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久,好久,都沒有再見到光了。」她眯著眼睛看我手中的燈籠,那束光筆直的射在她蒼白的臉上,似為其染上一層光輝。
「轅慕雪,你為了夜鳶殺了自己的孩子,為了夜鳶甘願被廢,為了夜鳶承受冷宮之苦,為了夜鳶竟連他那樣殘忍對待轅羲九屍體的行徑都能原諒。而你換來的又是什麼?他真的為你空設後宮了嗎?就如莫攸然所言,你是個驕傲的女子,你絕不會甘願與眾人共侍一夫。想必你的心中日日夜夜都在承受這樣的煎熬吧?可惜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轅羲九肯為你付出生命,夜鳶並不會是第二個。」
我依舊笑對她的諷刺,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的沖她笑道:「即使不能空設後宮,但夜鳶的心中只有我一人。」
「世事無絕對,如今他心中只有你一人,並不代表將來也只有你一人。別忘了,這兒是後宮,永遠都是美女如雲的後宮。」她一針見血的諷刺著我,像是刻意要將我激怒。
但是我不怒,我只笑,可是唇邊卻無一絲笑意。
「轅慕雪,華蓮在這等著你,等著你失寵的那一日。」她瘋狂的仰頭大笑,笑聲蔓延著整個黑屋子,隱隱傳出一些到冰凌與紫衣的耳中。
她們兩上前輕聲道:「王后,她瘋了,咱們還是回宮吧。」
紫衣接過我手中的燈籠,若有所思的向裡邊瞧了瞧,然後將小窗關上,再次隔絕了華蓮與外界的一切。
在回雪鳶宮的路上,一名公公匆匆迎上我打了個千,額上隱隱冒著汗珠,臉色糾結了一片。紫衣將燈籠探出,才認出是蘭香閣卿嬪身邊伺候的福公公:「公公何事如此慌張?」
「合歡宮蘭香閣的卿嬪小產了,而此次小產甚為蹊蹺,湘夫人與如貴嬪已到,等著王后您去主持大局。」
福公公踹著氣答道。
「小產?是該去瞧瞧了。」自打卿嬪有孕這三個月,我一回也沒去瞧過,對於這個孩子的降臨我自是不急。畢竟,想「操心」那孩子的人大有人在,怎麼也輪不到我去插手。
「奴才這就去稟報王上。」他正欲朝御書房處去,我便淡聲道:「王上此刻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此等小事就莫去打擾,待王上批閱出來再行稟報。」
淡淡的一語引得福公公臉色慘白,此時的他定然在心底罵了我不下百遍了,將小產之事隨意說成一件「小事」,還不讓孩子他爹及時知道。
見福公公僵在原地,冰凌的口氣不大好,出聲斥道:「怎麼?福公公還有話說?」
「奴才不敢。」他一個激靈,猛然回神。
「那還不帶路?」冰凌瞪了眼不懂規矩的他。
我的嘴角倒是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這兩年隨著我在後宮與朝廷的勢力逐漸擴張,又加上王上的盛寵,我的王后地位可以說是再無人能夠撼動。不論是後宮妃嬪還是朝中大臣,無不對我忌憚巴結。在雪鳶宮伺候的奴才們也就自恃高人一等,時常為所欲為,對他人頤指氣使,正五品以下的宮嬪他們絲毫不放在眼底。
我看在眼底卻未多言,只要不過分,不丟了雪鳶宮的臉面,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路上淡淡的清香夾雜著少許的暗塵撲鼻而來,合歡宮倒是挺奢華,裡邊奇珍異卉滿花圃,假山嶙峋蜿蜒。
風露自娟娟,翠蓋庭芳影,小閣珠簾卷,宮燈映窗扉。
未進蘭香閣便聽聞幾個低聲哭泣的聲音,裡面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還有進進出出換著熱水的奴才,好不熱鬧。
有人高喝:王後娘娘駕到。
閣內頓時跪倒一片,湘夫人與如貴嬪向我福了福身,另有幾名妃嬪竟隨著奴才一齊跪倒在地。目光有些畏縮,像是極為怕我。
蹙了蹙眉,我猶自坐上首位,便喚她們起身,如貴嬪與湘夫人於我兩側坐下,臉色凝重中帶有絲絲笑意。
這次的主角卿嬪倒是虛弱的匍匐在地,始終不起來,低聲哭著:「王后您是六宮之主,臣妾的孩子被奸人所害,您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啊。若您都不能為臣妾做主,那臣妾活著還有何意思?」
我瞅著卿嬪那悲傷欲絕的摸樣,初看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可她這一般哭述倒使得我極為厭煩,尤其討厭此般哭哭啼啼大吵大鬧的女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喪子的摸樣。
我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名頗為秀氣的宮女立刻上前,於卿嬪身邊跪下,一五一十的稟報:「酉時娘娘用過晚膳之後便歇下了,不出半個時辰便腹痛不止,當即小產。」
一邊聽著她稟報,一邊單手敲打著案桌:「除了晚膳沒用其它的了?」
她眼波一轉,想起什麼似的忙說:「臨睡前主子她喝了一杯安神茶。」
我一笑:「安神茶是誰跑的?」
「是碧清。」她將目光投放在跪在左側的一名女子,被稱做碧清的丫頭一怔,驚恐的爬了過來:「王后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安靜的靠坐著,也不發話,湘夫人見我不語便出言問:「安神茶在哪?」
「已經被被奴婢撤下。」她瑟瑟發抖的回道。
「哼,我看就是你在安神茶里加了紅花,導致卿嬪小產。還不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指使?」她猛然一拍桌案,嚇的碧清一張臉都青了下來。
「不是奴婢,不是」
「看樣子,嘴巴挺嚴實的,來人,掌嘴。」
湘夫人一聲令下,幾個看似粗野健壯的婦人凶神惡煞的進來,正要動手掌嘴,她便哭喊著:「奴婢認罪,求夫人放過奴婢。」
「這才聽話嘛,說,到底是誰指使?」湘夫人滿意一笑,迫不及待的詢問。
「是沁美人指使奴婢在卿嬪的安神茶中放藏紅花的。」碧清的目光倏然轉向正看好戲的沁美人。
忽然被點到名,沁美人僵了片刻,隨即大怒:「哪來的賤丫頭,竟敢污衊我,你不要命了!」
「主子,您不能翻臉不認人啊,這簪子還是您賞給奴才的,說是要辦成了這事還有重賞的。」她立刻哭著爬到她跟前,由懷中掏出一枚玲瓏翡翠簪。
沁美人臉色大變,心下一急便一腳朝碧清的胸口踹了去:「狗奴才這簪子是我幾日前掉了的,你竟敢用
此來污衊」
「喲,這人證物證俱在,沁美人還想狡辯?」湘夫人笑得愈發嬌媚,眉宇間凈是得意之態。
沁美人驚恐的看著湘夫人,彷彿意識到什麼,猛然跪下,連連磕頭:「王后明查,臣妾真的沒有,這賤奴婢栽贓嫁禍。定是受了什麼人指使」
對於這場鬧劇至始至終都不發表任何話的我冷冷地瞧了眼一臉無辜的沁美人,端起茶抿了口。
沁美人倒是急了,臉色慘淡如紙。
「依臣妾看,此事還有待察明。」如貴嬪輕聲細語的側過頭,恭敬的對我說。
「都如此明顯了,還察明什麼?」湘夫人頗為挑釁的銻了眼如貴嬪,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摸樣。
而卿嬪也連連點頭:「臣妾也覺得此事此事甚為蹊蹺,還望親自覲見王上,求他還個公道。」
不等其他人開口,我重重的將手中那杯茶擱置上案,一聲重響駭了眾人,皆紛紛禁口不敢再說話。
「如此後宮瑣碎之事也要勞煩王上出面,卿嬪你當本宮這個王后是擺設?」
卿嬪一驚,方覺自己失言,忙道:「臣妾不是那個
意思」
「那是何意?」我不不冷不熱的繼續追問其言,她
瞪大了眼睛獃獃的看著我:「臣妾臣妾」
不再看她,我冷冷的掃過沁美人與碧清,未做考慮便下令:「碧清與沁美人謀害黃嗣,拖下去杖責八十刑棍,若有倖存活便關入黑屋子,若不幸有個萬一便好生安置著。」
沁美人與碧清雙雙慘白了臉,連連磕頭哭喊著:「王后饒命,王后饒命臣妾冤枉,冤枉」
可是侍衛卻是毫不留情的將她們拖了出去,在漫漫黑夜中,隱隱傳來哭訴聲,那樣撕心裂肺,在這陰暗嗜血的宮廷中卻是如此平常。
「王后,臣妾覺得此事」卿嬪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我凌厲的目光打住,柔弱的跪在地上獃獃的凝視著我。
「你的孩子是沁美人指使碧清在安神茶里下了藏紅花,導致小產。此事就此了結,誰敢再妄加議論,或是王上聽到任何風言風語,本宮作為六宮之主,將嚴懲不貸。」
滿閣突然一陣沉默,靜謐無聲。直到冰凌輕咳一聲,眾人恍然回神,齊聲道:「王后聖明。"
處理完小產之事,我便決定去趟御書房,今夜之事是該讓夜鳶知道,畢竟那是他的孩子。
「娘娘,您不覺得今夜之事太過蹊蹺?」一路上悶悶不語的紫衣像是憋了太久,終於是開口了。
「你倒是說說蹊蹺在何處?」
「這樣蠢的辦法沁美人絲毫不蠢且不說,就算蠢也不會用如此明顯的手法去害卿嬪。」紫衣嗤鼻而笑。「紫衣想,王后您何等聰明,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依舊緩步前行,但笑不語,深深的游廊上傳來我們細碎的腳步聲,空空迴響飄蕩。
兩年來,很少有妃嬪懷有龍種,懷上了的也都莫名其妙的小產了,此中秘事自是不言而喻,卻無人敢去深究。歷朝後宮都不平靜,算計陰謀常常出其不意,一山更比一山高。而我,卻是袖手旁觀後宮事,冷眼笑聽姬妾爭,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能縱容她們明爭暗鬥,只要她們的爭鬥沒有影響到我的地位,便放縱她們爭。爭個你死我活對我只有好處並無壞處,我只需穩住我的后位,而朝廷,一直都有楚寰,我信他。
「娘娘,您覺得是誰才是真兇?」冰凌好奇的問。
勾過鬢角被風吹散的一縷髮絲,輕輕撫摸護甲,莞爾一笑:「卿嬪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對本宮百利而無一害。誰是兇手,早已不重要。」
「難怪娘娘就這樣草草的了結此事。」冰凌恍然大悟的點頭,又口沒遮攔的問:「萬一娘娘您壞了孩子卻被人給謀害了,也不知您會如何對待兇手。」
紫衣一聽忙用胳膊肘頂了頂她,示意她不要再繼續往下說。冰凌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垂首:「奴婢失言。」
我面無表情的行走於游廊,望漢白玉雕欄,記憶中又閃現我親自喝下那碗藏紅花,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殺害。雙拳不禁狠狠握緊,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讓她,不得好死.」
月轉殿前檐,一枕秋風漏聲長,玉露籠輕煙。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御書房,腳有些累。紫衣常問我為何不乘轎,說來也奇怪,我總是喜歡漫步在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腳踩著我才能感覺到一切是那樣真實。
「王後娘娘。」李公公一見我來便陪著笑,恭敬的向我行禮。
瞅了眼依舊燈火通明的御書房,我問:「王上還在裡邊?」
「沒停過,您倒是勸勸王上別太勞累,聖體為重啊。」李公公喟嘆道。
「王上,是個明君。」
推開御書房的門,一室明晃晃的光芒便射入眼中,刺的有些疼痛。紫衣與冰凌在外頭將門輕輕關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並未影響龍案前那個認真批閱奏摺的男子。
他始終垂首認真的看著手中那一份份金黃的奏摺,時而眉頭輕蹙,時而嘴角上揚,時而眼中透寒,時而瞳中含笑。
登基已有四年,如今的北國已不能與夜宣的王朝同日而語了,現今北國朝廷穩定,戰事減少,賦稅不增,南國對北國已是頗有忌憚,不再像曾經動不動就出兵討伐。夜鳶這個皇帝做的很出色,他懂得如何駕馭臣子,恩威並施,更會任命賢才,聽取諫言。
若再磨礪數年,又會是一個璧天裔,這北國將又是何番景象。
夜鳶緩緩抬頭,盯著獃獃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打量他的我,問:「怎麼來了?」
我才回神,沖他一笑:「秋末轉涼,過來瞧瞧王上是否又在挑燈夜燭,果然又是緊抱奏摺不放。」
目光轉至龍案上那碗早已涼透了氣的燕窩蓮子羹,不免有些慍怒:「酉時我便命人送來的燕窩蓮子羹,你到現在還未動一口。」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了過去,忙端起塔欲飲,我卻制止了:「涼透了,別喝了。」由他手中接下碗重新放回原處。
張了張口,想對他說起今夜卿嬪小產之事,可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的給咽了回去。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尋常,他執過我的手,順勢將我帶往他的懷中。我坐在他的腿上,安靜的靠著他的肩膀,感受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由衷一笑。
他沉聲問:「今夜怎麼了?」
我不答話,拉過他的左手,瞧著手背上那個淡到幾乎不復見的齒印,每次只要看到這個疤痕,我就會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夜裡,他將自己的手伸過來讓我咬著。還說:陪你一起痛。
「慕雪?」
我突然鬆開他的手,反手環上他的頸脖,對上他清冷的眸底似乎有一抹探究。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化為心中一抹黯然的柔情,身子微微前傾,便吻上他的唇。
只聞他一聲暗嘆,幾乎是狂熱的回應了我的吻,似在尋找彼此最深處的纏綿。
良久,他才放開我,摟著我的肩問:「有什麼話是不能同朕說嗎?」
我依舊環著他的項脖,下頷貼著他的肩窩,將目光投放至一盞宮燈,沉默須臾,才說:「卿嬪小產了。」
他未做任何反應,只是擁著我的肩頭。
「人證,物證皆證實,沁美人指使其丫鬟碧清放下藏紅花謀害。我以杖責八十刑棍給予懲戒。」
他仍舊不說話,環著他項頸的手緊了緊,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明明在我身邊,卻又離我好遠,好遠。
「不喜歡別的女人有你的孩子。」
「不喜歡你寵幸別的女人。」
「不喜歡與你的女人相處。」
一連三句,句句都是我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而他的身子早已僵硬,呼吸有些停滯。
就在那一瞬間,我們都安靜了下來。
半晌,他摟著我的肩頭,將緊貼於他胸膛的我拉開一些距離,使得我可以真正的面對於他。
他淡漠冰涼的眸底閃過清亮,似炙熱的火焰一簇一簇自幽暗的深處點燃。
「朕以為,你不在乎。」他的眼底有冷銳,有倨傲。
心底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碾過,痛楚與酸澀夾雜在一起,我脫口:「誰說我不在乎。」
目光在我臉上流連片刻,眼底的淡漠隱去:「你知道,我等你這句話,已經太久了。」他的語氣清冽,像是那樣輕描淡寫,卻又意味深長。
這一刻,我才明白,這兩年,並不是他對我的愛已漸漸消逝,而是一直在等待。
而我,卻一直以為這份等待是一種疏遠,是愛情的變質。
「對不起。」一直以來,都是我錯了,因為我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不能自拔。更因為他是帝王,我怕越池愛上他,最終受傷的那個會是我。
可是我也是個女人,我也想真真正正去愛一次,即使知道那是一條不歸路,仍然想要牽著他一起走下去。
我問:「你說過的,在我放棄你之前絕對不會放開我的,如今,我已不再想放開你,你是否依舊會陪在我身邊?」
當他的指尖劃過我的臉頰時,才發覺淚已落,竟未覺。
「是,依舊在你身邊。」說罷,他便攬我入懷。
依戀的躺在他懷中,我笑了,為夜鳶而笑。
次日,天色有些暗沉,烏雲密布,似有一場大雨即將降臨。
本想待在雪鳶宮不出去,偏偏華太妃遣奴才傳話來,要我去趟聖華宮。
想必是因為昨夜我處置卿嬪小產之事而召我過去,不知又是哪個愛嚼舌根的宮嬪告了我一狀。
一路走一路暗想該如何對付華太妃,且不說她一直都是個狠角色,更因她是夜鳶的母親。
進入聖華宮,由奴才將我領進偏殿,才踏入便聞得一陣馥郁芬芳的蘭花之香,出自如貴嬪之身。輕紗幔帳低回,縈繞在淡白的玉階石柱之間,揭開珠簾,我向那個雍容華貴的華太妃拜道:「兒臣見過母妃。」
她素手一揚,示意我起身。手腕上珠翠手鐲琳琅,隨著她手臂的擺動鏗鏘作響,一片奢華之態。
如貴嬪起身向我行禮:「臣妾參見王后。」
「起吧。」我淡淡的沖她笑著,即在太後身邊的座椅上就坐。「不知母妃今日傳喚兒臣來,有何要事?」
「聽聞昨夜卿嬪小產,此事是未央你處理的?」華太妃的目光輕掃我一眼,護甲輕輕撥弄著食指上那顆碩大的綠寶石戒,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人證物證俱在,故而將沁美人與碧清拉出去杖責八十刑棍。」我簡單的將自己的處置娓娓道出,后又附上一句:「兒臣是否做錯,請母妃教誨。」
「可你作出的處置未免太過草率。」華太妃的音量略微提高,而我則是低頭不語。
如貴嬪見我不說話,也插上一句:「人證物證是不假,可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贓嫁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