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羈,風華盡
後來我在翔字口中打聽了有關於轅沐錦的事,翔字是歹若腦袋想了半天才記起轅沐錦這個人。聽他說,自轅沐錦五年前被封為錦美人後皇上就沒有再召幸過她,一直冷落在靜香園整整五年。
走過深深婉蜒的游廊,淺霞深深映透白玉雕欄。步過滿地落紅無數的小徑,蔓藤繚繞蕭瑟西風拂草。
翔宇領著我進入那個早已荒寂無人問津的靜香園,無人打理的院落卷著殘葉,濃郁的青草漫漫高長,深深鬱郁。
我讓他在外邊候著,有話要單獨與錦美人說,他猶豫片刻,才點頭。
推開門,只聞咯吱一聲刺耳的聲響飄蕩在滿園,輕紗因開門帶入的風紛紛揚起,微微飄蕩著。垂簾之後站著一名素衣挽髻的女子,她佇立在窗前,目光凝視著天邊一抹彩霞,出神。
踩著輕緩的步伐,我探手拂過眼前那飄蕩的輕紗,才邁出數步,她的聲音背對著我傳來:「我等你很久了。」
帶著一抹似笑非笑,我停在原地,看著那瘦弱孤寂的背影,在晚霞的照耀之下竟是那樣孤獨。
「你怎會放棄這樣一個看好戲的機會呢。」她悠然轉身,那張依舊嬌媚的臉上竟有幾分蒼白。
「轅沐錦素來會演戲,可這份好天賦為何在壁天裔面前失了效。」我前進的步伐在她面前停住,信手捏起她的下巴,迫得她仰頭,我嘲諷鄙夷地將她瞧了個遍。
她也不掙扎,任我捏著。目光絲毫不示弱,即使被冷落了五年,她那般與生俱來的傲慢仍舊不減。
「一向善於魅惑男子,將他們把玩在手心團團轉的轅慕雪不也一樣被夜鳶擺了一道么。」
我的手突然一個用力,她悶哼一聲,頭仰得更高。雖然疼得臉色都白了,仍舊逞口舌之快:「哈,被我說到痛處了?嘖,嘖,八大罪狀,群臣請求廢后。這一摔可不輕呢……」
「五年的冷宮生涯,怎麼沒有教乖你這張嘴呢?」嘴角嚼著一抹殘酷的笑:「如今,只要我在天裔哥哥耳邊說上一句你的不是,你就會像一隻螞蟻,被我捏死在手心。」
「就算我死……也要拉你一起死。」她的臉上猛然進出怨毒,右手突然扣上我那隻緊捏她下巴的手,反手一扭,左手便已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抵上了我的項脖。
「怎麼?你想與我一起死,」平靜地任她制住我,匕首的鋒割得我頸項生疼。
「放心,你還有很大的用處,沐錦哪會捨得你死呢。」她的臉上凈是扭曲的笑意。」
「用處?」
她突然笑了,笑得格外哀切,抵著我頸項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手臂還有些顫抖:你的命怎麼就這樣大呢,郝哥追殺你們讓你們逃脫了,北軍誅殺你們,轅羲九死了,你卻還好好地活著。享盡了世間女子求之不來的尊榮!你憑什麼!
「你說什麼!」我的聲音冷到極點。
她不答理我,仍舊自顧自地說:「沒有殺死你,反倒是讓你完好地回到南國,還將他送入那個大牢成為死囚。」
看著她那近乎癲狂的模樣,我彷彿猜測到一些……「北國郝哥那次追殺,是你主使!」
「你真聰明呀,猜到了。」她自齒里進出話來。「不只這些呢,還有,你與轅羲九是壁天裔刻意派去做姦細的事也是我命郝哥派人送去給夜宣的匿名消息。」
一股怒火突然湧上心頭,我腕上使力,狠狠扣住轅沐錦握匕首的手,身子輕盈向後一撇便脫離她的控制。將她的手反扭至身後,另一手狠狠甩了她一個巴掌。
她狼狽地撇過頭,嘴角隱隱有快意:「你很生氣,很憤怒,很想殺了我吧?可你有想過,當我看見你與轅羲九一同將我娘親的屍體埋在那片木槿花下之時,我有多想殺了你們嗎?"
我的手突然一松,後退一步,多年埋葬在心中的那一幕滾滾湧出。
她卻逼近一步:「你沒想到我就躲在院子的小樹後面看著吧,我沒有說出母親被你們埋葬在那,因為怕,怕下一個死的人就是我。我只能將這份恨埋葬在心中,我要報復你們』你們都該死……」
我冷笑:「我們是該死,那你們就不該死嗎?若不是你陷害我打碎送子觀音,母親會因為轅天宗抽打我而保護我嗎?她明明可以活命,卻因為你們不肯施捨錢財救母親而死去。害死了人就該償命,不是嗎?」
霞光從窗口照進,映得室內石壁儘是寒色,竟覺森森然。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相互對望,眼中都有那濃烈的仇恨,誰都不比誰少。突然間她雙膝一彎,竟在我面前跪了下來。
「轅沐錦這輩子第一次求人,還是求我此生最恨的女人。求你讓我見郝哥一面,一面就好。」
看著矮在我身下那個卑微乞求的轅沐錦,我的心中竟然無一絲快意,這個讓我厭惡了這麼多年的女人,今日就這樣跪在我面前,為何我不開心呢?
「你該去求皇上的。」
「若能見到他,我會求你嗎?就算見到他,他也不會用正眼瞧我一下的。我只能求你……」
「你愛他,」看她那焦急的表情,我突然一問換來她整個人一僵。我隨而肯定地說:「你愛郝哥。」
她彷彿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搖頭:「不……我不愛他……」突然,目光一亮,恍然明白了許多,嘴角扯出苦笑:「是……我,愛他。」
「五年前我就認識他了,那時候為了能重新獲得皇上的寵愛,我利用了他。當我打算獻出自己的身子與他交易……可是他沒有動我,他只說:『只要你要求的,就算是拼盡性命也會為你做,但是你不要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
「郝哥為了幫我重獲寵愛與一向交好的涵貴妃決裂了,卻仍舊沒有讓我獲得寵愛,因為轅沐錦是轅慕雪討厭的人,所以皇上不屑碰我。可悲嗎?封我為錦美人是因為轅慕雪,厭惡我也是因為轅慕雪。」
「我恨你,所以我要郝哥幫我殺了你與轅羲九,郝哥真是個傻啊,竟然真的為了我背叛皇上。直到如今事迹敗露,他仍然沒有把我的名字吐出,他要保護我,所以一個人承擔那一切……他對我真的很好,這個世上再沒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了。」
「可是我不愛他呢,他生得不好看,性格又粗野,根本不是我喜歡的模樣。只有壁天裔那個王者才是我心中的男人,才是轅沐錦該愛的男人……郝哥他為我做那麼多,以為我就會愛上他嗎?轅沐錦這樣壞的一個女人也讓他愛得這樣死心塌地……」
轅沐錦不時發出幾聲自嘲的笑聲,敘述著她與郝哥之間的糾葛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洶湧澎湃。
「可是當我聽說他被定為死囚那一刻,我的心竟然這樣痛,竟然想衝到皇上面前為他求情,想說出一切都是我主使的真相。轅沐錦怎能這樣軟弱,為了一個男人要犧牲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不值得……」
「但是你卻跪下求我了。」我低喃一句,手輕輕抬起,撫上我那早已癒合的左肩,腦海中閃現的卻是我為夜鳶擋下致命一劍的那一幕。
她滿臉的迷惑與奇怪:「雙腿不聽使喚呢,一想到這輩子都見不到他,我就害怕……」
我又何嘗不是那樣奮不顧身,身不由己。明明知道不值得,卻仍舊那樣做了,是真傻。不知為何,我竟答應了轅沐錦,幫她見郝哥一面。
為什麼?我自己都無法解釋。
難道我的心已經開始變軟變脆弱了?
不行,我不能仁慈,一旦我開始仁慈軟弱就會受人欺負,遭人鄙夷。我只有心硬如鐵,才不會被人傷害。
可是,轅沐錦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憐呢,就像那日被夜鳶離棄的元謹王后一樣,真可憐。
當即我請求壁天裔讓我見郝哥一面,有事我想要當面問他。壁天裔沒有猶豫便給了我一道手諭,准我去牢里見郝哥。而轅沐錦則是打扮作我身邊的侍女一齊進入死牢。記得轅沐錦在見到狼狽不堪的郝哥之時竟痴痴地站在牢外傻傻地看著他,而郝哥則是驚訝地看著轅沐錦,也許他從來沒有想過轅沐錦會到牢里看他。就像夜鳶從來沒有料到我會為他擋下一劍。
有時候我會猜想,若是當時沒有夜翎的刺殺,沒有我為他檔下的一劍,他是否會狠心地將我與楚寰丟進天牢。
當我欲離開天牢將最後的獨處交給他們兩人之時,她竟喚了我一句:」慕雪姐姐。」然後擁著我,她的淚水滴入我的頸項,一陣沁涼。
我沒有拒絕她的擁抱,竟也不討厭。
記得幼時她常常虛情假意地喊我做「慕雪姐姐」,而今日這句慕雪姐姐卻叫得那樣真誠。
「謝謝你,對不起,我恨你。」她定定地看著我,眼光中是那樣的複雜,最後一轉身,邁步進牢門,再也沒有看我一眼。
而我也毫無留戀地轉身,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死牢。
當夜,死牢便傳出一個消息:「郝哥與錦美人雙雙猝死於牢中。」
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后,酒香繚繞在鼻間,甘醇得醉人。
當我看見轅沐錦那樣跪地懇求我之時,我便已猜到她不只是去牢中見他那麼簡單。殉情,多麼美的一個詞。
謝謝你。
對不起。
我恨你。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真是複雜呵。
我將杯中之酒灑在地,以慰她與郝哥在天之靈。
口中喃喃重複著:「謝謝你,對不起,我恨你。」轅慕雪對你又何嘗不是呢。
是夜,我睡得正酣,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捂上了我的嘴,我猛然驚醒。在黑暗中對上一雙冷酷如冰的眼,他低聲在我耳邊說:「別出聲,跟我走。」
我用力搖頭,想掙脫他捂著我嘴巴的那隻手,可他用的力很大,絲毫不允許我掙脫。我有些急的在他手下「晤晤」的想開口說話,讓他不要做傻事,可是他就是不鬆開我的手。我深知楚寰此時進宮不止是為了救我出去那麼簡單,既然來了皇宮定然要刺殺壁天裔。可這是戒備森嚴的皇宮,即使他的武功通天也不可能敵過經過嚴密訓練的玄甲衛與大內侍衛。更何況,壁天裔的武功也不是一般人能動得了的。
「一會兒你去承乾門,那兒有人接應你出去。而莫悠然與我則會拚死與他一搏。你放心,我的蠱蟲已被師傅解了,若是我們有幸能夠安然脫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問世事。」他深邃的目光中閃爍著決絕,語調中有不容抗拒的堅定。
而我卻因他的話怔坐在床榻之上,看著他,也沒有再掙扎。
我沒有權利阻止他與莫悠然,解鈴還須繫鈴人,有些事是避免不了要面對的。只是,那明明是飛蛾撲火的刺殺,他們也不計性命要去做。
見我不再掙扎,他悄然鬆開了捂著我的手,我低聲問:「真的值得嗎?"
「如今的我就如那日的你。」他別開目光,不去看我。
對呵,那日我也是飛蛾撲火般的去刺殺壁天裔,明知殺他的機會微乎其微,可我仍這樣做了。原來仇恨真的可以蒙蔽雙眼,以前的我似乎一直都被仇恨蒙蔽著,像一個沒有心的人,做的任何事只為報仇。
「可是,當那把匕首沒入他的身體之時,我並沒有想象中開心。」
「你刺殺成功了?」他的目光一閃,我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壁天裔受傷之事只有御醫與翔宇,莫效涵知道。如今我突然透露了他的傷,會不會讓他們……
我立刻說:「即使他受過傷,那重重侍衛也不會讓你近他的身。」
他的聲音漸冷:「未央,你知道這些年來支撐著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嗎?」
我忙扯著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走了:「我知道,但是你不能不顧自己的死活。」
「楚寰。」後窗外傳來莫悠然那不耐的聲音在催促著他快些走。
「走。」楚寰也不再與我廢話,一把將被褥中的我拽了起來,輕輕一躍,便如鬼魅般飛身而出。
他們一路領著我輕巧地避過重重守衛,輕易地將我送至承乾門后,我還在疑惑他們為何對皇宮的地形竟如此熟悉,楚寰遞給我一塊腰牌,說是拿著這個就有人接應,更方便出宮。
而我緊接著腰牌就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莫悠然冷睇我一眼:「做什麼,還不走?"
「我不知道莫悠然會這樣善心地幫楚寰解毒。」我的聲音中有明顯的疑問。「我也不知道未央會不顧一切地刺殺壁天裔。」他的嘴角閃出若有若無的淡笑。
「你現在就出宮,在茗雅樓等我們。明日卯時我們若是沒有回來,就立刻走。」楚寰似乎懶得再和我說話,一直催促推拒著我。
看著他們倆冷漠堅定的目光,我知道勸不過他們,緩緩轉身,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若是我們有幸能夠安然脫身,就一起回若然居,不問世事。
他們真的認為,憑雙手就能敵過皇宮那千軍萬馬?
我輕輕搖頭,他們的死活與我無關,就算他們曾經與我的交情有多重多深,都不關我的事。我只要出了這個宮門就能自由,不再有仇恨,不再有包袱,好好為自己活一次。這場權力與陰謀的旋渦我早就受夠了,我不要再牽涉進去。
但是雙手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著,指尖泛白僵硬。
可是,我不想看見他們任何一個人出事。
從何時起,我的心竟開始猶疑動搖了嗎?
步伐一頓,回首望去,身後已空空無人,只剩秋末那蕭瑟的風席捲而來。
最終,我還是感情戰勝了理智,遁尋著來的路回去。當我轉過游廊之時,見有宮人的神色匆匆,我立刻扯著他們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宮人的臉色有些焦急,喘著氣說:「皇上的景乾宮進刺客了。」
聽到這裡,我想也沒想就沖了出去,朝景乾宮奔去。
景乾殿
還未踏入殿內便聽見一陣廝殺聲滾滾逼近,我的呼吸頓時有些急促。
直到我進殿,那無數的玄甲衛與大內侍衛將兩個身影團團圍住,纖塵不染的地面上淌著可怖的鮮血。一個個侍衛皆因楚寰與莫悠然手上那鋒利無比的刀而倒下。
而壁天裔則是冷漠地站在那層層的玉階之上,處變不驚地冷望楚寰與莫悠然。他的周圍以翔宇為首,十大玄甲衛與十大大內侍衛手執刀劍保護在他身前,那氣勢根本不容任何人近他的身。
漢白玉雕磚被血浸透,那猩紅刺得我目痛,不斷有人在楚寰與莫悠然的劍下死亡,卻有更多的侍衛抽著刀沖了進來。
我怔忡許久才穿過重重侍衛,朝壁天裔奔去,口中大喊著:「皇上,皇上……」
可是廝殺聲將我的聲音掩埋,可壁天裔仍看見了我,他那幽深冷酷的眼睛就像一灣深潭,那樣難以琢磨,讓人心驚。
那明顯的殺意讓我情不自禁地覺得冷,冷入骨髓。
憋擋在我面前的侍衛們沒有準許我過去,而我卻一直希望壁天裔能夠發話,容許我到他身邊對他說幾句話。可是那疏離的目光卻告訴我,不可能。
他的目光就像當初夜鳶對我的不信任,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會對他造成什麼威脅?
我一咬牙,右腳一勾,將地上一把帶血的刀勾起握在手心,持著它狠狠朝擋在我面前的侍衛砍去。
血,濺了我那雪白的衣裳,還有冰涼的血瀰漫了我握刀的手。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殺人,可是……這是第一次拿刀殺人。
侍衛們見我持刀,眼中也閃過殺意,十多名侍衛舉刀便向我揮來。
看著那鋒利的刀無情地砍了過來,我紅了眼,不管不顧,用楚寰教我的傷心雪劍一刀一個地砍了下去。那瞬間,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們。
直到一個身影飛掠過我面前,輕易地便奪下我手中的刀,看著翔宇一臉失望的表情,我恍然回神,看著倒在我身邊的一群侍衛有剎那的恍惚。
看看我的手,裙角,皆是猙獰可怖的紅。
「皇上召你過去。」他淡淡地瞅了我一眼,再將那把沽滿血跡的刀丟在屍體旁。我獃獃地跟隨其後,腦海中閃過的是我瘋狂殺人的一幕幕,手不禁有些顫抖。我殺人了,還殺了好多……
「莫悠然身邊的人你認識?」壁天裔的聲音將我神智喚回,一個激靈,我看著體力已漸漸不支的莫悠然與楚寰,他們的四周雖然倒下了許多侍衛,但是還有更多的侍衛正朝這邊蜂擁過來。若繼續這樣下去,他們必死無疑。
「皇上……」雙膝猛然一彎,重重地跪在他面前懇求道:「求你放過他們,他們?,一隻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您放過他們吧。
「朕在問你,那個男子是誰!」他的聲音猶如地獄來的魔鬼,語氣森冷無比。「他是……」我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透露他的身份。而壁天裔卻已越過護在他身前的侍衛,蹲下勾起我的下領冷聲問:「是誰!
「一個與皇上有著血海深仇的人。」我的一語帶過換來他的沉默。
我又說:「皇上你欠了他全家人的命,你不該殺他。」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而下,似乎正在回想讓他誅殺全家的人的名單,可那迷茫疑惑的眼神卻告訴我,他想不起來。
或許,他根本想不到,下面那個男子正是前朝皇甫承之子皇甫少寰。而這個皇位,原本就該是他的。
他一正色,緩緩起身,目光冷冷地瞧著滿身是血的兩人,不只有那侍衛的血,還有他們自己身上的血。
手臂,肩膀,腿……
皆有明顯被刀劃過那深深淺淺的傷痕,壁天裔冷道:「留活口。」
楚寰,莫悠然,別再做垂死掙扎了,你們鬥不過壁天裔的,鬥不過的。
廝殺聲漸漸減弱,夜晚的寒風卷過,更顯得凄哀蒼涼,滿目瘡演。
楚寰首先體力不支地跪倒在地,唯有用手中的劍才能支撐自己不倒下去。而莫悠然強自撐著自己的體力又殺了幾人,摔然倒下。
侍衛們一見他們不行了,立刻蜂擁而上,無數的刀架在他們的頸項之上,我的心已涼了大半截。
「將他們押入死牢,朕要親自審問。」壁天裔冷聲下令。
「是。」翔宇上前一步,卻倏然止住,垂首看著我:「那她……」
壁天裔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淡然道:「帶下去。」
終於,我與莫悠然,楚寰一同被關進了死牢。
還是被牽扯進屬於他們之間的恩怨,後悔嗎?後悔,卻不會遺憾。
若當時我真的就那樣走了,這一輩子我都放不下心中的包袱,永遠別想做回自己。我撕下衣角成布條,將楚寰手臂上,腿上的傷包紮好。再望望那個閉目靠在牆壁上的莫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考慮片刻我才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著傷口,他沒有睜眼,只是靜靜地靠坐著任我包紮。
「若是當初,我並沒有背叛夜鳶,或許……」莫悠然悠然開口,竟然有幾分悔意。
「沒有或許。」我自嘲地笑了笑:「若你還是丞相,楚寰是大將軍,我是王后。這隻會更加快夜鳶剷除我們的決心,外戚的勢力實在太大,沒有一個皇帝會安心。」
「夜鳶真是矛盾,給你那麼多寵愛,卻……也許是情不自禁吧。」莫悠然終於睜開眼帘,左手探出,輕輕撫摸著我的額頭。這個動作,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對我做過了。
「丫頭,其實我一直想對你說對不起。沒有我,你仍然是那個受盡九王爺寵愛的轅慕雪,你會安穩地做壁天裔的皇后,母儀天下。」他的嘴角扯出苦澀的笑容。
「沒有你,我早就葬身火海了。」垂眸,將他最後一個傷口包好,緊緊地打上結。他溫柔地笑道:「沒有我,你也不會與自己的哥哥發生那樣為世人所不容的孽情。」看著他真心的笑,我突然覺得真的很好看,比他任何一次的笑都好看。而我的記憶中,他似乎從來沒有這樣真心地對我笑。
「其實,我很早就喜歡哥哥了。」
「喜歡並不是愛,你懂嗎?你孤獨,所以你依賴那個對你好的哥哥,僅僅是依賴而已。」他的手似乎支撐不住,便從我額頭上拿下,額上的溫度突然間消失,我有些悵然若失。「你對轅羲九的情就像當初對我的迷戀。」
這句話一針見血地刺痛了我,猛然仰頭看著似乎洞悉一切的他,原來他一直都知道若然居的我喜歡他。
「這二十一年來,你自始至終真正愛過的人,只有夜鳶。」這句話出自楚寰之口,半蹲著的我雙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
「從你為他殺了自己的孩子開始,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他,只是你一直用利用的關係去權衡你們之間罷了。你不敢承認,因為你一直覺得自己愛的人是轅羲九,而轅羲九為你而死,若你愛上其他人,你會愧疚。」楚寰剛毅的臉上湧出落寞的傷。「可當你真正發覺自己愛上他時,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所以在夜鳶的不信任下,你才會那樣傷。」牢中的氣氛突然僵住,他們的話就像烙印,深深地印燙在我心口,疼得幾欲窒息。不愛轅羲九?這個問題,我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去想過。
「楚寰,為師不知一向冷血的你對情的見解竟然這樣深。」莫悠然突然開起了玩笑,似乎並不當這裡是大牢。
楚寰扯了扯嘴角,冰冷的臉上竟几絲尷尬,這樣的他我還是第一見,不禁笑了出聲,滿腹的窒悶與傷痛隨之飄散。
他看見我的笑愈發尷尬,竟別過頭不看我。
見他如此,我也不繼續取笑下去,只問莫悠然:「你為何要給解藥給楚寰?"
「那你先回答我,為何單獨去刺殺壁天裔?」他竟反將問題丟給了我。
我想了想,如實答道:「楚寰痛不欲生,你又突然消失,所以我只能自己動手。要知道,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我不能錯過。」
「所以我將解藥給他了。」
「嗯?」一時沒反應過來。
「慫恿楚寰背叛我的人犯了刺殺大罪,肯定要處斬,既然你要死了,我心中的怨恨就少了一大半。所以,楚寰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於是就聯合他來刺殺壁天裔。可誰知道你的命這麼大呢,竟在皇宮裡吃香的喝辣的,我真是悔青了腸子。可解藥已經給出去了,要不回來了。」
看莫悠然那一副悔不當初的樣子,話語中竟有幾分玩笑的意味,這一點都不像莫悠然,一點也不像。
他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我認識的莫悠然是高雅清冷,不苟言笑的。而今日的你,為何這樣……平易近人?」我仍舊緊盯著他不放,彷彿要將他看個透。
「人之將死,戴著虛偽的面具做什麼?」莫悠然重重地嘆了口氣:「人都是有感情的,不論心多冷多硬。而我與你們相處熟識已經十二年有餘,縱然有諸多怨恨,又能恨多久呢?」他此番言語徹底震撼了我,他的意思是說,不恨我與楚寰的背叛了?
「既然你能對我們包容,為何不能放下對壁天裔的恨呢?自始至終他都沒有錯。殺碧若是為他的父親報仇,而碧若……有可能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對壁天裔的恨不僅僅限於碧若的死。是因為……」他沉默了許久才松下一口氣,毫不掩飾地說:「我嫉妒他。」
「嫉妒?」我疑惑。
「他從小就在壁嵐風元帥的羽翼下成長,享受著他父親給他的光芒。我嫉妒他的命這樣好,不公平。為何這世上有人的命這樣好,而有人的命卻終身要掩埋在黑暗中?」莫悠然再次坦言自己心中的那份扭曲的黑暗竟是如此坦然。
「沒想到大哥對朕竟有如此怨恨。」壁天裔的聲音倏然在這空寂黑暗的牢中響起,三人的目光一齊望向那個身著明黃色龍袍的男子。
莫悠然並不訝異他的突然到來,依舊平靜地注視壁天裔:「是的,我一直嫉妒你。嫉妒你是壁嵐風的兒子,嫉妒你有這樣一個好父親,嫉妒你從小就生活在這樣完美的家中。憑什麼你就擁有這麼多,而我卻什麼都沒有?"
「所以,你想與朕一較高下,才想要奪北國的王位。」壁天裔淡漠地接下他的話。「是。」他坦誠以待。
壁天裔一聲冷笑,隨即轉頭看著那個滿眼仇恨的楚寰:「那麼他又是誰,慕雪說朕欠了他全家人的命?"
就在他問出此言之時,整間牢頓時靜謐無聲,沒有人再說話。空氣中瀰漫著陣陣惡臭以及濃濃的血腥之味。
「皇甫少寰。」楚寰在沉默良久后吐出這樣一個名字,我瞧見壁天裔的表情明顯閃過詫異,隨即消逝。
冷笑一聲:「皇甫,少寰?想必又是朕的好大哥做的事吧。
莫悠然嘴角上揚:「知我者二弟也。」
壁天裔深深吸吐一口氣,用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的父皇皇甫承報仇,對么。
我看出了他眼底閃過的殺意,相信莫悠然與楚寰也看出了那任憑他如何掩藏都能看出的殺意。
而楚寰卻不理他,似乎,很不屑與他說話。
壁天裔又說:「你要為父親報仇沒有錯,而膚為了不讓你父皇殺掉,所以要殺了你父皇,有錯么?」
楚寰冷道:「你可聽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句話?父皇是君,你是臣。」
「那是愚忠。你父皇聽信奸佞,好大喜功,我行我素,連年加賦,百姓民不聊生。敢問這是一個好皇帝?」
「好皇帝自由後人去評說。」
「那你可知當曠世三將勝利破城那一刻,百姓是如何歡呼嗎?震天的禮炮迎接著我們入城,歡呼著皇甫家的倒台,這些莫悠然有對你說?
楚寰的聲音啞然而止,沉默須臾,冷笑:「那又如何?即使我的父皇被天下人唾棄,他仍是我的父皇,你殺了他,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這些都是莫悠然從小灌輸給你的吧。」壁天裔冷眼掃過莫悠然。
「事到如今,說再多已經沒有意義。我已是階下囚,只能任憑剮殺。」楚寰的手狠狠捧緊身側的稻草,指尖泛著可怖的白。
「前朝之後,朕必定要斬。」嘴角的笑意冰涼,那殺氣再也掩飾不住,陰霾地籠罩在臉上。
「我也從來不會認為冷血的壁天裔會斬草不除根。」楚寰亦冷笑,絲毫沒有死亡前的恐懼。
他立在原地,目光森冷地看了我們許久,最終落向我一人。
薄唇喃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在我眼裡卻是這樣令人心驚膽寒。
「為何要回來?朕本答應放你自由的。」
「我也很後悔回來了呢。」笑著瞅了瞅狼狽的莫悠然與楚寰,他們臉上的表情皆是無奈的憐惜。我收回視線,姍姍一笑:「可是如今,已不容我後悔了。」
他靜靜地瞅著我,閑定裡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百。
「好,那朕成全你們。」他一拂袖,轉身大步而去。
看著他那清冷的背影越走越遠,直至那明黃色一角隱入那黑暗中,整間牢便又陷入一片靜謐的清冷。
小小的天窗中灑入溶溶如霜的月光,鋪地如銀,凄寒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