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一陣子我開始處於時睡時醒的狀態,朦朧中覺得我們坐在一輛小轎車裡,莫約也和我們在一起,對著我的耳朵喘氣。我們正駛過樹林茂盛、白雪皚皚的丘陵地帶。我身上里著毯子,汽車的高速行進使我感到噁心欲吐。我也在哆嗦。我幾乎不記得我們回到那座住宅並找到耐心等待我的莫約的經過。我隱約意識到,若是這輛汽油驅動的汽車和別的車輛碰撞,我肯定會給煙熏死。看來真的出了壞事,我胸上的疼痛就是證明。那個肉體竊賊耍了我。
葛麗卿的雙眼冷靜地注視著前方蜿蜒的道路。斑駁的陽光在她飄滿細細髮絲的腦袋周圍,形成一圈朦朧美麗的光暈。這些髮絲都是從她厚厚的大髮髻里散落下來的,她的兩鬢處也飄落著幾縷光滑柔軟的秀髮。一位修女,一位美麗的修女,我想著。我不由自主地看著她,直眨著眼睛。
可是這位修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就因為她是修女?我們四周很寂靜。叢林中的小丘上蓋著一些小別墅。那些小山溝里也有小房子,彼此挨得很近,也許這一帶是個富人聚集的郊區,遍布富人住的木頭小別墅。這些人有時更想住在這裡,而不願住城裡那些前世紀風格的華麗住宅。我們最後駛上一條汽車道,通向這些私宅中的一座。道路兩旁是一排枝葉光禿禿的樹木,我們最後在一座灰瓦屋頂的小木房前輕輕停住,顯然是給外人或客人住的,不遠處才是主樓。幾個房間都很溫暖舒適。我想馬上躺在一張乾淨的床上,但是我身上太臟,就堅持請求主人讓我洗一下這個討厭的身體。葛麗卿堅決反對,說我病得太厲害,現在不能洗澡。但我就是不聽。我找到浴室后就不出來。
接著,我倚著瓷磚又睡著了,葛麗卿幫我把浴缸灌滿水。蒸氣的味道挺好聞。我能看見莫約卧在那張床邊,像尊狼一般的獅身人面像,正透過敞開的屋門看著我。她會覺得它看起來像頭魔鬼嗎?
我覺得頭暈眼花,虛弱得厲害。但我還在向葛麗卿喋喋不休,想向她講清我為何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還說我要去新奧爾良找路易,好讓他給我輸入那種威力強大的血液。我用英語低聲向她講述許多事情,只有在找不到恰當的詞時我才使用法語。我談論我那個時代的法國,談論我後來生活過的新奧爾良,那片荒涼的法國小殖民地,講述那個時代的奇妙之處,講述我當了一陣子搖滾明星的經過,因為我想:我雖然是罪惡的象徵,但不是不能做好事。我想要她聽明白我到底是誰,以及發生了什麼事,生怕我死在她的懷裡之後沒人會知道這一切。這是否就是人的感受和體驗呢?哎,可是那些吸血鬼,他們明明知道這一切,但是誰也不來幫我一把。我把這些也全都對她講了。我形容了那些老古董,以及他們的反對。還有什麼我忘了告訴她嗎?但她一定聽明白了,這位敏銳的修女,我當搖滾歌手時特別想做好事。
「這是魔鬼能做點好事的唯一途徑,」我說。「就是在舞台上表演以揭露邪惡。即在他幹壞事時讓人相信他在干好事,不過這等於是在上帝身上找妖怪,對不對?魔鬼只是上帝神聖計劃中的一個部分。」
她似乎在十分專註地聽我講這些胡話。不過,當她回答說撒旦並非上帝計劃中的一部分,我並未感到吃驚,她的聲音低沉,充滿謙卑,邊說邊替我脫掉那身酸臭的衣服。我覺得她一點也不想說話,可還是努力安慰我。她說,撒旦是天使中最有威力的一位,而且他出於傲慢拒絕上帝。邪惡不可能是上帝計劃的一部分。
當我問她是否了解所有反對這種說法的論點、說它十分荒謬,整個基督教都不符合邏輯時,她平靜地回答說這無所謂。重要的是行善。這才是一切。其實很簡單。
「啊,是的,這說明你聽懂了。」
「完全懂。」她說。
但我清楚她沒有聽懂。
「你對我真好。」我說完趁她幫我下到熱水裡時,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向後仰靠在浴缸壁上,看著她給我洗澡,同時感覺很舒服。熱水浸泡著我的胸膛,柔軟的海綿摩掌著我的皮膚,大概比我迄今所忍受過的任何磨擦都舒服。不過,人的身體感覺起來真長!我的雙臂怎麼長得出奇?我腦子裡出現了一部老影片里的一個形像,是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在笨重地走路,揮舞著兩隻彷佛不屬於它手臂末端的手掌。我覺得我就是那頭怪物。其實,倘若說我當人覺得自己完全像個怪物,這話才是完全說到重點上。
我好像對此說點什麼。她警告我閉嘴不要胡說。她說我的身體既強壯又優美,而且一點也沒有不自然。她的表情很憂慮。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乖乖地讓她洗我的頭髮和臉。她解釋說,這種工作是一個護士每天都要做的。她說她把畢生精力都用在出國傳教和照顧病人上,去的地方全是那tc骯髒、條件惡劣,連華盛頓這家擁擠的小醫院與之相比都頓成天堂。
我注視著她的目光掃視過我的全身,接著看見她的面頰上泛起紅暈。她帶著羞澀和迷惑看著我的身體。一臉的清純和無辜。
我暗自發笑,但擔心她會被自己的性慾弄得不好意思。她發現這副身體特別誘惑人,真是對我們倆都開了殘酷的玩笑。她無疑是發現了,這使我的人血沸騰起來,連發燒和疲勞都暫時忘卻。唉,這副人體總是那麼躁動不安,充滿性慾。
當她用手巾擦乾我的全身時,我幾乎站不直,但我咬緊牙關挺住。我吻著她的頭頂,她抬起頭來看我,顯得有點痴迷和困惑。我想再吻她一次,但我沒有力氣。她很仔細地擦乾我的頭髮,揩乾我的臉時也很輕柔。已經很久沒有誰這麼觸摸過我了。我對她說我愛她,因為她對我這麼好。
「我特別恨這個身體。待在裡面像是下地獄。」
「真有這麼糟?」她問。「做人不好么?」
「你用不著迎合我,」我說。「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告訴你的這些事。」
「唔。不過我們的幻想就像我們的夢一樣。」她皺著眉頭嚴肅地說,「那是有含義的。」
驀地,我注意到了我映在藥品柜上的鏡子里的身影這個羯色皮膚的高個子男人長著一頭厚厚的褐發,旁邊是這個大骨骼、細皮嫩肉的女人。我嚇呆了,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我的上帝,幫幫我吧。」我囁嚅道。我想要回我的身體。我想哭。
她催我快回到床上躺下。屋裡暖暖的很舒服,她開始為我刮臉,真好!我討厭臉上長著硬毛的感覺。我告訴她我曾像所有人類男人那樣把臉颳得光滑。我死後並給造就成了吸血鬼之後,就像所有吸血鬼那樣一成不變。我們變得越來越蒼白,同時越來越強壯,我們的臉則越變越光滑。但是我們的頭髮永遠保持同樣的長度,指甲鬍子什麼的也是這樣。我沒有什麼再長的東西。
「這種轉變很痛苦么?」她問。
「因為我得搏鬥,所以很痛苦。我不想讓這種事發生。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我正在起什麼變化。好像有某個中世紀的怪物路過這裡抓住我,並把我從那個文明的城市拖走。你應該記住,那時的巴黎是個非常文明的地方。而你現在要是到那兒神遊一番,你會發現它野蠻得難以形容。唉!但那時的巴黎對一個來自破舊城堡的鄉紳來說,真是充滿新奇和刺激,那麼多劇院,歌劇院,還有那些宮廷舞會。你想像不出有多豪華。但不久就發生了這場悲劇,一個惡鬼從黑暗裡鑽出來,把我抓到他住的塔上。把我變成鬼的過程叫黑色詭計,它本身倒不會讓你感到痛苦,而是讓你狂喜。等你再睜開眼睛,全人類在你眼裡都變得那麼美,這是你在轉變前從沒意識到的。」
我穿上她給我找來的一件乾淨的衣衫,然後鑽進被窩,讓她把被角掖進我的下巴。我感到飄飄然。這真是自我變成凡人以來體驗過的最愉快感覺之一,像酒醉似的。她摸了摸我的脈搏和額頭。我能看出她的害怕,但我不願意相信。
我告訴她,我作為邪惡之物的真正痛苦來自於我能體會到什麼是明聖,而且尊重它。我的良知從未泯滅過。可是我的一生——包括凡人童年都被要求昧著良心去獲取有價值和有刺激性的東西。
「這又從何說起?」她問。
我就告訴她,我在很年輕時就離家出走和一幫演員逃跑,我還和演歌團里的一名年輕女子私通。但就是這段日子——既在村裡的戲台上表演又和那女人偷情——使我感到活得特別有價值!「你瞧,」我說,「這些還只是我是個活著的凡人時犯的,是個男孩子的小罪過!在我死了以後,我在這世界每走一步便都是在犯罪,但在我每次生死關頭,我都遇到性感美麗的女人。」
我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在我把克勞蒂婭變成小吸血鬼、把我母親卡布瑞變成吸血鬼美人之後,我便又去尋找刺激!我抵禦不了它的誘惑。在這樣的時刻,我根本不顧及什麼犯罪不犯罪。我又講了許多往事,包括大衛和他在咖啡館里見到上帝與撒旦會晤,大衛認為上帝不完美,上帝也在無時無刻學習新東西,大衛書看得太多,以致慢慢瞧不起自己的工作並要求離職。不過我清楚,這些事我在醫院她握著我的手時,我都對她講述過。她有時會停止對枕頭、藥片、水杯這類瑣事的嘮叨,然後專註地看著我。她的臉很安詳,表情很專註,濃密的黑睫毛覆蓋淡色的眼睛,柔軟的大嘴唇漾著和善的笑意。
「我知道你很好心,」我說。「我很喜歡你的善良。但我還要把黑血輸給你,把你也變成不死者……讓你同我一道進入永恆,因為你如此神秘和堅強。」
我的周圍一片寂靜,但我耳中卻「隆隆」作響,眼睛像是蒙上一層面紗。我獃獃地看著她舉起一根注射器,朝空中擠出一點銀白色的藥液,然後把針頭扎進我的皮膚,這點燒灼的感覺一點也不刺痛,算不上什麼。她遞給我一大杯桔子汁,我貪婪地喝著。唔,味道不錯,像血一樣濃厚,就是太甜,感覺怪怪的就像直視陽光。
「我把這類東西都快忘了,我說。」味道真好,比葡萄酒好喝。我以前應該喝一些。要是我沒嘗過它就回去,那可太遺憾了。我重新躺下,仰望成斜坡的低矮天花板上的幾根光禿禿的椽子。這小屋乾淨又漂亮,雪白雪白的。陳設很簡樸。這是她的「修女庵」。小窗外面,雪在悄悄地下。我數了數,共有十二個小窗格。
我迷迷糊糊時睡時醒,隱約記得她曾想讓我喝下一碗湯,但我喝不下。我渾身發抖,惟恐那些夢會再回來。我不想再在夢裡見到克勞蒂婭。小屋裡的光線刺痛我的眼睛。我對她講說克勞蒂婭老在夢裡纏住我,還有那所小醫院。
「住滿了兒童,」她說。她以前好像沒下過這種評論。她看上去十分困惑。她在輕聲講述自己傳教的經歷……向孩子們傳教,在委內瑞拉和秘魯的熱帶叢林里。
「你別再說了。」她說。
我知道我把她嚇壞了。我又輕飄飄起來,忽明忽暗,感到一塊涼手巾敷在我的額頭上,並對這種失重的感覺感到好笑。我告訴她,我在我原來的身體里能夠飛行。我還對她講述我在戈壁大沙漠里朝著太陽直飛的事。我時時猛地睜開眼睛,吃驚地發現我還躺在床上,躺在她的白色小屋裡。在刺眼的光線里,我見到牆上掛著一個十字架,上面吊著正在流血的耶穌。還有一尊聖母瑪麗亞的雕像擺在一個小書架上,是人人熟悉的一個形像,「美聖三女神的女調解人」,頭低著,雙手攤開,那邊那位是額頭上正流血的聖瑪格麗塔嗎?哦,全都是古老的信仰,但想想看,他們都活在這個女人的心裡。我斜著眼,想看清她書架上的那些大書名,什麼阿奎那啦,馬利丹啦,德日進啦等等。光讀懂這些五花八門的天主教哲人大名就夠把我累死了。但我還是看了看別的書名,心裡懷著激動和不安。此外還有關於熱帶病、兒科病、兒童心理學等方面的書籍。我還看見一張帶框的照片掛在靠近十字架的牆上,是一群蒙面紗穿教服的修女的合影,大概是在一個儀式上。我看不出她是否也在裡面,反正用這兩隻昏花的凡人之眼我看不出來。那些修女都穿著藍色短袍,戴著藍色和白色的面紗。
她握著我的手。我又對她說我得去新奧爾良。我得活著見到我的朋友路易,他能幫我找回我的身體。我向她形容路易,講了他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住在一座昏暗的小房子,在他雜草叢生的花園後面。我解釋說他很虛弱,但他能把吸血鬼的血液輸給我,這樣我就又成了吸血鬼,並能追擊那個肉體竊賊,找回我自己的身體。我還告訴她路易很有人性,雖不能給我太多的吸血鬼神威,但只要我有一點超自然力,就能找到那個肉體竊賊。
「所以說,只要路易把黑血給我,」我說,「這副身體就會死亡。你在救它,它都要死了。」我哭了。我意識到我在說法語。但她好像聽懂,因為她用法語告訴我我得休息,我處在半昏迷狀態。
「我陪著你,」她用法語一字一句小心地說。「我會保護你。」她的溫暖柔軟的手捂在我手上。還溫情地把我前額上的一縷頭髮理到耳後去。
黑暗降臨這座小屋。火在小壁爐里熊熊燃燒,葛麗卿躺在我身邊。她已穿上一條法蘭絨的長睡衣,又厚又白。她的頭髮披散著,樓抱著渾身發抖的我。我喜歡她的頭髮貼著我手臂的感覺。我也小心地貼著她,生怕碰傷了她。她一次次地用一塊涼手巾抹凈我的臉。她強迫我喝桔子汁或冷水。夜越來越深,我的恐懼也越來越厲害。
「我不會讓你病死。」她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但是我感覺到了她那掩飾不住的擔心。睡意又襲上來了,但小屋保持著它的形狀、顏色和光線。我又開始呼喚別的吸血鬼,請求瑪瑞斯幫助我。我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恍然覺得他們全在這裡,像許多白色的小塑像,同那聖母瑪麗亞和聖瑪格麗塔在一起,袖手旁觀,拒不幫助我。
天快破曉時,我聽到了聲音。一位醫生來到,是個疲勞的年輕男人,膚色灰黃,兩眼發紅。一根針管再次扎進我的胳膊。我大口喝著端給我的冰水。我聽不懂這醫生的低語,他也無意讓我聽懂。不過那些聲音漸趨平靜,而且讓人放心。我聽到了幾個字眼兒,什麼「流行病」,「寒流」,「不堪忍受的惡劣環境」。
等屋門關上后,我求她快點過來。「讓我靠著你跳動的心臟,」她挨著我躺下后我對她耳語道。挨著她的感覺真好,她柔軟豐腴的肢體,沉甸甸的乳房貼著我的胸脯,光滑的腿貼著我的腿。我是不是病得太厲害,連害怕也不知道了?
「睡覺吧,」她說。「別擔心了。」濃濃的困意終於襲上來,濃得像外面的夜,深得像外面的雪。
「你不覺得你該懺悔了嗎?」克勞蒂婭問。「你要清楚你的處境岌岌可危。」她正坐在我的腿上,凝視著我,兩手摟住我的肩膀,昂著的小臉距離我的臉很近。
我的心在收縮,疼得像要爆炸,但這裡沒有刀子,只有這兩隻勾住我脖子的小手。擠碎的玫瑰花香味從她顫動的發梢沁出來。
「不。我不能懺悔,」我對她說。我的聲音顫抖著。「哦,上帝,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你並不後悔!你從來不內疚!快說。講出實情!你該受我把那把刀捅進你的心臟。你知道實情,早就知道!」
「不!」
我盯著她那張包在秀髮的小臉,心痛欲裂。我把她抱起來,放在我面前的一張座椅里,然後跪在她腳邊。
「克勞蒂婭,聽我說。這一切不是我發動的。我並沒有創造世界!這種罪惡從來都存在。它埋伏在暗處,趁我不備抓住我,並把我加入它,成為它的一部分,使我只能按照我的生理需要行事。請不要笑話我,彆扭頭不理我。不是我造的孽!我現在這樣不是我自己造成的!」
她瞪著我,惶然不知所措,隨後她豐滿的小嘴綻出迷人的微笑。
「這樣並非全是苦惱,」我緊緊抓著她的雙肩說。「它不是下地獄,跟我說它不是,跟我說這裡也有快樂。難道惡魔也能快樂嗎?天哪,我真不明白。」
「你雖然不理解,但仍照干不誤,對不對?」
「是的,而且我不感到內疚。我不。我會站在屋頂上對著蒼天大喊我不內疚。克勞蒂婭,我還會幹的!」我長嘆了一口氣。我重複著剛說的話,聲音越來越大。「我還會這麼乾的!」
屋裡鴉雀無聲。她還保持著平靜。她生氣了嗎?吃驚了嗎?看著她面無表情,我無法測知。
「唉,父親,你真邪惡,」她輕柔地說。「你怎麼這麼固執己見?」
大衛從窗口那兒轉過身來。他站在她肩膀後面,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我。
「我是我這一物種的精英,」我說。「我是個完美的吸血鬼。你看著我就等於看著吸血鬼萊斯特。誰也贏不過你眼前的這個鬼——誰也超不過!」我慢慢站起來。「我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成為傻瓜,也不會成為被千年歲月磨硬的神祗。我不是披著黑斗篷的魔術師,也不是滿腹悲涼的流浪者。我還有良心,我能區分是非。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並且去做,我是吸血鬼萊斯特。這就是給你的答覆。樂意為你效勞。」
黎明,雪地上天色明亮。葛麗卿依偎著我,還在睡。我坐起來,伸手去拿那杯水。她沒被吵醒。水沒有味,但很涼。這時她睜開雙眼,猛地坐起來,一頭深色金髮披散在她乾淨和灑滿晨光的臉上。我吻了她溫熱的臉頰,感到她的手指勾住我的脖子,然後又拂過我的前額。
「你帶我渡過苦難,」我說,嗓音嘶啞顫抖。然後我又躺回枕頭上,覺得雙頰上又流滿淚水!我閉上雙眼,嘴裡嘟噥著「再見,克勞蒂婭。」同時希望葛麗卿不要聽見。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她正給我端來一大碗肉湯。我咕咕喝下,覺得味道還不錯。有幾個切開的蘋果和桔子擺在盤子里,顏色鮮艷。我狼吞虎咽地嚼著它們,驚奇地發現蘋果很脆,桔子嚼起來纖維豐富。接著又端來一種烈酒加蜂蜜和酸檸檬,這東西我很愛喝,她連忙又去為我調製。
我再次感覺她真像畢卡索畫的希臘婦女,大個頭,白皙,深褐色眉毛,淡綠色眼睛,使她的臉看上去清純而堅毅。她並不年輕,但在我看來反倒更有成熟之美。當我問她我好點沒時,她點點頭說我好多了,表情忘我而熱烈。她看起來好像永遠在沉思默想。她一直注視著我,好像我讓她困惑不解。然後,她慢慢俯下身來,把嘴唇壓在我的嘴上。興奮像一股電流傳遍我的全身。
但我又睡著了。這次沒有做夢。彷佛我一直是個人類,從來都穿著這張人皮,而且,噢,真感謝這張柔軟乾淨的床。
下午到了。樹林那邊是片片藍天。我入迷地看著她把壁爐點著。看著火光映在她光潤的赤腳。莫約的灰鬃毛上著薄薄一層雪,兩爪抱著一個盤子,正不急不徐地安靜吃東西,並時不時抬頭看看我。由於發燒,我這副沉甸甸的人體仍在微微顫抖。但是畢竟燒退多了,也不那麼難受,原先的渾身哆嗦完全消失。啊,她為什麼對我做這一切?為什麼?我又能為她做什麼呢?現在我不再怕死了。但我一想到前景——必須抓住那肉體竊賊——就感到恐懼。若再多待一夜,我恐怕就要病得不能離開這兒。
我倆又摟抱在一起沉睡,聽任外面的光線變暗,唯一的聲響是莫約的喘氣。壁爐里的那小淮火在熊熊燃燒。屋裡濕暖安靜。整個世界都好像溫暖安靜。雪又下起來了,不久,溫柔而又無情的夜幕降臨。我注視著她睡夢中的臉,想起了我在她的眼裡看過的那種溫柔又痴迷的目光,胸中頓生一股保護她的慾望。連她的聲音都染上一層深深的悲哀。她通體都透出深刻的看破紅塵和與世無爭。我心想,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離開她,直至我設法報答她為止。我也很喜歡她,我喜歡深蟄在她內心的憂鬱,她的隱忍和自我貶抑,她語音和動作的單純,以及地目光中的坦誠和率直。
等我又醒來時,見那醫生又過來。還是那個小夥子,還是皮膚灰黃,一臉倦容,雖然比上次稍有精神些。他的白袍很乾凈,是新洗過的。他把一個冰涼的金屬小玩意放在我胸脯上,顯然是在聽我的心、肺和其他鬧哄哄的內臟器官,來獲取一點有價值的信息。他的手上戴著滑溜溜難看的塑膠手套。他正在對葛麗卿低聲說話,彷佛我不在場似的,談的都是醫院裡接踵而來的麻煩。
葛麗卿穿著一身簡單的藍色連衣裙,頗似修女的裝束,只是比較短。裡面她穿的是黑色的長筒襪。她的頭髮雖亂但很美,直直的,很乾凈,使我想起德國童話里被公主編織成金束的乾草。
我又回憶起我母親卡布瑞,想起我把她變成吸血鬼后的那段怪誕、噩夢般的歲月。那時她剪掉她的金色長發,可在一夜之間,頭髮趁她在地窖里昏睡時又長滿她的腦袋。當她發現時差點嚇瘋了。我記得她不斷尖叫,半天才被我哄好。我也不知我為何想到這個,大概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女人的頭髮。她一點也不像卡布瑞,絲毫不像。
醫生總算結束對我的聽診、叩診和問診,躲到一邊與葛麗卿商量。我暗暗咒罵我的凡人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但我明白我快要好了。當醫生又回到我床邊、對我說我沒事、再休息幾天就好,我平靜地告訴他,是葛麗卿的精心護理治好我的病。他使勁點點頭,嘟噥了一陣我聽不懂的廢話,便告辭走了。他的汽車發出輕微的吱扭聲,駛離大門前的汽車道。我覺得頭腦清醒,渾身舒暢,真想大聲喊叫。但我沒發瘋,反倒喝了更多味美的桔子汁,然後又陷入沉思……和回憶。
「我得離開你一小會兒,」葛麗卿說,「我得出去買食物。」
「好的,我會付你錢。」我說。我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儘管我的聲音還很虛弱和沙啞,但我還是告訴她那家旅館的事,說我的錢連同上衣都還放在那兒。那筆錢足夠支付她對我的照顧和我在這兒的食宿,必須把它取回來,鑰匙一定放在我的衣服口袋裡。她把我的衣服掛在衣架上。現在她果真在襯衣口袋裡找到鑰匙。
「怎麼樣?」我笑著說。「我跟你講的全是實話。」
她也笑了,臉上洋溢著溫暖。她說她這就去一趟那旅館,替我把錢取回來。我得安靜地躺在床上。把錢到處亂丟不好,即便放在豪華旅館里也罷。我還想回答她,但已困得不行。沒多久,透過那扇小窗子,我看見她走過雪地,朝她的小汽車走去。我看著她鑽進汽車。她的體格真強壯,四肢豐腴,但白曾柔軟的皮膚使她瞧上去可愛誘人。即使片刻離開她,我都特別害怕。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她已回來了,胳膊肘挎著我的大衣站在屋裡。她說,你的錢真多。她把它們全都拿回來了。她從沒見過那麼多錢,一疊一疊的,她說我真神秘。這些錢足有兩萬八千美元,她沒把我在那家旅館的開銷算在內。那兒的人一直很擔心我。他們只看見我衝進雪夜。他們讓她簽了一張我在那兒所有開銷的收條。她把這張紙條交給我,好像它很重要。她把我的其他隨身物品也帶來,包括我剛買的大包小包衣服。我想感謝她,但想不起說什麼好,等我追回我的身體后再回來向她道謝吧。她收拾好這堆衣服后,又做了一頓肉湯和黃牛油麵包的便餐。我們找來一瓶葡萄酒,一起吃了起來。她沒想到我能喝這麼多酒,大大超過她允許的程度。我得承認,這頓黃油麵包加紅酒的晚餐是我至今吃過的最美味的人類餐飲。我告訴她這點,並請她讓我再喝點酒,因為醉醺醺的感覺特別舒服。
「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我問她。
她坐在床沿上,看著爐火,玩弄自己的頭髮,避免看我,又把醫院擁擠、傳染病流行的理由解釋一遍。
「不對。你為啥這樣做?還有別的原因。」
「因為你和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說。「你讓我想起了我以前讀過的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天使穿著人身被迫降臨人間的事。」
我的心一緊,馬上想起拉格朗-詹姆斯說過我看起來像天使。我想到自己的強大身體還在他的控制下飄零世界呢。
她瞧著我,嘆了口氣,一臉茫然。
「等這一切結束后,我將穿著我原來的身體回來看你,」我說。」我會向你暴露真相。在最後知道我並沒騙你,也許對你挺有意義。而且你又這麼強壯,我想這個事實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什麼事實?」
於是我向她解釋,當我們吸血鬼向凡人暴露真相時,常常把他們逼瘋雖然我們是非自然的怪物,但對上帝或魔鬼的存在卻一無所知。總體來看,我們就像不帶啟示的宗教幻像,是一種神秘體驗,但不帶真理核心。
她顯然十分著迷。眼裡露出神秘的目光。她請我解釋,我在我原本的身體里是什麼樣。
我向她講述我在二十歲時被變成吸血鬼的過程。在那之前我是個高個子青年,金髮碧眼。我再次敘述我在戈壁沙漠里被太陽燒傷皮膚的經歷。我擔心那個肉體竊賊有意扣留我的身體為自己撈取好處,此時他很可能躲在什麼地方,遠離他的同類,正試圖完美地運用我的威力。
她又請我向她解釋我如何飛行。
「與其說飛,不如說更像飄浮,只是隨心所欲地上升,靠意念推著自己朝這個或那個方向飄浮。完全沒有重力或地心引力,這點和自然造物的飛行很不一樣。說來很恐怖,是我們所有威力中最可怕的一種,比其他威力給我們自身造成的傷害都大,因為它使我們意志消沉,充滿絕望。它是我們不是人類的最終證明。我們都擔心搞不好哪天夜裡會飛離地球,再也回不來。」
我想到那肉體竊賊正在使用這種威力。我見他使用過。
「我也不明白我怎麼這麼愚蠢,讓他拿走了我這麼強大的身體,」我說。「我太想當人了,結果頭腦發熱幹了蠢事。」
她只是凝視著我。雙手放在腿上握在一起,一雙栗色的大眼睛專註而平靜地盯著我。
「你信仰上帝嗎?」我指著牆上的十字架問她。「你的書架上有這麼多天主教哲人的著作,這些你都相信嗎?」
她考慮好久,才說:「我信仰的方式和你問的不一樣。」
我笑著問:「那又是怎樣?」
「自從我能記事以來,我的一生就成了奉獻和自我犧牲。這才是我所信仰的。我堅信我必須竭盡全力去減輕別人的苦難。我能做的只有這些,而這也是一項偉大的事業。這同你能飛一樣,也是一項巨大的威力。」
我聽得十分入迷。我不認為一名護士的工作和威力有什麼聯繫,但我完全能理解她。
「試圖了解上帝,」她說,「可以被解釋成是犯了傲慢之罪,或是缺乏想像力。而我們一見到苦難就全能明白這是苦難。我們都清楚什麼是疾病、飢餓、貧困。我要減輕這些苦難。這才是我信仰的基石。但若要我誠實回答你的問題——對,我是信仰天主和耶穌基督。你也信仰。」
「不,我不信,」我說。
「你發燒的時候信。那時你談論上帝和撒旦的觀點,是我在別人那兒從未聽過的。」
「我談的只是些乏味的神學爭論。」我說。
「不對。你談到它們的枝節問題。」
「你這麼認為?」
「對。你見到明聖就明白。你說過你能分清善惡,我也能,我奉獻畢生行善。」
我嘆了口氣。「是的,這我見到了,」我說。「你若是把我丟在醫院,我會病死嗎?」
「也許會,」她說。「我確實不知道。」
僅僅看著她我就感到特別愉快。她的臉盤很大,少有稜角,也不是貴族的優雅氣質,但她美的地方很多。歲月待她也一定公平。雖然關照別人多年,但她不顯疲勞和憔悴。我感到她身上有一種柔和的沉思誘惑力,一種連它自己也不相信或加以培養的性感。
「請你再給我講一遍,」她說。「你談到你當過搖滾樂歌手,因為你想行善,對嗎?你想憑藉惡的形像來行善嗎?這方面你再多講點。」
我說好吧,就把組織那個小樂隊「撒旦之夜」並把它培養成專業樂隊的經過講述一遍。我告訴她我失敗了,我們吸血鬼內部出現了爭鬥,我自己被搶走,整個樂隊散了,表面看沒發生什麼事,用凡人世界的理性無法解釋,我被迫回到逍遙自在、事不關己的隱居狀態。
「地球上沒有我們的位置,」我說。「也許曾有過,我也不知道。我們存在這個事實本身就不合理。獵人們把狼趕出這個世界。我那時認為,要是暴露我們的存在,獵人也會把我們逐出這個世界。但並非如此。我的短暫生涯就是一連串夢幻。沒人信仰我們。這是命中注定。也許我們註定會死於絕望,逐漸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無聲無息地滅絕。但是我不服氣。我受不了沒沒無聞,無所事事,靠殺人取樂耗費生命,眼看著周圍全是人類創造的成就而我加入不了他們,卻只能當孤獨的該隱,不,我受不了這樣。要知道,這個已經且正在創造的凡人世界也是我的。它根本不是那個偉大的自然界。如果它真是自然界,那我作為一個不死者的命運也許就不該像現在這麼壞。這世界完全是凡人成就的堆砌。什麼倫布朗的畫啦,雪中華盛頓的紀念堂啦,那些大教堂啦……而我們卻被永遠割斷同這些成就的聯繫,而且他們這樣做還滿有道理。但我們這些吸血鬼還是整天眼巴巴地看著它們呀。」
「但你為什麼和一個凡人交換身體呢?」她問。
「是為了有一天能再次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是為了能像人那樣思維、感覺和呼吸。也許還為了檢驗某個信仰。」
「什麼信仰?」
「我們吸血鬼都想再做人,我們後悔放棄了做人,我們以不死來喪失我們人的靈魂,這代價不值得——就是這個信仰。但現在我明白我錯了。」
我突然又想起克勞蒂婭。我想起我發燒時做的夢。我心情格外沉重。過了一會兒,我才暗暗鼓起勇氣說下去:
「現在我還是寧願當吸血鬼。我不喜歡當必死的人。我不喜歡虛弱、生病、脆弱、疼痛。這些太可怕了,只要一找到那個賊,我就立刻把身體要回來。」
聽了我的話,她似乎有點吃驚。「哪怕你回到自己的身體后你得殺人,得喝人血,得恨這樣並恨自己,你也在所不惜嗎?」
「我不恨這些,也不恨自己。你難道看不出嗎?這是矛盾的。我從來不恨自己。」
「你告訴過我你是邪惡,你說過我幫你就是在幫魔鬼。如果你不恨你做的那些事,你就不會說這些話。」
我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最大的罪過一直是我做吸血鬼活得很舒服。但我始終有罪惡感。我在良心上總是憎惡自己,但我過得很愉快。我很強大,我是個具有強大意志和激情的怪物。你瞧,這正是我矛盾的重點——明知當吸血鬼是一種罪惡,為何還這麼享受它?唉,說來這種事自古有之。人類去打仗時就是這樣矛盾。但他們安慰自己,說自己是為正義的事業而戰。於是他們體驗殺人的興奮和樂趣,彷佛他們只是些野獸。但這些野獸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豺狼也明白,它們清楚把獵物撕成碎片很刺激。這我也清楚。」
她半天不說話,好像陷入沉思。我伸手去摸地的手。
「來,躺下睡覺吧,」我說。「還躺在我身邊。我不會傷害你。我沒這能力。我病得太重。」我笑了一聲,又說:「你真美。我絕不想傷害你。我只想靠著你。後半夜又要到,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躺在這兒。」
「你說的都是真話,對么?」
「當然。」
「你知不知道你像個孩子?你特別單純。像聖人一樣單純。」
我笑了。「親愛的葛麗卿,你真是把我誤解得很深。不過也許你是對的。假如我信仰上帝,信仰救世,那我想我應該當個聖人。」
她又想了半天,然後低聲告訴我,一個月前她剛剛請了假,暫離在國外的使命回國。她離開法屬蓋亞那,回喬治城上大學,課餘志願來那所醫院當護土。「知道我請假的真正原因嗎?」她問我。
「不知道,告訴我。」
「我想認識個男人。想得到一個男人的服務。一次就行,我想了解那事。我已經四十歲了,但從未了解過一個男人,你剛才談到在良心上你特別厭惡自己。我則特別厭惡我還是個處女——是在貞操上很完美的那種。無論信仰什麼,這好像都是懦夫的行為。」
「這我理解,」我說。「不過,出國行善顯然和保持貞操毫不相干。」
「不對,它們有聯繫,」她反駁。「因為只有專心地致志排除雜念才能從事艱苦的工作,而且只嫁給耶穌。」
我承認她言之有理。「但是,假如自我壓抑成為工作的障礙,那就最好獲得一個男人的愛,你說呢?」
「我也是這麼想的,」她說。「對,體驗一下,然後回到為上帝的工作。」
「完全正確。」
她充滿憧憬地緩緩說:「我一直在尋找這個男人,目前也在找。」
「所以你才把我帶到這兒來。」
「也許吧,」她說。「天曉得,過去我對所有男人都怕。但現在我並不怕你。」她盯著我,神情似乎對自己剛說的話感到吃驚。
「過來,躺下睡吧。咱們還有時間,讓我的病好,並讓你徹底想明白你到底需要什麼。我並不想強迫你做任何傷害你的事。」
「為什麼?假如你是魔鬼,怎麼還能說出這樣善良的話?」
「我說過,這就是我的神秘所在,或者是答案。兩者必居其一,來吧,躺在我身旁。」
我閉上眼睛,覺得她爬進我的被窩,她熱烈的身體擠壓著我,一條手臂搭在我的胸膛上。
「知道嗎,」我說,「當人這方面的感覺還不錯。」
我昏昏欲睡時聽見她小聲說:
「我想,你請你的假也是有原因。這原因也許你自己也不清楚。」
「你肯定還是不相信我,」我嘟噥著,話含混不清。伸出手臂把她挽住、把她的頭掖進我的頸窩的感覺真好。我親吻著她的頭髮,喜歡它們鬆軟且彈性地磨蹭我的嘴唇。
「你來到人間有個秘密原因,」她說,「你鑽進一個男人身體,和耶穌這麼做具有相同的道理。」
「是什麼?」
「贖罪。」她說。
「哦,是的,為了得到拯救。這難道不好嗎?」
我還想說點什麼,但這種事連想都已不可能,我困得要命,很快就進入夢鄉,清楚這次連克勞蒂婭也不會來了。
也許這根本就不是夢,而是一段回憶。我和大衛一道參觀帝國博物館里的那幅倫布朗大作。得到拯救。多好的想法,多可愛、多奢侈、不可能的想法,發現一個凡人女性在世界上嚴肅的想著這樣一件事是多麼美好。克勞蒂婭不會再嘲笑我了,因為克勞蒂婭已經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