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穆如寒江
1這天,穆如寒江和他的小部將們正在樹梢閑聊,忽聞呼嘯之聲,一隊車馬向街口而來,金鞍玉帶,朱纓錦帷,威風一派,前方騎兵揮鞭驅趕著行人,引發一片驚嘩。
「好大的威風。」眾少年都嘆著,「不知是哪家大官。」穆如寒江心想,我父親掌天下兵權,腰佩太祖賜劍,上可斬昏君,下可除佞臣,出門時也只帶幾個隨從,是誰竟敢如此街頭耀威?冷笑道:「憑他是誰,你看我打瞎那拉車馬的眼睛。」「來下注下注。」孩子們都哄然喊好。
穆如寒江閉一隻眼,繃緊皮繩,看準了一彈打去,正打在馬的額頭上。那馬一下就驚了,帶著馬車直衝出去,只聽得車內人和隨從一片驚呼,亂成一團。眾孩子在樹上哈哈大笑。
「沒打著馬眼睛,你輸了!」孤松拔喊。
那車前一位騎兵護將聽見,急沖至樹下:「好大膽子,全給我滾下來!」穆如寒江最恨有人對他呼喝,又一彈打去,那人一偏頭,打在他頭盔上。那護將大怒,竟摘下弓箭,作狀要射。孩子們一哄跳下樹逃去。
那將縱馬追趕。穆如寒江跑出幾步,眼看見有跑得慢的夥伴要被馬追上,那將馬上揚鞭就要抽下。他忙又發一彈,那馬吃痛一縱,險些把那騎將摔下去。不過那是戰馬,並不像拉車的馬那樣容易驚了。那騎將很快坐穩身子,一副惡容催馬直向穆如寒江衝來。穆如寒江發足狂奔,在街頭攤點邊鑽來閃去,那戰馬在後面撞翻攤位無數,引起一片喝罵之聲。
少年見前方一堵矮牆,縱上去正要翻過,那騎將追到後面,一鞭抽下,鞭梢劃過少年的脊背,像刀割般痛。穆如寒江怒從心起,反而從牆上跳回來,直瞪著那騎將:「你敢打我?」「小賊坯,你驚了皇親尊駕,你們一家要滿門抄斬!今日老子把你這有人養沒人教的小雜種打死在這!」穆如寒江看他驕橫,冷笑道:「我倒要看你如何打死我!」那騎將又一鞭抽來,穆如寒江卻低頭向前一衝,鑽到馬肚子下,拔出腰間短劍一揮,割斷蹬繩,抓住那騎將的左足一拉,那騎將哎呀一聲摔栽下來。穆如寒江卻一個翻身從另一邊跳上馬背,縱馬而行。那騎將一隻腳卻還在蹬上,在地上被拖行,急得大聲叫罵。
「你叫爺爺,我便饒了你!」穆如寒江在馬上大笑道。
「出人命了,小賊要殺人了!」那將只不停喊罵。其他家將策馬圍追穆如寒江,街頭一片大亂。
穆如寒江從自己府門前行過,那裡是兩街間的一條直道,寬闊無人。整個天啟城中除了皇宮,只有穆如家門前有這樣寬的雲州白玉石鋪就道路。他並不回府,只從府前直衝而過。門口家將看見,嘆一口氣道:「三公子這又是和誰打起來了?」正說著,那後面所追之人趕來,一看是穆如府前,全嚇得跳下馬來。原來穆如世家門前,連皇上也要下馬而行。他們繞路追去,至一路口,只看見那馬,不見了穆如寒江,四下找不見,猛一回頭,發現少年正在街邊攤前和人聊天呢。大罵著上前,又要追打。
穆如寒江抓起攤上面糊打在幾人臉上,正要飛跑,忽聽背後有人喊道:「寒江賢弟。」穆如寒江一回頭,看見一匹赤紅如霞的駿馬,馬上坐一十五六歲的少年,頭戴玉冠,兩根外白內赤的翎羽飛揚,身披細銀鏈甲,背著鑲金鐵胎弓,像是剛從城外習射回來。穆如寒江一見笑道:「原來是你?」那幾個家將抹去眼上面糊,轉了好幾圈,才摸到穆如寒江身邊,大罵著抽出刀來。突然聽見有人大喝:「大膽狂徒,皇長子在此,竟敢放肆!」呼啦啦身邊突然寒光四射,圍滿了舉刀的侍衛,那全是真正的重甲御林軍。
幾人嚇得連忙跪了下去,也沒看清皇長子在哪裡,向四面胡亂磕頭。
那馬上所乘少年,正是皇長子牧雲寒。他皺眉道:「你們是哪家的家奴?連穆如家的三殿下也敢追打?」那幾個家將一聽,嚇得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哪想到那個衣裳破舊滿頭亂髮的小子,竟是穆如世家的少殿下,怪不得他從穆如府前縱馬衝過去時,穆如府門的守軍只當沒有看見。
「小人們是……是南枯司空的侍衛隨從。」「此事因何而起?」「這……只因穆如小公子……他……他驚了南枯大人的車駕……」穆如寒江冷笑道:「那你們揮著鞭子一路上又驚了多少人?」「請南枯大人速來這裡見我。」牧雲寒冷冷道。
半刻后,司空南枯德氣喘吁吁趕來,遠遠就跳下馬,步行到牧雲寒面前跪倒:「微臣參見皇子殿下,參見穆如世子殿下。」「南枯大人請起,」牧雲寒揮手道,「今日之事,我想……」南枯德忙道:「是微臣錯了,微臣不該街頭直行,衝撞了穆如世子殿下,微臣罪該萬死。這幾個有眼無珠的家奴,就交與穆如殿下處置,或由微臣親自鞭打至死。」他汗如雨冒,伏地大說自責之語。穆如寒江卻最不願借自己家勢為自己撐腰,見這人這樣,頓覺無趣,說道:「我用彈弓驚了你的馬,你們的人也打了我的兄弟,追了我好一路,這事就算扯平啦!」說罷掉頭便走。
這事對他來說便已然過去,卻不知在司空南枯德心中,是多麼大的一宗仇怨。
2「穆如世家的氣焰越來越不得了,簡直不把我們南枯家放在眼中。穆如槊見司空大人您就從來沒有笑臉,現在還縱容他家幼子行兇——若是這孩子長大了,還不把司空大人您,把皇後娘娘都踩在腳下了?」司空府中,一個黑影正在南枯德身邊竊語。
南枯德冷笑著:「把我,把皇后不放在眼裡,這是應該的,他們穆如世家有這個資格;但是……把陛下不放在眼裡……那就太不應該了。」「可是……穆如家似乎對牧雲皇族還是忠心耿耿啊……」「你懂個什麼。任他多忠心,可手握兵權就已經是大錯了。雖然當年太祖立誓願與穆如家永世兄弟相稱,共享天下,但並不代表當今皇帝想這麼做。陛下有時只是缺一個理由。」「……明白了,小人全然明白。」「此外,那皇長子牧雲寒,一向對我沒有好臉色,覺得我借了我侄女是皇後娘娘的光才身居高位,卻對穆如世家親近得很。若是這位將來立了太子繼了帝位,我們這些人也許全都要被掃出天啟。」「現在究竟是立皇長子為太子,還是立二皇子,陛下也正猶豫呢。二皇子雖非皇后親生,卻是皇后一手撫養長大,若他繼位,大人可無憂矣。」「怕就怕穆如世家偕一干武將要力推長皇子繼位,他們手握兵權,如果……陛下也正憂心此事。你可去探探穆如槊的口風。」「小人這就去辦。」3這日大將軍穆如槊回府,穆如寒江想去參見,走過廊邊,卻突然聽到前廳父親在與人談話。
「皇長子和皇次子都已近十五,宮中有傳言,年內就將定下太子。穆如將軍更看好哪位皇子?」「長皇子熱衷習武,天份過人,一般武將都已不是他對手,將來上陣廝殺,必是一員勇將……」穆如槊話音中透出讚賞之意。
「長皇子與大將軍最親,經常去軍營向您請教武功兵法,早已把您視為恩師亞父,看來穆如大人也頗為欣賞長皇子啊。」「呵呵,」穆如槊大笑道,「的確,我若有子像牧雲寒一般便好了,他日後必能勇冠三軍,武藝氣概,都不是幾個犬子可比。」「那麼穆如將軍是希望皇長子為太子?」「若是牧雲寒不生在帝王家,我必請旨封其上將,征討四方,可令天下敬服。只是,這治理天下,卻並非只有武功戰技便可啊。寒兒生性爽直,處事只有對錯,出招只論生死,有話講於明處,不愛使詭計繞彎子,這樣性格,卻只怕做了皇帝,易為臣子所惑。」「那……自然有穆如世家輔佐身畔,提醒監察,可保無憂。」「哈哈哈,」穆如槊撫須而笑,「寒兒倒是聽我的話,可是將來也難保有人去他面前說我的壞話。做皇帝的,終究還是不願受人管束,孩子大了,自己父親的話也未必會聽,何況是外人。」「那麼……穆如大人覺得二皇子如何?」「哦,牧雲陸倒是做皇帝的好材料啊,我與他交談幾次,雖然氣質稍顯文弱,沒有寒兒的霸氣,但是談吐舉止得體自然,看得出是心思細密、情不外露之人。而且據說他已熟讀史冊,著文把前朝帝王得失分析了個遍,連他的太傅也挑不出什麼毛病。這樣的人,他不做皇帝誰做皇帝?」「怎麼,穆如大人竟是讚賞二皇子的么?可是穆如大人與皇長子交往甚密,二皇子與嫡母南枯皇后可能還疑心穆如大人不喜二皇子呢,何必造出如此誤會?」「我們武將世家,自然和寒兒那樣有戰將之志的少年談得來,他請教我武藝兵法,我也能教得了他;但你讓我去與二皇子聊些什麼?他棋藝高超,書法詩歌亦精,開口必論古今典故,這些我可是不敢獻醜。文臣們倒是極愛二皇子的,二皇子生母早喪,為人早熟,偏皇后無子,便將他親手撫養,視如已出,陛下十分讚賞,諸臣自然也是看在眼裡的。」「陛下現在也在猶豫,皇長子若登基,將來大端朝武威必更遠播四方;但長皇子好武,沒準戰事頻頻,勞牽國力。但若立二皇子,皇長子實在又沒有什麼過錯,棄長立幼恐招異議。尤其是不明大將軍的心思,若是陛下召見將軍,可將此言告知,使陛下安心。」「只是……」穆如槊忽然嘆了一聲,「二皇子若將來當朝,只怕……將是文臣當權之朝了。二皇子最不喜征戰勞國,那將來我們這一干老將就只有回家種田啦。」「哪裡哪裡……二皇子再不喜征戰,可這四方未定,外有異族,內有叛民,這天下,終究還是要穆如世家幫牧雲氏護著啊。」穆如槊冷笑:「我穆如槊也是喜歡明來明去的人,今日這番話,我也不怕你去告訴陛下或皇后一黨。我穆如一門立身行事,但求問心無愧,這立太子一事上,實在是沒有半點私心。」「哪裡哪裡……今日所談,在下定然只記於心,不傳於口。」那身影喏喏退去。
穆如槊送完客人回到後堂,穆如寒江突然沖了出來:「父親,我們讓皇長子當皇帝吧,那皇后和二皇子一家有什麼好?我很是討厭他們。」穆如槊大怒:「頑劣小子,竟然堂后偷聽國事?什麼讓誰當皇帝?這事是你來定的么?」取過家法短棍,伸手便打。偏穆如寒江不服打,一個倒跳翻過椅子,舉起木椅來格。
「小東西竟學會招架了?」穆如槊又氣又笑,「今日你多跑一步,我便多打你一棍,你便跑與我看!」穆如寒江知道其父下手可重,拋下椅子飛奔入院,跳上院牆,一個翻身就沒影了。
5穆如寒江跑出家門,又溜進宮來找蘇語凝。
「我們去騎馬玩吧。」「可是我擅離內宮去玩,那是重罪啊。」蘇語凝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倒霉遇上這麼一位成天誤打瞎撞的主。
「放心好了,皇帝老子也不管我們穆如世家的事。我說可以就可以!」來到宮內校場,司馬小官笑跑了過來:「原來是穆如小殿下。來練馬術么?不知您要匹什麼樣的馬?」「先給這位小姑娘找一匹馬,要安靜溫順的,我要教她騎馬。」司馬官只有命人尋了一匹溫順的御馬,把蘇語凝扶上馬背,命人在旁邊控著韁繩,拉著在場中散步。這馬鬃色雪白,眼光溫良,蘇語凝看得喜歡,一直撫著它的頭頸。
穆如寒江自己在馬監中一匹匹看過去,忽然看一匹赤紅俊健的戰馬,在廄中不安跳縱,正是長皇子的戰駒彤雲。他想騎這匹名駒已經很久了,伸手一指:「我就要這匹!」「這……這可不行。」司馬官大驚,「這是長皇子的馬,別人是不能騎的。有違那個……儀數……」「狗屁禮數,長皇子那是我兄弟啊,他不是不在么?借我騎騎怎的?」官員苦笑:「這……這馬性子暴躁,除了長皇子,別人乘了一定摔傷的。」「我數一二三,你給我牽出來!」官員急得沒有辦法,只好慢吞吞地把馬欄打開。那馬一見欄開,就急躍高縱,司馬官忙緊緊拉住韁繩,幾乎人都要被甩倒了。
「好馬啊!」穆如寒江眼睛一亮,上前一扳鞍就縱上馬背,奪過韁繩,那馬長縱而出,卻果然是不服陌生人,連連高縱,穆如寒江在馬背上像是孤舟在浪間翻騰。蘇語凝一邊看見,嚇得驚叫起來,穆如寒江卻是興奮不已,緊挾韁繩,馬愈烈他愈勇。但這馬太高大了,穆如寒江年紀小,腳還夠不到蹬子,只有兩腿緊緊夾住馬背。這馬力卻極大,向前一縱,躍出數丈遠,直接從校場的木欄上躍了出去,穆如寒江被這一顛,從馬上摔了下來。司馬官大叫不好,蘇語凝直接把眼捂上了,卻聽司馬官又開始大聲喊好,再一睜眼,穆如寒江竟是緊緊拉著韁繩,雙腳連蹬,從被拖行中又站了起來,隨馬疾跑幾步,一個蛟龍越江式,又翻上了馬背。
「好啊!好騎術!」御馬司的侍從們全都喊起好來。
但忽然他們又全改口叫:「不好,不好!」原來穆如寒江還無法控制馬的方向,那馬如驚了一般直向皇城主殿的方向而去,若是被馬闖了宮城,驚了哪位皇室,那可是死罪。
蘇語凝正在不安,忽然有人躍上她乘的馬,坐在了她的身後。伸一手過她的身畔拉住韁繩,一手環抱住她,喝一聲「駕」,猛一催馬,那溫順的雪色馬兒就突然像疾風似的跑了起來。
蘇語凝不知這人是誰,只聞得淡淡竹葉熏香。卻聽後面人們呼喊:「二皇子,小心啊。」那段時間蘇語凝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不是害怕也不是惶恐。二皇子牧雲陸帶著她去追穆如寒江的驚馬,為了怕她摔落,幾乎是把她小小的身軀離鞍抱著。他單手策馬,追近穆如寒江,又放了韁繩,只憑腳力踩住馬蹬,伸手牽住穆如寒江的馬韁,連連勒扯,跟行了半里,才把馬停住。
穆如寒江卻不服道:「誰用你幫忙,我馬上自己把馬勒住了!」牧雲陸笑道:「是……不過你還差幾丈就要衝過正德門了,門那邊是前宮正殿,朝議所在,可是不能策馬的啊。」「咦?」穆如寒江的倔勁又上來了,「太華殿前那麼大的廣場,正是騎馬的好地方,為什麼不能騎?」蘇語凝聽不下去,插嘴說:「你笨嗎?那裡所有臣子都只能步行,如果有人在太華殿前騎馬,那和造反有什麼區別?亂臣賊子才會這樣做。」她也算是生在官宦之家,這些道理早聽父親說過無數次了。
穆如寒江卻最聽不得女人指責他,而且他從來性子剛逆,不肯服管,越是所有人都說不行的事,他越想要試試。於是冷笑一聲:「我這就去騎騎,倒看看憑什麼這麼大的地方,騎騎馬就要殺頭。」他一扯韁甩開牧雲陸的手,催馬就衝過了正德門。那馬快如疾電,守門士卒連伸手也沒有來得及。
牧雲陸一驚,心中一轉,定下主意,也打馬奔向正德門。蘇語凝急得大喊:「二皇子,你可不能再騎馬闖太華殿啊,會被陛下責罰的。」牧雲陸卻不說話,緊追上去。這時穆如寒江已然衝到了太華殿前廣場的正中央,吁一聲拉緊韁繩,烈馬直立高嘶,卻終於停止在那裡。
穆如寒江放眼四望,天高地闊,宮闕重重,嘆道:「這才是大端朝的正中央么,若是不能策馬而立,只是像個愚夫一般低著頭走過去,這樣的宏偉又哪裡看得見?」穆如家的人在內心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家族當成牧雲皇族的臣子,這卻是真的。穆如世家認為,這天下是牧雲穆如兩家一同打下,為了不兄弟相爭,他們才敬牧雲皇族為帝,而牧雲皇族也給他們最大的信任與權力,歷代如此。因為若不如此,早在三百年前開國時就打起來了,那樣的話,天下歸誰還未可知。
兩家的關係一直在微妙的平衡中保持到今天,靠的是雙方都細細把握著其中分寸。數百年來,穆如世家一直在禮節上以臣子自稱,捍衛牧雲皇族的威信;而皇族那邊,也從來不敢把穆如世家當臣屬看待。刑不上大夫、旨不降穆如,說的就是皇族從來不可能命令穆如世家去做什麼事,只能商討。但皇上開口的話,穆如世家也會盡量去完成。
可今天出了個穆如寒江,卻是個越是龍鬚越要拔的個性。牧雲皇族的威嚴,正在被一個九歲的少年挑戰著。
看牧雲陸追近,穆如寒江回頭得意道:「看,我說過我能自己把馬停下。」牧雲陸苦笑著,環顧四周。本來安靜肅穆的太華正殿廣場突然殺氣騰騰。周圍門中殿中湧出了無數衛兵,像黑流填滿了白色的廣場,把穆如寒江和牧雲陸圍在核心。
「誰在太華殿前躍馬?」鎮殿將軍奔來喝道。
牧雲陸跳下馬,又把蘇語凝抱下馬來。笑道:「呼將軍?是我錯了,我要與穆如家三公子賽馬,又把長皇子的馬借給他騎,不想忘了皇兄的戰馬性子烈,頓時驚了。險些摔了穆如家三公子,全是我的錯。」「咦,你這人好生奇怪。」穆如寒江道,「誰要你來幫我掩飾?我闖了便是闖了,我便是不服你們宮中這種規矩而已。」牧雲陸一搖手:「賢弟你不必自責,此事全由我而起,你不必替我掩飾。」「我……」「穆如寒江你快別說了,二皇子在幫你!」蘇語凝急得低聲喊。
牧雲陸想起身邊還牽著一個伶俐的小女孩兒,轉頭一望,蘇語凝也正望向他,雖然滿面惶急,兩條淡淡的眉毛擰著,臉上卻現出兩個小酒窩,顯得那急切倒分外可愛。牧雲陸也對她一笑:「沒嚇著你吧。你是入宮的伴讀么?」蘇語凝搖搖頭:「我沒事。」突然想起什麼,慌忙甩掉了二皇子的手,跪到在地:「臣女蘇語凝參見皇子殿下。」牧雲陸笑著把她拉起來:「你才多大點年紀,這些禮節,以後見著我,都可不必。你叫——蘇語凝?」他忽然好像想起什麼,「原來你就是蘇語凝啊。」蘇語凝愣在那裡,原來二皇子也知道皇極經天派的聖師在占星大典上算出自己與他姻緣相配的事了,把自己名字記在心裡,她一時臉面滾燙。
牧雲陸卻拉著她的手邊走邊微笑道:「早聽說你五歲就能即興做詩,一直很想見見你呢。今天見到了我,不如即興做一首詩送我,如何?」蘇語凝突然覺得喉頭髮緊心頭亂跳,一時竟有些發怔。不過二皇子笑巍巍的,她略略一噤,也漸漸平靜下來,略想一想,便緩緩吟來。
牧雲陸不想她如此敏捷,不禁贊了聲「好」。
那邊穆如寒江跟上來,大喊道:「這首詩是說他么?他有那麼好么?那你也做一首詩說我吧,快些快些。」蘇語凝眉頭一皺,心想這人怎麼這麼鬧啊。忽然心中一動,微微一笑,吟道:「玉質紅袍下,江湖藐眾生。執戈瞠虎目,舉世任橫行。」穆如寒江覺得也十分中聽,穆如世家的人上陣向來是著紅色披風,蘇語凝又說他玉質虎目、執戈橫行,頗合自己心意,高興地背誦著,還不時問某個字要如何寫。忽然牧雲陸拍拍蘇語凝的頭:「到偏門了,讓宮女們送你回住處吧。」蘇語凝一抬眼,才發現周圍圍滿了跟隨的軍士,全都看著自己。原來方才牧雲陸是怕她害怕,才讓她做詩引她分神。乘馬車向後園駛去,她回頭向二皇子招手,他們卻早被士兵擁裹著向太華殿去了。
因為牧雲陸與穆如寒江同闖太華殿,又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明帝縱然不快,也就不好再為這個責備穆如寒江,只鐵青著臉走下殿來,猛踢了牧雲陸一腳,大罵道:「假如摔壞了穆如家公子,就拿你的命去賠。」牧雲陸跪著把責打全然接受,面色平靜。穆如寒江在一邊連說是我要騎馬闖殿的,明帝卻只是不理會。
事後牧雲陸嚴令宮中,不準再向外傳這件事。宮中內侍護衛們以為二皇子愛面子,自然心領神會,所以在城外練兵的穆如槊和穆如府上,竟對這事毫不知情,穆如寒江回家也安然無事。但他心中總是不痛快,就像自己想要響亮大喊一聲,卻被人旁邊喧嘩給攪了。
6天啟城外紫楓獵場,金色草漠襯著四季紅葉,極目之外一片耀眼的明燦。這裡天高氣爽,是穆如寒江最愛來的地方。這天方到獵場,卻見前面數騎正在射獵,為首少年銀絲明珠冠,赤羅灑金袍,陽光下像披著霞焰賓士。而他座下所騎,就是那天穆如寒江乘騎闖殿的紅色駿馬。那便是皇長子牧雲寒了。
穆如寒江催馬趕了上去:「長皇子,那天我偷了你的馬闖了太華殿,你不會生氣吧?」因為牧雲寒常向穆如槊請教武藝兵法,所以穆如寒江對他反而熟悉,也不拘禮。
牧雲寒大笑道:「沖便沖了唄,算什麼事啊。若我是皇上,我當令拆去各門門檻,讓官員可以騎馬直到太華殿前,這樣議事才雷厲風行,免得他們自入宮門就要正容端步走上好幾里,我看得都著急。當年咱們祖先北陸起兵時,有事不都是騎馬直衝帳前的,說什麼做什麼都爽利侃快;偏來東陸學了這麼多慢條斯理的規矩,還有那些文臣有話不明說暗中非議的毛病。」穆如寒江覺得這話才對脾氣。想若是長皇子,那天必然會和自己一起直辯太華殿前不讓騎馬的規矩可笑之處,而不是像二皇子那樣隱忍謙和,寧願自己受屈,只想天下無事。要是二皇子當了皇帝,那一定是處處議和,仗就沒得打了,自己還怎麼橫掃千軍啊。心想自己若掌握兵馬,定是要支持長皇子做皇帝的。
蘇語凝在屋裡快樂地收拾著包袱,他的父親蘇成章已然升為御史主筆來京上任。她可以獲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府第去探親了,父母明天就會在宮門前接她,一想到這個,女孩就恨不得這一天快一些過去。
可是她卻找不到自己平日習詩練字的窗課簿了。喚宮女來尋找,宮女說:或許被清掃的侍女當作陳年舊紙撿走了吧。蘇語凝看到她眼神閃避,心中一絲不安掠過,但這詩抄拿了去又有什麼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給父親看的每日一首的習作。
少女並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詠梅》正被攤在明帝的桌案上。
「孤標婉韻兩堪誇,佔盡世間清與華。
素影一痕香若許,鐵笛三弄是誰家?冰添氣味雲增態,雪欠精神玉有瑕。
我不沖寒先破蕾,眾香哪個敢生花?「「這首詩是什麼意思,太過明顯了。小小年紀,就儼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們家是如何教子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留在宮中,陪著皇子們?」南枯皇后正氣沖沖地說著。
明帝桌上攤著北陸來的急報,瀚北八部作亂,兵鋒已至悖都城下,他哪有心思為宮中這些事操心。揮揮手道:「你是皇后,主持內宮,這些事你作主就可以了。既然這孩子人品不行,就讓她父母把她接出宮去好了。」這麼隨手的一揮,另一個人的命運就完全地改變了。
於是蘇語凝的父親蘇成章在宮門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宮來的女兒。
皇上的輕輕一揮手,在這初入京城的官宦之家來說,簡直是如山般的罪責。女兒究竟做錯了什麼?聽說是寫了一首反詩?蘇成章驚恐不安,又探聽不到實情,只有日日跪在皇城門口請求寬恕。但宮城裡的明帝壓根不知道這件事,他整天擔憂的只有一件事:北陸的烽火燒起來了。
蘇語凝恨不得自己死了。她並不在乎被趕出宮,但她心疼終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親天天去皇城前跪著,母親在家裡團團轉,喃喃念著:「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她會突然開始收拾東西,說:「語凝,我們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這一個女兒,萬一降旨殺你……娘不能沒有你啊……」忽而又開始燒家中所有的書信墨存,「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她的神智已經面臨崩潰了。
蘇語凝拉住母親的手,哭喊著:「她們只不過是沖我來的!我不呆在宮裡,不和他們爭那個皇后就沒事了!沒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親哪裡聽得進她說什麼。
蘇語凝又抹著眼淚去皇城前找父親,拉著他的衣袖說:「爹爹,我們回家吧。」父親卻一巴掌打在她臉上:「你這小孽種,你還敢來!讓陛下娘娘們看見了,還不心煩?你想死嗎?」蘇語凝哭道:「是我的錯,那我就死在這兒好了,關爹爹阿娘什麼事。不要再為我受驚受怕。」一頭向宮城撞去,卻又被蘇成章抱住,大哭道:「孩兒啊,為父在這多跪一天,皇上少一分氣,你就多一分機會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讓宮中的人看見你了。」父女抱頭大哭。
忽然背後有人問:「這是怎麼了?蘇語凝?你怎麼在這兒?」蘇語凝抬頭一看,卻是穆如寒江,正和皇長子牧雲寒從城外獵場回來。
蘇語凝忙拉了父親轉身跪拜:「參見皇長子殿下,參見穆如三殿下。」「你這是怎麼了啊,」穆如寒江笑著,「不是上次才寫詩笑我是螃蟹嗎?這會兒倒這麼裝起客氣來了。」「什麼?!」蘇成章驚得手腳皆抖,「你……你還寫詩嘲笑穆如家小殿下?我真後悔教了你寫字啊,看我先剁掉你的手!」蘇語凝苦笑道:「他……他不一樣的……」穆如寒江跳下馬來:「咦?這位是……莫不是你父親?啊,蘇老伯,見禮見禮。」蘇成章忙伏身:「罪臣萬萬不敢!」「罪臣?你什麼時候成罪臣了?」背後走來的長皇子牧雲寒笑道。
「她們說我寫詩犯上,把我逐出宮了。」蘇語凝低頭流淚。
「他們?他們是誰?」穆如寒江回頭瞪著牧雲寒。牧雲寒皺皺眉,嘆息一聲,蘇語凝這件事他自然有耳聞。他走到蘇成章身邊,把他拉起:「蘇大人,後宮里的小事,與你毫無關係。千萬不要放在心上,父皇絕對不會有為這點小事怪罪你的意思。」「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牧雲寒大笑一揮手:「什麼皇威,只有宮中的內侍們喜歡拿這些嚇人。當年先祖在北陸時,對部下全都是兄弟相稱,不分彼此,貴在坦誠相待。入主東陸三百年,當年大家的那份率直也全要丟光了,尤其是內宮,很喜歡為一些小事爭鬥。父皇心中對是非還是明徹的,蘇大人放寬心些。」蘇成章感激得連連磕首:「有殿下此言,臣當肝腦塗地,盡職盡忠。」穆如寒江卻一旁按不下火道:「又是皇后南枯家那幫人搞的鬼吧?看我衝去,打她們個滿地找牙,給你出氣!」牧雲寒笑道:「寒江弟你就不要出面去爭了,這些天父皇正為北陸的事心煩,沒準過些日子你們穆如鐵騎軍就要遠征,你還是多回家陪陪父母。這件事,我過些日子找機會向皇上稟明。」「要……要打仗么?」穆如寒江興奮得說不出話來,「終於要打仗了,我可以去么?」「哈哈,那要看你的父親肯不肯帶你了。」穆如寒江轉頭對蘇語凝說:「我要去上戰場了,不過你放心,有我在,就不會讓人欺負你。將來有人對你不好,你就說我穆如寒江的名字,管他是皇親國戚、將相王侯,沒有我穆如寒江不敢收拾的,任誰也不敢再動你。」蘇語凝重重點頭。蘇成章忙按她頭道:「還不磕頭拜謝穆如殿下!」穆如寒江連忙轉身跑了,跳上馬卻突然回過頭來:「只不過有一件事,」他沖蘇語凝眨眨眼,「你給我寫的那首詩要改改哦。」蘇成章誠惶誠恐,牧雲寒放聲大笑,蘇語凝滿臉飛紅。本來世界冷得全是鉛一般的顏色,卻總會有燦爛如陽光一樣的人,不論活著多麼辛苦,看見他就覺得心頭溫暖。
8北陸草原上游牧部族叛亂,急報一份接著一份,快馬踏碎了皇城門前的玉磚。端王朝不得不出動真正的精銳主力,雖然明帝明白,自己的兄弟遠比遠方的悍族更可怕。
穆如世家和他們精心訓練的鐵騎軍要遠征了。穆如寒江發現自己的母親這幾天心神不寧,都聽不見他說話。她不再讓他出去玩耍,說:「多去和你父親說說話吧,你可能要很久看不見他了呢。」可穆如寒江不能理解,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定要和父親一起上戰場的。
大軍出征那天,城北旌旗浩浩,大軍列陣,像黑色的山林。穆如槊接過明帝敬上的出征酒道:「陛下,你的九弟宛州王牧雲欒早有反心,只怕不會放過這樣的時機。萬請盡量多穩住他一刻,若他起兵,千萬堅守,待我急速掃平北患,大軍趕回之日。」牧雲勤點點頭,嘆道:「沒有穆如鐵騎,哪來的大端朝。穆如兄弟,只有你,才是我的親兄弟啊!」穆如槊感慨,單膝跪倒道:「願為陛下效命,肝腦塗地,至死方休。」大軍齊齊跪倒,喊聲如嘯:「肝腦塗地,至死方休!」穆如槊轉身揮手:「上馬!開拔!」千軍萬眾翻身上馬,整齊如一,像是大海怒濤掀徹。
突然人群中一聲馬嘶,一少年全身貫甲,策馬追了出來:「父親,我與你一道去。」穆如槊回望喝道:「大膽!回去!我不是說過,待你到十二歲,才可從軍。」「這次不去,以後要等到何時才再有仗打?」穆如寒江急得大喊。
穆如槊看著兒子,嘆一口氣,撥馬回來,扶了扶穆如寒江那有些大的頭盔:「戰場,從來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去過一次,就不會再想去第二次,可將來,只怕會有無數你不想打卻不得不迎戰的時刻,還是先練硬你的身子骨吧!」他在穆如寒江的肩上重重一拍,少年啊的一聲幾乎摔下馬去,覺得半邊身子都麻木了,但他緊緊咬牙,拉住韁繩,歪了幾歪,還是在馬上挺直了身子。
穆如槊笑了:「像我穆如家的兒郎!下一次,下一次出戰一定帶上你!在家把武藝練好嘍。」他長喝一聲,縱馬融入大軍。穆如寒江望著父親背影,無限失落,能不能去戰場突然不再重要,他只是覺得父親要去很遠的地方,沒有人知道何時會回來。以前沒有過這樣的別離,似乎一些變化,正在慢慢地發生。
9六月十九日,穆如軍與瀚北八部會戰朔風原。戰況血腥慘烈。
六月二十一日,借端朝穆如軍主力援北,西南鄴王牧雲欒發討帝都檄,宛州兵變。不出三日,宛州十二郡中已有九郡宣布效忠牧雲欒。宛州大半已入牧雲欒之手。
七月四日,端軍與牧雲欒宛州軍會戰於宛北青石城下,端軍大敗,退守宛北最後重鎮南淮。
同日,遠在北陸的穆如槊接明帝急詔,留下鐵騎繼續與瀚北八部作戰,率穆如氏眾將只二十七騎急赴萬里之外宛州指揮南淮之戰。
穆如寒江在家中,也天天關注宛州戰事,恨不得就立刻代替父兄們去領兵出征。忽然聽說父親已趕至宛州,樂得拍手道:「這回好了,看那牧雲欒還能狂個什麼。」母親卻擁住他滿面憂色:「你父親和你叔叔們只率幾十騎回來,鐵騎全留在北陸鎮守,此時手下只有剛從青石敗下來的幾萬殘軍,還有那個南枯家的什麼征討大將軍,一向與他不和……唉,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彷彿在說給自己聽。
「不會的,父親和叔父們怎麼會輸呢?」穆如寒江執著地相信著。
九月,傳來了南淮兵敗的消息。端軍在宛州最後的重鎮失守,整個宛州十二郡,王朝在東陸四分之一的土地,盡入牧雲欒之手。
聽說征討軍將們退回天啟帝都來了,穆如寒江卻把自己關在屋裡。父親輸掉了戰爭,少年也輸掉了自己的信念,父親的神話破滅了,他也如被人踩在了腳下那樣痛苦。那一天,穆如槊和幾個弟弟只十數騎回到天啟,上殿面君之前,他趕回家中來見妻兒一面。他敲著穆如寒江的房門,呼喚著他的名字,穆如寒江卻只是抱頭不答。良久,他聽得父親一聲悠長的嘆息,轉身而去。
穆如寒江一生都為此事深深地痛悔,後來他才明白父親在上殿面君之前為什麼還要匆匆趕回來,因為他已經預感到了將至的可怕結局。
金殿之上,原宛州征討大將軍和他的派系將領們開始把失敗的罪責都推到穆如世家身上,從前畏穆如世家如虎的東陸文臣們也終於等到了機會,漸漸地,朝中所有的指責匯成了一種默契:一定要藉此機會扳倒穆如世家。
穆如槊和他的兄弟們感到憤怒,但他們並沒有絕望。他們認為牧雲皇族不會因為一些鼓噪就自斷手臂,向三百年來不分彼此的兄弟出刀的。但當穆如槊看著明帝的表情,卻漸漸開始明白了什麼。對皇帝來說,瀚北蠻族是北方外患,宛州鄴王是肘腋之患,而原來手握重兵的穆如世家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牧雲皇族的親兄弟之間都兵戎相見了,又怎麼肯再信這異姓的結拜呢。從當年北陸相爭,到後來的共享天下,三百年的世代盟約,英雄們之間的肝膽與信諾,終要在權力面前分崩粉碎。天下,終只能是一個人的天下,是在爭鬥中踏著所有兄弟與朋友的屍骨,活到最後的那個人的天下。
穆如槊的心寒了,英雄的血,也是會冷的。
當面對讒言與嘲罵忍無可忍的五弟穆如亮終於在朝堂之上拔出劍來,砍向誤國之臣,當七弟穆如驥指著明帝牧雲勤高罵:「我們穆如家的兄弟,為了你牧雲家的爭鬥,死在戰場上,說什麼天下不分你我,沒有穆如世家,你們哪裡能高坐在上!」穆如槊明白,一切都無可挽回,再悍勇的名將,最終也是要輸在朝堂之上,他們永遠鬥不過那些黑暗中的心機與詭算。
他阻止了幾位兄弟的狂怒,慢慢走近皇座。明帝望著他腰中的太祖賜劍,心中也有些驚慌。穆如槊緩緩摘下劍,這把劍穆如世家握了三百年,雖然太祖當年說,若有違背信義者,即使是帝王,也當死於此劍下,但是此刻即便拔劍,又能如何呢?端王朝三百年來的支柱,已然轟然倒塌了,煌煌殿堂眼見要成廢墟。這樣的大時勢面前,個人的勇氣、怒火和悲涼,又都算得了什麼。
他把手中劍握緊,再握緊。緩緩單膝跪倒,雙手奉劍過頭頂:「這把太祖賜劍,我們穆如一族,是再也用不著了。」明帝長嘆,不知是為終於安然釋去穆如世家兵權而慶幸,還是為三百年的兄弟摯情不再而惋惜。
「兄長!」幾位穆如氏將軍一齊衝上前,面向太祖的賜劍跪倒,鐵打的男兒也不禁流淚,三百年的光輝,也終有消散的一刻。
10穆如眾將回到府中,六弟穆如遠喊:「皇上不會就這樣甘休,今晚一定就會有兵來圍府,我們要連夜出城,到大營中去。鐵騎雖然遠在北陸,但只要我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追隨我們至死,先平北陸,再入中州,十萬精騎足夠縱橫天下!長皇子一向視大哥如同亞父,我們殺至北陸,扶了他為太子,天下尚大有可圖!」穆如槊搖搖頭:「若起兵,南有宛州,北有右金,亂世一起,這仗要打多少年?又把長皇子置於何地?那麼多性命那麼多辛勞堆出來的三百年的大端朝,就要分崩離析……怎麼對得起當年先祖的血戰,和那麼多將士的屍骨。我們受縛,不過是一死,但大端朝還能撐得幾年,或許還能等到轉機。」他轉過頭,望著站在門邊茫然的穆如寒江。
「江兒,如果將來,這個家族再也不能給你榮耀與威勢,只會帶給你無盡的痛苦,你會恨父親么?」「父親,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們?」「不為什麼。因為有些事,你不承擔,就再也沒有人會去承擔了。」穆如槊拍了拍穆如寒江的頭,「你現在後不後悔姓了穆如?」穆如寒江抹著眼淚:「不後悔!」穆如槊點點頭,撫著兒子的頭髮,眼中似也有淚光。
11溥寧十一年十月,明帝旨下,穆如氏全族被流放殤州。
遠行的那一天,穆如全族數百人除了隨身的衣物,什麼也不能帶走。穆如寒江不能帶走他收集的心愛的戰刀,他獃獃望著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家宅。父親走來將手搭在他肩上:「走吧,什麼也不要留戀。所失去的一切,將來都會隨著你的歸來而歸來。」少年走在流放的族人中,天啟城送行的民眾擠滿長街。穆如寒江看見了他的小窮夥伴們,捧著家中僅有的一點糕點,從兵士的槍桿間竭力把手伸向他:「穆如寒江,你小子騙了我們這麼久!」「你……你可一定要回來看我們啊。」他們嗚咽著。
穆如寒江點點頭。在人群中,他突然看見了那個女孩的身影,她纖弱的身子擠在人群中,嘴唇咬得緊緊的,頭髮被蹭亂了,只望著他一言不發。
穆如寒江對她笑一笑,他不知道蘇語凝為什麼一看到自己的笑容,反倒立刻流下了眼淚來。這個女孩子原來並不是太討厭自己,穆如寒江寬慰地想。可是我走了,南枯一族再欺負她該怎麼辦呢?他對他們和她揮揮手,大聲喊:「我會回來的!」穆如寒江,你真的還能回到天啟來么?少年低下頭,問自己。
人群跟行了十幾里路,從天啟城一直送到北邊驛亭,終於被兵士驅散了。再向北行,人聲漸息,天際陰霾。穆如槊道:「江兒,再回頭看一眼天啟吧,看過了這一眼,就再也不要回頭了。」穆如寒江隨著父親最後一眼向南回望。帝都天啟城伏於蒼莽平原之上,像一隻吞吐雲氣的巨獸,每一塊城磚上泛著銅的光澤,那中央的巍峨帝宮,也是每一位英雄渴望入主之地。
他轉過頭去,隨父輩一起大步前行。他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但知道這裡一定會有人盼著他回歸,這使他心中溫暖。他暗念著父親說過的話:不要留戀,因為失去的都會再回來。雖然長大之後,他明白這只是個謊言,失去的永遠不可能復回,比如家人、故國與時光。但這個世上的鐵肩膀沒有幾雙,敢於擔當的人沒有幾個。穆如氏族撐著天下的一半,不論在繁華帝都,還是在苦寒之地,不論還剩幾人,這份光榮與高傲,他們永遠也不會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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