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夏日的陽光在大片賓士的雨雲之上升騰蒸蔚,偶爾有那麼一大塊的間隙,它們就猛撲下去,讓雲層下那塊密布青綠色森林的大陸陷入到一個潮濕悶熱、藤葉枝條糾葛的巨大蒸籠之中。
風行雲和向瓦牙光著梆子低伏在蘆葦叢生的河汊里,陽光透過稀疏的葦葉,曬得他們頭暈。
他們只穿著一件長褲改成的寬大褲衩,盡量伏低身子,在齊腰深的水中移動而不撥出水聲。他們的目標是一條大黑魚。那條魚在清淺的流水間挑釁式地望了他們一眼,搖了搖尾巴,游進一條深邃的蘆葦汊中。
向瓦牙沉不住氣,拔足要追過去,卻一腳踩在一塊鵝卵石上,直摔入那條蘆葦汊中,濺出大片水花來。
蘆葦叢后爆出了一聲女孩子的尖叫。風行雲吃了一驚,沒想到蘆葦盪後面還有人。他撥開密密麻麻的蘆葦桿,大步闖入,卻和一位羽人姑娘撞了個滿懷,滿簇的淡金色的頭髮直披散開來,女孩又哎呀喊了一聲,捂著胸口在水中蹲了下來,卻正是那名叫羽裳的漂亮姑娘。
向瓦牙滾在水中,瞟著突然出現的夢中人張嘴發獃。風行雲暗地裡一樂,早猜著那是個野性十足的大膽丫頭,趁著午間無人,偷偷撲到溪里嬉水,卻被他們撞了個正著。他斜了向瓦牙一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故意大聲道:我去看羊跑了沒有。轉身就走,嘩啦啦地踩得水響。
向瓦牙臉紅過了脖子根,過了半晌才敢斜眼去看月。只見她蹲在水中,雙手抱懷,只有一雙光潤潔白的肩膀露在水上。四下里葦影搖動。向瓦牙心中一動,只覺得被彎嘴哨鳥叼走了心,讓他胸中空蕩蕩的不著一物。
眼見四下里無人,他大起膽來開口道:羽裳。你你你了兩句后,卻覺得想過無數遍要說的話兒突然無影無蹤去了,另一句話卻不知道怎麼冒了出來:過兩天我到厭火去,替你買塊水晶吊墜好嗎?羽裳依然蹲在水中,卻抬起下巴來向滾在水中不敢動彈的向瓦牙翹了兩翹,哼,小孩玩意,才不要呢。她眼珠一轉,突然向著向瓦牙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向的臉色漲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羽裳沖他眨了眨眼,手在水中動來動去,突然抬起手來給他看,手中提著一物,卻是一條薄薄的白布長裙。姑娘大膽地直盯著男孩,慢慢放開了手,那布條隨即順水流去,沒入綠色的蘆盪深處。
向瓦牙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他環顧左右,我已經離去。蟬鳥那單調的歌聲在他耳邊響個不停。貼著水面一絲風都沒有,蘆葦叢中又熱又悶。他的頭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他看著羽裳那戲謔的表情。她的眉毛彎彎如月牙,一絲笑容掛在她高挑的嘴角上,那是一個你敢嗎的表情。
你敢嗎?她問。
我不敢?向瓦牙漲紅了臉,一橫心,往水中又站了兩步,在齊胸的水中,甩手除下自己的褲衩,示威式地在她面前高高舉起。
羽裳媚然一笑,突然奪過他的青布褲衩,向外一拋,褲子直飛入湍急的溪流中心,隨波起伏了幾下,轉眼漂得無影無蹤了。
向瓦牙還愕然間,羽裳已經站起身來,幾步走上河灘,卻還有一件濕漉漉的亞麻色內衣短裙裹在身上。她笑厴如花,道:小瓦牙,別告訴我你只穿著一條褲子啊。向瓦牙又惱又急,捂著下面蹲在水裡又不敢聲張。
她轉身邁開光溜溜的長腿順著河灘跑開了,在右腳上閃閃發光的一條金色腳鐲刀子般劃過瓦牙的眼帘,瓦牙楞了半晌,只得灰溜溜潛下水去,往下游去找他的衣物。
他撥開了一叢又一叢的蘆葦叢,葦叢密密集集,絆著他的腳,劃破他的胳膊,彷彿包容著整個世界。忽然間一聲水響,密密簇簇手指般搖擺的葦葉中冒出一張黑臉來。那張臉又黑又瘦,滿是泥污,頗有幾分兇惡之色。
向瓦牙嚇得幾乎摔倒,有好長一會工夫呆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張臉的主人彷彿也頗為意外,兩個人就此僵住了不動。向瓦牙在泥污下看清了陌生人也不過是個小孩,年紀只與他們相若,一支圓形的銅耳環在他的耳邊晃蕩。
老大。老大。他低聲喊道,只聽到風行雲自后如飛奔來。那黑臉卻還是看定了他不動彈。
他們三人對峙片刻。黑臉突然一伸手,手中卻提著向瓦牙那條青布褲衩。
向瓦牙見風行雲滿臉驚愕之色,朝他下身望來,只羞得無地自容。
那黑臉孩子哈哈一笑,笑聲暗啞。他將褲衩扔了過來,一縮身子,消失在蘆盪叢中不見了,只餘下滿地里搖動的蘆花。
獨崖村獨處寧州南端,背林面海,與世隔絕,便如同一塊小小的鐵嚳,幾乎從來沒有陌生人光臨。風行雲和向瓦牙猛地里在蘆盪里撞見了那小孩,未免有些忐忑不安,總覺得寧靜的空氣里有什麼被撕破了。晴朗的日子是短暫的。夏季里這兒的雨永遠也下個沒完沒了。轉眼半個月過去了,什麼也沒有什麼發生。雨雲依舊飛掠在南部天空中,成噸的雨水傾落在大地上,被水洗得綠意盎然,彷彿綠色的蓊鬱之氣氳氤。
這一天,肆虐了三天三夜的大雨驟然停頓,地上滿布著一窪窪的水坑,陽光在每一窪水坑裡都映出了一個世界。
風行雲蹲在他的桑樹下修理羊圈破損的籬笆。一塊小石子打在他的腳邊的水窪里,攪亂了裡邊的藍天,他抬頭望去,發現向瓦牙在桑樹後向他神秘地招手:老大,快去看。他們在村口逮著了一個蠻族的探子呢。風行雲取下嘴裡咬著的煙斗,皺著眉看了看天空。雨後分外刺目的陽光扎進他的眼睛,讓他的額頭上生出了一片細密的汗珠。
第二次蠻羽戰爭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六年,但是戰爭的幽靈依然在寧州的平原和森林中遊盪。自從天險滅雲關在十六年前的展翅之日被羽人攻陷后,崩潰了的5萬蠻族大軍星流雲散在整塊寧州上,再沒路退回冀州。他們四處流浪,襲擊村落,綁架村民,由入侵者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強盜。很快,所有的村落都設立了羽哨,相近的幾個村莊還組成防守同盟,一旦發現有蠻人的蹤跡便相互呼應,四下里圍剿。
而此刻,他們逮著了一個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