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巨大明燭迷離搖曳,添金宮燈垂掛在白玉石柱旁,照得寢宮明如白晝,恍如瓊苑瑤台。
冰凌與紫衣侍立左右,我端坐在妝台前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花紋,華美錦緞襯出指尖的蒼白。
就在半個時辰前我聽聞聖華宮傳來消息,王上親臨華大妃的聖華宮,屏去左右與大妃獨處一殿許久,后隱隱傳出激烈的爭吵聲。
夜鳶會如何看待我今日之舉呢?他是否也覺得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紫衣,本宮錯了嗎?」
「以一個母親的身份來評判,您沒錯,但是以一個王后的身份,大錯特錯。」紫衣沒有猶豫,脫口而出。
「冰凌倒是覺得是大妃對您過於苛刻,總是針對娘娘。就拿昨個兒王后小產來說吧,大妃未來探望,反而是在娘娘徹查御廚之時前來刁難,於理也說不通。」
「在王後身邊待的時間久了,竟敢說起大妃的不是!」夜鳶猶如一陣風般進來,面色冷淡,一雙深眸,喜怒難辨。可他的話語中卻有明顯的怒意,極為危險。
冰凌嚇得臉色慘白,軟軟地跪地用力磕頭道:「王上饒命,奴婢失言,奴婢該死!」
夜鳶冷冷地掃過冰凌,冷聲道:「拖出去,掌嘴四十。」揮了揮衣袖,毫無感情地下令。
我沒有阻止,因為冰凌所說的話足以治死罪,掌嘴四十已經是很輕的懲罰。
靜靜地坐著,看著他屏去寢宮左右宮人,便靜靜地看著我。眼中的血絲愈發明顯,自申時離去他便處理朝政,后又去聖華宮,還與華大妃有口角。如今再到雪鳶宮,似乎預感到了什麼。
「大妃厭我,因為我得到帝王的專寵,犯了皇室大忌,況且至今也無一子嗣。在後宮妃嬪,朝中大臣,天下百姓眼中,我專擅宮闈,是善妒驕橫,獨霸君王思寵的王后。」
他的目光依舊平淡如常,站在原地,看著我,想要將我看穿。
「我又怎會不知專寵乃君王大忌?可我只是在守護我們彼此的誓言。你說這後宮三千,朕空設便是。我有孕那日,你說從今以後你只有我一個女人,只要我所生子女。為了誓言,我始終在堅守著,不惜背負妒后之名,我心甘情願,只要你心中有我。」
終是因我之言而動容,他大步上前,狠狠將我揉入懷中,很緊很緊。
「答應朕,不要再因小產之事將後宮鬧得天翻地覆。」
臉深深地埋在他胸膛前,我哭了,卻還是點頭應允了。
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鬢髮,沉默了好久好久才用暗啞的聲音對我說:「慕雪,夜鳶愛你,便能包容你所做的一切一切。」
我一愣,心中百感交集,心酸突然湧上心頭。
只聽他說:「你是否也能因為愛夜鳶,而包容我的一切?」
「可以。」我哽咽著承諾。
只覺他的雙臂微微一顫,更用力地將我擁入懷中,像是怕一鬆開我,便會永遠的失去我。
這樣異常的他讓我覺得很奇怪,可是並未多想。
直到那日,我才知道,他要我包容的一切,指的是什麼。
後來的日子裡,我沒有再去調查自己小產之事,因為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讓我去查,同時也慢慢接受了李御醫的說法,是我的身子太弱,並不適宜孕子。可是,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在對我說,我小產之事並沒有那麽簡單。我一直反覆在腦海中回憶我吃過的用過的,總覺得有個地方被我漏掉了,可是努力回想卻又是那樣理所當然,無跡可尋。
若我的小產真的是人為所致,御醫不可能察覺不到。李御醫查錯?不可能,就算李御醫查錯,張御醫與陳御醫也不能一齊查錯。
而我也答應了夜鳶,不再因此事而鬧後宮,我知道他包容了我很多,尤其是這次頂撞華大妃,杖死王義之事。
可是我沒有後悔頂撞華大妃,我忍了她兩年,早厭倦了每日承受她當眾嘲諷我,給我難堪,卻還要在她面前擺低姿態的日子。
尤其是我小產那日,她的態度讓我憤怒。
我腹中之子是她的孫兒,不論她如何厭我,也該前來探視一番,哪怕只是做個樣子。
既然她連個姿態都不願擺給我,那我何苦又每日對她唯唯諾諾,矮著身子去逢迎?既然撕破了臉,現在我每日去聖華宮請安之禮都免了去。
如今的夜鳶,對我的寵愛非但不減,反而與日俱增。夜夜留宿雪鳶宮,冷落了所有妃嬪,後宮早已形同虛設。
冬去春來,萬物欣欣向榮,錦繡繁華,竟又是一年。
夜鳶對我說,二十一歲生辰那日,他要給我一個驚喜。
我時常纏著他想由他口中套出是何驚喜,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急煞了我。
女人的好奇心總是強烈的,尤其是面對一個帝王口中所謂的驚喜。
日日掰著指頭算離五月初七還有多少時日,恨不得下一刻便是五月初七。
紫衣常會笑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她真是越來越放肆了,杖著我寵她,竟敢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若換了其他人早被我拖出去掌嘴了。
想必只有她才會覺得我還是個孩子,這後宮所有人無不當我是毒蛇,敬而遠之——
這樣孩子氣的你,如何做朕的王后。
如今就連夜鳶,也不再將我當作一個孩子看待了吧。
身著淡紫色月季紋理錦衣,走在雪鳶宮的天芳園,借園子里百花正艷的幽香掃去我滿腹的窒悶與焦躁。她常陪在我身邊為我開導,也平復了我喪子的傷痛。
「娘娘後悔嗎?」
「後悔?」
「如御醫所言,娘娘是因為那次的藏紅花而導致身子虛弱,無法再孕。若再給您一次選擇,您還會再次服下?」
我搖頭,淡淡地笑了出來:「其實本宮一直都不相信自己小產是因體虛。」如果,莫攸然在的話
「娘娘還真是死心眼。三位御醫都是太醫院的元老,怎麼可能同時誤診呢,除非一起合著騙您。其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王上依舊如此寵愛您,絲毫未因您不能孕子而對您愛減少幾分。」
「紫衣你說什麼?」我的步伐一頓,停在一株柳樹旁,隨風飄舞的柳絮拍打在我的臉上。
她疑惑地看著我,重複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王上依舊如此寵愛您,絲毫未因您不能孕子而對您愛減少幾分。」
「前面一句。」我猛然拽著她的雙肩,她吃痛地將眉頭一蹙,想了想才說:「三位御醫都是太醫院的元老,怎麼可能同時誤診呢,除非一起合著騙您。」
「對,除非他們一起騙本宮。」千迴百轉的思緒驀然闖入我的腦海中,對了,我一直漏掉的就是這句話。
「不可能。李御醫是王上的心腹,張御醫是大妃的心腹。不可能有人能指使得了他們同時說謊。」紫衣搖頭否定了我的猜想。
紫衣口中說的我又如何會不知呢?所以我一直將御醫說謊這個可能性排除在外,可今日紫衣一說便喚起了我心中的猜想我要去不可能中找尋可能。
正欲開口,卻見遠遠一排人影朝這邊走來,待走近方看清是一股大內侍衛在園中巡視。一見我的衣著自然猜出了我的身份,立刻低頭不敢逾越看我,忙跪下行禮。
領頭的李公公陪著笑道:「今個兒天氣好,王後娘娘又來園子里散步了。」
我疑惑地瞅了瞅他身後的那股大內侍衛:「李公公,近來為何總有大批侍衛來回走動?」
「娘娘還不知?」李公公先是訝異,后瞭然。朝我靠攏了幾分,壓低了聲音說:「娘娘您的生辰就在這幾日了,王上說是要大擺宴席為您賀生辰呢。那時到場的官員自然不少,為了避免出亂子,便提前命大內侍衛們四處巡視。」
聽到這裡,臉上不免露出淺淺的弧度:「那本宮就不耽擱你們了,去吧。」
一股侍衛畢恭畢敬地由我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淺淺的清風,風中夾雜著淡淡的塵土香氣,不經意一掠頭,正好一名始終垂首的侍衛擦肩而過。我楞了片刻,轉身凝望那個背影掩埋在那股侍衛中,越走越遠。
「娘娘?看什麼呢?」紫衣順著我的目光望了去。
收回視線,瞧了眼紫衣,心底湧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李御醫要我每日喝的那安胎藥你那兒是否還有?」
「沒有,李御醫每日都會按時命人送一碗的量給奴才熬。」
「那熬過之後的藥渣是否還有?」
「早被打掃灶房的那群奴才收了。」
手驀然收緊,微微泛白,無從下手,從何查起?
「娘娘找葯做甚?」紫衣看出我的異樣,輕聲問。
「罷了,罷了。」我甩甩自己疼痛的頭,不想再繼續問下去,只想快點回家。我答應了夜鳶,不再多疑,不再將後宮攪得天翻地覆,而我,也不想再給夜鳶添麻煩。
蘭花幽香傳遍遠近,瓊庭里暗香如縷,長長地鬆了口氣,好不容易才平復的心境卻在紫衣後面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之時,僵住。
「奴婢記起來了,娘娘小產那日的葯還在屋裡,沒來得及熬,您便」
次日聽聞南北之戰已漸入危境,好似又有一場大戰要展開,武將們早早便被召入御書房議事,想必一時半刻也無法結束。選了這個時機,我拿到紫衣給我的葯,換上一身太監服,執著雪鳶宮的令牌說是奉王后之命出宮辦事,給了點賞錢便輕易出宮。
這葯我仔細查過,聞過,並沒有異樣。但是我看不出並不代表這裡面就沒有問題。畢竟我對藥理只懂皮毛,唯有真正的大夫才懂其中奧妙。
雪鳶宮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稍有點動靜便六宮皆知,若是這葯中沒有問題便罷了,萬一真有問題,跑了一趟太醫院,還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風波。所以,唯有我親自出宮一趟,看看這葯中是否真有玄機。
可在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一時有些茫然,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熱鬧與那凄涼華麗的王宮有明顯的差異。
手中捧著用絲絹包好的葯,看著前面的藥鋪,掙扎猶豫片刻便邁了進去。
我將絲絹攤開,擺放在柜上:「大夫,您瞧瞧這葯」
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一邊整理著草藥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瞅了瞅我拿出的草藥。
「安胎藥。」
「大夫,您瞧仔細了。」
「名貴的安胎藥。」
看他滿臉的不耐,我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擺放在葯邊,笑著說:「大夫,您可瞧仔細了?」
他一見銀子,兩眼放光,立刻停下手中的動作,揀起葯便仔細打量著,還放在鼻間嗅了嗅:「這安胎藥由七味葯組成,樣樣名貴,卻有個共同特點,苦!」
「對,就是苦。」我很贊同地點頭,從懷中又取出一錠銀子放在他面前:「藥性如何?」
看到又來一錠銀子,眼中炯炯泛光:「常言道:良藥苦口。這葯雖苦卻大補。」
「您看清楚了?除了補沒其他的不良藥效?」
聽我此言,他又湊近幾分看了看:「看清楚了,的確是安胎的良藥。」
終於,我懸挂在心上的千斤擔子終於放下,長長地鬆了口氣,我慶幸是自己多疑。
「咦?」這一聲怪叫使我才放下的心又提的老高,忙問:「怎麼了?」
他沉默著將葯放在鼻間聞了又聞,始終不說話。我就靜靜地待在原地,屏息望他。
「藏紅花?」良久,他不是很確定地吐出這三個字。
僵了片刻,我才驚道:「什麼?!」
「高明呀,這葯做得用心。」他連連嘆息:「這葯是否放了有一段時間了?」
「五個月了。」
「難怪,若不是放了五個月有些粉末掩藏不住,這沾在葯上的藏紅花必然讓人無法察覺。他將這藏紅花磨成微小的粉末,沾在每一味葯上。而這七味葯又是極苦,煎熬出來必定掩蓋了那微乎其微的藏紅花的味道。公公拿這葯是否有人誤服?不過不打緊,這藥量極少,只要不多服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若是孕婦連續服用一個月呢?」我幾乎是從頭頂冷到腳心。
「必定小產。」
「若讓您去為誤服此葯而小產的孕婦診脈,您是否能診斷出她小產的真實原因是誤服這藏紅花?」
「應該是可以的。」
可以診斷出來?
就是說,李御醫,張御醫,陳御醫他們聯合起來撒謊?
我將葯收起,踹入懷中,便盲目地出了藥鋪。
街道上的人聲鼎沸與此時的我對比起來竟是如此可笑,轅慕雪你真是傻,千算萬算,竟沒有料到御醫會是謀害我孩子的真兇。而且還是三位御醫同謀。
不,他們不會是真兇。
那元兇是誰?
我的心突然漏跳幾拍,李御醫是夜鳶的心腹,張御醫是華大妃的心腹。
那麽能指使他們做這件事的只有夜鳶與華大妃。
不可能,我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當夜鳶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后那份喜悅,而且,他沒有理由要殺這個孩子。
華大妃?驀然想到她得知我小產後的種種行為。心有些涼,真的會是她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孩子可是她的孫兒,她為何要這樣做!
我頓時有些無措,獃獃地站在原地許久竟邁不出步伐。
「讓開!讓開!」前方一陣粗狂的吆喝聲夾雜著強烈的馬蹄聲迎面而來,我回神,立刻閃身,雖然避免了橫衝直撞的馬車,胳膊卻被狠狠抽了一下。
胳膊上的疼痛使我整個人迅速清醒了過來,望著路上擋道的人紛紛閃避著馬車,若閃得不快,皆被馬鞭抽得皮開肉綻。
我蹙眉,這是哪家的馬車,竟是這樣囂張。
「他凌太師的家奴真是狗仗人勢。」
「世風日下,這凌家巴結上了楚將軍,確有資本如此囂張。」
「哼,蛇鼠一窩。楚寰杖著元謹王后的勢力節節高升,每日門庭若市」
「你不要命了,萬一讓人給聽了去,要掉腦袋的。」
「怕什麼,天龍城裡的百姓都知道的事,我只是說出實情罷了。」
聽著路人這般竊竊私語,我的腦袋有些懵,片刻沒有緩過神來。
聽著百姓們討論的事兒,我心中的疑慮越擴越大,蔓延至胸口竟無法呼吸。緊緊揪著衣襟,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窒息的感覺越沉越深,越深越冷。
我要回宮,此事我一定要弄個明白。
楚寰明明答應過與凌太師保持距離,為何他們口中卻說凌太師已經交好楚寰?
而我的孩子元兇到底是誰!
緊緊咬了唇,整理好情緒,平復心中那滾滾而起的波瀾,轉身便朝回宮的路上走去。
望著離我越來越近的紅牆高瓦,我的心竟出奇的平靜,那種種疑慮與憤怒皆因這漸近的王宮而平靜。或許是在那深宮大院中待的時間太久,早便習慣用虛偽的笑容以及冷傲的神情面對每一件突如其來的禍事。即使是刀架在頸項上,我依然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容許任何人看輕的元謹王后,北國最榮耀的第一王后。
當我掏出腰牌正準備進宮之時,竟意外碰到一行身著絳紫朝服正欲離宮的官員。我一眼就認出最前頭走的那個范上卿,我暗叫糟糕,早不碰到晚不碰到,竟碰得這樣巧。
若是他們已經要離宮,就說明夜鳶已經與他們商討完畢?萬一他此刻便去了雪鳶宮,又見不著我
我彎著腰,將頭壓得很低很低,避免范上卿認出我來。
終於,在他與我擦肩而過那一刻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我的身份,這才鬆了口氣,才轉身欲走卻聽見後面傳來范上卿一聲:「站住!」
我一僵,被發現了?
「你哪個宮的?瞧著如此面生?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麼回事?"范上卿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我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