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與故事

第四章 夢與故事

阿兒哈連續數日身體不適。大家當是熱病處理,要麼讓她卧床,要麼讓她坐在小屋門廊上,在和煦的秋陽下仰望西山。她覺得虛弱遲鈍,同一個想法一而再、再而三向她襲來:她為自己昏倒而覺得丟臉。柯琇沒有派人去看守墓碑圍牆,但如今這情況,她可能再也不敢主動開口多問。她一點也不想看見柯琇,甚至永遠也不想再見到她。自己居然昏倒,實在丟臉。

她坐在陽光下,常盤算著下次進入山丘底下的黑暗天地時,要如何如何表現。她也想過好幾次,下一批囚犯送來時,她該如何下令處死他們:方法得更精巧,得更適合空寶座的諸多禮儀。

每晚,她在黑暗中尖叫驚醒:「他們還沒死!他們還垂垂待斃!」

她做了好多夢。夢裡,她得動手煮食一大鍋又一大鍋香噴噴的麥粥,煮好后全倒進一個地洞。她還夢見自己手捧著用深口銅碗裝盛的一大碗水,行經黑暗送去給一個口渴的人喝,卻怎麼也沒法走到那人面前。她醒來時,發覺自己口渴極了,但她沒起身倒水喝。她兩眼圓睜,清醒地躺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

一天早晨,潘姒來看她。阿兒哈從門廊上看見她走近小屋,臉上掛著一副悠然自在、無所事事的表情,好像只是剛好散步經過。說不定阿兒哈若未先開口,她可能也不會步上台階。但阿兒哈感覺孤單,所以開口喚她。

潘姒依照所有靠近護陵女祭司的人必做的那樣,屈身為禮。但才行完禮,她就發出「呼!」的一聲,撲通坐在阿兒哈下方的台階上。這幾年,她長得相當高大圓胖,不管做什麼事,一動就滿臉通紅,現在她就因步行過來而一臉粉紅。

「我聽說妳生病了,替妳省下幾顆蘋果。」她從寬鬆黑袍下變出一個燈心草編的網子,裡面有六到八顆黃透的蘋果。潘姒現在已經獻身服侍神王,在神王廟的柯琇手下做事;但她還不是女祭司,仍和其餘見習生一同上課、做工。「今年輪到帕菩和我挑揀蘋果,我把最好的留下來。她們常常把真正好的拿去晒乾,當然那樣貯存最好,但我覺得實在浪費。妳看,這幾個蘋果漂不漂亮?」

那些蘋果有淡金黃的光滑表皮,蒂頭細枝仍精巧地附著棕色干葉片,阿兒哈摸著、看著,說:「真是漂亮。」

「吃一個。」潘姒說。

「我現在不吃。妳吃吧。」

基於禮貌,潘姒挑了顆最小的,她馬上很有技巧又頗具興味地啃起來。這蘋果咬來水滋滋的,大約十口,潘姒啃完了它。

「我可以整天吃個不停,」她說:「我從來沒飽過。真希望我是廚子而不是女祭司。我如果當廚子,一定會比那個老吝嗇鬼娜莎芭煮得好。還有嘛,我一定會把鍋子舔乾淨……噢,妳有沒有聽說慕妮絲的事?她被分派擦亮那些裝玫瑰油的銅壺,妳曉得,就是那種有蓋子的細壺。她以為也要清拭裡面,就手拿一塊布伸進壺口,結果呢,噯,那隻手抽不出來了。她拚命用力抽,手和手腕都腫了。妳曉得,這樣一來可真卡住了。她在宿舍到處跑,邊跑邊大叫:『我的手抽不出來!我的手抽不出來!』妳知道,龐提的耳朵現在已經不行了,他以為是失火,趕緊把別的管員一個個叫嚷出來,想要解救所有見習生。那時烏托正在擠羊奶,他立刻從羊舍跑出來看看究竟出了什麼大事,情急下沒關羊舍門,結果乳羊全跑了出來,湧進庭院,跟龐提、好幾個管員和一大群小女孩撞成一團。一旁慕妮絲揮舞手臂一端的銅壺,漸漸歇斯底里起來。正當大伙兒亂成一團時,柯琇從神廟走下來,口中不停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

潘姒那張長得還不錯的圓臉,這時裝出一股讓人厭惡的嘲笑意味,雖然完全不像柯琇的冷漠表情,但某部分頗為神似,阿兒哈噴笑之餘,幾乎外帶一份畏懼。

「『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柯琇說著。然後——然後,那隻棕色山羊用角抵她!!」潘姒笑得不行,淚水在眼裡滾涌:「慕妮絲拿——銅壺——打那隻——羊——」

兩個女孩抱著膝蓋,一邊嗆咳,一邊笑得前翻後仰。

「接著,柯琇轉身,對——那山羊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故事結局融在笑聲中不見了。最後,潘姒抹抹眼睛和鼻子,不經心地拿起第二顆蘋果哨起來。

笑得太厲害,讓阿兒哈覺得有點發抖。她勉強恢復鎮靜,過一會兒問道:「潘姒,當年妳是怎麼來這裡的?」

「噢,我是我父母第六個女兒,要把這麼多女兒養到嫁掉,他們實在負擔不起。我七歲那年,他們帶我去神王廟獻身服侍,那是在甌沙華的神王廟,不是所在地這裡。但他們不久后把我送來這裡,我猜可能是那裡的見習女祭司太多了,或者他們以為我會成為一個特別優秀的女祭司吧。但他們可大大看錯了!」潘姒又開朗又悲傷地咬著蘋果。

「妳寧可不要當女祭司嗎?」

「我寧可不?當然嘍!我寧願嫁個養豬漢,寧願住在水溝里,寧願做任何事都好,也不要一輩子在一個人煙罕至的荒寂沙漠,和一大群女人一同葬送一生!但是干盼望一點實際用處也沒有,我已經獻身服侍,根本無法脫身了。我只希望下輩子能在阿瓦巴斯當跳舞女郎!我這輩子這麼努力,應該可以獲得那種報酬。」

阿兒哈目不轉睛地低頭凝望潘姒。她不明白。潘姒這會兒就像顆金黃蘋果,圓潤多汁,漂亮好看,阿兒哈覺得自己從沒見過她、沒端詳過她似的。

「對妳而言,神王廟沒有意義嗎?」阿兒哈的語氣帶了點逼問的味道。

潘姒的個性一向順服,容易受人欺負,這一回同樣沒什麼警覺。「噢,我知道妳的那些主母對妳很重要。」她語氣之淡然,讓阿兒哈大吃一驚。「但無論如何,這一點講得通,畢竟妳是她們特別的僕人。妳不只是獻身而已,妳的降世出生也特別。但我呢,我該那麼敬畏當今神王或那麼如何如何嗎?就算他住在阿瓦巴斯那座方圓十哩的金頂王宮,他畢竟只是個凡人,五十來歲,還禿了頭!!妳可以從所有雕像看出來他禿頭。我敢跟妳打賭,他和別人一樣也得剪腳趾甲。我當然很清楚他也是神,但我的想法是:他死了以後會比現在活著更像神。」

阿兒哈同意潘姒的看法,私底下她也覺得卡耳格帝國這些自封的神聖帝王其實是虛假、是假神,卻仍然向帝國百姓竊取崇拜,那種崇拜理應只奉獻給真正且永恆的力量。但潘姒的話語底層仍有她不同意且害怕的部分,那對阿兒哈而言是全然嶄新的概念。過去她不了解人與人多麼不同,大家對生命的看法何等懸殊。此刻她覺得好像一抬頭突然看見窗外懸挂了顆全新的行星,一顆巨大而人口眾多的行星,那是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神在那裡一點分量也沒有。潘姒這種不信神的穩固信念,讓她感到驚嚇。由於驚嚇,她猛烈反彈:

「妳說得對。我的主母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而且她們之中沒有男人……潘姒,妳知道嗎,我可以下令叫妳去陵墓服侍。」她愉快說著,彷彿向她的朋友提供一個更好的選擇。

潘姒臉頰上的粉色頓時消失。

「是的,」她說:「妳可以下令,但我不……我不是擅長那項工作的人。」

「為什麼?」

「我怕黑。」潘姒低聲說。

阿兒哈輕哼一聲以示嘲笑,但她很滿意,她獲得證實。潘姒或許不信神,但她與每個凡人無異,終究畏懼黑暗那份無以名之的力量。

「妳是知道的,除非妳想去,否則我不會下達那種命令。」阿兒哈說。

兩人間有一長段沉默。

「妳越來越像薩珥,」潘姒夢幻般輕聲說著:「謝天謝地妳沒有變得像柯琇!但妳非常堅強。真希望我也那麼堅強,但我只是想吃……」

「繼續吃呀。」阿兒哈說道,感覺優越又有趣。潘姒慢慢把第三顆蘋果咬到見籽。

接踵而來的儀禮需求,將阿兒哈從兩天的隱居生活中帶出來。一隻母山羊生了對雙胞胎小羊,由於時令不對,這對小羊按慣例要獻祭給兄弟雙神。這是重要的儀典,第一女祭司必須在場。接著是「黑月之舞」,這種典禮必須在寶座殿進行,先在寶座前一個寬平的青銅盤中燒滾藥草,阿兒哈吸入蒸氣后,開始為不可見的亡者和未生者的精靈跳舞。她舞蹈時,那些精靈在她四周的空中聚集,並隨著她雙腳雙臂的緩慢姿態旋轉。舞蹈同時她也唱歌,但沒人了解歌詞,那是很久以前跟隨薩珥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死記硬學的。雙排巨柱后的暗處,有合唱女祭司跟著哼唱那些奇怪字詞。殘破殿堂內的空氣也與這些人同聲唱誦,有如殿內擁擠的精靈一次又一次跟著重複唱誦。

阿瓦巴斯的神王沒再送囚犯到陵墓所在地,阿兒哈也漸漸不再夢見那三名囚犯。他們早已死亡,且已埋進低淺的墳冢,就在墓碑底下那個大墓穴內。

她鼓足勇氣重回大墓穴。她必須回去:陵墓女祭司必須能無畏地進入她的個人領域,去認識領域內的各個路徑。

頭一回進入活板門頗辛苦,但沒她擔心的那麼難。她把自己鍛煉得很好,培養了相當的決心之後,就壯膽單獨前往了。可是一進到裡面,發現沒有什麼好害怕時,她險些被嚇一跳。那裡面或許有許多墳墓,可是她看不見: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漆黑一片,死寂一片。全部就是這樣。

一天又一天,她不斷進去那裡面,但每次總是從寶座殿後面那個房間的活板門進出,一直到她摸熟洞穴中那些有奇怪雕刻的石牆,繼而熟透洞穴的整個迴路,達到「知所未見」的境地。然而,她從不遠離那些石牆,因為若在那空蕩蕩的大洞穴中亂闖,可能很快就會在黑暗中失去方向感,屆時就算摸索回到牆邊,也不會曉得自己在哪裡。她第一次進去就學到,在那種黑天黑地的所在,頂要緊的是摸清楚已經過了幾處轉彎和開口,以及接下去還有什麼方向的轉彎和開口。這得借重計數才行,因為對摸索的手而言,每個轉彎和開口都一樣。阿兒哈的記憶力一向訓練良好,這種藉由觸摸和計數而非藉由目視與常識來找路的怪誕招式,一點也難不倒她。她很快就記熟墓穴里開鑿的所有通道,也就是寶座殿與山丘頂底下那個比較小的隧道網路。但其中有一條通道她還不曾進去,也就是從紅岩門入口進去的左邊第二條。她知道,一旦誤入那條通道,可能就永遠找不到出來的路。雖然想進去那條通道、想認識大迷宮的渴望一直穩定增強,但她壓抑著,必須等到自己先在地面上充分認識它之後,才好進去。

薩珥對大迷宮所知不多,只曉得其中幾個房間的名稱,以及到那些房間所該走或所該略過的一些方向和轉彎。她僅以口頭把這些數據告訴阿兒哈,從不曾在沙地上畫清楚,甚至連用手在空中比劃都不曾。薩珥本人從沒按照那些指引走過一遍,也不曾進入大迷宮。但當阿兒哈問她:「從那扇常開的鐵門要去彩繪室,該走哪條通路?」或「從骸骨室到河邊隧道的通路是怎麼連接的?」等問題時,薩珥會先沉默片刻,接著才背誦很久以前從前世阿兒哈那裡得知的奇怪指引:略過許多岔路、左轉好幾回,等等等等。這些,阿兒哈只要聽過一遍,就像薩珥一樣牢記在心。每晚躺在床上時,她會一邊對自己重述一遍,一邊努力想象那些地方、那些房間、那些轉彎。

薩珥帶阿兒哈去看偵窺孔。偵窺孔開向隧道網,數量很多。所在地每棟建築、每座神廟,甚至戶外岩石上都有偵窺孔。這整個地區,甚至所在地圍牆外的地底黑暗中,潛伏著蛛網般的石壁隧道,總長數哩。但這裡的人,只有她、兩位高等女祭司,還有她們三位的專屬僕人:宦人馬南、烏托、杜比,知道他們踩踏的每一步路底下有個隧道網存在。其餘人都只透過模模糊糊的傳聞,曉得陵墓墓碑底下有洞穴或房間一類的東西;但他們沒有人對任何與累世無名者或其聖域有關的事感興趣。或許他們認為知道愈少愈好。當然,阿兒哈的好奇心最強烈,一知道有偵窺孔開向大迷宮,她便想找到那些偵窺孔。然而,那些偵窺孔隱藏得非常好,可能在地板鋪石中,也可能在沙漠地表,她始終一個也沒找著——她甚至沒發現她自己的小屋就有一個偵窺孔,還是薩珥指給她看以後,她才曉得。

早春有一晚,她取了一盞蠟燭燈籠,沒點亮,帶著穿越陵墓墓穴,走到紅岩門那條通道的左邊第二條通道。

她摸黑往下走了約莫三十步,遇到一個開口,她用手去感觸嵌在岩石中的鐵質門框:到目前為止,這是她探險的極限。她穿過那扇鐵門,沿隧道走了很長一段路,感覺通道漸漸向右彎后,才點亮蠟燭觀看四周。這裡准許點燈,因為她已經不在墓穴了。這地方比較不那麼神聖,但或許更為嚇人——這裡是大迷宮。

燭火照亮的小圓內,四周所見儘是粗素的岩石牆壁、岩石拱頂、岩石地板。空氣沉滯不動,不論前方和後方,只見隧道延伸入黑暗。

穿越再穿越,所有隧道長得都一樣。她一直小心計算轉彎數和通道數,還一邊默背薩珥的指示,雖然她已熟得不得了。畢竟在大迷宮裡,一迷路就不可收拾。如果是在大墓穴和它周圍的短通道內迷路,柯琇或薩珥還可能找到她,不然,馬南也會試著找她,她之前帶他去過幾次。而這裡,除了她,她們沒人來過。縱使她們走到墓穴大叫也沒什麼用,因為她是迷失在墓穴半哩外錯綜纏繞的隧道內。她想象聽見迴音叫喚她,以及自己如何嘗試去找她們的情況:那迴音響遍每條通道,她追尋著,卻反倒更陷入迷陣。由於想象得太生動逼真,她竟以為聽見遠處有人呼喚她名字,不由得停下腳步。結果什麼聲音也沒有。其實,她這麼小心,是不至於迷路的,何況這又是她的地盤、她個人的領域。黑暗力量及歷代無名者會引導她的腳步,如同她們會把其餘膽敢闖入陵墓大迷宮的凡人帶往錯誤方向一樣。

這第一次探險,她雖然沒有深入迷宮,但也夠深入了。一股全然孤獨與獨立的確定感,一種奇異、苦澀但快樂的感覺在內心增強,牽引她一次又一次回去,一次比一次走得深入。她去了彩繪室和六叉道,然後循著很長的外圈地道前進,再穿過錯綜複雜的古怪通道,到達骸骨室。

「大迷宮是什麼時候建造的?」她問薩珥。這位嚴厲瘦削的女祭司回答:「女主人,我不知道。沒人曉得。」

「為什麼建造大迷宮?」

「為了收藏陵墓寶物,也為了處罰那些想偷竊寶物的人。」

「我見過的寶物大都藏在寶座殿後面那些房間內,有些藏在寶座殿的地下室。大迷宮裡面會有些什麼東西呢?」

「一個更偉大、更古老的寶物。妳想看看嗎?」

「想。」

「除了妳以外,沒有人可以進入陵墓的大寶藏室。妳可以帶妳的幾名僕人進入大迷宮,但不可以進入大寶藏室。就連馬南也一樣,他一旦進去,黑暗之怒就會醒來,它不會讓大迷宮繼續存在。妳永遠要單獨進入大寶藏室。我曉得大寶藏室在哪裡,十五年前妳臨終時曾告訴我路徑,好讓我在妳重新轉世後轉告妳。我能告訴妳在大迷宮裡該走什麼路,它比彩繪室還過去些;至於這大寶藏室的鑰匙,是妳腰間鐵環所掛的銀色那一把,柄上有個龍形。但妳必須自己去。」

「告訴我通路。」

薩珥告訴她通路,她記住了,一如她記住薩珥告訴她的所有事情。但她沒有去看陵墓的大寶藏室。她隱約覺得自己的意志和知識還不夠完全,所以退卻。也可能是因為她想保留些可期待的事物,這些穿越黑暗的無盡隧道每每止於素樸石牆或蒙塵斗室,保留些神秘感,大為添增吸引力。

畢竟,以前她不就看過了嗎?

每次聽薩珥和柯琇談起她死前見過或說過的事物,她始終覺得古怪。她曉得她確實去世過,然後在舊身體死亡的那時辰轉世到新身體,而且不僅是十五年前那一回而已,五十年前,以及更早之前、再早之前,回溯幾百年,一代復一代,回溯到歲月的原初起點,那時大迷宮才開鑿、墓碑方豎立、首位第一女祭司住在這兒,並在空寶座前舞蹈。她們是一體的,包括所有前世的她和這一世的她。她是第一女祭司,所有凡人都一直重生,但只有她阿兒哈永遠以原本的自己轉世。她已經複習過大迷宮的通路與轉彎數百回,並在最後來到這間隱密的暗室。

有時候,她自以為她記得。她熟透了山丘地底下的黑暗之地,彷彿那不僅是她的領域而是她的家。每次吸進藥草蒸氣跳起黑月之舞時,她會感覺輕飄飄的,身體漸漸不再是她的身體。她舞著,穿越了時空,但無論哪一世,她永遠黑袍光腳,她知道那舞蹈永無休止。

但是每次薩珥說:「妳死前曾告訴我……」聽起來總是怪。

阿兒哈有一次問:「來盜墓的那些人是誰?有人曾來盜墓嗎?」想到強盜,她有絲興奮,但這不太像真實會發生的事。那些強盜是如何秘密潛入所在地呢?這裡一向少有朝聖者來訪,甚至比囚犯更少。偶爾有見習生或奴隸由四島上規模較小的神廟送來,或是某個小團體專程來向某座神廟獻祭黃金或罕見爐香。除此之外就沒有了:沒人意外前來,沒人來做買賣、或觀光、或偷竊。只有身負指示的人才會來所在地。阿兒哈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距離最近的城鎮有多遠,也許二十哩或更遠,而這最近的城鎮不過是個小鎮。守護及防衛所在地的是空曠與孤絕。她想,任何人想橫越環繞這區域的沙漠而不被看見,機率渺小如雪地上的黑羊。

這陣子,只要不在小屋或沒有獨自進入山丘下,她多半與薩珥和柯琇在一起。四月里一個暴風雨吹襲的寒冷夜晚,她與薩珥、柯琇待在神王廟后柯琇的房間里,三入圍坐在壁爐旁,爐內燃著燈心草,火光微弱。門外大廳內,馬南和杜比正用細棒和籌碼玩遊戲:往上丟擲一把細棒,然後儘可能用手背接住細棒,看看接了多少根。直到現在,馬南和阿兒哈有時仍偷偷在小屋內院玩這種遊戲。細棒掉落的聲音、輸贏的叫嘆聲、爐火輕輕的劈啪聲,是三位女祭司陷入沉默時屋內僅余的聲響。牆外四面八方觸及的唯有沙漠夜晚的沉寂,間或傳來稀疏但強烈的陣雨嘩啦聲。

「很久以前,很多人來盜墓;但從沒有人成功。」薩珥說。雖然她一向沉默寡言,但偶爾喜歡講講故事,也常借用說故事的方式教導阿兒哈。她這一晚的神色,儼然故事馬上會從她口裡蹦出來。

「怎麼有人那麼大膽?」

「他們就是有膽子,」柯琇說:「因為他們是江湖術士,內環王國的巫師之輩。不過,那是神王統治卡耳格四島以前的事。那時我們不夠強大,巫師常由西邊航行到卡瑞構島和峨團島搶劫沿岸城鎮、掠奪農家,甚至進入聖城阿瓦巴斯。他們說是來屠龍,其實是來盜劫城鎮和神廟。」

「他們當中最出色的英雄會來找我們試劍,」薩珥說:「並施展不敬的法術。但他們當中最出色的一位術士暨龍主卻在這裡遭難。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一直到今天,大家都還記得那個故事,而且不只這裡的人記得而已。那個力量強大的術士名叫厄瑞亞拜,他在西方島嶼既是君王,又是巫師。他來到卡耳格,在阿瓦巴斯與幾個叛亂領主結盟,還為了阿瓦巴斯的法規,與中央雙神廟的高等祭司爭鬥起來。他們打了很久,那是一場凡人法術對抗諸神雷電的戰鬥,連神廟也被毀了。最後,高等祭司打斷術士的巫杖,還把他的力量護符碎為兩半,總算打敗了他。厄瑞亞拜潰敗后,連忙逃離間瓦巴斯,他遠離卡耳格四島,橫越地海,一直逃到極西地區,最後因為力量散失殆盡而慘遭一頭龍殺害。自從那天起,內環王國的力量和勢力漸漸衰退。那名高等祭司名叫殷特辛,他是塔巴家系的第一人。這個家系此後應驗了預言,做了好幾百年卡瑞構島的祭司王,之後又變成卡耳格帝國的神王。自從殷特辛擔任高等祭司的時代起,卡耳格帝國的力量和勢力日益成長。以前來盜墓的人都是術士巫師,他們為了取回厄瑞亞拜那個破掉的護符,試了一次又一次。但它一直在這裡,當年那位高等祭司把它放在這裡讓我們保管。同樣,他們的骨骸也留在這裡……」薩珥說時,手指她腳下的土地。

「半片護符在這兒。」柯琇說。

「但護符的另一半永遠遺失了。」

「怎麼遺失的?」阿兒哈問。

「殷特辛把他擁有的一半送來存放在陵墓大寶藏室里,因為那裡可以永保安全。但另一半在厄瑞亞拜手中,他逃亡前交給一個叛亂的小王,就是胡龐地方的索瑞格。我不曉得厄瑞亞拜為什麼這麼做。」

「為了引起爭鬥,為了讓索瑞格感到驕傲。」柯琇說:「他確實達到目的了。等到塔巴家系統治時,索瑞格的後嗣起來反叛。等到第一位神王就任,他們也領軍對抗,因為他們不肯承認他是君王,也不肯承認他是神。索瑞格家族實在是個該受詛咒的家族,現在他們全死光了。」

薩珥點頭。「當今神王的父親『興盛爺』鎮壓了那個胡龐家族,摧毀了他們的宮殿。但大功告成時,那半片護符!!自從厄瑞亞拜、殷特辛時代起,索瑞格家族一直保存的半片護符,竟然不翼而飛。沒人知道它的下落。那是一個世代之前的事了。」

「一定被當成垃圾丟棄了,不用懷疑。」柯琇說:「人家說,那個世稱『厄瑞亞拜之環』的護符,外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價值的東西。我詛咒它,也詛咒巫師者流的所有東西!」柯琇往爐火里吐了口唾沫。

「妳見過存放在這裡的那半片護符嗎?」阿兒哈問薩珥。

這削瘦女子搖頭。「它放在大寶藏室中,除了第一女祭司,沒人能進入大寶藏室。那半片護符可能是大寶藏室所有貯藏品中最了不起的東西。我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但我猜可能是這樣。因為數百年來,內環諸島不斷派送巫師和竊賊來這裡,想把它偷回去,他們都只想要那個破護符,對大開的黃金櫃不屑一顧。現今距離厄瑞亞拜和殷特辛在世的時代已經非常久遠了,但這裡和西邊島嶼的人們都還曉得這段故事,仍然代代傳述。隨著幾百、幾千年過去,許多事物老舊、消失。至今依然被視為珍貴的事物寥寥無幾,能流傳下來的故事也不多。」

阿兒哈沉思片刻后,說:「那些進入陵墓的人若不是十分勇敢,就是蠢得可以。他們不曉得累世無名者的力量嗎?」

「他們不知道。」柯琇冷淡道:「他們不信神。他們會幾招魔法,就以為自己是神。但他們根本不是。他們死時,不會轉世?而是變成塵土和屍骨,他們的鬼魂在風中哀嚎,轉眼被風吹走。他們沒有不朽的靈魂。」

「他們操作的魔法有哪些?」阿兒哈頗神往地問。她忘了自己曾說過,若是見到內環諸島駛來的船,她會轉身走開,正眼不瞧一下。「他們是怎麼操作的?魔法能做什麼?」

「都是些詭計、騙術、把戲罷了。」柯琇說。

「要是大家傳說的故事有部分屬實,」薩珥說:「那麼多少比把戲厲害些吧。那些西方的巫師可以升風、止風,還能讓風按照他們希望的方向吹。這一點是大家都同意的,每則故事講到這部分都差不多。也因此,他們都是出色的操帆手,他們能把法術風注入帆內,隨心所欲航行。他們也能平定海上暴風雨。又據說,他們能隨心所欲製造光亮與黑暗,能把岩石變成鑽石,把鉛變成金;還說他們能在轉眼間建造一座大宮殿或一座大城,至少外表看來是;還說他們能把自己變成熊、魚或龍,隨他們高興變什麼就變什麼。」

「我全部不相信,」柯琇說:「說他們危險狡猾,會暗中耍招,像鰻魚一樣滑溜,我倒相信。但據說,要是取走術士的手杖,他就沒有力量了。或許木杖上寫了什麼邪惡的符文吧。」

薩珥又搖頭。「他們的確隨身帶了根手杖,但那不過是工具,真正的力量蘊藏在他們體內。」

「他們是怎麼獲得力量的呢?」阿兒哈問:「那力量是從哪裡來的?」

「由瞎編而來。」柯琇說。

「由字詞而來,」薩珥說:「有人這樣告訴我。那人曾親眼見過內環島嶼一名卓越的術士,他們稱那名術士為法師。他們一路追捕那法師,好不容易才在西邊島嶼抓到他。法師見情況危急,拿出一根木棒,對木棒說了一串字詞,木棒居然開花了。他又說另一串字詞,看!它長出紅蘋果。再說一串字詞,木棒、花朵、蘋果全部消失,只剩法師。又說一串字詞,連術士也像彩虹般消失了,眨眼間無蹤無影。他們一伙人找遍那座島嶼,卻始終找不著那術士。像這樣,會只是把戲嗎?」

「騙騙傻瓜很容易。」柯琇說。

為避免爭端,薩珥沒再說什麼。但阿兒哈滿心不願拋開這個話題。那些巫師長什麼樣子?」她問:「他們真的全身漆黑,只有眼睛是白的嗎?」

「他們又黑又卑劣,但我半個也沒見過。」柯琇滿意地說著,她微移矮凳上沉重的龐大軀體,並張開雙手在爐火上取暖。

「願雙神使他們遠離。」薩珥喃喃道。

「他們不會再來所在地這裡了。」柯琇說。這時爐火劈啪,風雨在屋頂嘩啦作響,外頭昏暗的門廊上,馬南高聲叫道:「啊!我贏了一半,一半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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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2:地海古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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