏聲聲,點點滴滴提醒著她即將到來的大婚。昇平慵懶的撩起水中的花瓣,一朵一朵,一瓣一瓣揉搓在身體上,輕輕洗凈所有昔日榮華尊嚴。
從此,世上再沒有昇平太子妃,只剩下一個屬於大唐的太子妃,從此,世上再沒有在父皇母后膝前撒嬌的阿鸞,只剩下服侍仇人的大唐嬪妃楊氏,稱謂幾經轉變卻不曾邁出宮廷一步,她始終逃不脫這座囚宮。
手中碾碎的花朵一團團跌落水中,濺起溫熱的水珠,滴在昇平的臉上,恰似幾滴思念的淚水。
驟然,昇平耳邊聽見背後一絲鐵甲響動,她猛然從水中回身,只見猶如天神般的男子正風塵僕僕的站在身後。
黑色的鎧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長長的鬢髮凌亂垂在眼前,遮擋住來人的所有情緒,他盔甲的聲響震動內里服侍的長樂,長樂跑出見到來人後幾乎驚呼出聲,昇平立即喝止長樂舉動:「出去!」
長樂緊緊盯了來人一眼,立即躬身出去,反手將殿門緊鎖,自己則靠住殿門放風。
「你和他明日大婚?」來人似乎沒有被長樂的呼喊擾亂心神,只是死死盯著昇平露在水面外的雪白臂膀,聲音嘶啞的問……
昇平面無表情,語聲平靜:「是。「
「你難道等不得我回來嗎?「他蹩眉望著昇平,目光幽深如潭。
「你覺得皇上會容本宮等下去嗎?」昇平別開臉,嘴角噙滿冷笑,似乎在嘲諷他問題的幼稚可笑。
李世民當然知道父皇選擇他不能歸來時舉行大婚的意思,所以對昇平的質問根本無理可據,可他聽見昇平和太子即將完婚時,猶如被人背叛,一股怒氣逼得他放棄思考一意趕回阻止。
「你要我怎麼做?」李世民悶聲發問帶著周身盔甲又向前走了兩步,兩人距離之近,昇平甚至可以清楚看見李世民身後佩劍的劍鞘上還有已經乾涸的褐色血痕。他風塵僕僕趕回,甚至來不及換洗衣衫整理儀容。
昇平冷笑:「秦王此刻能做什麼?阻止太子大婚嗎?秦王恐怕做不到這些吧。」
當然做不到,除非李世民能忘記自己身份,將主婚的父皇一同殺了,這一點李世民不可能允諾昇平。
「既然如此,那就請秦王回軍營去吧,與本宮多說無益。」昇平抬起雪白手臂,拒他千里之外。
李世民叮著昇平揚起的纖縴手指,雙眼一眯,猛地拉住她的纖細手指從水中將她整個人用力拽起,□全身的昇平不想李世民敢如此大膽竟怔怔的忘記掙扎人也順勢脫離水面。
剎那間水花千朵四濺,在宮燈下晶瑩剔透的散開,他用力將她摟入懷中緊緊困住,不顧自己身上盔甲會給她白皙的肌膚留下傷痕,只想好好抱著她來慰藉自己空虛的胸口。
昇平壓低聲音:「秦王最好放開本宮!」
李世民低頭望著懷中顫抖著的昇平,高傲的眉眼正如夢中思念,他終於知道為何自己在疆場上第一次丟了魂魄。
沙場上屍橫遍野時,他會想起昇平眺望宮傾時絕望的眼神,肩膀負傷流血時,他會想起自己曾含在嘴中的昇平殷紅雙唇,這個亡國太子妃讓原本只知道沙場征戰的李世民幾乎忘記自己最喜歡的事是馳騁千里接納臣服。
他開始無比思念家鄉,思念那個身處宮闕中的不肯低下高貴頭顱的羸弱女人。
李世民收緊臂彎,用盡全身力氣。盔甲的鐵片已經深深刺入昇平的肌膚,一道道細小的血痕慢慢被輕易割出,他低沉的說:「我不想把你給任何人。」
「你必須把本宮給任何人。」昇平說出事實,也是李世民不可能違抗的事實,縱使他多麼不甘不願也必須如此,別無他法。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根本不想!」李世民低吼出聲,卻發現自己的辯解非常蒼白無力。
昇平不再說話,默默忍受冰冷的甲片帶給自己最後的痛感,數千甲片割傷的疼痛證明她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她幾乎快被窒息的宮闈逼成沒有血肉的木偶傀儡,感覺不到生命的真實存在。
李世民惱羞成怒將懷中的昇平吻住,輾轉在她唇齒間的慾望又何止男女之情那麼簡單,他想要這個女人臣服微笑,不要那副始終高高在上的模樣,為什麼如此困難?
李世民憤怒的動作使得昇平被牙齒齒劃破嘴唇,直至血腥味從她的嘴唇里溢出李世民察覺到,方才停止自己瘋狂的動作。
被他蹂躪完畢嘴唇的昇平臉色慘白,面容上依舊毫無生息的表情,「秦王請回,皇上在秦王出征后曾與本宮深談,希望本宮能謹守太子妃身份不要做出有辱大唐皇族名譽的事來。」
李世民終於明白昇平此時的艱難處境,緩緩放開懷中的她,他不能給她帶來生命危險,他還沒有能力為她解決所有危險。
但,昇平身體上駭人的傷痕還是看呆了他,他悔意的開口,「我……」
昇平重新回到水中,用溫暖的池水包圍了自己已經僵硬的身體,她一邊清洗傷口一邊啞聲道,「秦王請回吧,若有不甘也可以留下觀禮。」
李世民右手握緊身邊佩劍,直直望著昇平動作良久,終還是轉身離去。
昇平低垂雙眼輕聲呼喚:「長樂,給本宮拿玉肌粉來。」
殿門划拉一下由外打開,長樂如同什麼事情都不曾看見般將玉肌粉盒送到昇平面前,昇平反手接住,冷冷抬頭看著長樂:「如今這宮中就只有你與本宮是舊人了,你知道嗎?」
長樂愣愣點頭。
昇平疲累的走出水池,□的坐在白玉石的池墩上,將粉盒遞給長樂,示意她為自己擦拭身體敷粉:「明日一早本宮不想看見有任何傷痕。」
天昏半明,昇平所住宮外已有聲響。
數百名宮人內侍將雀諒金絲織就的紅毯端正的鋪陳在宮門口,一路直通宮外。按北朝風俗,大婚之日新人離去腳不能沾黃土,踩塵埃,民家為此不過是十米紅布踩在足下,而天闕確是用萬兩黃金織就的紅色錦毯來彰顯富貴奢靡。
紅毯兩邊樹木皆裹以紅錦,枝頭掛滿用紅瑪瑙鑲嵌桃色珍珠做成的逼真石榴,但求求多子多福的好兆頭,沿路看去隨風而動但見熠熠紅光閃耀,不覺竟似到了天境。
宮人內侍準備完畢,在天光微露時長樂開始為昇平梳妝,求金凰初鳴有鳳來求之兆頭。
皇家大婚,連同妝扮也多有講究。
「九鳳朝闕金簟斜纏絡絲含珠冠——,太子妃殿下,這是皇上賞賜的,意在九鳳朝陽,恭賀太子妃殿下來日母儀天下。」長樂跪在昇平腳下,雙手端起鳳冠恭敬站起,再為昇平加在髮髻上,兩鬢以細簪別實。
「金鏤外鑲碧璽米珠如意鬢釵一對兒——,太子妃殿下,這是太子殿下賞賜的,意在如意順衾,夫妻同心的好兆頭。」長樂跪請鬢釵,再起身,揚手為昇平插在兩鬢,捋了捋兩邊的金穗。
「八寶珍珠紅瑪瑙墜角累絲耳璫——,太子妃殿下,這是齊王殿下所送,意在恭順耳意,尊如至親的意思。」長樂將耳璫掛在昇平耳畔后小聲解釋:「這是秦王所送,齊王所送之物已經被奴婢換下。」
昇平一動不動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此刻紅玉鈿額,眉黛淺濃合度,紅灧胭脂竟將昨日還是慘白的臉龐染成出嫁女子嬌羞,而那對珍珠紅瑪瑙墜角的耳璫搖曳在臉側,閃出一抹艷色光芒,為昇平的容貌多添許多潤意。
昨夜李世民離去后,昇平便少了一個常日戴的耳璫,長樂百般尋找卻不曾在池裡覓到,如今看來定是在他的身上。
他永遠知道她要什麼隨之補上,但他從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怎麼想……
長樂再為昇平戴秦王李世民所送象徵手足情深恩同父母的金鑲蓮瓣鏤空托底東珠手釧。此一套便是齊全了。
北人嫁衣紅艷耀眼,顏色較大隋更加濃烈。昇平此生只見過一次正式嫁衣,那還是太子楊宮娶太子妃高氏時,炎炎紅裳拖過大半個東宮長階,任憑儀仗華蓋都無法搶奪它的光華色彩,那時昇平尚且年幼身高所限目及景色不多。除了感嘆高氏嫁衣華美外,再想不到其他讚美之詞。
可今時今日,當昇平也穿上血淚織就的嫁衣時方才知曉,婦人如衣,最絢爛一日不過是為漫漫一生留下值得回憶的美好,所以,嫁衣註定是婦人平生最奢華曼妙的衣著,才能支撐起下半生的苦難。
昇平的手指一寸寸撫摸過大紅嫁衣,眼中發熱,蘊滿眼淚。
旭日終在大唐王朝九重宮闕的東方冉冉升起,昇平手中的紅衣顏色越來越濃,似誰的血在手中不斷湧出,染滿華衣。
她將身穿嫁衣,不是為了楊廣,而是為了自己。她曾設想過無數次的出嫁欣喜,如今又變了滋味。
長樂為昇平穿好大紅嫁衣,將紫紅綬帶披在肩頭,長裙之右前配以和合佩,長長絲絛盪得環鐺相撞發出悅耳聲響,這聲響將陪同昇平走出大殿,跪迎太子李建成入宮迎娶。
長樂站在昇平背後早已被她的美貌驚得失魂,她囁嚅道:「太子妃殿下……」
昇平回頭淡然一笑,將嫁衣輕輕撫摸:「從今開始,本宮是太子妃,你也要改口了。」
「沒關係,她們聽不懂的。「長樂口中的她們指的自然是唐朝嬪妃,無論是李淵,還是李建成,都有數名妃嬪婕妤良人,昇平入主東宮等同重新從此邁入宮闈,再沒有養病這些日的清閑愜意可以享受了。
昇平低下頓了頓氣息,揚起臉微微含笑:「她們固然聽不懂,但本宮能聽懂。你一日不改口稱呼太子妃,本宮心中就會還存著希望。希望凝結,不立便破,還不如由本宮親手將所有希望毀掉,再不會痴心妄想。」
長樂聞聲悲切,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奴婢一生願追隨太子妃,無論您是太子妃還是太子妃奴婢絕不離開!」
昇平搖頭:「在這座囚宮裡,誰又能真真正正住上一輩子呢?你和我都一樣,不過是這座宮殿的匆匆過客,明年的今日,誰與誰還會停留這裡都無法確定,今朝許誓太過早了。不過,本宮很高興你能跟著,不是因為你會說故語……而是你代表曾經存在過的大隋……那是,屬於本宮的王朝……」
長樂眼眶泛紅,抑制不住悲傷,聲音萬分凄涼:「太子妃……」
朝陽已經高高懸挂,殿外鼓樂悉數奏響,李建成正從宮門腳踏錦毯徐徐而來,儀仗,鳳柄,華蓋,寶爐,綵衣宮人手捧禮盒隨之緩緩前行,昇平再沒有時間回想曾經,太子建成的出現提醒所有人,這裡是大唐的太子大婚,而不是大隋的昇平公主出嫁。
昇平頓回眼淚挪動腳步走到殿門外,長裙逶迤身後,沉重難移,似拖拉著過去難以放手。
李建成走上大殿台階,頭戴紫金皇冠,身著艷紅色長袍,貴氣逼人的他不容置疑的站在昇平面前。
鼓樂俱停,大司馬宣讀冊封太子妃楊氏寶冊,禮畢,昇平三跪九叩接寶冊置於隨嫁物品最前方,再舉雙臂過髮髻與太子相對而拜,太子上前攙扶昇平,昇平抬起頭時正瞧見李建成如矩目光。
李建成與昇平攜手,探過身,嘴唇貼在她的耳畔悄然道:「太子妃果然沒讓本宮失望。」
太子森然語音傳入耳中,激得昇平渾身一顫,她不自然的垂首,隨李建成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下台階,而後出門登上龍輦前往東宮。
華車來回搖晃,昇平被迫靠緊太子身邊,被他攥住的手已經膩出冷汗,抽拉不得。
建成似是無意的對她親昵道:「這樣大喜的日子,本宮兄弟手足卻在疆場征戰,本宮心中實屬有愧。」
昇平一驚,偷偷窺視李建成,他似乎正在眺望遠方,倒像真的在惦記二弟李世民一般。
太子喟然一笑:「若他們能夠趕回,本宮又不知該如何待他……」
說罷李建成的手指驟然勒緊,昇平吃痛但不敢出聲,只能咬牙忍住十指劇痛,他貼在她的耳邊笑道:「太子妃,你說,本宮該請他喝喜酒呢,還是該請他觀禮呢?」
昇平心頭陡然抽緊,竭力平靜自己心緒面容無波的回答:「臣妾願聽殿下的意思。」
李建成長眉微微挑起,對昇平的答案異常欣然:「不錯,本宮要的就是公主你聽話。」
昇平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車輦已到東宮。車輦停下,昇平被李建成攜手攙扶下車,驟然被眼前熟悉的景色驚住,
東宮舊貌一絲未改,甚至連懸挂匾額也是前朝顏色,只是大殿前方多植眾多素桂,疊疊重重壓著蔭涼。昇平隨儀仗緩緩前行,淚竟噎在喉嚨里,幾乎不能呼吸。
所有東宮宮人內侍在甬路兩邊悉數匍匐跪倒,衣著也是大隋模樣,與棲鳳宮同樣的芙蓉裙衫帶著昇平幼年時的回憶一下子迎面撲來,彷彿一記重鎚正敲在她的胸口,讓她再忍不住淚水。
李建成寵溺的用袖角擦拭昇平面頰上的淚痕,「你怎麼像個孩子似的,以後太子妃就住在此處,不再離開了。」
被李建成擦拭眼淚的地方浮起滾燙熱意,昇平尷尬的別開臉,讓料峭的風吹去難堪的炙熱。
昇平與李建成徐徐走上台階,李淵此刻正在上方寶座笑望他們。李建成與昇平對李淵行三叩九拜大禮,再由李淵親賜昇平掌管東宮的鳳璽,鳳璽盛在錦盒之中,由司丞宮人逐級傳遞送到昇平手上。
李淵站在台階上笑對昇平說道:「太子妃,太子生母竇氏①早逝,朕後宮亦再無重納新后,後宮瑣事日後只能多由太子妃操勞了。」
昇平躬身叩拜:「臣媳愧當父皇恩賞。」
李淵捋了捋鬍鬚哈哈大笑:「建成,日後要好好待太子妃,此等佳婦為你執掌東宮,是太子你之幸啊。」
李建成聽聞后笑看昇平,而後俯首:「是。兒臣必以太子妃為尊,相敬相守,以效仿父皇母后舉案齊眉。」
李淵抖了抖袍袖,揚手:「好。你們免禮吧。」
翁媳相見之禮已經作罷,昇平再由李建成領至東宮內殿,由巫師主持坐帳,同席,連襟,纏發等禮②。
禮畢。
李建成再起身與昇平行夫婦之禮,同桌用團圓膳,一切禮儀悉數結束不覺已過晌午,至此,大婚方才告一段落。
因是清晨行禮未免有些睏乏,按祖例午時過後,太子妃可在新宮小憩片刻,太子則外出至朝堂與朝臣同慶大婚盛事。昇平躬身送走更衣完畢的李建成后,真真切切長出口氣,坐在紫檀床上才覺得全身放鬆踏實下來。
第一關已過,遠遠沒有她想象的那樣痛苦和艱難。李淵和李建成還算恪守表面功夫,至少沒有在儀式上為難她。而她似乎也能很快融入大唐儀式當中,心中不覺有任何不妥。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另一種背叛?她第一次沒有察覺到融入大唐之初的那種深切羞辱,那些曾經執著的家國破滅仇恨不知為何已不再見,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必須鎮定心神坦然面對。
也許,她也在認命,認命國已破,家已亡,與其糾結如何悲怨不如打點一切為自己搏一條出路留下性命才是。
昇平靜靜坐著,緘默不語,長樂走近她小聲詢問:「娘娘,需要更衣休息嗎?」
昇平回過神來,茫然的點點頭:「是有點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長樂上前為昇平取下鳳冠,再拿來晚上行同宮禮時的禮服,準備為昇平換上,昇平看見繁瑣的長裙眉頭緊擰:「算了,等睡好再換吧。「
疲憊的昇平輕輕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長樂見狀趕緊放下百子千孫帳,帳簾在眼前對攏瞬間遮擋住外界光影,黑暗籠罩住昇平帶來睏乏,她的雙眼慢慢閉合,尋找最舒適的位置翻身。
一團軟綿綿的東西就在枕邊俯著,昇平覺得有股血腥味道撲面而來。昇平睜開眼,借著帳子里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因為是重新修繕的東宮,此刻牆壁簇新,錦衾鮮亮,所有一切遍布喜氣並無不妥。
昇平安慰自己,大概是連日來不曾好好睡過,突然換到東宮居住難以適應,應該不必如此驚恐,昇平再次閉上眼,斷絕目視,血腥味道反而越發重了起來。
閉著雙眼的昇平,小心翼翼向前探出手,手指輕輕撫過錦被,一下下,直至身邊……停住。
柔軟還散發熱度的物體正陳橫在她的耳邊,昇平用手指順著錦被探入,指尖所及是順滑的動物毛皮。昇平猛地睜開眼,猝然起身,用力掀開被子,赫然入目的是一隻剛剛斷氣不久的虎皮狸貓,脖頸被人用外力扭斷,血肉模糊的躺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身體下方是黑褐色的血正漫延開,洇暈大半個紫檀榻。
昇平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直直的看著狸貓屍體,因為整個人太過恐懼,她只能狠狠咬住掌心壓抑住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狸貓的雙眼已被人剜去,脖子上斷裂的骨頭白森森露在皮外,溫熱的身體證明它剛剛被殺不久,甚至可能不超過一個時辰。
是誰這樣心狠,是誰這樣大膽?居然用殘忍的手段虐殺狸貓放在太子新婚床上?
是太子?應該不會是他。他想折磨昇平的話方法太多,不必用這樣婦人手段。
拓跋麗容?有可能,畢竟昇平身下所躺的是她姐姐應得的位置。
還會有誰?會不會是太子後宮的妃嬪?會不會是那個不曾出現的齊王?
昇平咬緊牙關與死貓相對,淚順著臉頰不斷流下,涼至骨髓心底。此時她不能喊。身處新境,不知敵人藏匿何處,喊出來便會打草驚蛇。她也不能哭。強弱難辨,驚惶失措只能泯然氣勢使仇者快慰。
昇平哽住哭意,勉強自己憋回眼淚,逼自己伸出顫抖的手指將被子再蓋回原處,然後從榻上緩緩起身,仿若自己什麼事都不曾發生般,整個身子靠在榻邊看似平靜無波的微笑。
①竇氏。李淵元妻,京兆始平人。隋朝定州總管竇毅的女兒。竇氏母親是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陽公主。竇氏年幼時非常聰慧,曾為北周武帝出計策招納突厥皇后。竇父為竇氏畫孔雀招婿,誰能射中孔雀眼睛便可成為她的佳婿。李淵發出兩箭皆中孔雀眼睛,遂入門迎娶。成語「雀屏中選」便出自此處。
②此處是清朝帝后成婚禮儀。唐朝已不可考,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