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燕鷗
我們山上有個智者,
知曉如何心想事成;
他變化外形,他變化姓名,
但其餘永遠不會變。
水就這樣流啊流,
水就這樣流。
冬日午後,在歐內法河延至黑弗諾大灣北面淺灣的河畔,一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衫襤褸、鞋履破爛,身形細瘦棕褐、眼眸深暗,頭髮又細又濃,足以讓雨水滑落。河口淺灘正下雨,是灰陰冬日裡綿寒陰鬱的毛毛雨。他衣衫濕透,拱起肩膀,轉身朝岸邊遠處裊裊炊煙走去。身後是河獺從水裡爬上來的四腳足印,與男子離開水邊的兩腳足跡。
他之後去了何處,歌曲並未細述,只說他在流浪:「他遠遠流浪,一塊又一塊陸地。」他若沿著大島海岸前行,便能在許多村莊里找到通曉結手信號的產婆、智婦或術士,以獲協助,但他身後跟著獵犬,因此他極可能趕忙離開黑弗諾,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諾海峽的漁船,或往內極海的商船。
在阿爾克島、厚斯克島的歐若米與九十嶼間,都有故事描述一名男子如何到來,尋找依然記得王治及巫師之義的地方,他稱那片土地為莫瑞德之島。我們無法得知這些故事是否跟彌卓有關,因為他使用許多化名,鮮少、甚至不曾自稱河獺。戈戮克之死沒讓羅森垮台,海盜王雇有別的巫師,其中一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擊敗他師傅戈戮克的小後輩。早生頗可能找到彌卓行蹤,因為羅森的勢力囊括黑弗諾及內極海北方,且與時俱增,獵犬的鼻子也靈敏如昔。
或為躲避追獵,或因厚斯克島結手之女的傳言,彌卓來到內極海上極西的蟠多。在巨龍耶瓦德燒殺搜刮之前,蟠多是個富庶島嶼。彌卓之前所到之處,觸目皆是如黑弗諾或更不堪的島嶼,深陷戰爭劫掠,受海盜侵擾,農田荒草叢生,城鎮儘是盜賊宵小,他以為自己已在蟠多尋得莫瑞德之島,因這城市美麗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彌卓在此遇見一名老法師,名喚高龍,真名已讓時間掩沒。高龍聽到莫瑞德之島的故事後,微笑而哀傷地搖頭:「不是這裡,不是。蟠多海爺都是好人,記得王道,不尋求戰爭或劫掠,但他們遣子去西方獵龍。好玩嘛!把西陲的龍當野鴨野鵝般濫殺,不會有好下場!」
高龍心懷感激,收彌卓為徒。「一名法師傾囊相授,使我學得技藝,但我一直找不到人傳承,終究,你來了。」他告訴彌卓,「年輕人來找我,他們問:「這有什麼用?你找得到金子嗎?』說:『你能教我把石頭變成鑽石嗎?能給我一把屠龍劍嗎?說一堆大化平衡有什麼用?沒賺頭。』他們說,沒有利益!」老人大論年輕人的愚蠢及世風敗壞。
說到授業解惑,老人是誨而不倦,慷慨相授,一絲不苟。彌卓第一次見識魔法真貌:不是怪異天賦或無厘頭行徑,而是一門藝術、一項手藝,長久研修方可窺其堂奧,持續練習方能正確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異感永不消退。高龍對咒語及術法的掌握,不比學生強多少,但腦海中對某種更碩大之事——完整的知識——具有清晰概念。這使他成為一名法師。
彌卓聆聽,想著自己與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憑著微弱燈光,只看得到該走的下一步;想著他倆如何抬頭,在拂曉中看到紅色山脊。
「每個咒語皆息息相關,」高龍說:「一片葉子的任何動向,都能移動地海每座島嶼上每棵樹木的每片葉子!萬物皆有形意,這正是你必須尋找、注意的。只有成為形意的一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彌卓跟隨高龍修習三年。老法師過世后,蟠多領主請彌卓繼承法師之位。高龍雖對獵龍者不斷批評責罵,但在島上一向受人尊敬,繼承者也會享有尊敬與權力。也許彌卓不禁以為,此處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島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一段時間。他與年輕領主同船出航,經托林峽,深入西陲尋找龍群。他渴求見到一條龍,但那年代天候惡劣,時有暴風雨突來,將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彌卓拒絕再讓船隻朝颶風西行——自黑弗諾港的小帆船時代以來,他已學得不少天候術。
之後,他離開蟠多,再度受牽引而南行。也許前往安絲摩島。藉由某種偽裝,他終於來到九十嶼的吉斯島。
直至今日,當地人民仍以捕鯨為生,船跟城鎮皆腥臭無比。彌卓無意從事該業,雖不喜搭乘奴隸船,但唯一從吉斯島出港東行的,只有一艘載著鯨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聽人談起偶島南方與東方的封閉海,那裡有富庶小島,鮮為人知,與內極海群島沒有交易。他所尋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兒。於是,他以天候師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隸划動的船。
天氣一度轉晴,順風,藍天里白雲朵朵,還有晚春和煦陽光。船艦順利遠離吉斯島。午後稍晚,他聽到船長對舵手說:「今晚讓船保持向南,不要驚擾柔克。」
他從未聽人談起這座島嶼,便問:「那兒有什麼?」
「死亡與荒蕪。」船長答,他身材矮小,有著鯨魚般飽見世事的哀傷小眼。
「戰爭嗎?」
「好幾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詛咒。」
「蛆蟲。」舵手說,他是船長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釣魚,你會發現魚長滿蛆蟲,像糞堆上的死狗一樣。」
「還有人住在那裡嗎?」彌卓問,船長答「女巫」,而他兄弟說:「吃蟲的人。」
群島王國中有許多這類島嶼,敵對巫師的摧殘與詛咒使大地貧瘠荒蕪,即使只是經過這類地方,都會招致邪惡。彌卓沒多想柔克,直到當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單純鮮明的夢:白晝,雲朵飛越明亮天際,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聳碧綠,陵脊沐浴在陽光下。他醒來,景象在腦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薩摩里礦場,咒語鎖閉的篷屋牢房裡,他也曾看過這一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靜非常,緩長的浪涌背面映照星光點點。以船槳划行的船隻極少遠離陸地邊緣,也鮮少徹夜划航,多半會在海灣或港口停靠。但這段航程沒有靠泊處,既然天氣溫和如斯,他們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艦柔柔向前漂流,划槳奴隸在長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員都睡了,連守夜人都在打盹兒。水波在船身邊緣低語,木材輕聲吱嘎,奴隸的鐵鏈鏗鏘一響,又是一響。
「這樣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師,況且他們也還沒付錢給我。」彌卓對著良心說。他從夢中蘇醒,腦中還留著柔克一詞。為什麼從未聽人提起這座小島、從未在航海圖上看過?也許它真如傳言,受詛荒蕪,但難道不該畫在航海圖上嗎?
「我可以化身燕鷗,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語,心情卻慵懶。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頹毀土地太常見了,沒必要飛去尋找。他讓自己安躺繩索間,看著星辰。西方冶鐵爐座四星正明亮,低懸海面之上。光芒有點模糊,在他注視下,星子一顆一顆熄滅。
最微弱的輕嘆顫抖溜過緩慢平滑的浪波。
彌卓立時站起:「船長,醒醒。」
「怎麼了?」
「有巫風吹來,順風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無風吹拂。空氣依然輕柔,大帆軟軟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隨著逐漸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長看著那一幕。「你說是巫風?」他不情願地問。
詭徒會拿天候當武器,降冰雹摧毀敵方農作物、送颶風擊沉敵方船艦。這類風暴反覆狂亂,甚至能到離目的地甚遠處,侵擾百哩外收割莊稼的農夫或水手。
「把帆卸下。」彌卓命令。船長伸個懶腰,咒罵兩聲,吼出命令。船員緩緩爬起,緩緩收入笨重船帆,船槳長對船長及彌卓問了幾個問題后,開始對奴隸大吼,大步在他們之間踏步,以打結的繩鞭左右揮劈,好叫醒他們。帆僅半卸,槳僅半握,彌卓剛誦起安定咒,巫風便襲擊而來。
突來漆黑與狂風暴雨中,巫風隨著一聲暴雷,開始攻擊。船像馬匹般高抬前頂,然後滾得又重又遠,船桅立即斷裂,但牽索撐了下來。船帆掉落海里,盛滿海水,將船直線下扯。巨排船槳在槳架上來回滑動,鐵鏈緊系的奴隸站在長椅上掙扎、驚喊。一桶桶燃油四處散落,轟隆隆撞壓翻滾。船帆直將船朝海底拉扯,甲板側立海面,一排巨碩暴浪撲上船隻,淹沒,使船沉入海底。所有人的狂喊與尖叫剎時沉默,只留下雨水衝擊海面的怒吼,隨著詭異颶風東行,漸漸淡弱。穿過颶風,一隻白色海鳥從黑色海面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一擲地朝北飛去。
拂曉第一道曙光中,懸崖下狹長沙灘印上海鳥降落的蹤跡,之後接續男人步行漫遊的足印,在懸崖與海洋間愈行愈窄的沙灘上,延續一長段距離。之後便無蹤跡。
彌卓知道反覆變化形體的危險,但船難及昨夜漫長的飛行讓他心晃神搖、全身虛弱,灰色海灘只將他領向一道無法攀爬的陡直懸崖底。他再次施咒、念誦,以燕鷗快速、疲累的雙翅,飛到崖頂。此時,飛翔支配了心神,他飛越籠罩在日出前陰影的大地。遙遠前方,一座高聳碧綠山陵,陵脊沐浴在初生陽光下。
他朝那兒飛行、降落,碰觸土地時又變回人形。
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心生迷惘。他依稀覺得,自己並非因行為或抉擇而變回人形,而是一降落在這土地、這山陵上,他便變回自己。更偉大的魔法盤據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環顧。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細長花瓣在綠草間熊熊燃燒一片金黃。黑弗諾孩童都認得這種植物,稱之星花草,以伊里安島的祝融之災為名。當時火爺攻擊諸島,厄瑞亞拜前去迎敵,將之擊敗。佇立山頭,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謠在彌卓記憶中浮現。厄瑞亞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鷹后赫露、將卡耳格人逐回東方的阿肯巴、締和者瑟利耳、索利亞之葉芙阮,還有廣受愛戴的莫瑞德王,人稱白法師。勇者與智者彷彿隨召喚來到面前,彷彿他呼喚他們。但他不曾呼喚,他看到他們。他們站在長草間,在隨著晨風輕點的焰形花朵間。
然後盡皆消失,只留他一人站在山頂,飽受震撼、疑惑不安。「我已見過地海諸王諸后,」他心想,「他們只是長在這座山頭上的蔓草。」
彌卓緩緩走向山頭東方,地平線上高僅數指的太陽已將該處照得又亮又暖。往太陽下方望去,他看到村鎮屋頂群聚在面東而開的海灣頂,彼方高橫天際的線條,則是半個世界外的海洋邊緣。轉向西方,他看到農田、牧場與道路。北方則是幽長綠色山巒。南方一塊低凹山地有叢高大樹木,吸引、擒持他的目光。他覺得那是座大森林的入口,就像黑弗諾的法力恩林地,他不知自己為何這麼想,因為他也看得到樹叢外光禿的荒野與牧地。
他站了良久,才撥開高草及星花草朝下走。山腳下一條小徑,領他經過農地,農地看來妥善照料,卻異常寂寞。他想找一條通往城鎮的小徑,卻沒有半條朝東。田野間毫無人影,有些剛翻犁過。一路無犬朝他吠叫,只有在某個岔路口,一隻在貧瘠牧地咀嚼的老驢子走到木柵欄邊,探出頭,渴望有人陪伴。彌卓停步輕撫那灰褐瘦削的臉。他從小在城市、海邊長大,對農場及家畜所知不多,但覺那驢子眼神和善。「我在哪裡,驢子?」他向它問,「該怎麼到我看見的城鎮?」
驢子將頭重重抵著他的手,好讓他繼續抓搔眼耳之間。他搔弄時,它閃動長長右耳,因此彌卓離開驢子,選擇右邊岔路,即使那條路看來通往山頂。不久,房舍可見,他走上街道,終於到達海灣頂的城鎮。
農地泛著奇異的安靜。無聲息,無人蹤。如此甜美春晨、平凡城鎮,令人安適,但如許沉靜讓他不得不懷疑,是否身處瘟疫襲過之地,或是受到詛咒的島嶼。他繼續前行。在房屋及一棵老李樹間,綁著一條晒衣繩,衣物隨著晴朗微風拍擊。一隻貓來到花園一角,不是飢腸轆轆的棄貓,而是足掌雪白、鬍鬚潔凈、生活安泰。他從這陡峭石阪往下走,終於聽見人聲。
他停步傾聽,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朝街尾走。小巷開展成小市集,人們聚集,為數不多,不在買賣物品,也沒搭起棚架或攤位。那些人正等待他。
彌卓自從走過城鎮上方碧色山陵,見過綠草間鮮艷幻影后,心情便覺輕鬆,他全心期待,滿懷某種神異感,卻不害怕。他靜立,望向前來迎接的人。
其中三位向前走來,一名老人高大魁梧、發色眩白,還有兩名女子。巫師識得巫師,彌卓知道她們是力之女。
他舉起握拳的手,一轉攤開,掌心向上獻給來人。
「啊。」較高的女子說道,笑了,但沒回應這手勢。
「告訴我們你是誰,」白髮男子說,語氣還算禮貌,卻未先招呼或歡迎,「你如何來此。」
「我生於黑弗諾,接受造船工匠與術士的訓練。我原本搭一艘船,從吉斯島前往偶港。昨夜,巫風來襲,只有我免於溺斃。」他沉默。回想起那艘船艦和其中鏈鎖的人,便吞沒他的心智,一如黑暗大海吞沒他們。他大喘一口氣,彷彿從陷溺中浮起。
「你怎麼來到這裡的?」
「變成鳥……變成燕鷗飛來的。這裡是柔克島嗎?」
「你變身了?」
彌卓點頭。
「你服侍誰?」較矮小年輕的女子首度開口。她有張敏銳堅毅的臉龐,還有長長黑眉毛。
「我沒有主人。」
「你在偶港的差事是什麼?」
「好幾年前,我在黑弗諾被奴役。解救我的人告訴我有個地方,沒有主人、依然記得瑟利耳的王道統治,而且技藝受到尊崇。七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地方、那島嶼。」
「誰告訴你的?」
「結手之女。」
「隨便誰都會握拳、攤掌,」高大女子和藹說道,「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飛來柔克,或以游泳、航行等等方法來此。所以我們必須詢問你如何前來。」
彌卓沒有立即回答。「機運眷顧久願。」他終於說道:「不是技藝、不是知識帶我來的。我想我已到達尋覓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們可能是阿佑她們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想我從山上看到的樹叢里藏有偉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踏上那座山頭起,我就像小時第一次聽人唱誦《英拉德行誼》一般,迷失在不可思議的神奇中。」
白髮男子看看另兩名女子。其餘人也走上前來,議論紛紛。
「如果你留在這裡,你要做什麼?」黑眉女子問他。
「我會造船、補船,也能駕船,還能四處尋查。如果你們還需要,我亦會操縱天候這類技藝。我也願隨任何肯教導我的人學習技藝。」
「你想學什麼?」較高女子以和善聲音問道。
此時,彌卓感覺無論此生是正是邪,這問題將決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靜默站立良久。他欲言又止,最後終於說道:「我誰都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連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一切都無法讓她自由,我一無所知。如果你們知道該如何自由,求求你們,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說,聲如揮鞭。她看著同伴,片刻后微微一笑,轉向彌卓,說:「我們是囚犯,自由是我們研習的課題。你穿透我們的牢牆而來,你說你在尋找自由,但你必須知道,離開柔克可能比前來更加困難。監牢中還有監牢,其中有一些還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問:「你們怎麼說?」
他們說的話很少,近乎靜默地尋求共識。最後,較矮女子以銳利眼神看向彌卓:「你要,就待下吧。」
「我要。」
「我們怎麼稱呼你?」
「燕鷗。」他答,於是眾人以此稱之。
彌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尋已久的希望與傳言更多,也更少。他們說柔克是地海的心臟。兮果乙在時間之初,從海中抬起大陸,第一塊是北海的明亮伊亞,第二塊便是柔克。那座碧綠山陵即是柔克圓丘,根基較其餘島嶼更深。而他之前見過的樹林,有時在島這端,有時又在另一邊,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樹林,也是魔法的源頭與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術便會失效。那些樹的根就是知識之根。葉影在陽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寫兮果乙創世時所說的言詞。」
萸燼如是說。她是彌卓的師傅,有對猛銳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藝師傅都是女性。島上沒有力之子,連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島眾海盜王派艦隊前來征服柔克,不為微薄財富,而為擊破聲名遠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師將島出賣給瓦梭詭徒,降低島上抵禦及警告咒語。咒語破除,海盜非以巫術,而以蠻力、烈火攻佔整座島。綏爾灣內泊滿大船,軍隊燒殺搜刮,奴隸販子擄走男人、男孩、年輕婦女。他們屠殺幼童與老人,所到之處,焚燒每棟房舍及田野。幾天後海盜登船離去,無一座村落完好,農田亦傾毀荒蕪。
海灣頂的綏爾鎮也帶有圓丘及大林的某些特異,劫掠者雖然在鎮上追逐搜尋奴隸、搶奪縱火,火卻一點就熄,狹窄街道也引得盜匪團團轉。大多數倖存島民都是智婦與孩子,藏身鎮上或心成林里。現在柔克島上的男子,都是當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還有幾個已老邁的男子。當地除了結手之女外,別無組織治理,她們的咒語長期守護柔克,如今更加嚴密。
結手之女鮮少信任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擊此地。她們說,扭曲技藝以獲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們不與他們往來。」高窕的芙紗和藹說道。
然而萸燼對彌卓說:「我們是自找毀滅。」
百餘年前,結手之子與結手之女聚集於柔克,形成巫師聯盟。他們對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夠公然起義之前,教導他人,秘密結黨,抵抗興戰之徒與奴隸販子。女人向來是聯盟的領袖,萸燼說,女人假扮成膏藥販及織網工等,離開柔克,前往內極海附近,組織廣泛緊密的反抗網路。至今,那張網仍留下某些連結。彌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蹤跡,從而追尋至今,但她們並未領他前來。那次劫掠后,柔克便完全封閉在智婦一再織就的強大護咒中,與其餘人民再無交易。「我們救不了他們,」萸燼說:「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紗雖然有著溫和聲音與微笑,卻毫不妥協。她告訴彌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們的防禦,你可能說真話,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
眾人同意給他一間港邊小屋與一份工作,協助綏爾的造船婦;婦人僅自學過造船術,樂意接受彌卓的巧藝。芙紗不在途中為難他,總是親切招呼,但她說過「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嗎」,他無法回答。
萸燼則多以皺眉回應他的招呼。她會驟然提問,聽取答案,且一言不發。
他曾怯怯問她心成林是什麼,因為他問別人時,她們都說:「萸燼可以告訴你。」她拒絕回答,態度並非高傲,而是明確。她說:「你只可能在大林里,向大林學習了解大林。」幾天後,萸燼來到綏爾灣沙岸,彌卓正在那裡修補漁船。她儘力協助,並詢問有關造船的問題,他亦勉力告知,讓她看看造船術。那是個平靜午後。但之後她又驟然離去。他對萸燼懷有某種敬畏,因她難以預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燼對他說:「長舞節后我會去大林。你想來就來吧。」
從柔克圓丘上彷彿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卻不一定能再出返田野,只會在樹下不斷行走。大林內部只有單一樹種,且僅存此處,但這些樹的赫語名除了「樹」之外,別無稱謂。萸燼說,太古語中,每棵樹都有真名。繼續走一會兒,會再回到熟悉樹種間:橡樹、椈樹、梣樹,栗樹、核桃木、柳樹,春天碧綠,冬季干禿;也有深色冷杉、雪松,還有一種彌卓不識的高大冬青樹,紅色樹皮柔軟、枝葉層迭。每次走,樹林間道路總是不同。綏爾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太過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確保走出樹林,進入田野。
「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彌卓在歐若米時,學會閱讀群島王國的通用文字。之後,蟠多的高龍教導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識為人所知;萸燼獨自在心成林中學到的,除了與她分享的對象外,皆不為人知。整個夏天她都住在大林邊緣,身邊只有一個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奪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間樹枝搭成的遮雨棚,還有一堆煮飯的炭火。炭火設在小溪旁,溪流從樹林間流淌,與奔向海灣的小河匯流。
彌卓在附近紮營。他不知道萸燼要他做什麼。他希望她打算教他,開始回答他對大林的疑問,但她隻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謹慎,生怕打擾她獨處。這種獨處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懼。第二天,她喚他同行,領他深入林間。兩人沉默行走多時。夏日正午,樹林完全沉靜。無鳥啼,無葉動,一排排樹木各不相同,卻又重迭如一。他不知道他們何時折返,只知足下所走範圍,已超出柔克海岸。
溫暖夜裡,他們再度走出,回到耕地與牧野。走回營地時,他看到冶鐵爐座四顆星出現在西方山陵。
萸燼只說了「晚安」,隨即離去。
隔日,她說:「我要去樹下坐。」他不確定她希望自己做什麼,因此遠遠跟著她,直到兩人走入大林最深處,那裡所有的樹都是同一種,無名種類,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樹根脈間的柔軟葉堆中坐下,他也在不遠處坐下。她看著、聽著、靜坐,他也看著、聽著、靜止。兩人如此過了幾天。一天早晨,萸燼走入大林,他心帶頑抗,留在河邊。她沒回頭。
那天早上芙紗從綏爾鎮來,帶來一籃麵包、乳酪、凝乳、夏季鮮果。「你學到什麼了?」她疏離溫和地問,彌卓回答:「學到我是笨蛋。」
「為什麼,燕鷗?」
「笨蛋就算永遠坐在樹底下,也不會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從未教導男子。」她說,瞥他一眼,調開目光,凝視夏日田野。「她從未正眼看男子。」
彌卓默立。他臉頰發熱,低下頭。「我以為……」欲語還休。
芙紗所言讓他恍然看到,萸燼的不耐、猛銳、沉默,原來還有另一面。
他試圖將萸燼視為不可褻瀆,但事實上他渴望碰觸她柔軟的褐色肌膚、閃耀黑髮。她突然以難解的挑釁瞪視他時,他以為她在生氣。他害怕會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麼?他的慾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婦、法師,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曉陰影形意的人!
他與芙紗站在樹林邊緣,思緒決堤般在他腦海激蕩。「我以為法師都離群索居,」他終於說道:「高龍說,做愛會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這麼說。」芙紗和藹說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別。
他整個下午都沉浸在混亂憤怒的情緒中。萸燼走出大林,朝上游葉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時,他同行,提著芙紗的籃子作借口。「我能跟妳說話嗎?」
她扼要地點頭,皺起黑色眉尖。
他一語不發。她蹲下身看看籃子里有什麼。「桃子!」她喊,微笑。
「我師傅高龍說,做愛的巫師會力量崩解。」彌卓突發此語。
她無言,只是拿出籃里東西放在地上,分成兩份。
「妳認為是真的嗎?」他問。
她聳聳肩:「不。」
他緘口結舌,站在那裡。須臾,她抬起頭看著他。「不,」她溫柔沉靜地說:「我認為不是真的。我認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依然站著。然後她說:「你看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訴妳,」他說:「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訴你。」她說:「如果……如果我們應該這樣開始……」
但,兩人卻從桃子開始。
兩人都很害羞。彌卓握起她的手,雙手顫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燼怒容滿面地轉開,然後,她輕輕碰觸他的手。他輕撫她滑順流洩的黑髮時,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觸,於是他停住。他試圖擁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絕他。而後,她轉過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雙手將他緊圈。兩人並未在第一夜,或最初幾夜內,便獲得極大喜悅與自在,但彼此相互學習,終於穿越羞恥恐懼,進入激情。他們在林中靜默的長日,與星光遍照的長夜,皆為喜悅。
芙紗從鎮裡帶來最後一批晚熟桃子時,兩人笑了。桃子正是他們的幸福象徵。他們欲留芙紗共進晚餐,但她不肯。「你們要把握良辰。」她說。
那年夏季過早結束,雨季提早來臨,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飄起了雪。風暴輪番來襲,彷彿狂風憤起,抗拒詭徒無端擺弄乾涉。婦女在寂寥農莊的爐火邊團坐,人群聚集在綏爾鎮壁爐周圍,聆聽風嘯雨打或寂靜雪落。綏爾灣外,大海轟隆擊打島岸暗礁與懸崖,沒有船隻敢出航,進入這種海面。
眾人分享所有。就這點看來,這裡的確是莫瑞德之島。在柔克,無人餐風露宿,但每人僅擁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風暴掩護,更有自身防禦,以偽裝島嶼誘導船隻迷途,因而與世隔絕。他們工作、談話、唱「冬頌」與《少王行誼》;也有《英拉德編年史》與《智傑史》可讀。老人與婦女會在漁婦織補魚網的港邊大廳,高聲朗誦這些珍貴書籍。那裡有座壁爐,他們會點起爐火,甚至有人從島另一端的農場前來聽史歌朗誦,在沉默中傾聽,全神貫注。「我們的靈魂飢餓。」萸燼道。
萸燼與彌卓住在離網屋不遠的小房子中,不過她經常與姊姊芙紗在一起。劫匪從瓦梭前來時,萸燼和芙紗還是孩子,住在綏爾附近一座農場。母親將姊妹倆藏在農場放根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試圖保護丈夫與兄弟,因為男人寧願戰,不願躲。一家人與牛隻同遭殺戮,房子、穀倉焚為平地。當天及之後的夜晚,兩個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後,前來埋葬腐屍的鄰居發現兩個小孩,沉默、飢餓,手握鶴嘴鋤及斷裂犁頭,準備守御兩人為死者迭徹的石土堆。
彌卓從萸燼口中只聽到約略內容。某晚,比萸燼大三歲的芙紗,記憶較清晰,告訴他完整故事。萸燼坐在兩人身邊,默默聆聽。
彌卓則把薩摩里礦坑、巫師戈戮克,及奴隸安涅薄的一切,告訴芙紗與萸燼,以為回報。
他說完后,芙紗沉默良久,說道:「所以,你剛來這裡時說,『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而妳問我,『你能告訴我什麼,讓我信任你?』」
「你剛告訴我了。」芙紗說。
彌卓握住她的手,將額頭貼上。說故事時他強忍淚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給了我自由,」他說:「而我依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過她、為了她。不,不是為了她,我們對死者無能為力。是為了……」
「為了我們。」萸燼介面,「為了我們這些活著、躲著,未遭殺害也不殺人的人。強有力的人肆無忌憚任意而為,世上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們非得永遠躲藏不可嗎?」
「真像男人說的話。」芙紗帶著她溫柔、受過傷的微笑說道。
「對。」萸燼說:「我們非躲不可,必要的話,永遠都得躲藏。因為在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殺人與被殺。你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無法隱藏,」彌卓說:「藏不久。力量死於躲藏、無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會死,」芙紗說:「『在柔克,諸咒皆強。』阿斯這麼說過,而你已在樹下行走……我們的任務必然是保留這份力量。隱藏力量,對,囤積力量,就像小龍囤積火焰般;還要分享,但僅限此地,傳遞下去,一個又一個。這裡很安全,因為這裡的人都微不足道,大盜與殺手最不可能來此尋找力量。總有一天,龍會成長茁壯,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彌卓說:「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餓、死亡。難道他們也得毫無希望地持續千年嗎?」
他輪流看著姊妹的臉,一個溫和、不動如山,而另一個,在嚴厲外表下,宛如初燃火焰第一道火舌,靈敏溫柔。
「黑弗諾島上,離柔克很遠的地方,歐恩山上的村落里,在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民之間,依然有結手之女。經過這麼多年,網路毫髮未損,那是怎麼織成的?」
「以靈巧。」萸燼說。
「而且撒得很遠!」他再度輪流看著兩人。「我在黑弗諾市沒受過良好訓練,我的老師們告訴我,不要將魔法用在壞用途上,但是他們活在恐懼中,沒有力量抵抗強權。他們把能給的都給了我,卻依然羸弱。我未走上歧途,都得感謝機運,及安涅薄賜給我的力量。要不是她,我如今已是戈戮克的奴僕。然而,她自己乏人教導,也遭受奴役。如果巫術只由佼佼者草草教導,由強勢者用於邪惡之途,我們在此處的力量該如何壯大?小龍將賴何為生?」
「這裡是中心,」芙紗說:「我們必須守住中心。並且等待。」
「我們必須給予所能給予之物,」彌卓說道:「如果我們之外的人都淪為奴隸,那我們的自由還有何價值?」
「真實的技藝勝於虛假,形意會維持。」萸燼皺眉說道。她拿起火鉗,把與她同名的餘燼在爐火中聚成一堆,一擊打入烈焰。「我知道這點。我們的生命如此短促,形意則長長久久。如果當今柔克有昔時盛況……若有更多身懷真實技藝的人聚集在此,教導與學習,同時保存……」
「如果柔克如往日般,以強盛知名,害怕我們的人將再來摧毀。」芙紗說。
「因此,只有保密一途。」彌卓說:「但問題亦然。」
「我們的問題是男人,」芙紗說:「親愛的弟弟,希望你別介意。對別的男人而言,男人比女人和小孩重要。我們這裡縱有五十名女巫,他們也不會多加註意,但如果知道我們有五名力之子,他們就會打算再來摧毀。」
「所以雖然我們之間有男子,但我們過去仍是結手之女。」萸燼說。
「妳們依然是。」彌卓說:「安涅薄曾是其一。她、妳們,及所有住在同一監牢的人。」
「我們能怎麼辦?」芙紗問。
「學習了解我們的力量!」彌卓說道。
「建一所學院,」萸燼說:「睿智的人可以前來相互學習、研習形意……大林為我們遮蔭。」
「梟雄鄙視學者與師傅。」彌卓說道。
「我想反之亦然。」芙紗說道。
於是,他們在漫長冬天裡討論,旁人也前來參與。討論逐漸從願景變成意圖,從渴望變成計劃。芙紗一直十分謹慎,警告各種危險。萸燼提及白髮的杜恩十分急切,甚至想開始教導綏爾每個孩子術法。一旦萸燼開始相信柔克的自由在於提供他人自由,她便致力思索結手之女如何復興。但她在樹下經長期獨處形成的思考方式,總是在尋找形式及明確性,因此她問:「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技藝是什麼,該如何教導?」
因此,島上智婦開始討論:魔法的真實技藝是什麼?魔法從哪裡開始轉為虛假?一體至衡如何維持、會因何喪失?哪些法藝必要、哪些有用、哪些危險?為什麼有人只有某項天賦,而沒有另一項天賦?技藝能否因學習而來?在討論中,她們協調出此後各項技藝名稱:尋查、天候術、變換、治癒、召喚、形意、名字、幻術、歌曲知識。儘管日後尋查僅視為一項有用法藝,不符合法師身分,而以誦唱取代,但直到今日,這些依然是柔克師傅的技藝。
柔克學院也自這些討論誕生。
有些人說,學院的誕生與此相差甚遠。他們說,柔克當初由一名稱為「暗婦」的女人統治,與大地太古力共謀合作。據說,她住在柔克圓丘下一處洞穴,從未走入日光下,卻在大地與海洋上編施咒法,強迫男子服從她邪惡的意志,直到第一任大法師來到柔克,破除咒法,進入洞穴,打敗暗婦,取代她的位置。
這故事只有一項屬實,早期有位柔克師傅確實破開、進入一處極大洞窟。雖然柔克之根基亦是所有島嶼的根基,但那洞窟卻不在柔克。
在彌卓及伊蕾哈的年代,柔克人無論男女,對大地太古力皆無懼意,反而加以尊崇,從中尋求力量與遠見。這點隨時間流逝漸漸改變。
那年春天再度遲來,寒冷且暴雨不斷。彌卓開始造船。桃樹開花時,他已依循黑弗諾風格,建好一艘纖細結實的深洋船,名之「可望」。不久,他將「可望」駕離綏爾灣,未攜伴同行。「在夏季尾聲尋找我的蹤跡。」他對萸燼說。
「我會在大林里等你,我的心會隨你而去,我黝黑的河獺、我雪白的燕鷗、吾愛,彌卓。」
「我心亦與妳同在,我的萸燼、我盛開的花樹、吾愛,伊蕾哈。」
彌卓,人稱燕鷗的男子,在首度尋航中,駛向內極海北方,朝向他數年前曾造訪的歐若米。那裡有他信任的結手之人,其中一位名叫鴉。他是富有的隱士,雖然本身沒有魔法天分,卻熱衷文字著作,尤其是智典與史書。照鴉的說法,當初他將燕鷗一頭塞進書本,直到燕鷗讀懂為止。「文盲巫師是地海之禍!」他高喊,「無知的力量是破滅之源!」鴉是個怪人,任性、高傲、固執,為保護熱衷的事物,會變得分外英勇。好幾年前他便反抗過羅森威權,偽裝進入黑弗諾港,從古老皇家藏書閣中取走四本書。他最近剛從威島取得一篇有關水銀的古老論述,極端自豪。「也是從羅森鼻子下弄出來的。」他對燕鷗說:「你快來看!這以前屬於一個名巫師。」
「提納拉,」燕鷗說:「我認得他。」
「這本書不會是垃圾吧?」鴉說,一提到書,他腦子便轉得極快。
「我不知道,我在追更大的獵物。」
鴉歪著頭聽。
「《真名之書》。」
「阿斯去西方時,那本書就跟著遺失了。」鴉說。
「高龍法師告訴我,阿斯住在蟠多時,曾告訴那裡一名巫師,他把《真名之書》留給九十嶼一個女人妥善收藏。」
「女人!妥善收藏!在九十嶼!他瘋了嗎?」
鴉喧嚷怒罵,但光想到《真名之書》可能還存在,便立刻整裝——只要燕鷗高興,他隨時可出發去九十嶼。
於是,他們乘「可望」南航,首先抵達臭氣衝天的吉斯島,然後偽裝成小販,在宛如迷宮的海峽間,造訪一座座小島。鴉在船上塞滿多數島民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燕鷗則以合理價錢賣出,以物易物,因為島民沒有多少錢。兩人極受歡迎,人未到先轟動,大家都知道,只要書本老舊古怪,他們就願意交易。而群嶼上,只要是書本,就全都老舊古怪。
鴉高興地以五顆銀扣、一把珍珠柄小刀、一塊洛拔那瑞絲料換得一本阿肯巴年代寫成、水漬滿布的動物寓言集。他坐在「可望」中,低哼古代有關赫瑞蜥、甌塔客與冰熊的描述,燕鷗則登上每座島嶼,在家庭主婦的廚房與老人盤桓的慵懶酒館中展示貨品。有時他會懶懶地握緊拳頭,將手反轉,攤開掌心,但這裡無人響應信號。
「書?」北蘇迪迪一個燈心草編織匠問:「像那邊那個嗎?」他指向塞入屋頂縫細間的長條羊皮紙。「它們還有別的用途啊?」鴉緊盯著四散在屋檐下燈心草間的字詞,因氣憤而全身顫抖。燕鷗趕緊趁他還沒爆發,把他帶回船上。
「那只是獸醫手冊。」繼續航行時,鴉冷靜下來,承認道,「我看到『馬瘸』,還有一些母羊乳房的東西。可是這種無知的態度!這種野蠻無知的態度!用書填他家的屋頂!」
「而且是有用的知識。」燕鷗說:「如果知識不保存、不教導,人民怎麼可能不無知呢?如果書籍可以收藏在一個地方……」
「例如眾王藏書閣。」鴉說,夢憶過往榮光。
「或是你的圖書館。」燕鷗說,他已比當年更懂得字斟句酌。
「隻字片語罷了。」鴉說,撇開畢生心血,「只是斷簡殘篇!」
「這是個開始。」燕鷗說。
鴉只嘆口氣。
「我想我們該往南走。」燕鷗說道,將船導向開闊海道。「朝帕笛島去。」
「你有做這門生意的天分,」鴉說:「你知道該去哪找,就這麼直直走向穀倉閣樓里那本動物寓言書……可是這兒沒什麼好找,沒什麼重要的。阿斯不會把最偉大的智典留給會拿來塞屋頂的老粗!你若高興,我們就去帕笛島吧,然後回歐若米。我受夠了。」
「而且我們沒有鈕扣了。」燕鷗說。他很愉悅,一想到帕笛島,便知道自己正往正確方向走。「也許我沿路能找到點鈕扣,這是我的天賦呢。」
兩人都未去過帕笛島。那是座慵懶的南方鳥嶼,有個漂亮老港城泰立歐,以粉紅色砂石建造,還有本應肥沃的田野與果園。但瓦梭領主在此統治了一世紀之久,不斷加稅、征奴,耗竭土地與人民。泰立歐晴朗的街道憂傷骯髒,城中人民有如住在野地,睡在碎布拼湊而成的帳棚及披屋中,或露宿街頭。「喔,我不行了。」鴉厭惡地說道,避開一堆人類排泄物。「燕鷗,這些傢伙不會有書!」
「等等,等等,」同伴說道,「給我一天時間。」
「這很危險,」鴉說:「而且毫無意義。」但他沒堅決反對。這謙虛天真的年輕人,自己曾教會他閱讀,如今已成深不可測的嚮導。
兩人走過一條主街,轉進一區小房子中,這裡曾是紡織工小區。帕笛島上種植亞麻,路上有些多已廢棄的石造漚麻屋,某些窗邊還看得到紡輪。小廣場一塊遮蔽酷熱陽光的陰涼處下,四、五名婦人在井邊紡織。孩童在附近嬉戲,身體瘦弱、因炎熱而無精打采,對陌生人沒有多少興趣。燕鷗彷彿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前行,毫不遲疑走到這裡。他停下腳步,向婦人們問安。
「喔,俊俏小夥子,」其中一人帶著微笑說:「你不用給我們看你那包袱里有什麼,我已經一個月沒看過一枚銅錢或象牙了。」
「不過,太太,妳或許會有點亞麻布吧?織品、麻線?我在黑弗諾聽說帕笛島的亞麻是最好的,我也看得出妳在紡的是好東西。這線真漂亮。」鴉愉悅又帶點鄙視地看著同伴,他自己可以非常精明地為一本書議價,但要他跟普通婦人喋喋不休扣子跟線的事,則太貶低身價。「妳先等我把這打開吧。」燕鷗一面在石地上攤開包袱,一面說道。婦女與骯髒膽怯的小孩靠過來,想瞧瞧他有什麼寶貝。「我們在找織好的布料、未染色的線,還有別的……我們還缺扣子。妳們有沒有獸角或骨頭雕成的扣子?我願意用這頂漂亮小絨帽,來跟妳們換三、四顆扣子。或是像這捆漂亮緞帶,太太,看看這顏色,配妳的頭髮多漂亮啊!紙張也可以,書也成。我們在歐若米的主人正找這類東西,也許妳們有收一些起來。」
「喔,你真俊俏,」他將紅色緞帶比在她黑色髮辮上時,最先說話的婦人笑道,「我真希望有什麼可以給你!」
「我沒有大膽到向妳索個吻,」彌卓說道:「但或許要個攤開的掌心,可以嗎?」
他比出信號,她看了他片刻。「這很簡單,」她輕輕說道,比回信號,「但在陌生人中不一定安全。」
彌卓繼續展示貨品,與婦女、小孩說笑。沒人買東西。他們凝視這些小玩意兒,彷彿是些珍寶。他讓他們盡情看、盡情碰,也讓一個小孩摸走一面磨光銅鏡,看著它消失在破爛襯衫下,一句話也沒說。終於,他說他必須走了,一邊收起包袱,孩子三三兩兩離開。
「我有個鄰居,」黑辮女子說:「她可能有點紙片。如果你們在找那些東西。」
「上面有字的?」一直無聊坐在井蓋上的鴉問,「上面有記號的?」
她上下打量他:「上面有記號的,先生。」然後她以完全不同的語氣對燕鷗說:「請你跟我來,她住在這裡。雖然她只是個女孩,而且十分貧困,但我可以跟你說,小販,她有攤開的掌心。也許不是我們所有人都有。」
「我可有哩,」鴉說,粗略比劃信號,「所以,女人,省省妳的酸醋吧。」
「喔,有得省的人是你吧,先生。我們這裡是窮人家。又無知。」她眼光一閃,又帶領他們繼續前行。
她將他們領到巷尾一間屋前。那曾是漂亮房舍,以石頭建成的雙層樓房,但如今半空、樓面毀壞,窗戶外框及裝飾用的石雕盡遭拆除。他們經過有口井的中庭。她在邊門上敲了兩下,一名女孩開門。
「啊,這是女巫巢穴。」鴉一聞到草藥及芳香煙霧,便如此說道,向後退了一步。
「是治療師。」他們的嚮導說道。「多莉,她又生病了嗎?」
女孩點點頭,先看看燕鷗,然後轉向鴉。她大約十四、五歲,瘦削結實、眼神陰鬱沉穩。
「多莉,他們是結手之子,一個矮小俊俏,另一個高大驕傲。他們在找紙。我知道妳們以前有一些,不過現在可能沒了。他們的包袱里不會有妳們需要的東西,但也許他們願意為想要的東西付點象牙幣。是這樣吧?」她將明亮眼眸轉向燕鷗,他點點頭。
「蘭草,她病得很重。」女孩說,再次注視燕鷗。「你不是治療師啊?」是句責問。
「不是。」
「她是。」蘭草說:「她母親、她母親的母親也是。多莉,我們進屋裡去吧,至少讓我進去,好跟她說話。」女孩回屋裡一會兒,蘭草對燕鷗說道:「她患肺病,快死了。沒有治療師能醫好,她自己卻能醫治瘰病、以碰觸止痛,真是神奇。多莉頗有望繼承她的衣砵。」
女孩示意三人進屋,鴉決定在外面等待。房間高而深,依稀留存以往優雅痕迹,如今已非常古老殘破。治療師的各色道具及乾燥草藥四散屋內,卻有如以某種規則排列。細緻石壁爐燃燒一小撮香甜草藥,附近有個床架,床上女人十分瘦弱,在昏暗光線下,幾乎只剩一團骨頭與虛影。燕鷗走到床邊,她試圖坐起身說話,女兒用枕頭將她的頭撐起。燕鷗靠得很近時,他聽到她說:「巫師。不是巧合。」
她是力之女,知道他是何等人物。是她呼喚他前來此地嗎?
「我是尋查師,」他說:「也是追尋者。」
「你能教導她嗎?」
「我能帶她到可以教導她的人身邊。」
「帶她去。」
「我會的。」
她躺下頭,閉上眼。
受到那專註意志的震撼,燕鷗站起身,深吸一口氣。他轉頭看看女孩,她沒有回應,只是以獃滯陰鬱的哀傷望著母親。婦人沉入睡眠后,多莉才有動靜,前去協助蘭草。蘭草身為這對母女的朋友及鄰居,自認該盡點心力,因此正收集四散床邊的血濕布條。
「她剛剛又流血了,但我止不住。」多莉說,淚水自眼角流下臉頰,表情幾乎沒變。
「孩子,小東西。」蘭草說,將她拉近擁抱,雖然多莉回抱了蘭草,卻沒有軟化。
「她要去那裡,去牆那裡,我不能跟她一起去。」她說:「她要獨自去那裡,我不能跟她一起去……你不能去那裡嗎?」她自蘭草身邊抽離,再度看著燕鷗,「你可以去那裡!」
「不行,」他說:「我不認識路。」
但就在多莉說話時,他看到女孩所見景象:一道長坡向下通往黑暗,山坡對面,暮色邊緣,有道矮石牆。他觀看,彷彿看到一名婦人沿著牆走,消瘦、羸弱、骨頭、虛影。但她不是床上那名垂死婦人。是安涅薄。
然後那一幕消失,他面對年輕女巫站著。她責難的神情緩緩改變,將臉埋入雙手。
「我們必須讓她們走。」他說。
她說:「我知道。」
蘭草以敏銳明亮的眼睛輪流看著兩人。「不只是手巧的人,還是有法藝的人。嗯,你也不是第一個了。」
他露出疑惑眼神。
「這裡叫做阿斯之屋。」她說。
「阿斯住過這裡。」多莉說,一抹傲氣暫時穿透她無助的痛苦。「法師阿斯。很久以前,在他去西方之前。我的女性先祖都是智婦。他曾經和她們一起住在這裡。」
「給我一個臉盆,」蘭草說:「我端水來浸泡這些布條。」
「我去拿水。」燕鷗說。他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鴉一如以往,坐在井蓋上,看起來既無聊又坐立不安。
「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浪費時間?」燕鷗把水桶垂入井裡時,他質問,「你開始替女巫拿東端西了嗎?」
「對,」燕鷗說:「直到她過世。然後,我會帶她女兒到柔克。如果你想讀《真名之書》,可以跟我們一起來。」
於是,柔克學院收了第一位來自海外的學生,還有第一點陣圖書館員。如今存放在孤立塔里的《真名之書》,是「名字」技藝的知識與方法基礎,而真名是柔克魔法的基礎。據說,名叫多莉的那位女孩,日後反而教導她的師傅,且成為所有治療技藝及草藥學的師傅,奠定這門學科在柔克的尊崇地位。
至於鴉,連與《真名之書》分開一個月都無法承受,所以他從歐若米運來自己的書,和眾多書本一同定居綏爾。只要學院的人對書本及他表現相當敬意,他便允許他們前來研讀書籍。
燕鷗經年的規律也如此定下:晚春時節,他會乘「可望」出航,探尋適合前來柔克學院的人。大多數是有魔法天賦的小孩與年輕人,有時也有成年男女。小孩多半貧窮,雖然燕鷗從未強迫孩子同行,但他們的雙親或師傅卻鮮少知道真相。燕鷗會假扮漁夫,想雇個男孩在他船上工作,或找女孩到紡織棚里接受訓練,或為另一座島上的工人買回奴隸。若父母是為了讓小孩有機會,而讓燕鷗帶走小孩,或出於貧困而將小孩賣出,為燕鷗工作,燕鷗會以真正的象牙錢幣付款;但如果他們是把小孩賣了當奴隸,燕鷗會以金幣付款,在隔日離去,同時,金幣也變回牛糞。
他在群島王國中四處旅行,甚至遠至東陲,相隔多年才會返回同一城鎮或島嶼,好讓自己的事迹淡去,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人開始談論他。人們稱他為拐兒人,一個可畏的術士,將小孩帶往北方冰冷島嶼,在那裡吸小孩的血。威島及飛克威島上的村裡,依然流傳拐兒人的故事,警告孩童提防陌生人。
當時,已經有許多結手之人知道柔克在進行什麼工作。年輕人前往柔克,成年男女前去受教與教學。對這些人而言,路途十分艱辛,因為隱匿柔克的咒文如今更為強大,讓柔克看起來只像一片雲,或碎浪間的暗礁;柔克之風吹著,阻止任何船艦進入綏爾灣,除非船上有術士,知道如何轉移風向。然而,人們繼續前來,隨著歲月流逝,終於需要一棟比綏爾鎮房屋更大的房舍。
群島王國中,依照傳統,男人造船、女人造屋。但在建造大型屋舍時,女人會讓男人一起工作,沒有「礦工不許男人入礦場」,或「造船匠禁止女人觀看安舵」等迷信。因此,力量神通的男女在柔克建起宏軒館,基石安置在綏爾鎮上方一座山頂,靠近大林,面向圓丘。牆垣不僅以石頭、木材建立,更以魔法為基底、以咒語強化。
彌卓站在山頂,說:「就在我所站之處,下面有一條水脈,泉水永不枯竭。」眾人小心翼翼向下挖掘,找到水源,讓水流恣意躍入陽光;而宏軒館首先建妥的部分,就是最內層心臟地帶:湧泉庭。
彌卓與伊蕾哈在白磚道上漫步,四牆尚未築起。
伊蕾哈曾在噴泉旁種植一棵大林挖來的小山梨樹。兩人前來確定小樹是否順利茁壯。春風自柔克圓丘強勁吹下,面海而去,令噴泉水流歪斜四散。圓丘山坡上有一小群人,年輕學生正向偶島術士手師傅亥加學習如何施展幻象。星花草綻放后,灰燼飄散風中。萸燼的髮絲也出現灰痕。
「那你去吧,」她說:「讓我們來解決律條的問題。」她眉眼悍銳如昔,但與他說話的語氣已鮮少這般嚴厲。
「伊蕾哈,妳要我留,我就留下。」
「我是想要你留下。但是別留!你是尋查師,必須四處探尋。只是,要讓眾人對『道』——瓦利斯希望稱為『律條』——產生共識,比建造宏軒館加倍困難、爭端更多。我真希望我能就此離開!我希望能和你如現下這般一同漫步……也希望你不去北方。」
「我們為何爭執?」彌卓頗為喪氣地問。
「因為人數增多了!把二、三十個有力量的人聚在同室之內,各人有各自的想法,而把一向任意而為的男人與女人放在一起,就會相互憎恨。我們這些人之間,的確存有一些明顯、具體的差異。這些差異必須解決,卻又不容易辦到。但只要有一點善意,就能帶來莫大好處。」
「是瓦利斯嗎?」
「瓦利斯,以及幾個男人。他們把身為男人這點看得比其他事重要。他們鄙視太古力,更覺女人的力量與太古力有關,所以不可靠。難道力量可以由凡人控制或利用么!但是他們看待『男人』,猶如我們看待『世界』,所以,他們堅持真正的巫師非男人不可。而且要禁慾。」
「啊,那件事。」彌卓語帶哀傷。
「就是那件事。姊姊昨晚告訴我,她、安尼歐和其餘木匠提議,在宏軒館為他們搭建一部分專屬,甚至獨立的屋子,好讓他們維持自己的純凈。」
「純凈?」
「這不是我說的,是瓦利斯說的。但是他們拒絕了。他們希望柔克律條將男女分離,而且他們要讓男人決定一切。我們能做出什麼妥協?他們如果不願與我們合作,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們應該送走不願意合作的男人。」
「走?懷著怒氣嗎?好告訴瓦梭或黑弗諾的梟雄,柔克女巫正醞釀一場風暴?」
「我忘了……我老是忘記。」他沮喪地說:「我忘了囚室的牢牆。我在外面時,不像現在這麼笨……在這裡,無法相信這裡會是牢獄,但在外面,沒有妳,我會想起……我不想離開,但是我必須離開;我不想承認在這裡的事可能錯了,或可能出錯,但我必須接受……伊蕾哈,這次我會離開,往北方去,但我回來后就會留下。我會在這裡找到我需要的。我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沒有,」她說:「你只找到我……但在大林中有很多可尋找的事物,甚至足以讓你免於四處奔波。為什麼要去北方?」
「好到達英拉德島和伊亞,我從沒去過那裡,我們對那兒的巫術一無所知。『眾王之英拉德、明亮伊亞、至壽之島』!我們在那裡一定找得到盟友。」
「但是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
「我不會穿過黑弗諾,親愛的。我打算走水路繞過。」他總是能讓她笑。他是唯一能讓她笑的人。他離開后,她變得聲音寧靜、脾氣平和,因為她學會,在必須完成的工作面前,不耐毫無用處。有時她依然怒容滿面,有時她會微笑,但從不放聲大笑。她會一如往常,獨自前往大林,但在搭建宏軒館及開設學院的這幾年,她鮮少能去那裡,即使能,也多會帶一、兩名學生同行,學習森林間的道路及樹葉的形意,因為她是形意師傅。
燕鷗那年較晚才啟程。他帶著一名十五歲男孩,名叫小塵,是個頗有潛力的天候師,需要在海上多加鍛煉;他還帶著莎娃,一名七、八年前跟他一起來到柔克的六十歲婦女。莎娃曾是阿爾克島上的結手婦,雖然毫無巫術天賦,卻熟知該如何讓一群人彼此信任、共同合作,因而在阿爾克島上受到智婦般尊崇,在柔克亦然。她請求燕鷗帶她去見家人,她母親、妹妹、兩個兒子。他會把小塵留在她身邊,返航時再接他們回柔克。二人在夏天橫越內極海朝東北航行。燕鷗要小塵在船帆里灌入一點巫風,好在長舞節前抵達阿爾克島。
一抵達阿爾克島沿岸,燕鷗親自在「可望」周圍施下一道幻象,讓船看來像根浮木,因為這些水域滿是海盜與羅森的奴隸販子。
他將兩人留在阿爾克島東岸的賽瑟斯里,在長舞節后,繼續沿著伊拔諾海峽航行,打算沿歐穆爾島南岸朝西前進。他繼續在船上施加幻象。仲夏燦爛清澈陽光里,隨著北風吹拂,他看見歐恩山幽長山脊、輕盈山巔,在藍色海峽及較模糊的藍褐色陸地上高遠聳立。
你看,彌卓。你看!
那是黑弗諾,他的家鄉、家人所在之處,不知他們是死是活;那是安涅薄在山上長眠之所。他從未返回,從未如此靠近。已多少年了?十六年、十七年?無人認得他,無人記得少年河獺,只有河獺父母和姊姊還記得——如果他們還活著。而黑弗諾大港里一定有結手之人,雖然年少時不認識,但他如今總該認得他們。
他沿著寬廣海峽航行,直到歐恩山隱藏在黑弗諾灣口岬角之後。得通過那狹窄通道,才會再看到歐恩山,之後,他就能看到那座高山的全貌,包括綿延山坡及攀高山頂,俯瞰十二歲時試圖招起巫風的平靜水域。繼續前行,他會看到高塔從水邊立起,先是模糊的點和線,而後抬起鮮艷旗幟,抬起在世界中心的白色之城。
如今避開黑弗諾,只為膽怯,擔心自身安全、擔心發現家人已死、擔心太清晰憶起安涅薄。
因為他有好幾次都覺得,他召喚生時的她,因此死去的她亦可能召喚他。連結兩人、讓她救了他的羈絆尚未斬斷。許多次,她都進入夢境,靜靜站著,就像他首次在薩摩里惡臭的塔上看到她時一樣。多年前,他透過泰立歐那名瀕死治療師之意象,看到她在暮色里,在石牆旁邊。
他如今從伊蕾哈與別的柔克人那裡,得知那道牆是什麼。那道牆立於生者與死者之間。那個意象中,安涅薄走在這半邊,而非朝向黑暗的那半邊。
他害怕曾經解放過自己的她嗎?
他搶過強勁的風,繞過南角,航入黑弗諾大灣。
旗幟依舊在黑弗諾城塔頂飄舞,王依舊統治當地,旗幟上畫著他侵佔的城鎮島嶼。王就是藩王羅森,從未離開終日端坐、有奴隸服侍的大理石宮殿,看著厄瑞亞拜之劍的影子像大日晷影子般掠過下方屋頂。他下達命令,奴隸回答:「事已辦妥,吾王。」他舉行朝會,老人前來說:「遵命,陛下。」他召喚巫師,而法師早生前來,低身鞠躬。「讓我走路!」羅森大喊,以衰弱雙手擊打麻痹的雙腿。
法師道:「陛下,如您所知,我淺薄的技藝並無幫助,但我已派人帶來全地海最偉大的治療師,他住在納維墩島,一旦抵達,陛下一定能再行走,還能在長舞節上歌舞。」
接著羅森又是詛咒,又是哭泣。奴隸為他端酒,法師鞠躬后離開,一面檢查確保麻痹咒依然有效。
對早生而言,讓羅森當王,比他自己公開統治黑弗諾方便得多。軍人不信任有法藝的人,也不喜歡服侍他們。無論法師有何力量,除非與莫瑞德之敵同樣法力強大,否則一旦士兵與水手選擇抗命,他便無法集結軍隊和艦隊。人民懼怕、服從羅森,已是舊習,而且根深柢固。他們相信羅森曾擁有的力量,包括大膽的策略、堅定的領導,及全然的殘忍,也相信他從未擁有的力量,包括能掌控服侍他的巫師。
如今,除了早生及一、兩名卑微術士外,已沒有巫師服侍羅森。早生已一個接一個趕走或殺害跟他競爭羅森寵信的對手,因此,多年來一直獨享統御黑弗諾的權力。
他還是戈戮克的學徒及助手時,鼓勵師傅修習威島的民間智識,發現只要戈戮克耽溺於水銀,自己便完全自由。但戈戮克突來的厄運撼動他。整件事之中,有某種迷團、某個缺失的部分或人物。他傳喚有用的獵犬來協助,自己亦仔細調查。戈戮克在哪裡自然不是秘密。獵犬直直追蹤到山壁中一道裂隙,說戈戮克深埋其中,早生完全不打算掘起他。獵犬卻追蹤不到原本跟戈戮克在一起的男孩,他說不出男孩是否跟戈戮克一起在山裡,或逃逸無蹤。獵犬曾說,男孩不像巫師般留下咒法痕迹,且隔日下了一整晚大雨,獵犬以為已找到男孩蹤跡時,其實找到的是女人的蹤跡,而且她已經死了。
早生未因此懲罰獵犬,但牢記這次失敗。他不習慣失敗,也不喜歡;他不喜歡獵犬說的男孩河獺,但他還是記得。
貪求權力的慾望會自我飽食,不斷在吞噬中增長。早生苦於飢餓。他餓壞了。統治黑弗諾這塊只有乞丐與貧農的土地,不得滿足。如果馬哈仁安的寶座上只坐著一個酒醉的殘廢,那擁有馬哈仁安寶座有何益處?城中宮殿只住著搖尾乞憐的奴隸時,宮殿又能為他增添什麼光彩?他想要的女人,他都能得到,但女人會耗竭法力、吸走力量。他不要女人靠近,他渴望擁有敵人,一個值得摧毀的對手。
一年多來,間諜陸續向他喃喃回報:有一宗秘密叛變,橫跨整個領土;一群反叛的術士,自稱結手。他急切想找出敵人,因此偵察了類似的一群人,發現不過是一堆老女人、產婆、木匠、挖水溝的、鐵匠學徒,還有一、兩個小男孩。早生受辱又憤怒,將他們連同告密者一起處死,以羅森之名公開處決,罪名是秘密謀反。最近不乏這類威嚇行為,但這有違他的作風。他不喜歡將自己騙得團團轉的笨蛋公諸於世,寧願以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時程,好好對付。想要獲得滋養,恐懼就必須立即呈現,他需要看到別人怕他,聽見他們的畏懼、聞到恐懼、嘗到害怕。但既然他以羅森之名統治,軍隊及人民害怕的必是羅森,自己須躲在幕後,只能靠奴隸及學徒勉強湊數。
不久前,他派獵犬負責某件工作,事成后老人對他說:「你有沒有聽過柔克島?」
「在柯梅瑞島西南。瓦梭海爺擁有那座島已經四、五十年了。」
早生鮮少離城,但熟知整個群島王國,頗為自豪。他從水手報告及宮中保存的絕妙古航海圖認識群島,在夜晚研讀地圖,沉思下一步該如何、往何處拓展帝國。
獵犬點點頭,彷彿對柔克的興趣就只限於位置。
「怎麼了?」
「那群人燒死之前,你曾嚴刑拷問一個老婦人,記得嗎?行刑那人告訴我了。她提到柔克的兒子,呼喚他過來,你知道嗎?叫得好像他有力量過來一樣。」
「那又如何?」
「有蹊蹺。內陸村莊的一名老婦,連海都沒看過,卻叫得出那麼遠一座島的名字。」
「她兒子是漁夫,會談論旅途中見聞。」
早生揮揮手。獵犬嗅嗅鼻子,點點頭離開。
早生從未忽視獵犬提起的任何小事,因為許多小事都已證明不小,更因動不了獵犬,而不喜歡那老人。他從未稱讚獵犬,也盡少利用,但獵犬太有用,不得不用。
巫師將柔克這名字留在腦海,他再度聽到這名字,且出現在相同的連接點時,他知道獵犬又追到真正蹤跡。
羅森在歐穆爾島南邊的巡邏隊抓到兩名十五、六歲男孩和一名十二歲女孩,三人搭乘偷來的漁船,順著法術風航行。巡邏隊船上有天候師,喚起大浪淹沒贓船,才抓到三人。在押回歐穆爾島途中,一個男孩崩潰,哀嚎哭訴提到加入結手。聽到結手,押解的人便說,他們會先拷問后燒死,男孩一聽,哭求放過他,他願說出結手、柔克,以及柔克上偉大法師的事情。
「把他們帶進來。」早生對信差說道。
「女孩飛走了,大人。」那人很不情願地說。
「飛走了?」
「她變成鳥形。說是鶚。沒想到這麼小的女孩也會。在發現以前,她就逃走了。」
「那就帶男孩過來吧。」早生極有耐性地說道。
他們帶來一個男孩。另一個男孩在跳船橫越黑弗諾灣時,被弩箭射死。帶進來的男孩因恐懼而抽搐連連,連早生都感到鄙棄。他怎麼能恐嚇一隻早就懼怕得盲目崩碎的生物?他在男孩身上施了縛咒,讓他像石雕直立不動,站了一天一夜。偶爾,他會對雕像說話,說它是個聰明小夥子,說不定可以在皇宮裡當個好學徒,也許最後還去得了柔克呢,因為早生也正打算前往柔克,去會會那裡的法師。
他將男孩解縛時,男孩試圖假裝自己還是石頭,不肯說話。早生必須進入男孩的心智,用在很久之前戈戮克還是名副其實的技藝大師時,從他那兒學來的方法。他儘力挖掘。之後,男孩毫無用處,必須處理掉。他再次被這些人的愚蠢耍弄,深感恥辱,而且他對柔克的了解,僅只於結手在哪裡、有所教導巫術的學院。然後,他得知一個男人的名字。
光想到巫師學院,就讓他發笑。野豬學校,他想,烏龍學院!但是力之子正在柔克集結共謀,似乎頗有可能,愈想到有任何巫師聯盟或同盟,他就愈驚駭。這不自然,除非存在於極大的力量之下、一個主宰意志的壓力……一個法師的意志,強盛到足以使強大巫師為之效勞。這正是他要的敵人!
獵犬在樓下門外等待。早生叫他上來。「燕鷗是誰?」他見到老頭劈頭就問。
獵犬年事已高,看起來愈發人如其名:皺紋滿布、鼻子長尖、眼神哀傷。他嗅嗅鼻子,似乎打算說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好別對早生說謊。他嘆口氣。「是河獺,」他說:「就是殺了老白臉的人。」
「他躲在哪裡?」
「他根本沒躲起來。在城裡四處走動,跟人說話,到巷底村見他母親,就在那山附近。他現在就在那兒。」
「你應該立刻告訴我!」早生說。
「我不知道你在追他。我已經追了他許久。他騙過我。」獵犬毫無怨懟地說。
「他詐騙、殺害一名偉大巫師,我師傅。他很危險,我要報復。他在這裡跟誰說過話?我要抓到他們,然後再來處理他。」
「港邊的一些老婦人、一個老術士、他姊姊。」
「把他們抓來這裡。帶我的手下去。」
獵犬抽抽鼻子,嘆了口氣,點點頭。
從抓來的人身上得不到多少信息。與先前一模一樣:他們屬於結手,而結手是一個強大術士的聯盟,位於莫瑞德之島,又稱為柔克。叫做河獺或燕鷗的人來自那裡,不過他原籍黑弗諾。雖然他只是尋查師,眾人卻很尊敬他。姊姊不見了,也許跟河獺一起去巷底村,他們母親住的地方。早生在他們迷茫愚笨的腦袋裡翻搜,下令對其中最年輕的人施以酷刑,然後把他們燒死,羅森坐在窗邊就看得到。國王需要些消遣。
這些事只花了他兩天。這段期間,早生注視、刺探巷底村,他派獵犬先行前往,然後將自己的「呈象」送去一同觀察。一得知河獺行蹤,他快速拍著老鷹翅膀,全速前進。早生是非常傑出的變換師,無所畏懼,甚至敢化為龍形。
早生知道自己必須謹慎應付。河獺擊敗提納拉,加上柔克,有某種力量存於他體內,或與他同行。但是早生很難懼怕一個跟產婆之輩相處甚歡的卑微尋查師,無法自貶身分,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前進。因此,他大白天便降落在巷底村房屋零星四散的廣場,將利爪摺回成人腿、巨翅揮為手臂。
一個小孩哭叫著跑向母親。四周無人,但早生轉過頭,依舊帶著一絲老鷹敏銳、僵硬的迴旋,盯視。巫師識得巫師,他知道獵物在哪間房舍。他走過去,將大門一推。
一名細瘦褐膚男子坐在桌前,抬頭看他。
早生舉手,要在男子身上施加縛咒。他的手定住,動彈不得地在身旁半舉。
所以,這是一場競賽,有個值得對戰的敵人!早生往後退一步,微笑著將雙手外舉,向上舉,動作緩慢穩定。無論對方做什麼,都定不了他。
房子消失。沒有牆壁、沒有屋頂、沒有人影。晨光下,早生站在村莊廣場的塵土上,雙臂高舉在天。
這當然只是幻象,卻也稍微阻礙他的咒語,他必須解除幻象,帶回周圍門框、牆壁、屋樑、陶制餐具、石壁爐與桌子。但無人坐在桌前。敵人消失了。
早生很生氣,非常生氣,如盤中食物被奪走的餓漢。他召喚燕鷗重新出現,但他不曉得燕鷗真名,無法掌控他的心或智。召喚無人應答。
他大步踏離房子,轉身,施下火咒。火苗立刻迸出,屋頂、牆壁及每扇窗都竄出火舌,婦女尖叫逃出。她們方才一定躲在後面房間,他絲毫沒注意。「獵犬。」早生心念獵犬真名使出召喚咒。老人不得不來,對此十分不快,說:「我就在下面那邊酒館里,你只要說我的通名,我就會過來了。」
早生看了他一眼。獵犬立即閉嘴,不能多言。
「我准了才能說話。」巫師說:「那人在哪裡?」
獵犬朝東北方點頭。
「那裡有什麼?」
早生打開獵犬嘴巴,給他足夠聲音,他以平板死枯的音調說:「薩摩里。」
「他是什麼形體?」
「河獺。」平板的聲音說道。
早生笑了:「我去等著抓他。」他的人腿變成黃色利爪,手臂變成寬廣羽翅,老鷹飛衝天,越風而去。
獵犬嗅嗅,嘆了口氣,不情願地拖著腳步尾隨在後,身後村落火焰熄滅,孩童哭泣,婦女在老鷹身後叫喊詛咒。
試圖行善的危險,在於內心會混淆善意與善行。
一隻河獺沿著葉納伐河快速下游,想的不是這些。除了速度、方向、河水甜美的味道及游泳的甜美力量之外,它其實想得不多。但彌卓坐在巷底村奶奶家桌前,跟母親、姊姊說話時,他想的正是跟這個差不多的念頭,之後屋門一推而開,那可怕的閃耀身形便站在門口。
彌卓來到黑弗諾時心想,無意害人便不會傷人。但他已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孩童因為他身在那裡而死,他們在折磨中死去,被活活燒死;他讓姊姊、母親和自己陷入恐怖的危險,還危及柔克。如果被早生(他只知道此人的通名及惡名)抓到,被他利用一如他人,柔克眾人都將暴露在那巫師的力量及他掌握的船艦軍隊之下。彌卓那時就會將柔克出賣給黑弗諾,如同不知名巫師將柔克出賣給瓦梭一般——也許那人也以為自己不會傷人。
巫師前來時,彌卓一直想著該如何立刻離開黑弗諾,而不引人注意。他依然無解。
現在身為河獺,他只想永遠維持河獺形體,當只河獺,待在甜美褐水、活動河流中。對河獺來說,沒有死亡,只有生命到達盡頭。但這隻滑順動物有人類的心智,小河流經薩摩里西方山丘時,河獺爬上泥濘河岸,化回人形蹲在河邊顫抖。
現在要去哪兒?為何來到這裡?
他沒有想法。他選擇最方便的形體,照河獺習性跑到河邊,照河獺習性泅水,但他必須回到人類形體,才能像人類思考、躲藏、決定,以人類或巫師的方式行動,對抗獵捕他的巫師。
他知道自己不是早生的敵手。為了定住第一個縛咒,他已用儘力量抵抗。幻象及變換是他僅剩技法,若再次面對那巫師,他一定會被摧毀,柔克也跟他一起。柔克及其子民、他心愛的伊蕾哈,還有芙紗、鴉、多莉,所有人;白色中庭內的噴泉、噴泉邊的樹。只有大林挺得下去,只有碧綠、無言、屹立不搖的山陵。他聽見伊蕾哈說,「黑弗諾隔在我們之間」;他聽見她說,「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抬頭。凌駕河流之上的山邊,就是他與提納拉、還有在他腦中的安涅薄,曾一同來到的山邊。繞過後略走幾步就是那道裂隙,那道密縫,夏日碧草下依然清晰可見。
「母親,」他跪著說道:「母親,對我開啟。」
他將雙手覆蓋在大地密縫之上,手裡卻無力量。
「讓我進去,母親。」他以與山坡同樣古老的語言低聲道。地面略略顫抖后開啟。
他聽見一隻老鷹尖鳴。他站起身,躍入黑暗。
老鷹飛來,在山谷、山坡、河邊柳樹上盤旋尖鳴。它盤旋、搜尋又搜尋,后循原路飛回。
良久之後,已是向晚,獵犬蹣跚走入山谷。他不時停停嗅嗅,在山坡旁大地裂隙邊坐下,歇息疲累雙腿。他研究翻起的新鮮土塊、草被壓扁的地方,輕撫彎扁草莖,讓它站直。他終於站起身,到柳樹下清澈水邊喝口水,走回山谷,朝礦坑前進。
彌卓在疼痛中、在黑暗中醒來。漫長時間裡,也只有這兩樣陪他。疼痛來來去去,黑暗隨侍在側。光線一度微亮近乎黃昏,他勉強看到四周。一道斜坡從他躺卧處往下伸向一面石牆,石牆對面又是黑暗,但他無法起身走到石牆,疼痛再次激烈回到手臂、大腿、頭顱。黑暗包圍他,一切消失無蹤。
口渴,伴隨而來的是疼痛。口渴,還有流洩的水聲。
他試圖記起該怎麼發出亮光。安涅薄嗚咽哀傷地對他說:「你不能製造光嗎?」但他不行。他在黑暗中匍匐前進,直到水聲愈來愈大、身下石頭盡濕,他盲目摸索直到發現水為止。他喝水,試圖再從濕潤石頭邊爬走,他非常冷,一隻手臂疼痛無力。頭又痛了,他抽噎顫抖,試著將自己縮成一團取暖。沒有溫暖,也沒有光線。
雖然四周依然一片漆黑,他卻坐在離他躺著不遠的地方看著自己。他全身蜷縮,癱散在地,附近有條雲母岩脈滲滴出的小水流,不遠處還縮著另一堆腐爛的紅絲綢、長發、骨頭。在那之外,一串岩穴向深處延伸。他看到其中的岩室通道遠比所知延伸得遠。他以同樣事不關己的興味看著那串岩穴、提納拉與自己的身體。他感到一陣淡淡懊悔,今天會死在自己殺死的人身邊,也算公平。這樣也對。沒有什麼不對。但他體內有某種事物在痛,不是尖銳的肉體疼痛,而是漫長、一生的哀痛。
「安涅薄。」他說。
然後,他回到自己體內,手臂、大腿、頭上感到強烈痛楚,在盲然黑暗中噁心、暈眩。移動身體時,他痛得啜泣,但還是坐起身。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心想,我一定要記得如何活下去、如何發光。我一定要記得。我一定要記得樹葉的影子。
森林有多遠?
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他在暗中抬起了頭,一會兒,他稍微移動完好的手,黯淡的光從手上流洩。
石穴頂在遙遠上方,雲母岩脈滴下的孱弱水流在磷火中短促閃爍。
他再也看不見之前所見的石室與通道,視覺已無關乎己,遊離體外。他只看得到一抹光在他四周與眼前。一如他與安涅薄穿過夜裡,走向她的死亡,一步步踏入黑暗。
他跪起身子,才想到輕聲說:「謝謝妳,母親。」他站起,又跌下,左腿一陣疼痛,令他大喊出聲。一會兒,他再試一次,站了起來,開始前進。
他花了許多時間越過石穴。他將損傷的手臂放入襯衫,完好的手按在大腿關節,讓走路輕鬆些。兩側牆壁逐漸縮成一條通道,這裡的岩頂壓低許多,離頭頂不遠,清水從一面牆上滲出,在地下岩石間聚成小池。這不是提納拉幻覺中神妙的紅色宮殿,有高聳廊柱寫著神秘銀色符文;這裡只有泥土,只有干土、岩石、水,空氣沁涼沉靜。除了小溪答答聲,一切靜默。法術光外黑暗一片。
彌卓低下頭,站在那兒。「安涅薄,妳能回這麼遠來嗎?我認不得路。」他稍待片刻。他看到黑暗,聽到寂靜。他緩慢而停歇地進入通道。
早生不清楚那人如何逃離他的法眼,但有兩件事很肯定:他比早生遇過的法師都強大,而且他會儘快回到柔克,因為那是他力量的泉源與中心。試圖比他早到一步也沒有用,他遙遙領先,但早生可以追隨在後;如果自己的力量不夠,還會有一股力量,令所有法師莫之能御。莫瑞德不也幾乎被擊倒嗎?且擊倒他的不是巫術,只是由敵方作法而叛變的軍力。
「陛下,您正派遣船艦,」早生在眾王之宮,向坐在手扶椅上的瞠目老人說道,「內極海南方聚有強大敵人,要來攻擊您,我們將前往殲毀。百艘船艦將自大港、歐莫爾島、南港、及您的采邑厚斯克島出動,是世界上最壯大的海軍!我會親自領軍,而榮耀將歸屬於您。」他帶著公然的嘲笑說道,讓羅森以恐怖眼神盯著他,終於開始了解誰是主人、誰是奴隸。
早生對羅森手下全盤掌握,兩天內,大批船艦已從黑弗諾出發,沿路搜得貢品。八十艘船艦在正確穩定的法術風吹拂下,航經阿爾克島及伊里安島,直奔柔克。有時早生會穿著白絲袍,握著由極北海獸角雕成的白色長杖,站在領航戰艦的船首甲板,百支船槳如海鷗翅膀拍擊。有時他自己便是海鷗,或老鷹,或飛龍,在船艦前方或上方飛行,兵將看到他如此飛行,便叫喊:「龍主!龍主!」
船艦停靠伊里安島,補給水與食物,如此快速出動數百名兵士,船艦少有時間裝載補給品。他們蹂躪伊里安島西岸城鎮,四處劫掠,在維斯提及柯梅瑞島也如法炮製,儘可能掠奪,燒毀遺留對象。然後,大批艦隊轉向西方,朝柔克唯一港口——綏爾灣——航行。早生從黑弗諾那些地圖上得知這海港,知道海港上有座高陵。船艦靠近時,他變身龍形,由船隻上空騰越而起,引領船艦,目光朝西凝視,尋找山陵蹤影。
他看到模糊碧綠的山陵在迷霧海面上時,放聲大喊——船上的人都聽到龍的尖鳴——並加速飛行,讓他們尾隨在後,前往征服。
柔克傳言當地受咒法保護、由誦咒隱藏,凡人眼睛無法看到。如果那山陵及他如今在山陵前看到的開展海灣有任何咒語,之於他也僅是薄紗,透明可見。他飛越海灣、橫渡小鎮及山坡上半完成的建築,抵達高聳碧綠山頂,雙眼無可模糊,意志無可挑戰。他在山頂伸長龍爪,拍擊銹紅雙翅,降落在地。
他以自己的形體站著,沒有變身。他警覺、忐忑地站著。
風起,長草在風中點頭。夏日正進入尾聲,長草已乾枯變黃,除了綴邊的小白點之外,沒有半朵鮮花:一名女子走上山,穿過長草,朝他前來,她未沿任何小徑,從容不迫。
他以為他已舉手誦咒,阻止女子;但他沒舉起手,而她繼續前進,直到離他兩臂之遙略低處,方才停步。
「告訴我你的真名。」她說,而他答:「帖列爾。」
「帖列爾,你為什麼來這裡?」
「來摧毀你們。」
他盯著她,看到一名圓臉中年婦女,身形矮小結實,發中帶有灰絲,深色眼眸在深色眉下,雙眼擒住他的雙眼、擒住他的人,從他口中帶出實話。
「摧毀我們?摧毀這座山丘?那邊的樹木嗎?」她低頭朝離山不遠的樹林望去。「也許創造這一切的兮果乙可以毀壞一切;也許大地會自行摧毀,或在最後,透過我們的手,自行摧毀。但不是透過你的手摧毀。虛假的王、虛假的龍、虛假的人,等你明白自己站在何處,再來柔克圓丘。」她的手作勢朝土地一揮,轉身循著前來的方向,穿越長草下山。
如今,他看到山頂上還有人,許多人:男男女女、孩童、生者與死者的靈魂,許許多多。他極端恐懼,整個人縮成一團,試圖施咒隱藏自己,不讓所有人看到。
但他沒有施咒,身上不剩半點魔法。魔法盡失,自他體內流入這座可怕山丘,流入腳下這可怕土地,消失。他不是巫師,只是與旁人一樣的凡人,毫無力量。
他知道這點,徹底明了,卻仍試圖誦咒,在念誦中舉起雙臂,怒擊空氣。然後他往東方看,竭力尋找戰艦船槳的閃擊,尋找前來懲罰這些人、前來拯救他的艦隊風帆。
他只見到水上一片霧氣,覆蓋海灣口外。在他注視下,霧氣轉濃、轉暗,越過緩擊浪波,森森逼近。
大地自轉向陽,創造白晝與黑夜,大地內卻無白晝。彌卓徹夜行走。他的跛腳愈趨嚴重,也無法一直維持法術光閃亮。光熄滅時,他必須停步、坐下、睡覺。睡眠永遠不是他以為的死亡。他總是冰冷、總是疼痛、總是口渴地蘇醒,而他能發出微弱的一點光芒后,便起身行走。他一直沒見到安涅薄,但知道她在彼處。他尾隨她身後。有時是寬敞房室,有時是一池池靜水,沉靜難以打破,但他仍從中喝了幾口水。他覺得自己漸行漸深,過了好長時間,最後抵達最長的水池,之後坡道再度攀升。現在,安涅薄有時跟在他身後。他可以說出她的真名,但她沒回答;他說不出其餘名字,但是他可以想著樹、想著樹根,這裡是樹根的王國。森林有多遠?樹走多遠,它就有多遠。與生命一樣遠,與樹根一樣深,與葉片投射的疏影一樣遠。這裡沒有影子,只有黑暗,但他繼續前行,繼續前行,直到看見安涅薄在他前面。他看到她眼中閃光、她鬈髮雲朵。她回頭看他片刻,然後轉身沿著一條長長陡坡,輕盈地往黑暗裡跑。
他站的地方並非完全漆黑。空氣在他臉上浮動。遙遠前方,微弱細小地出現一道不是假光的光芒。他向前行。他已匍匐前進許久,拖著撐不住身體重量的右腳。向前行。他聞到夜風氣息,透過樹枝及葉片看到夜空。一段彎曲橡木樹根形成洞穴開口,大約一人或一隻獾能爬過的大小。他爬過去。他便如此躺在大樹根下,看著天光殞退,一、兩顆星辰從葉片間冒出。
獵犬就在那裡找到他,離山谷數哩外,薩摩里西邊,法力恩大森林邊緣。
「找到你了。」老人說,低頭看著那泥濘鬆弛的身體。他又惋惜地加上一句:「太遲了。」他彎下腰,想知道是否能抱起或拖動他,卻感覺一絲生命的溫暖。「你命很硬嘛,」他說:「好了,醒醒。快點。河獺,醒醒。」
河獺雖然坐不起身,幾乎無法言語,但認得獵犬。老人將自己的外套圍在河獺肩頭,讓他從水壺裡喝兩口水,然後蹲在河獺身邊,背倚橡樹粗壯樹榦,望入森林片刻。天色近晚。氣候炎熱,夏日陽光透過樹葉,散成千種濃淡綠光。一隻松鼠在橡樹上遠遠叫罵,松鴉予以回應。獵犬抓抓脖子,嘆了口氣。
「巫師照常追錯方向,」他終於開口,「說你已經去柔克島,他會在那裡逮到你。我什麼都沒說。」
他看著他只知道叫做河獺的人。
「你跑到裡面,那個關著老巫師的洞里,對吧?你找著他了嗎?」
彌卓點點頭。
「嗯哼。」獵犬吐出一聲短促嘟噥的笑,「你找著你要找的東西了吧?我也是。」他發現同伴陷入一陣煩郁,便說:「我會把你弄出去的。等我喘口氣,就去下面那村莊找個車夫過來。你好好聽我說,不要急。我這幾年來追你,不是為了把你交給早生,像我把你交給戈戮克一樣。這事我很愧疚。我一直在想,當初跟你說過,有法藝的人應該團結、為某人工作。那時我看不到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害了你一次,我便想,如果再碰上你,我便要幫你一把。也算尋查師之間的情分,懂吧?」
河獺呼吸愈漸急促。獵犬將手覆蓋在他手上片刻,說:「不要擔心。」然後站起身,「好好休息。」
獵犬找到一名願意將兩人載往巷底村的車夫。河獺母親跟姊姊目前住在表親家,儘力重建焚毀的屋子。她們以不可置信的喜悅歡迎河獺回來。她們不知道獵犬與藩王及他手下巫師的關係,把他當自己人,認為他找到河獺半死不活地躺在森林裡,又帶他回家,真是個好人。「他是智者,」河獺母親玫瑰說道:「一定是智者。」這樣一個人值得她們盡心款待。
河獺復原得慢。接骨師儘力救治他骨折的手臂及受傷大腿,智婦在他手上、頭上、膝蓋上為岩石割破的傷口塗抹藥膏,母親為他找來菜園及莓叢間找得到的各式美味,但他依然與獵犬當初帶回來時一樣,虛弱衰竭地躺著。巷底村智婦說,他體內沒有心。他的心在別處,被憂慮、恐懼或羞愧吞蝕。
「所以心在哪裡?」獵犬問。
河獺良久沉默后回答:「柔克島。」
「老早生帶船艦去的地方。我懂了。那裡有朋友。好吧,我知道其中一艘船回來了,我在下面那邊酒館里看到其中一名船員。我去打聽打聽,問問他們有沒有到柔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我能告訴你的是,老早生好像晚回了。嗯哼,嗯哼。」他又吐道,覺得自己的笑話很有趣。「晚回了。」他重複,然後站起身。他看看形銷骨立的河獺。「好好休息。」他說,隨即離去。
獵犬去了幾天。他乘馬車返回時,神情讓河獺姊姊急急忙忙衝去告訴河獺:「獵犬要不是打勝仗,就是發了!他搭著光鮮馬車,前面一匹光鮮的馬拉著,像王子一樣!」
獵犬緊跟在後進了屋:「這個嘛,首先,我一到城裡,就往皇宮跑,去打探消息。結果我看到什麼?我看到老海盜王雙腳站著,像過去一樣發號施令。站著!他已經好幾年沒站過了。發號施令!有些人聽令行事,有些人沒有。我離開那兒,在那種情況下,皇宮可危險著。我到朋友那裡走走,問問老早生跑去哪裡、艦隊是不是去了柔克又回來。他們說,沒人知道早生去了哪兒,他也沒送個信回來。他們開我的玩笑,說也許我找得著他,嗯哼,他們知道我有多愛戴他。至於那些船呢,有些船回來了,船上的人都說他們根本沒到柔克島,連看都沒看到,直直穿過航海圖上說有島的地方,結果卻沒有島。還有從其中一艘大戰艦下來的人,說靠近本來應該有島嶼的地方時,卻闖進一團跟濕布一樣厚重的霧裡,海也變得很厚重,船槳手連槳都差點划不動。他們說陷在裡面一天一夜,逃出時,海上看不到半艘艦隊的船隻,奴隸都快反叛了,船長便速速返航。另一艘船,那艘老『烏雲』,以前是羅森的船,那時也進港了。我跟船上下來的人聊了兩句,他們說柔克原本所在地,除了濃霧跟暗礁外,什麼也沒有,他們便跟其餘七艘船艦繼續往南航行,遇上瓦梭航來的艦隊。說不定那裡的藩王也聽說有大艦隊前來劫掠,因為他們沒停下來問問題,直接對我們的船艦發射巫火,靠到船邊想強行登船。跟我聊過的人都說,光是要從那些人手裡逃跑就已是苦戰,還有人沒逃出來。整段時間他們都沒有早生的訊息,而且除非船上有袋子師,否則也沒人操作天候。從『烏雲』下來的人說,他們沿著內極海海岸回來,像打敗的狗群一樣,一隻接一隻,亂七八糟。你喜歡我帶給你的消息嗎?」
河獺一直強忍著不掉淚,他藏起臉。「喜歡。多謝。」
「就想你會喜歡。至於羅森王,」獵犬說:「誰知道。」他抽抽鼻子,嘆了口氣。「我要是他,早就退休了。我想我自己也該退休了。」
河獺終於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與聲音。他擦擦眼睛鼻子,清了清喉嚨,說道:「這主意可能不錯。來柔克好了。比較安全。」
「好像是個難找的地方。」獵犬說道。
「我找得到。」河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