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香港2000年12月31日
在北方漢子狼一樣的直視下,那個長著一副馬來人面孔的富家子,拿一把蘭博獵刀剁下了自己的左手的小拇指。
如果不是這兩個人,在百年長劇行將落幕時突然加演了一段小小的插曲,二十世紀在香港的彌留,或許會顯得過於平淡。
現在,他們相遇了。
任何相遇都可能給正在變化的世界帶來某些新的變化,而且常常是一開始不被世界理睬的變化。
他們相遇的方式是打賭。先按一個人的條件睹輸贏,再按另一個人的條件付賭帳。兩個人都很傲,因此都想顯得自己比對方更漫不經心。這種多少有點造作的輕鬆,使他們誰都沒顧上去理會那個正在他們身後一寸寸消失的偉大世紀……後來,那個富家子輸了,如約砍下了自己的小手指,順便加入了殘疾人的行列。李漢,那個贏家,中國軍隊駐港軍區司令部參謀,三十五歲的陸軍中校,卻由此走進了眼下尚未降臨的第三個一千年歷史的清晨。
咸濕的海風像抖動一匹紅布似的慢慢吹散開從斷指處不斷冒出的甜甜的腥味,這段插曲發生在縱貫九龍的彌敦大道的盡頭。再往前是太空館。再往前是海。
夕陽將墜。一百年裡最後的夕陽,不知不覺已從富家子身後那輛赤紅色CoricheVIII型羅爾斯·羅伊斯敞篷跑車的車頭滾到了車尾,掉進了維多利亞灣渾濁的海水裡。
斜照的陽光出奇的明亮,不像是黃昏。有那麼一剎間,跑車頭上18K金制的小天使張開翅膀,竟把一小片金箔樣的光線扇進李漢的眼裡,使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於是他乾脆眯著眼看完了那傢伙自殘的全過程。
這時,摩托羅拉的巨幅霓虹燈廣告已開始在他們頭上閃耀。燈光艷紅得近乎殘忍。
李漢走上前去,從褲口袋裡掏出一疊紙巾,把那截毫無生氣的小拇指裹好,遞到蹲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富家子眼皮底下:
「還能開車嗎?」李漢問。
富家子半是痛苦、半是敵意地強撐起身子,朝他點了點頭。
「聽著,前面有家私立醫院,開車拐過街角就是。快去,也許他們還來得及給你接上。」
富家子眼裡頓時濺起兩粒火星。他用嘴從李漢手中叼過自己的斷指,轉身就要上車,但他捂著傷口的右手打不開車門。
李漢再次幫了他一把。他吃力地坐上車,鼻孔里往外噴著粗氣,神情古怪地瞥了李漢一眼,好像是要把這個頭一回讓自己栽了的傢伙複印在腦子裡。
「需要錢嗎?」
話一出口,李漢馬上有些後悔。真多餘。眼看那小子臉上重又浮起了剛見面時那麼倔傲的神氣。
只要提起錢字,這類人就跟打了針強心劑似的,開始迴光返照。
他不回答李漢,倒不在於他嘴裡正含著半截斷指。他只是不屑於回答。他把斷指吐在身旁的座位上,用下巴抵住了儀錶盤上的按鈕。眨眼工夫,全自動摺疊式車棚就透著自信地款款升起來,把他包裹在車裡邊。
隔著車窗,他恨恨地朝李漢吐了口痰。帶血絲的痰液在窗玻璃上綻開了一朵令人噁心的花。
「你他媽的快給我滾!」李漢被激怒了,破口大罵。
羅爾斯·羅伊斯像聽到了發令槍響一般飛馳而去。
半小時后,李漢站在蘭桂坊慢坡緩起的街角上。他對這條被港人冷落了整整七年的小街情有獨鍾。
半年前初到香港,幾個先他而來的同輩軍官把他生拉硬拽到這裡小酌過一回后,他便迷上了這裡。在他看來,這是這座永遠人潮洶湧的大都會中,唯一地處鬧市卻靜謐幽雅的所在。原因很簡單,這塊在七年前的除夕之夜,曾使兩萬多人擠作一團,並把成百人送往西天之地,至今仍被終日不離香火佛龕的香港人視作畏途。結果倒給那些唯物主義者和百無禁忌的人騰出一塊鬧中取靜的去處。想到這裡,李漢覺得有些好笑,但他並沒笑。只是抬手看了看錶。
18點15分。
再有不到六小時,另一個世紀的大門就將轟然洞開,令人奇怪的是到現在還聽不到它沉重的門軸吱嘎作響,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又一個千年的開始,與他在其中生活了整整三十五年現已大限將至的世紀有什麼不同。只不過此刻有好幾十億人正在各自的歸途上行色匆匆地往家趕,打算同家人一道度過百年一遇的除夕夜。除此之外,世界一如既往,地球也還在循規蹈矩地旋轉,一點看不出想要偏離軌道的可能。於是他想起了諾查丹瑪斯,這個活在五百年前的法國大預言家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預言,隨著世紀之交進入讀秒階段正在一點點破產。沒有大災大難,也沒有大毀滅。除非這時有一個瘋子的手悄悄伸向了核按鈕……可能嗎?他搖了下頭,算是否定了自己的設問,然後,推門走進一家光線昏暗的酒吧。
李漢要了一大杯現榨的榴槤汁,一仰脖,咕略有聲地全部灌進了肚裡。痛快!他把空杯子推到一邊,還想再要第二杯,侍者卻把一杯雞尾酒送到他跟前。是血瑪莉。暗紅色的酒液像粘稠的血漿。他立刻聞到血腥氣似的渾身一激凌。
「你有沒有搞錯,我沒要這玩藝兒。」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粗。
「是的,先生。」侍者彬彬有禮,「您沒有要,是那邊一位小姐為您要的。」
順著侍者手指的方向,李漢隱約看到吧角上確實坐著一位女士。光線太暗,辨不清她的模樣,不過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神。李漢立刻收斂了剛才痛飲榴槤汁時的粗豪氣,略略傾身向她額首致意。
那女子手勢優雅地舉了舉酒杯,隱在暗處的面孔上突然閃動起一排瑤燦的白光——是她微笑時牙齒的閃光吧?李漢砰然心動。但他卻沒動那杯酒。那酒的顏色和質感讓他想起剁掉的手指和血……
李漢是在兩小時前和那個富家子相遇的。當時那小子就站在太空館後面時一片草坪上,身邊停著一輛赤紅色的羅爾斯·羅伊斯敞篷跑車。這輛車引起了許多過路人的圍觀和讚歎。連李漢也在它旁邊停下了腳,但引起他注意的卻是另外一樣東西:一隻闊口玻璃瓶。瓶中裝滿了用酒精液浸泡得慘白腫脹的物體。是西洋參吧?他這麼想著,渾身卻候然抖顫了一下。是人的小手指頭!這發現使他像渾身過了電似的一陣陣發麻發冷。這該是從多少人手上切下來的呢?足足得有一個連!李漢想。他不由得抬頭看了看那個站在車旁若無其事的富家子,這傢伙也正一臉不屑地盯著他看呢,分明一副挑戰的神情。
還沒有等李漢弄明白怎麼回事,應戰者卻搶在他前面跳了出來。是一個面黃精瘦的小夥子,鼻樑上不堪重負地架著一隻靶圈兒似的深度秀琅鏡。
「這個財你就不要來發啦,你贏不了的。」富家於的口氣甚是輕蔑。
「我試試。」瘦小子倒滿自信。
「試試可以,規矩你是知道的啦?」
「嗯,贏了我把車開走,輸了我把它留下。」說著,他舉了舉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富家子淺淺一笑,一揮手,兩人向放著酒精瓶的那張輕便摺疊桌走去。李漢這時才注意到桌子上擺著一台電腦遊戲機。
瘦小子熟練地按下了回車鍵,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小字:
嗨,歡迎您參加對局。請問先生姓名?
瘦小子把自己的名字輸了進去。
接著,他又在遊戲菜單的第二項上按下了回車鍵。一看就是電腦遊戲的老玩家。
IpVsCOM
他選擇了人機對抗。
李漢默不作聲地在一旁觀察。
初看上去,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五子棋遊戲,但一玩起來你就會發現,這不是普通的五子棋。因為你的對手掌握的棋子中,有一枚帶有電腦病毒。它就隱藏在其它的棋子里,不發作時和其它棋子沒有兩樣。
一旦當你的對手可能輸給你時,只需一個信號,它就會即刻發作,迅速自我複製,於是頃刻間整個棋盤上便縱橫交錯地布滿對方的棋子——你只好認輸。當然你也不是毫無取勝的機會,因為你手上掌握著一種可以擊爆那枚病毒棋子的炸彈,只要你能辨認出它來,就可以將其擊爆。一局棋中,只有一枚病毒棋子,也只有一顆消毒炸彈。如果你判斷有誤,未能炸到帶毒棋子,你肯定必敗無疑;但你有幸炸掉了那顆毒子,你也未必就能獲勝,因為接下來還要看你和對手誰的棋術更高明。
規則明顯對遊戲的設計者有利,但沒辦法,羅爾斯·羅伊斯豪華轎車是不會擺在那兒白白送人的。問題的關鍵在於你無法確切猜到哪一顆棋子帶病毒,李漢想,這有點兒像左輪手槍輪盤賭。從表面上你根本猜不到哪一次擊發可能要你的命,是死是活,全看運氣了。
難怪這傢伙能贏這麼多手指頭呢。
在李漢剛剛把這遊戲琢磨明白時,那瘦小於已面色蠟黃地敗下陣來。噪動的人群頓時變得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富家子。富家子拾手看了看腕上的「滿天星」,故作驚訝地說:
「你才用了三十秒,你還有六十秒的時間吶。」
瘦小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可我沒命了。」
「太可惜了,我以為你可以把這輛車開走呢。」富家子臉上浮起一絲殘酷的笑,「那就對不起了,你沒忘了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人群中一片喧嘩。李漢從布滿屏幕的棋子上收回目光,掃視了一圈眾人,他下意識地覺察到人叢中有一張美麗的女人面孔,這感覺只在他的大腦中停留了一瞬,隨即被接下來出現的血淋淋的場面沖得無影無蹤。
那個瘦小子果真咬著牙,用富家子遞給他的蘭博獵刀剁下了自己的小拇指。
幾個圍觀的女孩子尖叫著跑了開去。那張美麗的面孔還在,這念頭從李漢的腦中一閃而過。他的目光落在了富家子傲然微笑的臉上。
兩人的目光再次相遇。對視。探尋。挑釁。富家子神情自若地把那隻毫無血色的小手指丟進闊曰瓶中。
李漢被激怒了。
「我來。」李漢向富家子走去,一直走到他鼻尖前。
「我想是該輪到你了,」富家子剛才就已注意到了他,「規矩你知道?」
李漢沒回答他,徑直走到摺疊桌前摁下了回車鍵,還沒等屏幕上開始發問,就將自己的名字輸了進去。
您好,李漢先生,可否開始遊戲?
「不,等一下。」李漢回過頭,面對富家子:「我是不是也可以提個條件?」
富家子楞了一下,馬上又不失風度地問道:「當然,你的條件是……』?」
「輸了,我把它留給你,」他也像黃臉小子那樣揚了揚自己的小拇指,「贏了嘛……」
「贏了你把車開走,我說話算數的。」
「不。」李漢堅決地晃了下頭,「我要你的這個。」
富家子臉上的笑容立時不見了,他神色陰沉地盯著李漢瞧了片刻。他有些緊張,這隻有李漢能看出來。
但他馬上穩住了自己的情緒。他又開始微笑。
「可以。如果你贏了的話。不過我估計你拿不走它。」他也揚起自己的小拇指朝李漢晃了晃。
李漢就手按下了回車鍵。熟悉的菜單再次在屏幕上出現——
(VsGAMeSTRAT)(這是對弈遊戲,您可以有三個子選項):
(1pVs2P)(兩名遊戲者對抗)(1pVsCOM)(人機對抗)(C0mVsCOM)(遊戲機自動演示對弈過程)。
李漢選擇的是第一項——lpVs2P——兩人對抗。
李漢回過頭,朝富家子努了努嘴,示意他加入進來。
富家子遲疑了一下,「你是要和我……』?」
李漢不說什麼,再次調動回車鍵。他選擇了白子。這意味著讓富家子執黑先行。
富家子沉吟片刻,臉上掠過一道獰笑。他決定應戰。他沒有馬上落子,而是把自己的名字輸進了電腦。
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小字:
您好,黃鴻舉先生,可否開始遊戲?
黃鴻舉——那個富家子傲然斜睨了李漢一眼,在棋盤中央落下一枚白子。
李漢馬上在白子正上方布了一枚黑子。
黃鴻舉又在斜上方長出一枚白子。
李漢緊挨著剛才的黑子又接出一枚。
兩人你來我往,一盤棋足足下了五分鐘,眼看著屏幕上的棋盤已經被黑白子填滿了,卻還沒分出個勝負來。兩人落子的速度明顯減慢,而且都能感到對方在一邊下棋,一邊窺測自己。
又輪到黃鴻舉投子了,李漢發現他猶豫了一下,這個子落得不如剛才利索,甚至有點兒牽腸掛肚的感覺……這時,李漢似看見有張美麗的面孔在人叢中說候然一閃,像一束強光射穿他的腦底,他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便毫不猶豫地啟動了消毒炸彈——
他成功了。
那顆黑子在炸彈的攻擊下碎裂成片,隨即消失。
黃鴻舉的嘴角痙攣地抽動起來,剎那間有些失態。待他定下神來,確信自己的秘密武器已被對方摧毀后,反倒又顯得平靜如常了。
他繼續在棋盤的右上角那塊空白處落子。
李漢沒有跟他。那張美麗的面孔又一次隱約閃現時,李漢的眼睛發亮了。他的目光落在攝盤的左下方,他在那裡找到了像鑽石般呈菱形排列的四顆,他不急不緩,在那四顆棋子的中央輕輕落下一枚白子,然後,他抬起頭來,以一種近乎冷摸的目光向對手望去。
黃鴻舉頓時臉色慘白:
他在屏幕的左下方,看到了五顆白子縱橫排列而成的十字星!
他輸定了。
他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屏幕寂靜了。這個結局似乎連電腦都覺得意外,好半天才顯示出一行小字:
OK,你贏了,李漢先生
然後是焰火騰空,花團錦簇的祝捷場面。
黃鴻舉無話可說。他到現在還無法相信這個結果。他想不出對手是怎麼猜中那枚棋子的?純屬運氣。時至今日還沒有一個人有這種運氣,那一瓶手指頭就是證明。可居然讓他碰對了。他胡思亂想著,甚至忘了這個時候真正該考慮的不是運氣,而是自己的小拇指。這時,一隻手搭在他肩上。
是李漢。
「對不起了,你沒忘了下一步該做什麼吧?」這正是黃鴻舉剛才對那個黃臉小子說過的話。和這句話同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蘭博獵刀。他渾身打了個寒顫。他還想再說點什麼,但他從李漢的目光中已經明白了一切:說什麼都沒用了,這傢伙就是沖著我的小拇指來的!他咬牙在心裡發了發狠,接過了那把曾讓近百個小夥子面如土色的利器……
「剛才你也在場,是嗎?」現在李漢就坐在那姑娘的對面。
姑娘不語,只是徽微一笑。這笑很特別,有一股叫人說不出來的勁兒。像後勁很足的酒,喝下去讓入上頭。李漢把盛著苦艾酒的杯子舉到眼皮底下,假借審視酒的顏色,偷偷地打量著她。她不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東方美人兒,她甚至說不上什麼地方有點異國情調。她的鼻樑很高很直並且有點長,這在任何人臉上都可能成為缺陷,但卻絲毫沒能影響她的美,反倒給人印象深刻。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眉心偏左的地方有顆黑痣,看上去像是造物漫不經心地隨手點化,點在她白哲的臉上,卻像是嵌了一粒晶瑩的墨玉。
「剛才我直擔心你會錯過那顆棋子。」
「那樣我的小指頭就裝進瓶子里了。」
「不過我知道你不會。」
「為什麼?誰都會出錯的。」
「可你不會。」
「你怎麼知道?」
「第六感。」
「我從來不相信這一點。」
「當然,因為你不懂。」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深而明亮。「從你站在人群里時,我就知道你會站出來和他較量的。我還知道,在那些人里,只有你能勝過他。」
李漢暗暗吃驚。他發現這妨娘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是什麼?他說不清。他猛然回想起剛才在與富家子鬥狠時,那妨娘的面影一次次閃過眼前(還是腦海?)的情形……難道除了兩情相悅,人與人之間真的還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可以傳遞?
他們的目光再一次相遇,他覺得她的眼神似乎能夠穿透他的身體,並在他大腦的溝回里自由穿行。想到這一點,他通體發涼,並且不可遏止地產生了想觸模一下她的皮膚的慾望:他想知道它們是帶有體溫的呢,還是僅僅是漢白玉雕塑?
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從她的嘴角上滑過。.似乎她又一次穿過了他的大腦。她倒沒有說破這一點。她開口說話,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每到百歲之尾,都會生出些怪物來。就像那個富家子弟。」
「黃鴻舉。他根本就不是要下棋,純粹想找刺激。」李漢接過話頭。
「世紀末本身就是一種傳染病,誰都會感染上它的,有的重一些,有的輕一些。」
「今天算遇上個重病號。」
兩人相視一笑。
「到明天,一切就又會反轉過來。」她的聲音聽上去像個女先知,「世紀初是另外一種病,亢奮,過激,像打了強心針。」
她仰頭把杯中的血瑪莉一飲而盡,然後不再說話,眼睛盯住了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電視機屏幕。像是事先有約似的,世界各國的電視台都把鏡頭對準了醫院的產房,在這同一時刻,有上萬名婦女正在產床上痛不欲生,由於越來越頻繁發作的宮縮而發生撕心裂肺的嚎叫。這時,報時的鐘聲開始一下下敲響,世紀的零點來臨了。一個血乎乎的鏡頭突然插進了畫面——
在一個被遮住了面孔不知姓名的毋親的兩條大腿之間,一個深紫色的小肉團掙扎著擠出了母體,投身到了這個世界。一隻大手迅速地把他倒提起來,在他通紅的小屁股上拍了兩下,哇的一聲,小肉團張開大嘴啼哭起來,哭聲頓時響徹了全世界!
隨著這哭聲,巴基斯坦國家電視台的播音員聲音顫抖地解說道:「以真主的名義,讓我們向這個世紀的幸運兒祝福!這是2000年的零點零分準時誕生在巴基斯坦境內的唯一嬰兒。據聯合國有關機構預測,全世界有幸在這一時刻降生的嬰兒不會超過二百個。因此,他們將名副其實地成為世紀的幸運兒。在他們的一生中,將由聯合國為他們終身提供生活和教育的全部費用,歐洲的各大名牌企業還將無償為他們提供各種生活用品,世界的各大航空公司也將每年免費為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提供一張週遊世界的機票……」
播音員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是自己生下了一個幸運兒似的,而那個幸運的母親這時終於筋疲力盡地出現在了屏幕上。她太累了。從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麼喜說,相反,倒好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憂慮。
「這孩子會死於刀劍之下。」那妨娘醉眼膜脆地望著屏幕,聲音里透出一般徹骨的寒意。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在紅磁灣黃埔花園的一座船形建築物旁,李漢問那姑娘。她執意要在這裡下車,不肯讓李漢再往前送。
「嬋。」她的聲音裡帶著一點酒意。
「什麼?」李漢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嬋。」還是這個宇。
「千里共蟬娟?」
她點點頭,「挺怪,是不是?」
「也挺美。挺像你這個人的。」
「你比別的男人會恭維人。」
「不,我只是陳述事實。」
「事實上我沒那麼美,可我還是喜歡聽。」
「那請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就會經常說給你聽。」
「你好會鑽空子。不過,你可以打我的手機,90979977。」她又一次笑了,這笑一如李漢頭一眼見到她時那般燦爛。過去曾從書上談到有人以燦爛來形容笑,李漢只覺得那不過是詩。現在他才發現,的確有人是這樣笑的,嬋的笑。她就這麼一直笑著走上那座船形建築物的台階,然後朝他揮了揮手就不見了。
李漢突然覺得整條大街一片空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