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牧雲笙
1當那一個冬日,嬰兒的啼哭響在大雪籠罩的宮庭。宮女內侍,王公大臣,皇妃國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傳相告一個消息:「六皇子出世了。」那一刻,曾經人人都以為,他註定要是未來大端朝的皇帝的。
那是因為一件世間最傳奇的婚典,牧雲笙的母親,曾有著天下最美的容顏,也是明帝牧雲勤最眷愛的妃子。
當她在的時候,六宮粉黛與之相比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連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進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寵。
但她卻並不快樂,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了嬰孩時,就更加的憂愁。
「如果有一天,你終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間作出選擇,你會選什麼?」她問明帝牧雲勤。
「你為何這樣說?現在不是一切很好么?」她悠悠的嘆息一聲,望著窗外星光,不再說話。
自牧雲笙降生的那一天,災難就開始紛紛的降臨到世間來了。
少年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開始落下,卻不再停息,一直整整三個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蓋了,游牧部落開始向南遷移,終於化成反叛。
一年後,南方越州暴雨成災,無數人流離失所。流民得不到糧食,開始搶掠州縣。
又三年後,海邊地震,有一個小島奇怪的升了起來,海嘯衝擊了海邊州縣,海怪上岸食人。東部沿海兩郡沿海千里漁村變為荒灘。
人們都說,六皇子牧雲笙,則是根本就不應該出生的人。
終於皇極經天派的占星聖哲們發現了原因所在,牧雲笙的母親,並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個天地氣蘊凝結而成的魅靈。
明帝曾是那樣的愛她,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為妃的禮制,把上百位反對的大臣逐出京城,與國親重臣反目,因為她而引起的風暴在幾十年前震動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當年一顧傾國的風光無限,都只是傳說。明帝也老了,不再有與頑固如城牆的禮制對抗的力量,當世人都傳說她其實是一個妖魅,將會誤國誤天下,當這種傳言震響四方,開始要動搖明帝的威信時。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樓中,終日孤獨度過。
小小的牧雲笙有時遠遠的站在樓下,看到她的母親斜倚在樓欄上,獃獃的望著遠方的雲彩,手中的扇子偶爾撲動一下,有時會輕輕的露出微笑,彷彿回憶起了往日的時光。但時光終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麗一樣遠去。
直到她死去,那時她僅僅三十二歲。
臨終前,她對小笙兒說:「不要去迷戀太美的東西,因為它們都太短暫了。」2小笙兒一天天長大,這位皇子的聰慧與才華令人驚訝,人們擔心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會失去光彩,尤其是——明帝曾那樣的愛過小笙兒的母親。
其他的皇子與他們的母親背後都有龐大的家族勢力,都是支持帝國的巨柱。而牧雲笙,只有一個曾因為太美被世人指責為魅靈的母親。
或許是反對的力量太強,或許是真得相信牧雲笙是天命所棄之人。明帝象鐵了心要讓牧雲笙變成平凡的人,他不給他請太傅,不帶他去巡遊四方,象讓他變成因為不見陽光風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兒日漸長大,不會弓馬不懂韜略,天天只會在紙上亂畫,但即使是這樣,他的畫中,氣蘊鋒芒仍然漸顯,使小小的皇城無可遮蓋。
也許是從來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笙兒任性無羈,不讀詩典,不習禮法,終日只喜歡和女孩子們廝鬧一處。
這位六皇子也許是宮中女孩子們最不怕的人物了,因為少年從來不會用皇子的威勢去命令誰喝斥誰,他從小和這些宮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鬧長大,玩到興起時,滾打成一團,從來也沒有皇子侍臣之分。他的秦風殿,也是這處處恪謹威嚴的宮中唯一毫無法度的所在。所以雖然宮中所有人都說六皇子是個荒唐少年,將來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兒們反而親近他了,因為反正也不會是將來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華靄宮中大半女孩兒都親近他,不知何時,好多雙水靈靈的眼睛,巴巴地盼著他長大,能真正盡情地待他好,雖然她們還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進女人腹中的。
牧雲笙也樂得天天和女孩子們廝鬧在一起,不習弓馬也不讀史籍,而唯一能讓他離開女孩們,獨自安靜專註的,是他的畫卷。這六皇子為君治國之道一竅不通,可卻畫得一手好畫,竟是天縱奇賦,畫中才氣縱橫,連宮中國畫名師也自愧不如。
到少年時,牧雲笙的美人卷已與其他名家大師的工筆潑墨並稱於世。宮裡的小侍昭,王侯入宮伴讀的女兒們,都以能有一幅他為她們畫的畫為榮。他畫的時候,總是一群女孩兒在門外張望著,羨慕著那個他案前幸福地坐著的人。他也只有在為她們畫像之時才能安靜專註下來。他不畫花鳥,不畫松竹,只愛畫美人,那筆下女子卻也一個個飄然若仙,是為一絕。
無數眼睛關注著那終日無憂無慮的小笙兒,許多聲音在說著:「這孩子是極聰明的,可惜卻流連於溫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終非帝王之材呢。」他也從來不會察覺到,那成人的世界里,笑容背後的陰影。
3陽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陣,一個黃紗衣女孩輕盈地跳進殿來,那是伴讀蘭珏兒。她的手背在後面,美麗地笑著。踮腳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
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視著自己的畫卷。陽光照在畫布上,又映在他的臉上,那眉宇間,一時卻顯出了幾分王者沉篤的風度。
「珏兒,又給我偷什麼好吃的來了?」牧雲笙看見那俏麗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畫布,就丟了筆,笑著來捉她。
「嘻,你還會缺人給你送好吃的么?我帶的可是你最喜歡的東西。」蘭珏兒卻把雙手藏在身後。
「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是蘭珏兒的手,來讓我咬一口……」她笑著跳開了,把手一伸:「看,畫稿,一千年前的啊。」「誰畫的?」牧雲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個動作就是轉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邁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兒們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練得靈敏無比,沒幾步蘭珏兒就被他抱住了。
他撓她幾下,她就笑軟倒在地上。牧雲笙拿過畫稿,展開來看,眉頭卻漸皺了起來。
「又是贗品,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這個題詩露餡了,看這一撇……真跡哪裡會是這樣的,還有這待女衣上的顏色……」「啊?」蘭珏兒嘟著嘴跳起來,「又是假的啊?我還以為這次你一定高興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麼利,不是會快樂很多?」「哈哈,可找到贗品也是我的快活之一,尤其是那幫宮廷畫師們把它們當寶一樣獻來的時候,我喜歡看他們煞白的臉色……」「你幹嘛老欺負那些老頭啊。」蘭珏兒嗔笑著拉著他的袖子,眼珠一轉,「我……」「又有什麼壞主意?」「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很多畫,你要不要跟我去看?」「走啊走啊。」蘭珏兒笑咪咪地拉著他出了門,故意多繞幾個彎,好讓園中女孩兒們看到牧雲笙現在和她在一起。繞來繞去,來到後花園偏僻處,走過一道門,眼前是一座幾近荒廢的小型殿閣。
「有鎖……」「我有鑰匙!」蘭珏兒笑著蹦起來,手中清脆地響著,「那天從老韓常侍那偷了一大把,配好了一處一處地試,結果就發現這麼個地方。」他們推門走了進去,塵灰味撲面而來。
「原來是倉庫啊。」牧雲笙揮手扇著風。
「是啊,好多好玩的東西啊。」「嗯,有……老鼠!蜘蛛!」牧雲笙故意四下亂指。
「哇……」蘭珏兒一把抱住牧雲笙,眼也不敢睜,也不知她當初是怎麼一個人跑進來亂翻的。
「好了好了,都被你嚇跑了。」牧雲笙笑著拍著她的頭。
蘭珏兒還是緊緊地拉著他,兩人在箱櫃雜物間尋著寶。
「咦?有戲服?」「這邊有好多瓷器啊。」「哦,一大箱子手爐啊。」「我上樓去瞧瞧……你去過嗎?」蘭珏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牧雲笙走上樓梯,二樓更是一股腐味,不過還算乾淨,似乎新被人打掃過。
牧雲笙四處亂翻著,蘭珏兒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轉回頭看她,她的臉有些紅,眼睛忽閃著。
「那邊有很多畫。」她拉著牧雲笙走過幾重大櫃,另一側窗邊,擺著幾張木案,上面堆著許多畫卷。
牧雲笙拿過幾卷展開,果然都是臨摹本,有些還是當年宮女侍昭伴讀們的習作。他又從另一堆卷稿中拿過一幀展開,背後的蘭珏兒卻尖叫了一聲。
那卻是張春宮圖。牧雲笙卻彷彿饒有興趣似的,一張張翻看過去。蘭珏兒滿頭是汗,紅著臉緊緊抓住牧雲笙的衣角。從牧雲笙的肩后望過去。
牧雲笙皺起眉頭,終於開口:「原來還有這樣畫的……可畫得卻不好,人形走樣,筆也用得太滑,遠近也無主次……」「是……是么?原來你……你在研究畫工?」蘭珏兒抬頭望著他。
「嗯,我要畫能畫得比他們好得多……咦,你怎麼了?生病了么?你的臉好紅,滿頭大汗的……」「你千萬不要對人說我帶你看過這些啊,我會被我父親打死的。」「哎呀蘭珏兒,」牧雲笙忽然想到什麼似的,「不如我幫你畫一張吧……」「才不要啊!啊哈……」看牧雲笙作勢伸手來嚇,蘭珏兒象小兔兒一樣躥了出去。
他們在充滿塵灰的閣樓上打鬧,用畫卷互相丟擲。騰起煙塵一片。
忽然間牧雲笙看到了什麼,他站住了,定在那裡。
在剛才,好象轉身之間有一個人在一旁註視著他,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眼神。
牧雲笙回過頭去,背後當然沒有人。
他正要轉回頭,忽然間,他看見了她。
蘭珏兒見牧雲笙看著牆邊,臉色蒼白,象是傻了一樣,上來好奇地問:「你到底怎麼了啊?」牧雲笙不答話,只怔怔向前走去,一直來到牆邊。
那裡,案下,散開著一幅畫。
畫上是一位女子,立於風雪之中,背景是蒼茫的江河遠山,而她那姿態,正象是遠望茫茫,不知去路間,猛聽到一聲招喚,驚回頭時,望見那喚她之人,眼中半是悲涼,半是欣喜,竟是輕輕點睛處,凝落著百感交集。
牧雲笙身心俱撼,呆立在那裡,痴痴望著,口中只喃喃道:「這畫……」他大叫一聲,倒退出去,跌撞奔下樓宇,人事不省。
5等他醒來,皇妃和女孩們圍在他身邊,關切無比。
「你沒事吧……怎麼了?玩得太累了?蘭珏兒嚇死了,還在哭呢。問她出什麼事她也不說……光哭。」牧雲笙靜靜地站了起來,不顧旁邊驚異的目光,走向殿外。
外面月已初升,晚風習習。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他剛才究竟看見了什麼?她是活著的……就活在那幅畫里。這樣的一位美麗女子,為何會孤立寒江之畔?又是誰有這樣神俊之筆,將她的靈魂映入畫中?那一瞬間,他分明看見她眼神的轉動,她正有太多的話想要訴說。
這絕不是一副普通的畫,而自己習畫多年,鑒品無數,卻為何會有這樣一副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絕世珍品留在這裡?牧雲笙想再回去看那幅畫,可來到那堆存陳物的樓閣前,卻發現這裡早被皇後下令清掃一空了,所有舊畫已被堆在門前,點火燒毀。牧雲笙怔怔看著那火焰,呆立良久。
***6從那之後,牧雲笙卻彷彿突然魔障了,天天把自己關在殿中,也再不去找女孩子們戲耍,只把畫紙鋪來,然後提筆望著白紙,愣上好幾個時辰。有時偶爾落上幾筆,又立刻揉卷了紙,丟在一旁。
他想重畫出當日所見那女子的神韻,卻是再怎麼也無法重現。從此更是終日痴痴迷迷,走路時,進食時,會突然沖回殿中作畫,或是折下樹枝,即時就在地上開始勾畫。
他這一痴迷於畫稿,所有其他皇子的宗黨不由高興了。傳言立刻四起,說六皇子得了痴症,如此瘋顛,將來必然不可能再與其他皇子相爭帝位。
親小笙兒的臣工包括宮中伴讀女孩兒們都在為小笙兒犯愁。可是他天性心中沒有江山,誰又能改變得了他呢。
7那一天,牧雲笙記不清是哪一日了,只記得陽光明燦燦的,風徐徐吹起城邊的柳葉。他的記憶彷彿所有人的都在笑著,彷彿一切都那麼美好。
這天是他命運改變之日么?直到他遲暮之時他也無法確信。
牧雲笙看到了那人,白髮高冠,蒼老乾瘦。
「這是世上極致的寶物,我要把他給予能看清它的真實的人。而他要用他最珍視的東西來交換。」「這寶物究竟有何妙處?」他的父皇,明帝牧雲勤好奇問道。
「要展示此寶,首先請陛下在皇城殿外搭起十丈高台,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在高台中用柔絲系一橫杆,中開一小孔,與此珠徑相同,也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然後等到三日後雲殤之交時分,一分不能多,一時不能少,那時我方能展示此寶。」明帝上下打量這個人,然後點點頭。「好,依你而言。但屆時沒人願意與你換此寶物,你就要被以欺君之罪處斬。」三日之後,高台搭起,明帝與好奇的嬪妃皇子與官員們站在太華殿階上,看獻寶老人登上高台,用一個形狀古怪的記滿刻度的工具不停的計算著什麼,極小心的調整那系著橫杆的絲線的長度,使橫杆保持在某一高度,並使橫杆的孔眼所對的角度與陽光的角度一致,然後將明珠慢慢填入橫杆中的小孔。
人們看見,陽光從明珠中射過,地上現出一個小亮斑。
「這珠子看來能匯聚光線,從十丈之高射下的光,仍能匯成小點,到也是稀罕物。」明帝點點頭。嬪妃和眾臣開始恭喜陛下得了個寶物,人們開始喧嘩一團,也沒有人再注意那地面。
牧雲笙那時正站在明帝的身邊,清亮的眼睛緊盯著那個光斑。突然他看見了什麼,緊緊拉著明帝的衣袖:「父皇,父皇,你看!」明帝看去,地上卻仍只是那個光斑。他拍拍小笙兒的頭:「呵呵,很有趣是不是。一會兒把它送給小笙兒玩,好不好。」「父皇,父皇,它在變大!」明帝再次瞧去,果然,那光斑似乎大一些了。再看一會兒,那光斑變大的速度正越來越快。
明帝一揮手,止住旁邊聊天的眾人。大家全都安靜了下來,屏息望著那光斑正變成一團方圓十數丈的光暈。
「那光裡面好象有什麼……」小牧雲笙的眼睛中彷彿也映出了光亮。
可眾人只看見模糊的一團。但這光暈中的確是有明暗相混之處的,可見這珠中並非是純無一物,似乎有著什麼雜質。隨著時間推移,那光與暗在交混著,似乎被攪動的含沙之水,又似乎混沌初開時的爭鬥。
日瞽之影移動,雲時和殤時交替的那一刻來臨了。
那些光影突然清晰了起來,那一剎,在大殿高階上觀看的眾人全部驚叫了!那地上金線勾勒,分明是層層樓台,煙雲縹緲,恍若仙宮突降人間,還能清晰看到樓閣之上,人們歡舞暢飲,衣帶欲飛。那是一幅由光線畫成的巨畫!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退後一步,以為望見海市蜃樓。
然後,更讓人驚訝的事發生了……隨著陽光角度的推移,那樓閣竟如立體一般的轉了角度,那之前只能見到側面的畫中人,竟漸漸可見面容。那閣間雲氣也象正緩緩飄移一般。觀者彷彿在雲上飄浮,看著下方的縹緲殿宇,而雲氣中,一重樓閣之後,竟又顯出一重,隱隱約約,竟連綿錯落,不知有多深遠,。
人們方見此景,嘩然尖叫之聲不絕,到了後來,竟然變得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已呆在那裡。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明帝驚喊著,忘記皇帝的莊重。
「此珠流傳在世間,已不知多少年了,珠中,是不知何人所刻下的一幅海上牧雲圖。」獻寶老人走下高台,躬身說道,「據前人的記載,在不同的時辰不同的星辰之光映照下,所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而且光線的遠近,握珠的角度,都會改變所映出的景色,甚至可以說任何一次所觀到的畫都是不相同的。數百年來,有人說看到了十九座樓閣,有人卻說是三十一座,有人說樓中歡宴之人有二十五人,卻有人說是二十七人,有人拓出了畫中題的詩詞和樓閣上的匾聯,共計一千一百一十三字,更有人說在一年明月最盛之時,看到一位美麗女子挾弓而立,身後緩緩展開一雙羽翼。更沒有人知道這珠中,還藏著多少奇景。」小牧雲笙卻突然問道:「這樣的奇物怎可能由人力所制出?」獻寶人笑道:「傳說是當年有人為了賭約,先是用至純惕透之玉雕出了實物大小的宮闕,然後又集中全天下的術師之力將其縮小萬倍,置於深海取得的鮫淚珠中。但又有人說這本是一神鳥的眼珠,因為在海上看到了這一奇景,所以映在眼中,死後此眼珠也長存不朽。更有人說那珠中本有一奇微之國,那些人物本是活的,只是珠中日月比人世要慢得多,所以他們千年長在。」「果然是奇物,」牧雲勤道,「你需要什麼賞賜?」老者搖搖頭:「我說過了,想擁有此物的人,要用他生命中最珍視的一樣東西來交換,比如您,陛下,您想得到這顆珠子,就請用您的皇位來交換吧。」「放肆!」明帝大怒,「你是瘋子嗎?」「陛下不願換就算了,那麼,我將去再去宛州,瀚州、寧州、瀾州、越州……尋訪天下的主人。」「天下的主人?」「是的,我說過了,用你最珍視的東西來交換它,它能給你天下。」「你在說什麼?」明帝冷笑著,「你要我放棄了皇位來換這東西,卻反可以得到天下?」「是的。」「趕出去!」明帝揮手。
老者笑著一揮手,高台在瞬間崩塌了,那明珠直墜下來,所有人都以為它將在地上粉碎了。少年牧雲笙驚呼了一聲,衝上前去要接那顆珠兒,巨大的木樑向他倒來,在人們的尖叫聲中,牧雲笙的身影消失了。
塵埃散去,人們看見六皇子還站在那裡,手中捧著那顆明珠,正驚喜的打量。
老者向他走來:「這孩兒,你為何命也不顧了,卻要來拿這顆珠子?」「我……當時我什麼也沒想,只覺得這樣的奇物,若是就這樣毀去了,是再用了多少國邦也換不回來的。」老者唉一聲:「不想明白它的價值的人,卻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你可願作此物的主人?」牧雲笙點點頭,也不在乎背後明帝怒視的目光。
「哪怕要用你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來換?」少年不知此話有何深意,心想那些宮中古玩珠寶,怎比此物的靈奇,不論什麼樣的寶貝,也是值得換的。於是他點點頭:「願意。」老者大笑:「好,這顆珠兒便是你的了,你既姓牧雲,那麼此物以後也就改名叫牧雲珠了。而你生命中最珍視的東西,將來上天自然會來取走。」他轉身而去,士兵們想上前阻止他,卻不知怎的連他袍袖也挨不到,眼看著他消失門外。
明帝怒哼一聲,拂袖而回,眾人忙跟了回去。轟隆隆人潮退去后,偌大的廣場上,只有少年牧雲笙,仍在專心致志的把玩那顆珠兒,想明白它的奇妙,而忘了世間所有一切。
8之後的日子裡,不論牧雲笙如何將那珠子用光線照著,它卻再也無法顯出那一日的奇景了。看向珠子內部,也只是能看見些隱約的如雲氣變化般的朦朧,不知那些瓊閣仙宮藏在何處。
而明帝卻因為此事,更加的不喜歡這個性格古怪無視世間規矩的少年,不論他多麼有天資,卻只是更使他同常人相比顯得怪異,而更使人們猜忌害怕。
而未來的皇帝人選,人們也都逐漸鎖定在勇武豪爽的長皇子牧雲寒與熟讀韜略二皇子牧雲陸身上。連那些平常喜歡和六皇子一起玩耍的重臣家的侍讀女孩們,也都被父母暗中教訓要少和六皇子呆在一處,多去討一下長皇子和二皇子的歡心。
那少年的宮殿,也就越發的冷清了。而他也不在乎,更樂得一人靜心的畫自己的畫。
那一天,牧雲笙作畫甚久,廢稿無數,他煩躁起來,一人走出大殿,在宮中亂走。突然覺得四界狹小,放眼望去,處處只見宮牆,奇怪著自己以前怎麼從未有此感覺,想小時可是覺得那大殿廣場後花園全是巨大無比的。
他於是吩咐備了車馬,要去城外鹿鳴苑遊玩。
車隊穿過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雲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見一排排跪倒的人頭,他從來也沒有看過真正的繁鬧帝都的景象。有心就這麼獨自去玩了,可常侍們是定然不許的。這許多的規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他少年天性的把那牧雲珠兒放在眼前,透過它向世間看去。突然他的神情變了,猛地大叫:「停下!」侍衛不知何事,待停了車駕時,牧雲笙一下衝出車去,奔向街邊。早有侍衛們追上來喊:「殿下,危險。勿近草民!」可牧雲笙猛甩開他們,穿過街巷,直奔到城門邊的草地上,然後獃獃站在那裡。
他痴站著,聽不見周圍一點聲音。剛才透過牧雲珠,他分明看到了一個與平常肉眼所見完全不同的世界,每個人都變成了另外一幅樣子,象是軀殼變得透明而直接照見了魂靈。而房屋柱石也都變得透明了,你能清楚的看清它們內部奇怪的紋理流動。
而那一瞬間,透過變得透明的一切,他分明看見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彩色的衣帶象是雲霧組成,變幻飄動,她向這邊望來,那一張絕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與自己丟失的那幅畫一般無二。
少年再將牧雲珠放在眼中觀看,可珠中卻又變成了朦朧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剛才的一切,難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對,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種面貌。
9那夜寢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著,漸有睡意。朦朧中卻看到了許多奇異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沒有見過,壯美而又彷彿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卻彷彿身子毫無重量,可以隨意的飄飛,而這世界也彷彿是無窮大的,不論他飛多快,前面總有無盡的天地與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許多地方,或者城鎮,或是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著,但是他靠近他們,卻無法與他們說話,他們也彷彿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遊歷,卻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這世界上,不由心中蒼涼。望見遠處海上雲中隱約顯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飄飛而去。
不知飛了多久,才來到那雲霧中的海上樓台之上,這裡玉砌雕欄,宛如一塵不染的仙國。卻看見一女子正倚欄而立,袍帶凌風飄舞,怔怔望著海面。
「你在看什麼?」他方出口,卻又自己笑了,因為那珠中的人,都是聽不到他說話的幻影。
可那女子卻回過頭來,驚異的望著他:「你?」牧雲笙驚得倒退幾步,卻隨即無法再說出一句話,眼前女子,卻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畫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你……你……你竟然在這裡?」女子一愣:「你認得我?」「我在畫中見過你。」女子卻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那你告訴我,我是誰?」牧雲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女子低下頭去,寂寞與憂鬱回到了她的臉上:「我在這裡許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會何存在著,沒有人和我說話。」「那……這裡是何處?你……莫不是位仙子么?」女子幽然笑著搖頭:「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們想象出來的。我若是神仙,又怎麼會孤獨的呆在這裡。」「這兒……是哪裡?」「這是珠中的幻境,它裡面蘊藏著人心中最不願被拋去的記憶,那些曾經在這世界上發生過的往事和存在過的靈魂,總有一些因為刻骨銘心,而變為了不散的精神印跡,它們被映射在這顆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著它,你卻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與記憶,也會被映在此珠中。」「我太不明白……」少年搖搖頭。
「我並不是真實的生命,而只不過是前人的一段記憶,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是說……曾有一個象你一樣的人,曾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你,只不過人們對她的記憶,是她映在這珠中的一個倒影?」「是啊,」女子看著天空悠悠嘆息,「也許是數天前,也許是數百年前,這些我卻無從知曉了。」「但你既使是一個影子,卻應該也有著她的記憶,記得你的從前。」「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記憶,記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頂端,望著大海,海邊停泊著巨大的船隊。可是,我卻想不起來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記得我有任何的親人或朋友。」「你沒有名字么?」牧雲笙嘆息了一聲,覺得女孩有些可憐。
他坐在殿上的台階上陪著她看雲,兩人看了許久許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卻從來沒有變化過。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時的霞光啊,」女孩嘆息了一聲,「可惜……這裡的時間是永遠不會過去的,你不會變老,但一切也不會有變化,我永遠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風雨雷電,看不到四季的流轉。」她望著牧雲笙:「我在這裡呆了不知多少歲月,從來沒有人能陪我說話,你能常來看看我嗎?」牧雲笙點點頭。
10牧雲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遊歷那珠中的奇景。不知過了多久,彷彿過去了數月數年,睡來時眼前殘燭尚且未熄,窗外正報更鼓,現實中才過去一個時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見過的聽過的事情講給女孩聽,女孩也會向他講她所記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雲笙所聞所未聞的。
她說在海之東幾萬里的地方,有一個空顏國:這裡的人沒有臉面,沒有五官,也就沒無表情。
又向南幾千里,有一個萬象國:這裡人可以任意變換面孔,於是無所謂美也無所謂丑。
再向南幾千里,是不動國:這裡的一切動作極慢有如靜止,一百年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瞬間。
而西方几萬里處,有一個倏忽國:這裡的人壽命極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黑夜。愛與蒼老只在一瞬間。在這裡,旅人也會快速的生長衰老,包括歡喜與厭倦。
再向北幾千里,是相對國: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對國的人仰望可以看到頭頂的對方。但他們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東幾千里,是逆轉國:這裡的人由土中而生,生來便蒼老,漸年輕,又變孩童,身子縮小,尋一女子做為母親,鑽入其臍中,重歸虛無。
在南方萬里之外,有冰人國: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時為冰的身體,春季陽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幾千里處,是影子國:那裡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時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獨而死。
又之南幾千里,是輕鴻國:這裡的一切沒有重量,飄在天空中。
又之東幾千里,是雙生國:男和女相愛后,就並生在一起,無法離棄。一旦分開,也就死去了。
牧雲笙聽得口瞪目呆:「這些是你胡思亂想出來的?還是你真得去過?」女孩嘆道:「我也不知道這些記憶是真是假,它們是那麼真切,彷彿我曾經親眼看到過,可我又完全記不得,我是如何去得那些國度。」「現在人們所造之船,要到離岸數百里處深海打漁尚艱險,又怎麼可能載你去萬里之外,遊歷無數奇境異國呢?」「我想,也許,那個曾經的我,是生活在遙遠的海外,而這珠子,也許正是從大海上被人帶來此處的吧。」「我能幫你離開這顆珠子么?帶你到外面的真實的世界中去。」女孩搖搖頭:「我沒有實體,只是一個虛影,離開了這珠子,我也就不存在了。除非……」「除非什麼?」「除非有偉大的術師可以凝聚出一個身體,來容納我的靈魂。」「這需要高超的法術么?那我去幫你尋訪一個這樣的術師好不好?」這時,牧雲笙突然被心中的一個念頭擊中,高興的說:「等你有了身體,我們造一艘大船,帶你去尋找你的家鄉吧。」少年被這個想法所激動著,彷彿心中一下透亮了,明白了自己一生應該去真正追求的事情。
女子凝望著這少年:「你真得願意這樣做嗎?可是……這希望太渺茫了,大海這麼大,這和從無際的森林中尋找一片葉子有什麼區別呢?」「但那一定是最美麗的一片葉子!」少年說,「若是人一生可以去做這樣一次尋找,不是比老死在出生的地方要有價值的多嗎?更何況……有你的相伴呢……」女子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她那一瞬的神情,使少年的心已經凌風高高揚起在天空之中。
11巨大的混天儀在深暗的天幕下緩緩移動,仿像模擬著天地的演化,人們仰望著,心生敬畏。觀星台名喚瀛鹿,台基方圓一百四十九丈,有二十七丈高,是天下第一高台,如同一座山峰,當年無數人力花了近五十年時間才完成,而台上有十二組聯動混天儀,最大的直徑十一丈,人在它的腳下,顯得分外渺小。
多少年來,無數人的命運在這裡決定,罪臣的生死、戰爭的日期、臣將的任命,歷代皇帝感到困惑時,都會來占星尋求答案。那混天儀巨輪的毫釐之差,也許就使一個家族一個國家的命運走向截然不同。
今天,明帝將問詢天意以做為太子選擇的參考。
皇子們跪拜在混天儀下,此時所有人都必須心誠敬禱,不得出聲談笑,更絕不可抬頭觀望混天儀,因為經天派大師們說,人觀望正在運算中的混天儀會對未來產生微妙的改變。
可是六皇子牧雲笙並不相信這一點,聽著頭頂格格格的巨輪響聲,想著這巨輪就要決定他和盼兮是不是能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偷偷抬頭向那混天儀看去。
漫天的星輝燦爛如銀色大海,而青銅色的混天儀軌緩緩劃過天空,那銅輪上紋刻著古圖騰與聖哲的徽飾,彷彿煌煌幾千年正從天空淌過。當星光穿過刻度的縫隙時,一切就閃耀起來,那是古代的魂靈舞動在天穹。
此刻只有少年一人看到了這景象,因為其他人都不看抬頭去望,包括經天派的星哲大師們,他們驅動起混天儀后,就低頭退到遠處,再也不敢抬頭觀看。
星輪終於緩緩的停止了。
八十幾歲的經天派聖師苓鶴清親自上前察看刻度,然後進行最後的推演。每推斷出每一位皇子的命運,答案就被寫在一張錦卷上送到大端朝皇帝的手中。
明帝牧雲勤一張張觀看著那錦卷,牧雲笙的心中也快緊張的無法跳動了。然而,最後一張應該關於他的錦卷卻遲遲沒有送來。
經天派聖師親自走下台階,來到明帝身邊,與他耳語著什麼。似乎出了什麼事情,人們都開始不安的張望,小心的交頭接耳。
終於,明帝站起身來面向眾人,面色有些沉重,他揮揮手:「典儀已畢,都退下吧。」自己先大步走下了瀛鹿台。
大雅禮樂聲中,眾人議論紛紛的離去。只有牧雲笙愣愣的站在原處。內侍來請他離去,他卻揮揮手讓他們先去車馬處等候。
待人們散去,牧雲笙奔到經天派聖師的面前:「老聖師,關於我的未來,究竟是怎樣的?」苓鶴清向他深施一禮:「六殿下,你的前程與星河同輝,你將來會開創前人所無法開創的偉業,真正成為天下的主人。」少年一愣,沒想到是這樣的星命。
「只是……」苓鶴清長嘆了一聲,「你假如站到世間權力的頂峰,卻會把災難帶給世間,你會成為世人所痛恨的人,眾叛親離,流離失所,孤獨終身。所以天象所示,你登上帝位之時,也就是天下大亂之日。我對陛下,也是這樣如實說的。」牧雲笙愣了一愣,卻突然覺得荒謬無比。他放聲大笑:「那我只要不當什麼皇帝,世間就自然太平無事了罷。原來天下安危,竟然都繫於我手。哈哈哈哈,當真是有趣至極。」少年舉袖旋舞,對天吟唱,醉酒一般踉蹌向觀星台下走去,那層層疊疊巨大彷彿無窮盡的台階上,只有他肆意縱歌的小小身影。
12那個晚上,少年久久不能入睡。一閉目,就看見巨大的混天儀在他面前旋轉,彷彿從天至地,無從不是精確咬合的齒輪與機構。
他又握著珠兒入夢進入那幻境。來到那女孩身旁。
女孩見了他,欣喜的迎來:「你每次離開,都要許久才能回來。沒有人陪我一起看雲說話,我可要愁死了。」「可我分明才離開不到一天。」「可這珠境之中,卻已過了不知多少時日了。」女孩嘆了一聲,「以前沒有人可以與我說話的時候,天天獨自一人,也不知不覺就過了那麼多年。可現在知道有個人會來到你身旁,那等待的時光,竟是每一分毫都漫長無比呢。」她抬眼笑著望向牧雲笙,少年頓時慌亂了,低了頭不知往哪裡看好。生怕一注視少女的眼睛,就會沉醉過去。
「你……還是記不起你的名字么?」少年說。
少女愣住了,卻低下頭去,有些憂傷。
少年有些慌了:「我是想說……那……那我幫你起一個吧。」女孩揚起頭,眼中晶亮的望著他:「真得么?」少年望著女孩的眼眸,心中象是有波紋一層層的蕩漾開來。
「你……你就叫做盼兮吧。」「盼兮?」女孩子凝神想了想,突然笑了,「我喜歡這個名字呢。」「是啊,這個典故是來自於……」「我不需要知道這個典故,我喜歡就行了,我終於有了名字了。我終於是我了,不論世上是否還有人叫過這個名字,但我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不是么?」少女展開雙手,袍紗輕揚,象是要在空中舞蹈。
「是……你是獨一無二。」少年痴痴的說。
他忍不住伸手去拂少女的髮際,手卻陷入虛無之中。
「你又忘了我只是一個影子,」女孩笑著說,「不過以後,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讓你可以摸到我,好么?」「可是,做一個真正的人有什麼好呢?」皇子問,「那樣就有了血肉滯掛,不能再凌空飛舞,只能足踩在大地上,沾塵飲風。」「你不知道……」少女轉身望向天際,眼神熱切,「我多希望能知道足踩在實地的感覺,多麼希望感受到自己的重量,希望能明白冷暖,聞到花香,希望能品嘗百味,不論是甜是苦,希望……」她低下頭,略有羞澀,「……希望能被一個所愛人的真實的抱擁,那一瞬的幸福,是我願意用一生來換的。」「所愛的人……」少年喃喃的念著,「若能用一生去換到一瞬的熱愛,那是多麼好,但這世上許多人,都沒有這種幸福……」「你覺得你也找不到這種幸福么?」「我……我去哪裡找呢?」女孩的笑聲象風鈴搖弋:「可是世人最想要的東西,不正在你身邊么?你得到了它,整個天下都是你的了,就不用再去尋找了。」「你是說……皇位?」少年笑了,「我從沒覺得做皇帝是一種幸福,也沒有想過要去爭這個位子。我只想和你一樣,能去有時間尋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不……」少女的神情忽然變得憂鬱,「等你長大了,你也許就不這樣想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覺得可以預言我的未來似的?」少年有些不平,「對了,你說……通過星象,真得可以預言人和世間的未來么?」「星象……」盼兮突然笑了,「你一說星象,我心中就泛出許多事來了,都是關於星象的。」「你也懂得這些么?也當年許那個真正的你,也是個占星師呢?」「或許吧……如果要觀天來推算命運,說來可就話長了……」盼兮說,「你知道混天儀么?」「知道……皇極經天派的大師們就是用它來推斷未來的星命的。」盼兮一揮手,一具比瀛鹿台還大上數十倍的測天之儀就出現在他們上空,幾乎整個天穹都是那些齒輪機括半透明的虛影。
「混天儀也有許多種,不過一般來說,測天之儀越大,就能越精確。在許多年前,星學家們用它們來推算天地的過去,比如計算天上星辰一萬年前所在的位置,知道了星辰的位置,也就能推算出一萬年前的大地氣候。而關於人的命運,有一種理論,說世間的任一點微小際遇變化,都會影響整個天地的運轉與走勢,從而在星圖中表現出來,所以計算出未來的星圖,也就能反推眾生的命運。」「聽起來太玄奇了。如果這些都要靠觀測和運算,那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能作這樣宏大的計算而不出錯呢?」「所以演化出許多不同流派和算譜,有的流派認為一切都是註定的,未來不可更改,有的人卻認為人可以通過演算來改變一切事。」「演算?」「是的,其實所謂法術,並不是什麼神的力量,這世界上也未必有神,所謂法術家,只不過是他對這世界秘密所知道的比其他人多一些而已。」「這世界的秘密?」「對,但它其實不象你想象的那麼神秘,法術的原理極為簡單,有悟性的話,人人都能明白的。」盼兮笑著說。
「如何個簡單法?」「我來問你,如果發現天黑了你看不清東西,你會如何做?」「點燈。」「可你如何能做到從沒有光到產生出光?」「這……木柴,蠟燭,紙,點著都會起火啊。」「如果沒有火種呢?」「火石……甚至鑽木都可以取火的……雖然我沒試過。」「那……是誰最先知道鑽木可以取火?」「這……是個人都知道吧。」「不,萬事萬物都有個開始。必然會有第一個。你想象在遠古蠻荒之時,當那第一個人把一根木頭憑空生出火來時,其他人會如何看他?」「以為他在變戲法?」「哈哈,正是了。所以所謂法術,也只是一些多數人還不知道其原理的方法。」「你是說,只要人們知道這方法,所有人都可以成為術法家?」「嗯,可以這麼說……但是……法術就象作詩和習武一樣,每一個人都能學,但能不能學會學好則是另外一回事。星辰力術這種東西尤其深奧,所以很多人不得其道。」「星辰力術?」「也就是世人所說的法術,但懂行的人都知道,這些法術的力量來源不是什麼莫須有的神仙或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借用了自然與星辰的力量。」「這些力量在哪裡?」女孩望向遠方,緩緩道來:「最初的時候……沒有天也沒有地,只有混沌的一片,但在混沌之中,開始孕育墟荒二力,也就是分散與聚合的力量,這兩種力爭奪混沌中的所有微塵,於是那無窮的微塵有的互相靠近,有的散開,一切從靜止開始運動,從此就再也無法停下,它們動得越來越快,靠攏的越聚越緊,越聚越多,於是產生了星辰,分散的越散越遠,越散越疏,於是產生了星辰間的空曠領域。」「可是,不是說是盤古開的天地嗎?」「呵呵,混沌中也許是產生了強大的力量,人們願意把這力量想象成一個巨人,給了他一個名字稱為盤古。」「所以其實不存在創造了世間的神靈,那麼,也不存在什麼註定的命運么?」「是啊,我們的世界,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都是由無數最微小的塵粒組成的。能使這些微粒分散組合的力量,也就是產生與改變這世界的本源之力。」「你是說,這些微粒,可以聚合變成一個人,也可以分散開,聚合變成其他的任何什麼東西,它們是千變萬化的?」「正是。」「可是如果同樣是微粒構成,為何我們是活的?而有些東西是死的?」「這……我也說不太清楚,也許……就象作畫,墨汁和筆本身都是死物,但一旦到了畫布上,它們就能展現大千世界。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同的東西。有山水雲霧,有樹石花鳥,有你和我,就象同樣的墨可以畫出不同的畫一樣。明白了這些,你才可以知道如何將萬物變化。」「原來是這樣……看來術法的原理果然是簡單,就象如何把沙子捏成不同的物品,並給它們以靈氣。還真得與作畫有共通呢。」盼兮一笑:「說起來當然簡單,懂得運用卻是極漫長的過程。就象人人都會握筆,又有幾人能成為名畫大家呢?這世間的大部分修行者都迷失了,他們執著於得到一本本法術的秘籍並死背那些符咒法門,按前人的經驗行事。但根本不去想這些力量是從何而來,這些符咒是如何能起作用的。就象你點燈時也不會想為什麼燈芯能燃燒一樣。」「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真正的術法家,因為他們根本只會臨摹?死背咒語,而其實並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是啊。」「那你能告訴我更多嗎?我想知道人如何能改變世界。」少年眼中放著光芒。
女子欲言又止,停了半晌才說:「可是……知道了一切力的本源,並不代表你能無所不能,相反,一切新的創造,都需要不斷的嘗試,一點計算上的小小失誤,都可能毀掉你自己,甚至毀掉世界。」「那麼,你能相信我么?」女子望著少年的眼睛,許久,忽然笑了。「我不告訴你,還能告訴誰呢?難道要我帶著這些記憶,再一千年一萬年的孤獨沉默下去么。」13少年在珠中幻境中停留了不知多少日子,聽女子講述世界的奧秘。
「這世上不同的法術流派都有其不同的算譜,用來計算力的平衡與能量的方向。比如羽族的元極笏算,以十二為進,河絡族的五炎珠笏算,以五為進,皇極經天派的徹明笏算,以七為進,玄天步象派的溯本笏算,以二為進,而我所教你的,與他們都不同,這種演算法叫九闕笏算,是以九為進位,原理說來不難,要用起來卻是千變萬化,不是心思專註之人,是很難貫通的。一定要全心投入,把一切俗事雜念拋在腦後。所以許多偉大的術法家,都是古怪孤僻的痴人,就是這種道理。記住,如果你不能將你的一生與靈魂投入其中,就寧願不要運用它,否則稍微一點計算的失誤,就會帶來極可怕的事情。」「我明白了。」少年心中此刻充滿了各種古怪的符號與算式,急於去試驗。「我在這珠境中都已經不知多久了。外面也不知怎樣,我該出去看看了。」「外面……」女子也神往的看著天際,象是要看穿那看不見的珠壁。「我也多麼想,能到外面的世界去,過真正的生活。」「那你告訴我,如何能幫你凝聚一個身體?」「這太難了,不是你現在可以做到的。」女子搖搖頭,「不過我只需要借你一點靈魂之力的導引,就可化出一個虛影,借你的五官去感受這世界了,但是……這樣的話,會耗費你的心神……可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甚至壽命……」「完全沒有關係!」牧雲笙笑著說,「我這一生,能遇到你,已經是太幸運了。」「幸運……遇見么……」女子喃喃念著,低下頭去,「我也希望……這相遇是一種幸運……」14牧雲笙從夢中醒來,看見宮女們正圍在他身邊。
「六殿下,你這一覺睡得好久。」「啊?」少年一驚,「過去多久了?」「您足足睡了六個時辰呢……叫也叫不醒你,我們差點就要去叫太醫來了……」少年愣了愣,自己在那珠中參悟天地的法則,只怕過去六年也不止呢。
待人都散去,少年呆望著手中珠兒:「盼兮,你什麼時候才能出來,真正站在我身旁呢?」「小傻子,我不就在你身邊么?」一聲輕笑。少年驚得站起來,轉身一看,少女果然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你……你……你有了真身了么?」牧雲笙上去挽她,卻手伸入虛影之中。
「唉,笨啊,我說了我還只是一個幻影嘛。而且也只有你能看得見我,因為我只依附於你的心神之中,用你的眼耳去感知世界。」「你是說,其實你並不在我眼前,而只是在我的心中?」「對啊。」少女笑著。
「那麼……我想什麼……你不是都也知道……」少年突然有些面紅。
「嘻嘻,那是自然,不過你又能想什麼呢?人心說來複雜,但其實也簡單。無非是愛欲痴恨四字了。有什麼是看不穿的呢。」少年緩緩點頭,嘆道:「是啊,這麼一想也釋然了,有什麼是別人看不穿的,又有什麼是自己解不開的呢?」女孩輕喊:「哎呀小笙兒,只怕我要把你帶壞了。你可別胡思亂想了,畢竟你是皇子,占星大典不是還推算你會成為未來皇帝的么?」「你這莫不是笑我?你明明說並沒有註定的命運。」女孩走到窗邊,伸手去接那陽光,光卻穿透她的身體。「其實世事就象流水一樣,如果你是一片樹葉,自然是隨波逐流,高處的飛鳥就可以看清你的未來去向。但如果你是一艘船,誰又能知你是否會逆流而上?」「正是,世人都以為看穿了我的命運,我卻偏要逆流而上。」少年注視著天際,陽光映在他眼中。
「可是做皇帝有什麼不好?既然大勢會把你帶向遠大前程,你又何必抗拒它?」「你不明白……不是自己想去做的,就算成了皇帝,也不會快樂。」「那你想做什麼?一個痴痴迷迷不被世人所理解的術法家?」「我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師。」少年也來到窗前,猛得推開窗扇,光與風撲面而來。
「畫師?」「對,我要按我的想法繪出一個最奇麗的世間。」女子凝視著這少年,他正望向宮牆之外,碧藍無垠如長卷的天穹上,風捲雲舒。彷彿胸中已有萬千宏景。可她眉頭卻凝起憂愁。
「你可記得你曾與我說過,在皇極經天的占星大典上,那聖師與你說得古怪的話……」「是的……他說:假如我站到世界之巔,就會把災難帶給世間。」盼兮輕嘆了一聲:「你不明白他的意思么?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偉大帝王,那麼就請收起你對畫的痴迷,還有……遠離一切可能使你迷失的東西。」「使人迷失的東西?」少年皺起眉頭。
「比如……這世間分明存在而人們卻看不見的一切。」「就象你么?」「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我能看見,卻不知是不是該讓你也看到。如果你一旦知道了這世界的真相,也許只會害了你。」「不,我要看到你所能看到的一切。」少年上前一步,注視著少女的目光,彷彿也想看穿她似的。
盼兮嘆了一聲:「我只知道,天地中瀰漫著力量,但這是普通人所看不見的,卻又無處不在,大地,星辰,都會散發出這種力量,我作為沒有實體的靈魅,可以輕易的感應這種力量,我們也能很容易看穿每一樣東西的內在,但你們卻不行。其實一棵草、一隻螞蟻,它們所感到的世界,和你所感到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你通過眼睛看到的東西,就象是錦盒外的圖案,你以為這盒蓋上的花鳥山水就是世界,其實你根本沒有看到盒內裝的東西。」「可我要如何看到呢?」「你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要想。」牧雲笙依言閉目,盼兮輕輕的靠近他,她的虛緲身影溶入了少年的身體中。
少年閉著眼睛,初時只見一片黑暗,但漸漸的,光與影在他眼前開始遊動變化。
「你能辯別光的所在嗎?」女孩的聲音在他心中輕輕的問著。
「是的,我看見了……我能感到燭光的所在,它開始是朦朧的一團,後來越縮越小,也越明晰。」「現在我的靈識和你的溶為一體,我會幫你看到我所能看見的東西……只要你相信我……」「我相信……」少年說。
「你不怕……被我用魅惑術佔據了心神,從此丟失了你自己么?」「我不怕。」「為什麼?為什麼這樣輕易的相信別人呢?」「不為什麼,僅僅因為相信,就這麼簡單。」女孩許久無言,緩緩沉入他的身心深處。少年看見面前的光影變化越來越快了。
「那是什麼?我看見,好大一團光,在地面上升起……」「那是大地,傳說大地是天上巨大星辰墜入大海后凝結而成的,所以它和天上星辰一樣,內部熾熱無比,充滿力量,這力量無處不在,象流水一樣貫穿在每樣事物中,你明白了它的運行,就自然會懂得天地萬物是如何造化而成的。」少年抬起頭,看見天上星辰撲面而來,彷彿距離瞬間不復歸在,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軀體,彷彿它已化為無窮大與無窮小,溶在星河之中。他這才明白靈魂所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那和肉眼所見的是完全不同,無數微塵組成的光流在環宇間流動,凝成萬物,並在其中流轉不息。
少年覺得看到了星河千萬年的流轉,可睜開眼時,只是一瞬。可世界對他來說已然不同,他似乎已明白日為何而出,葉為何而落,原來世間萬物千奇百怪,卻都不過就象一盤棋,黑白二色就引發無窮的變化。
「我明白了。」少年望著東方瑰麗的霞光。
「你明白什麼了?」少女輕輕站在了他的身旁。
「原來這世間不過也是一幅巨畫,只是我們身處畫中,不知它的宏偉而已。」「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師的。」少女凝望著他,輕輕說。
「為什麼?」「不為什麼?僅僅因為相信,就這麼簡單。」少女低頭微笑,「我在你的身體中時,也明白了做為人族所感受到的世界是多麼妙不可言,我竟然能感覺到光的冷暖,能用手指分辯出木頭,石塊與花草,能聽到萬物發出的聲音,你知道,這一切對一個魅來說是多麼不可思議。如果不是因為你毫無保留的容納我的心神,我也不可能感覺到這些。」「盼兮……」少年輕輕的說。
「為什麼……聽到你叫我的名字,我會感到心中有什麼在顫動呢……」少女微微笑了,「我明明本沒有心的。」少年默然,二人突然都不再說話了。她能參悟星辰的運轉,卻對人心是一片朦懂。他筆下有萬里山河,卻會因為輕輕一言而心亂。
15「知道了萬物生成的原理,你就明白世上法術是如何產生了?比如說現在要讓你把一塊石頭變得輕如鴻毛,你如何做呢?」這一天,盼兮繼續教授著少年。
「這……萬物的重量,只是來自於星辰與大地的吸引,只要使天空星辰的引力和大地的引力相平衡,那物自然就輕了。」「說得簡單,天上星辰遙遠,如何使他們的力量被放大呢?」「我知道這世上有羽族,可以以光凝翼而飛,想必也是這樣的道理。他們的光翼,並非是象鳥那樣用來御風而行,而是用來召引星辰的力量,使他們變得更輕。」「是了,你明白了這中間的道理,剩下就只是想出辦法去實現了。」「用什麼東西可以導引天地間的力量,使之變化與平衡呢?」「這些力量其實就流過你的體內,你的身體就是這天地相生中的一環,雖然微小,但只要你知道改變哪一點可以引發什麼樣的變化,自然就可以施用法術了。」少年陷入沉思之中。
那幾天,牧雲笙一直不出宮殿,也好幾天沒睡了,只看著眼前桌上的一切。
那兩團光在琉璃中凝聚,漸漸變成兩根銀色的羽毛。
他將那一對銀羽握在雙手中,突然一陣風吹來,竟將他卷了起來,嚇得他丟開一根羽毛,才緩緩落在地上。
「我成功了!」少年欣喜喊:「我做出可以平衡星辰與大地之力的東西了,它能使它附著之物變得輕盈,也許羽族便就是這樣飛行的吧。」盼兮接過那羽毛,也歡喜說:「小笙兒,你果然做到了。可是羽人只要在月臨大地之時,就能凝羽,你花上了數月,才制出兩根,這可飛不起來,最多是讓你重量變輕。」「但我證明了原來你說得都是真的,這萬事萬物果真都是由最微小的塵和最簡單的力演化生成,知道了這本初造物的秘密,我就可以改變我身邊的一切。我也終會改變整個天下的。」女孩眼中卻閃過一絲憂鬱:「小笙兒,你要小心,也許人們並不會希望他們身邊的一切被改變,也可能你所做的一切反會被人所痛恨。」「我顧不得這許多了。」少年還沉浸在狂喜之中,「我知道我可以做到更多,我終會讓天下人都在空中象鳥一樣飛翔,我還會找到方法,讓他們有吃不完的穀物和用不完的黃金,那麼這世上豈不是就沒有戰亂和窮苦了么?盼兮低頭嘆息了一聲:「小笙兒,你太天真了。」16六皇子犯了痴症,所有的人都這麼說。這少年好象突然變得不愛和人說話了,整天象是在琢磨事情,一坐就是一整天,誰和他說話就和誰急,哪怕是女孩子們。有時忽然想到什麼,就衝進屋中拿起筆來亂畫,可是畫得也不是花鳥,而是不知什麼亂七八糟的線條,象是什麼的圖紙,還拿尺子去量,寫上一長串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口中念念有詞的掐指心算著什麼。最要命的是也不再去讀詩書背經綸了,還大喊:「我的時間太少了,你讓我先做點有用的行不行。」內侍宮女們都去與南枯皇后道:「六皇子之前和宮女伴讀們都嬉笑如常,現在六皇子迷症發作,別人都不理了,卻有人看見,每天深夜,有一個女子影子,在六皇子宮中出現,與他嬉笑,清晨卻又不見。人們都傳說……傳說……六皇子是被魅靈給迷惑了。」皇后南枯明儀冷笑一聲:「母親被打入冷宮了,兒子看來也遲早要弄出點異端來。請皇極經天派的大師去看看,若真有魅靈,立時除了,我去稟告皇上,把這六皇子早早完婚,封個邊遠小城送出去算了。」17牧雲笙這日走出殿來,卻看見女孩兒們在廊中竊竊私語,一看見他,不象往日歡躍著迎上來,竟都拉著手跑散了去。
牧雲笙喚她們也不應,望著這些女孩兒跑開的身影,他不知道是什麼使這一切改變了。這少年忽然有種預感,以前那種群嬉笑鬧,親密無間的日子是再也不會有了。
他追出一層院去,見蘭珏兒站在竹林下,望著他眼中儘是怨色,不忍跑開也不肯上前。
「你們怎麼了?跑什麼啊?」「恭喜六皇子,你大喜的日子就要來了!再過些日子,皇后就要與你賜婚了。」蘭珏兒說完一扭身飛奔去了。
牧雲笙獃獃站在那裡。「選親……」他忽然發現,身為皇子,這終生作伴之人,也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
那心中之女子,或許只有離開了帝王家時,才能自由去找尋吧。
那夜,牧雲笙無法入眠。他向著黑夜喚道:「盼兮……你在不在?」過了半天,黑暗中傳來鬱悶的輕小聲音:「憑什麼你一喚我就要在呢。我偏不在。」「可是你就在我心裡,能跑到哪兒去呢?」「哼,你是吃定我了么?本姑娘也不一定要依附在你靈識中的,隨便挑個上進的公子哥兒附了,不也比呆在一個攢著勁琢磨自己如何能不當皇帝的傻子裡面強?」「我要選妃了。」女孩子突然沉默了。
許久,她才用那虛無的纖指拔弄帳簾,輕輕說:「知道了啊。這不是很好么,帝王家的必走之路。」「我這一生,再不可能有別的選擇了么?」「沒有了,別想了,安心做你的皇帝吧。」「你也說這話?你怎知我一定能做皇帝?」「你做皇帝,也許比別人做了皇帝會好些吧。」女孩子望望殿頂,那裡看不到星辰。
「為什麼?」「因為你不是個壞人啊。」「可是當皇帝光有好心是沒用的啊。其實我覺得那皇極經天派的聖師也說得沒錯,假如我當了皇帝,也許真得要天下大亂了,因為我想的,是世人所無法理解的。而世人所想的,我也並不在乎。」「如果有一天你非做不可呢?」「如果有那樣一天……你還會在我身邊么?」少年低下頭,輕輕問。
***18這日,二皇子牧雲陸來到華靄宮看望牧雲笙。二皇子是最有可能被立為太子的人選,重臣們都與他親近。但二皇子牧雲陸優雅謙和,天生一種書卷氣質,不象三皇子牧雲武四皇子牧雲合那樣有狼似的眼神,所以牧雲笙倒和他覺得親近。
談了一會兒飲食書畫,牧雲笙忽然問:「二哥可有心愛的女子?」牧雲陸笑起來:「終年在外,哪象六弟可以天天在女孩堆中游嬉,二哥無此福份啊。」牧雲笙卻看出他的眼神閃爍,笑道:「必是有的,只是不敢說與人知?」牧雲陸的笑容漸消,神情中有了一絲憂鬱:「人生歡愛愉情,不過是過眼雲煙,男兒當縱馬天下,其他容不得多戀了。」牧雲笙追問著:「難道二哥不能與她成婚?」「婚姻大事,有時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難道將來做了皇帝,還由不得自己性子么?」牧雲陸有些吃驚,抬起頭來望著牧雲笙。
「做皇帝,可不是為了為所欲為啊。」「那得到自己心愛的女子總是行的。」「你也知,有時越是帝王,越是容不得『性情』一字的。」二人忽都陷入沉默。
只覺得殿中空氣越來越晦重,牧雲笙站起身來,便想去找女孩們玩耍。
牧雲陸問道:「六弟哪裡去?」「二哥,既然來了,閑聊無趣,我們去園中飲酒取樂。」牧雲陸笑起來:「六弟果然好情致。」那夜他們喝了不少酒,可是牧雲陸始終儀態端正,言笑甚少,也不與宮女們嘻笑。牧雲笙覺得好生無趣,難道這就是未來要做皇帝的人,一舉一動都要顧及體統么?忽然見牧雲陸腰中長劍,醉中伸手去拔。牧雲陸大驚,一把緊緊抓住他手:「六弟你要做什麼?」他神情如此之慌張,更引牧雲笙放聲大笑:「二哥到這後宮之中,滿園暖玉溫香,為何還帶著那寶劍,不怕寒光煞氣沖了這美景柔歌么?就借六弟一觀又如何?」牧雲陸卻死死不肯放手:「六弟你從未使過劍,可切莫傷了自己。」牧雲笙哼了一聲不快而起,於樂女手中取過一長笛,代劍而舞,口中胡亂吟唱:「紫庭雪牖銀樓殿,明燭照天夜未眠。
琴簫婉澈璇璣閣,羅綺芬芳玳瑁筵。
晶壺寶瑟歌九奏,彩檻雕欄賦百篇。
歌催璧月澄輕素,九闕橫斜天欲暮。
宮鏡新開掃妝初,閑將往事輕回顧。
君不見賁帝揮鞭向九州,九州未定已白頭;君不見虞妃百計求紫綬,空遺媚骨委渠溝?雄心未息墓樹老,花顏已槁舞榭留。
長詩信史真疑夢,臨風向月舞不休!「唱畢舞止,牧雲笙摔倒草地之上,只醉卧大笑不止,聽不清二哥說了些什麼,只望見天上明月如落水中,流轉朦朧。
牧雲陸見牧雲笙睡去,口中回念:「長詩信史真疑夢,臨風向月舞不休……」忽然長嘆一聲,「小笙兒,你果然做不得帝王。」之後幾天牧雲笙都沉沉夢中,大醉淋漓,不知說了多少胡話。連明帝都不再發作,只是嘆一聲:「小笙兒若是能醉此一生,倒也是幸事。」
19鶴苓清從夢中醒來,聽見天空中傳來沉沉的聲音,象是雷神的車輪。這老人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奔出瀛鹿山下的宮殿,向高台攀去。
踏過無數石階,他來到了混天儀下。那巨人般的星儀正在緩緩轉動著,無數的銅軸、齒輪、鐵尺、金刻發出格格噹噹的相擊聲,這些聲音溶入那巨大的悶雷滾動聲中,十幾個數千斤的巨輪一齊轉動,近千個小輪飛旋,正把那個標尺推向某個終點。
而驅動著這龐然大物的,卻只是那小小的少年。他彷彿是這星儀的一部分,一手輕推盤上的銅球滾動,來控制金質儀盤的細微傾斜,從而調整這巨大怪物的運轉,另一手還在飛快的做出古怪的手勢,象是每個手勢都代表一個數。
「住手!六殿下,你在做什麼?」鶴苓清撲了上去,「混天儀是不能隨便轉動的,刻度亂了,一切就再也算不準了。」少年卻一把推開他:「你不煩我,就不會亂。」「它……它轉的太快了,會失控的。」「五、四、三、二、一。」少年倒數著,突然一彈指,「到了。」當的一聲清亮巨響,彷彿連雲幕都被振的波動起來。那無數的輪盤,突然全部象彈脫了崩簧一般,嘎然而止。沒有衝撞,沒有急剎,沒有摩擦,沒有慣性,所有的力都平衡在了一點。一切因為力的消無而靜止,這是一次完美的運算。
鶴苓清呆立在那裡。「這……這是什麼演算法?」「我只是來想驗證一下,我的算式真得是對的。看來,這混天儀還算準確。」「你在算什麼?」「算十年之後……」少年抬頭看向那最終的刻度,「的某一天……我會不會和她在一起!」「不!」鶴苓清絕望的喊:「你不能用混天儀來算自己的命運,任何人都不可以,因為自算會產生永不可確定的變數,那會毀掉全局,所有人的命運,整個王朝的命運,就再也沒有能人算清了。」「皇極經天派的演算法不能,我卻能。」少年看著那刻度,沒有人知道那個符號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就見分曉。」20這一天,宛州世子牧雲德來帝都天啟城進禮。他是牧雲笙的九叔宛州王牧雲欒的兒子。也就是牧雲笙的堂兄。
宛州鄴王牧雲欒是明帝牧雲勤的九弟,當年大家還是皇子時,就為太子位有一番惡鬥,牧雲欒精明強幹本更勝過牧雲勤,但他為人個性決絕,對人好時可以割肉贈食,恨一個人時便手段殘忍毫不留情,死忠與仇敵一樣多。眼見更多重臣與穆如世家更傾向溫和的三皇子牧雲勤,牧雲欒以退為進,放棄爭太子位,主動請封賜宛州為王。那時三皇子一黨也樂於以宛州一地換取皇位之爭上少一個敵人,於是順水推舟。
牧雲勤稱帝后,深以牧雲欒為患,一面熱誠安撫,所求無不應,一面對朝中及宛州各郡軍政官員的倒向著意爭奪。但牧雲欒精於統御,這些年宛州之富庶,早超過中州,各郡之中,也遍是鄴王黨羽。
而宛州王世子牧雲德卻好似完全沒有繼承其父之才幹精神,長得身形肥胖,其貌不揚,身上穿著華貴,卻仍是沒有皇家的氣質。眾臣暗自搖頭,明帝也心中暗笑,因為他與自己九弟宛州王素來不和,現在看到其子這樣形狀,完全不如自己的幾位皇子,不由頗為得意。
大殿會見后,明帝傳旨在御花園擺宴賞花,園中行走之時,盼兮偷偷對牧雲笙說:「這宛州世子周身華貴,卻一派俗氣,我很是討厭他的眼神。」那邊牧雲德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冷笑。盼兮有些吃驚:「難道他也看得見我?聽得見我說話?」這時明帝轉頭問牧雲德:「皇侄讀了些什麼書?可否習得弓馬?」牧雲德躬身道:「臣兒也沒有什麼本事,詩書琴棋刀槍騎射,樣樣都學了,樣樣也稀鬆,現在也只能略背得下《縱略》、《武韜》等數本。」明帝驚訝道:「這幾本書洋洋萬言,你也能背得下來?」牧雲德笑道:「請陛下任意出題。」明帝命人取過書來,隨意翻了幾處,說出上句,牧雲德立刻滔滔不絕接背下去,眾人驚嘆。
明帝心惱,不想牧雲欒之子竟然有如此本事。宴畢,眾人又看牧雲德與四皇子牧雲合比較棋藝。結果不過數十手,剛近中盤,四皇子就已完敗。明帝面有慍色。
一旁有棋藝高超的翰林老臣看出明帝不悅,笑道:「世子棋藝高超,微臣也想請教。」他本想贏下牧雲德為皇上爭回一點顏面,不料牧雲德行棋更加凌厲,又是中盤即敗。
眾人嘩然,那老臣的棋藝已是一品,居然被牧雲德這樣輕易擊敗,這世上不知還有誰能下得過他。
「那不是他下的。」盼兮偷偷對牧雲笙說。
「為什麼?」牧雲笙在心中問。
「看到他旁邊那個玄袍老者侍從了嗎?下棋時他一直沉思,牧雲德卻東張西望,一點思考的樣子也沒有。和當世名家下棋還能這樣,絕不可能,只會是他身後那老者想好了棋招,不知用何方法告訴他。」「我聽人說宛州王給他的兒子請了個精通術法的世外高人作師傅,莫非就是他?」牧雲笙想著。
「果然是這樣……方才背書,三韜七略之中,任一本書任一句話都記在心中,這也絕不是只靠心力可以做到的,我賭這牧雲德能死背下字句,卻一定不知道解讀。」盼兮笑著說,「你若是去考他釋義,他一定就傻眼了。」牧雲笙心中笑道:「我自己也不愛讀書呢,還考別人。」那邊三皇子牧雲合不服,離座起身道:「願與皇弟切磋箭技。」牧雲德冷笑道:「我的箭法粗疏,就請三皇兄指教了。」眾人來到草地,十丈外立起箭靶,三皇子連發三箭,俱中靶心。眾人一片喝好之聲。
輪到牧雲德時,他卻舉起弓來,一箭射向高空,眾人正不解時,竟有一隻飛鳥被射落了下來。
牧雲笙看見,那箭在空中時,居然象被風吹動一樣變了方向。盼兮冷笑著:「這哪是箭法,分明是秘術。」一邊眾臣紛紛嘆息。宛州王牧雲欒竟然囂張到派其子來帝都炫技,明顯要向天下昭示眾皇子還不如他的兒子。看來是宛州勢力成熟,已然有恃無恐,開始打壓皇族的氣勢了。
明帝心中如塞上一塊大石,再也強笑不出來。只嘆長皇子牧雲寒和二皇子牧雲陸不在。以牧雲寒超群武藝,牧雲陸的才氣文韜,絕不會讓這宛州鄴王的世子如此輕易比下去,以致現在天啟皇族顏面無光。
牧雲德卻借勢進逼道:「今時艷陽當空,桃花開放,暖意融融,我願借景獻畫一幅,以謝今日之皇恩。」所有的人都將眼睛望向牧雲笙去,六皇子畫工上的天才,舉世皆知,如今牧雲德竟要在牧雲笙面前作畫,豈不是明擺著要以一人打敗明帝的所有皇子。
明帝知道牧雲德必有高人傳授,心已氣餒,但別人已逼到面前,不能不戰而認輸,也只得說:「那麼,正好小笙兒平日也愛胡亂塗抹,就一同來畫畫這今日的桃花美景吧。」於是大家展開筆墨,都畫面前的一樹桃花。
牧雲德畫筆如風,連眼睛都不望著筆尖,轉眼間桃花朵朵怒放,牧雲笙看他手臂揮動,眼神卻散漫,還偷瞧四周,知道這必是又有人控制著他的手在作畫。他望著牧雲德身後那玄袍之人,他果然正凝神看著紙面,手指暗暗揮動。牧雲笙心想,這哪裡是比畫,不如直接改成鬥法好了,心中一氣,一點作畫的興趣也無,只看著白紙出神。
轉眼牧雲德畫卷完成,片片花瓣分明可辮,遠看彷彿真得是花落紙上,眾人皆驚嘆好畫。再看牧雲笙紙上時,卻仍是空白一片。眾臣們開始搖頭嘆息,六皇子雖然才氣天縱,可是要想在片刻之內做成一畫壓過這幅桃花圖,卻是連國手大師也難做到的。
牧雲德得意道:「諸位請數,那桃枝上是多少花瓣,這畫上也是多少,若差了一片,我便認輸。」殿中又是一片驚嘆聲,沒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話。
明帝嘆一聲道:「小笙兒,認輸了吧。你連筆都沒有來得及動呢。」牧雲笙看一看牧雲德的畫,心中卻豁然開朗了。他微微一笑,不急不慢,來到牧雲德桌邊打量起他的那幅畫,冷笑道:「這是畫么?」「不是畫是什麼?」牧雲德沉不住氣怒道。
「簡直就象是把桃枝放在紙上么。連一片花辮都不差,工筆能畫成這樣,只怕無人能比了。」少年道。
牧雲德聽此美譽,露出得意笑容。眾臣一看牧雲笙都如此說了,也都只有隨聲附和,一片誇讚之聲,明帝臉上,卻是再也笑出不來。
「可是少了一點。」牧雲笙說。
「什麼少了一點?」牧雲德驚問。
牧雲笙舉起筆象是要指,卻把一滴墨滴甩在那畫上。
牧雲德大驚:「你……你這是故意壞我的畫。」「不,」牧雲笙穩如靜水,「是你的畫就少了這一點。」牧雲德氣得發笑:「六殿下,你……你太調皮了。」牧雲笙忽然手腕一揮,筆尖在那墨點上輕觸幾下:「畫得再象,卻是僵死之物,只少這一點靈氣。」眾人圍攏看去,那個墨點已然變成一隻蝴蝶,似乎正在桃花之上將落未落的那一瞬,那翅膀將開將合之一剎,脫紙欲飛,而那花枝被這一點,便彷彿正在微微的顫動,頓時滿畫俱活。
眾人靜默了許久,突然暴發喝彩之聲。殿中歡呼雷動,象是贏得了一場戰爭似的。盼兮更是高興得不行,在小笙兒身邊跳著歡笑。
明帝也終於微露笑意。
牧雲德驚道:「這算什麼?他只畫了這一隻小蟲,怎就壓得過我滿樹桃花?」他背後那玄袍者嘆了一聲,扳住牧雲德肩頭:「世子,服輸吧。真論畫境,我們與人家是溪流與大海的分別。」21宛州少主回到驛館,氣得踢翻案幾,對那玄袍老者大喊:「我與你學了這麼多年法術,結果居然還是被人一個墨點就打敗了。這樣回去,有什麼面目見我父王?」玄袍者卻面如靜心,不喜不怒:「法術是可以靠苦練出來的,但意境卻就完全不同了,你是被六皇子的才華打敗的,可你將來要做的是成為天下帝王,這一點才華卻是無用的。」「對了,」牧雲德突然想起別事,「你有沒有看見那六皇子身邊的小魅靈?當真是美麗,我這麼多年自以為收藏美女無數,可與她相比,竟然……你說這是不是……也是意境的分別。」玄袍者這時卻笑了:「如果我沒看錯。那個小魅靈不是普通的游魅,而是珠魂所化,所以才能那樣脫俗,她還沒有能凝聚出實體,等她凝成血肉之軀的真正之人後,天下之亂才將真正開始呢。」「我不明白,這美人和天下之亂有什麼關係?」「據說有古人製成奇珍寶珠,可以將前人的記憶心思吸入珠中。久而久之,這珠中就藏有了許多久遠的秘密。而那珠魂其實是曾活在這世間的一奇女子的珠中倒影,初時她只是一個不知自己是誰的虛靈,但是漸漸的,她會吸收天地間的微塵,將自己凝為真正的人。所以當這靈魅凝為真人之時,就可能影響天下人的命運。」「墨先生,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也是前輩所述。沒想到今天居然在那六皇子身邊看見她。所以世子殿下,趁著這魅靈還沒有真正凝成,快些控制她的心神是為上策。你得到了她的幫助,就得到了天下。」「那她現在在那六皇子的身邊,那六皇子不是成了我們最大的威脅?我們要快些動作。」老者嘆了一聲:「從我得到的密報,上次占星大典所測,六皇子的確是帝王之選。只可惜他天生狂放,自己不信天命,也絕不肯按星象所示一步不差的過自己的一生,所以一切仍是變數。」22這天,明帝把牧雲笙喚到面前,陰沉著面孔。
「聽說你太學殿也不去,也不習文練字,聽說終日擺弄一些粉末藥水,畫一些古怪符號,你是堂堂皇子,這樣荒唐嬉鬧,將來還能成大器么?」一邊明儀皇后搖頭冷笑:「有什麼樣古怪的母親,果然就有什麼樣古怪的兒子,你母親就是常弄一些妖異之術來迷惑你父皇,最後中了那些古怪的煉金之毒死了,到了你竟然還是不學好……」牧雲笙咬住嘴唇,緊掩憤怒。
明帝卻任由皇后說著那些侮辱牧雲笙母親的話,彷彿與他無關似的,他再也不會想到要去維護那曾經愛過他的女子,只顧著教訓:「那天占星大典,聖師說你天命有成大業之象,但切忌不可沉迷於異端,被妖魅所惑,否則反而會成為這世間的禍害,你怎的就不醒悟呢?」牧雲笙心想:我母親也是你眼中的異端妖魅么?原來你終是顧了你的江山大業,她才會那樣年輕就離開人世。
他按壓不住心中怒怨。冷笑道:「什麼天命?這世上哪有神靈?誰又配預言我的未來人生?」「混帳!」明帝怒立而起,把手中鑲玉茶杯摔在地上。
少年冷笑,轉身大步出殿。
「誰教了他這些話?又是誰調唆著他這樣的膽子?」明帝看著少年去的背影,氣得混身發抖。
明儀皇後上來扶住他:「陛下息怒,我看六皇子身上確有一股邪氣,沒準真有妖靈魅惑,是得請聖師們來驅打驅打。」23「小笙兒,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你會不會覺得寂寞?」「你?你要去哪?你為什麼要走?」少年吃驚的望著盼兮,不知她為何這樣說。
女孩正望著窗外,天光流轉,在她的臉上輕輕拂過。
「我終是要走的,謝謝你把我帶出珠中的世界。但我不想再做為一個幻影在世間遊盪。我要尋找一個地方,去凝出自己真正的身體。」「可是,為什麼一定要有真身呢?」少年問,「我聽說,虛無的魅靈可以活五百年,若是凝為人,卻只能活幾十年。如果凝聚失敗,還會變得醜陋殘缺,真不知要冒多少艱險,才能象普通人一樣活著,這是為什麼呢?」女孩象被觸動了心事,低下頭去,喃喃的說。
「你還不明白嗎?就為了……可以真實的看到自己,真實的觸摸到這個世界。我心中洞悉這世間的奧秘,卻終是個沒有五感的虛靈,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觸不能聞,只能去感應別的心靈中的振顫,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迷戀於感受你的喜怒哀樂,為你歡喜而歡喜,為你悲傷而悲傷。但我其實根本看不到你是什麼樣,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心緒變換著,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做為一個真正的人來活一次……那怕……只有短暫的幾年生命,就要消散於天地間。」「哪怕……只有幾年的生命?」「魅吸收天地間的微塵凝成人,不可能象在母體中孕育的人一樣從嬰兒開始生長。越追求完美,身體就越虛弱……壽命短暫是很正常的了。」「因為要變成最美的人,所以不惜一生短暫么?」「這樣也好啊,對於我這樣愛美如命的人兒來說,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時的樣子,這是多麼幸福啊。你也只會永遠記住我最美麗的時候啊。」牧雲笙望著她,女孩的眼睛如深藍的星空。他知道這女孩在還是初生的朦朧靈識時就受了自己太深的影響,若不能追求絕美的境界,便不知一生有何意義。可是她這樣決絕的放棄了本來可以漫長的生命,只為換可以真實的感受這個世界。
「沒有法術可以讓你永遠美麗不老么?」盼兮搖搖頭,「這世上不會有什麼永遠的東西,最終一切都是要失去的。天下沒有不老的美人,也不會有不衰的王朝,這是天地的規律,人強求又有何用呢?」「沒有……永遠的么?」少年沉吟著。
「我不是怕……怕他們,而是……怕你……」盼兮喃喃著,「你遇到任何的痛苦,我想我心中都只會更十般百般的難過。」少年凝望著眼前的女孩。少女的雙頰不知何時變得緋紅了,低頭絞著自己的手指,不敢看少年的眼睛。
她來到這個世間,孤獨一人,只有這少年能看見她,與她說話,聽她心聲。他傾心的喜歡她,她也就一心的只為了他好,願付了自己去驅趕他一生中的苦痛與凄悲,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但她心中歡喜,原來對另一個人好可以讓自己這麼歡樂,哪怕是為了他受多少苦竟也是情願的。
而少年呆在那裡,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他身邊美麗女孩兒無數,天天如小鳥群歡繞他身旁,但他沒有聽過這樣的一句話,她們都喜歡與他在一起,但她們都不是她。她獨一無二,她會為他的歡喜而歡喜,為他的憂愁而憂愁,會整天整天的心中只想著他一個影子。而少年也一樣,自她來到他的身邊,他已經不自覺間改變了,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麼,只想放縱無羈的度過每日,但是現在,他卻心中分明的知道,自己要去想明白一個將來,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將來。
「也許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女孩低下頭,「也許,能預感到危險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她抬頭望著少年:「我害怕……你能不能……抱緊我……」少年點點手,伸出手去,女孩靠在他肩頭,他卻無法感到半分溫度與重量。女孩輕輕的嘆息:「如果我有真實的身體……這一刻會是多麼的溫暖和幸福呢……」少年輕輕靠近女孩,卻沒有力量使她感到安寧。他想抱緊她,卻無能為力。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士兵們擁來,把秦風殿圍住了。
24皇極經天派的術法大師來到了殿外,大聲道:「術師文祥,求見六殿下。」盼兮驚慌離開少年的懷抱,向殿後奔去。少年趕上去,想抓住她的手,卻什麼也握不到。
「害怕的事終於來了……小笙兒……我先去躲一躲,很快回來找你的。」女孩說著,隱入夜色中。
術師文祥帶著弟子們走入殿中,只輕輕躬身,便傲慢的四下張望。皇極經天派的術師在朝中地位甚高,極得明帝的信任,加之人們都知道明帝不喜歡六皇子,所以也毫無忌憚。
「那東西去後面方向了,你們去找。」文祥向他的弟子們指著,那些穿著綉畫符文長袍的術師便向殿後奔去。
「你們放肆!」牧雲笙喊著,「誰允許你們在這胡鬧。」「在下有陛下的旨意。」文樣徑直從少年身邊走過,對他的弟子們喊著:「就在西南方不遠,去,把符沙灑過去!」「在那裡!」有術師喊著,「用火符!燒死她!」他們喊叫著向一個方向奔去。
「不!」少年驚恐的喊著,「不要傷害她!」他沖向殿外,卻被幾個內侍拉住。少年憤怒的回身抽在一位內侍的臉上,掙脫開來,向混亂處奔去。
園中,瀰漫著一股古怪的符法使用后的焦味。少年的心也被象在火上灼烤一般。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做錯了什麼事?盼兮在哪裡?她死了嗎?那些術師們四下搜尋著,還不時向暗中發出術法的光焰。少年瘋狂的喊著,去推開他們:「夠了!夠了!你們都停下!」但沒有人理會他,似乎他並不存在。
少年在黑暗中衝撞著,大喊著,漸漸的,他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了,只覺得眼前漆黑一團,在園中磕磕拌拌的走著,漸漸遠離了人群。
周圍變得安靜下來,少年覺得自己的心也包裹在黑暗中,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敢想,只有一陣陣揪心的痛。這一切是為了什麼?他們做錯了什麼,盼兮只是想接近人的世界,了解人的心,她又做錯了什麼?她還會再相信世人么?自己活下去又還有什麼意思?25突然,他聽見輕聲的呼喚。少年身子一震,疾奔了過去。
女孩正虛弱的隱在石邊,她看到少年,仍然向他輕輕的微笑。
「也許……我們要說告別了……」她的笑那樣美,卻象刀一樣扎進少年的心。
「盼兮,不要離開我……」少年覺得無法再呼吸,他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朋友了,他不想被一個人留在這裡。
「他們弄傷了我,我已經快沒有力量再溶入你的心神了,你很快就會再看不見我……但小笙兒,記住……有太多人想看到你死去或沉淪,你千萬要小心謹慎,不要讓他們抓到你的過失,只要你能抗過去,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我不要什麼天下,我連你都無法留住!要天下又有何用呢?」少年狂喊著。
「小笙兒……別傻了……我並不會死……我只是暫時離開……」「是真的么?」少年擦著眼淚,生怕一時朦朧丟失了她。
「我要走了……去找一個地方,凝聚出我真實的形體,那時……我再回來找你……」「可盼兮……那……你什麼時候能回來?」「也許是很短,也許……」少年覺得心象被土埋住了,看不到一絲光,「盼兮,你答應我一定要回來。」「我會的,我會結一個蛹把自己藏起來,直到血肉孕育,我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我再回來……我希望,你能真實的觸摸到我,感受到我……」「可是,你會去哪裡?」「我也不知道,想要凝出最美麗的身體,就要去尋找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孕育自己,可惜……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支撐到尋找到它……」「盼兮……我帶你去……」「別傻了……你是皇子……別為了我做傻事,你好好的過下去,十年之後,你去世上最美的地方找我,好嗎?」少年深深點頭。
女孩凝望著少年,輕輕的微笑,伸出手拂向少年的面頰,手指的虛影卻陷入少年的額中。
「我多麼希望,有一天,能真實的觸碰到你……那種感覺,將是多麼……好……」她的笑容淡去了,少年看著女孩完全消隱在自己的懷中,「盼兮!」他高聲的喊著,卻不再有回答。
小笙兒不敢收攏手臂,他怕一改變姿勢,就真得什麼也沒有了,連一個她曾存在的證據也沒有了。但是他又能挽回什麼?他什麼也做不了。
「盼兮……」少年獃獃的伸出手,他的手中仍做著環抱的姿勢,卻只有空虛。
***26這些日子,皇城中漸少了歡聲笑語,那些王公子女伴讀們進宮的也少了。這個王朝正面臨著戰爭與飢荒。但牧雲笙專心作畫,也未察覺外面時局漸變,只一心沉迷在自己筆下的畫境中。
牧雲笙的世界只在這宮闈中,軟帳溫紗,彷彿還回蕩著女孩的笑聲,他以為這將是他的所有記憶。他不會去想外面的世界什麼樣,也毫無興趣。他可以呆在畫室中,在午後的陽光下,靜靜地畫山水美人圖,一筆筆地細描,也許一天的光陰,只用來繪一雙眼睛,一絲衣皺,唯恐落筆不穩,不肯有一點的偏失……忽然覺得眼前恍惚,畫上山景人影晃動時,才發現早已夜闌,周圍點起了無數火燭。他雙眼流淚,看著明晃晃一個大殿,卻無一個人影,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早沉入畫境之中。
他的畫稿是從不與人看的,但也從不收藏,一幅畫畫完了,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刻,他也覺得它失去了意義,拂落於地再不會記起。他不記得自己畫過多少畫,也不記得那些畫都哪去了,直到許多年後,牧雲笙看見自己少年時的畫稿在民間流傳,有人萬金以購,才想到原來的確是有人把自己畫過的每一幅畫都收起藏好,只是因為家國變亂,才流落民間。可是誰呢?是那些他記得名字卻怎麼也不記得面目的內侍們?還是某個女孩兒呢?但有一幅畫,牧雲笙想留存,它卻不見了。在一個春季的晚上,他終於畫成了它,掛起獃獃地看著,便那樣睡去了。
再醒來時,牆上空空如也。彷彿什麼也沒有過。他呆了很久,沒有大叫,沒有找人翻遍宮殿去找尋。因為牧雲笙想:太美的東西也許就會消失。他在痴狂中完成了這畫卷,望著她時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憂傷都湧上心頭,這種心境他無法再體驗第二次。所以畫消失了,那似乎倒是本該如此。
一切,都真得是註定么?從母親的命運,到盼兮的命運,她們有什麼錯,為什麼一切為世間所有不容?只因為那傳說中的天意不祥?他在殿中如木人般倚牆獨坐,牆外的斜陽照在他的身上,漸漸的移走,暗淡,換成了清冷的星光。
少年的眼中沒有神采,就這樣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忽然他的眼睛眨動了一下,有什麼正在少年的心中激蕩開來。他猛的站起,推開了殿門。
門外的天空,星河滿天,銀輝傾瀉,正象當天占星大典時一般。
「你錯了……」少年緩緩舉手舉向天空,「你別想阻止我,我會向世間證明……」他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了起來,「沒有什麼上天的意旨,你——根本就不存在!」象一頭憤怒的幼獅,對天穹發出了第一聲咆哮。雖然聲音弱小,但仍然是吼聲。
27少年大步走向巨大的瀛鹿台,他的身影在無數台階前顯得那麼渺小,但沒有什麼能阻擋他把它們一級級踩在腳下。
聖師鶴苓清在星台頂上等候著它,他的身後,是流光飛舞的星海。
「殿下,你終於來了。」「你在等我?」「星辰會向我指示這個國度的未來,殿下,我仍是要再重複一遍上天對你所召示出的預言,一定記住,不要因為一時任性而去做星命不允許的事情,否則你會把災難帶給世間,你會成為世人所痛恨的人。」少年輕輕的笑了:「皇極經天派能通過混天儀預測世上一切,那你能不能預測出,我下面要做什麼?」鶴苓清嘆了一口氣:「不能。」「為什麼?」「因為有些人,他們是牽動星辰的人,而不能被星辰所左右。殿下,我不能在你還沒有做那些事情之前就阻止你,但是請您明白,你一旦做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你再也不可能成為偉大的帝王了。」「偉大帝王?稟呈天意?」少年仰天大笑,卻突然止住,冷笑著說出那幾個字:「那就讓上天去死吧。」他大步走向一旁終年燃燒著熊熊烈焰的銅鼎,抽出一根火把,然後走向混天儀旁那十丈高的旗幅,伸手將它點燃。
十二面畫著星辰軌跡的長幅巨旗變成了火焰的巨樹,抬頭仰望,就象是赤龍直怒衝進星空。
人們在遠處觀望神聖的瀛鹿星台,發現它的頂端光焰四射,如星辰降落人間,映紅天際,全都跪倒膜拜。
少年丟下火把:「上天如果要證明他的存在,就儘管把責罰降下來吧,但是我一天不死,便要嘲笑它一天,我想做的事,它攔不了我。」十二面巨大的火旗在他身後緩緩墜落下來,象是神使折翅,把火光投向大地。
28瀛鹿台被焚,聖顏震怒。牧雲笙很快被囚禁了起來。人們說,六皇子很可能再也不能走出那個園子了。
那皇城深處幽僻冷寂的園子,被緊鎖起來,那個曾才華天縱的少年象是就此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但就象是深埋在這繁華榮耀帝都最深處一個蛹,沒有人知道什麼在裡面孕育。
「盼兮,我會去找到你。」那個聲音在暗暗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