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太陽升起時,我已坐在了世界咖啡館,並在想我怎樣才能鑽進我的樓頂套房?考慮這個問題才不致使我完全泄氣。難道憂慮、有所擔心才是凡人活下去的關鍵?嗯。怎樣才能進入我那豪華的小套房呢?是我親手把那樓頂花園的入口安裝上一道不可逾越的鐵門。是我把那閣樓小屋的門加上一道又一道複雜的鎖。窗戶也安上鐵條,以防止凡人入侵。至於凡人怎麼可能到達窗戶,我卻從來沒考慮過。
啊,好的,我得通過那道鐵門進去。我得對這座樓的其他租戶下一番嘴上功夫——他們全是那金髮法國人萊斯特-德-萊恩康特的租戶,而他待他們一向都很好。我得讓他們相信,我是他們房東的一個法國親戚,是來趁他不在時替他看房子的,所以我得不惜一切代價進去,哪怕用鐵棍橇!用斧子砍!用電鋸鋸!照這個時代的話說,就是用技術工具。總之我得進去。
然後我怎麼辦?抄起一把廚房的菜刀(雖然天曉得我不需要廚房,但裡頭還是有這類東西)割我的凡人喉嚨嗎?
不。我要呼叫大衛。現在你在這世界上沒有別人可以依靠。可是,想想大衛不知會怎麼罵我呢!
我必須不斷考慮這類事,否則馬上就會陷入絕望難以自拔。
瑪瑞斯和路易都把我甩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們拒絕幫助我。呃,不錯,我曾嘲笑過瑪瑞斯。我曾拒絕過他的智慧,他的陪伴,他的統治。
是啊,這就像凡人常常說的那樣,是我自找的。是我向那個肉體竊賊出讓我的強大威力,從而鑄成這個讓人恥笑的大錯。是的,我再次為我犯下這樣可怕的錯誤、為我的魯莽試驗感到愧疚,但是我並沒想過完全不要我的威力併當個局外人呀!這是別的吸血鬼最清楚,他們肯定明白。但他們這是派瑪瑞斯給我判罪,讓我知道我這樣的結果——我被開除了!
可是路易,我英俊的路易,他怎麼也敢把我一腳踢開!我原來一直是為路易兩肋插刀的!我一直那麼信賴路易,指望他在今夜輸血給我、讓我重獲強大威力去追尋那偷體賊的!
哦,上帝,我已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只是個凡夫俗子,坐在這悶熱的咖啡館里,喝著咖啡——呵,這咖啡味道不錯——吃著甜點心,再也不幻想恢復我在那黑色王國里的光榮地位了。
我對他們恨之入骨,我多想向他們復仇!但這一切又怪誰呢?只能怪你萊斯特——現在成了俗人的萊斯特,六尺兩寸高,棕色眼睛,黝黑的皮膚,一頭松曲的棕色頭髮,四肢肌肉發達,但另一場嚴重的流行性感冒也會使你生病、虛弱。這個萊斯特還多出一條忠實的大狗莫約。這個萊斯特在苦思如何捉住那個在逃的魔鬼,他不像通常那樣偷走你的靈魂,而是騙走你的肉體,你可能已被摧毀的肉體!真不堪設想!
理智告訴我,現在籌劃什麼尚為時過早。再說,我對報復從來沒有太大興趣。報復是那些多少遭到失敗的人操心的事情。而我還沒有給打敗。沒有!考慮取勝還比籌劃報復有趣得多。
啊,最好想一想那些局能改變的小事。大衛一定會聽我傾訴,他至少會給予我建議!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做什麼?兩個凡人豈能跟蹤得了那個該死的魔鬼?唉……
而且莫約也餓了。它正睜著兩隻聰明的褐色大眼睛仰視著我。咖啡館里的人都驚奇地看著它,遠遠地躲著它,覺得這個毛茸茸長著黑口鼻、拉著粉色耳朵、長著巨大爪子的大傢伙不吉利。真該喂喂它了。畢竟那句老話說得對。這條大狗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們把撒旦拋下地獄時,他也有條狗嗎?不過我很明白,倘若他有,那狗一定會跟著他下地獄。
「莫約,我該怎麼辦?」我問它。「一個凡夫俗子怎能擊敗吸血鬼萊斯特?那些吸血鬼元老是不是真把我那優美的身體燒成灰?這是否就是瑪瑞斯趕來的目的——讓我知道一切都已結束?噢,上帝。在那恐怖片里那巫婆說什麼來著?你怎敢對我這美麗的邪惡下這番毒手?唉,我又發燒了。一切都將順其自然進行下去。我這就要死了!」
可是天上的主呀,請你看陽光正靜靜地普照大地、灑滿這些泥濘的街道吧!請你看我這既襤褸又迷人的新奧爾良,正沐浴著綺麗的加勒比海風光醒來吧!
「莫約,咱們走。現在該去闖入我的住宅。然後我們就會暖和並好好休息。」
我在那古老的法國市場對面的那家餐館停了一下,給莫約買了一堆骨頭肉。應該夠了。那個好心的女招待給我裝滿滿一袋昨晚的剩飯菜,還熱情地向我保證,這狗一定會特別愛吃。先生您呢?您不想吃點早飯么?你在這美麗的冬天早晨難道不餓嗎?
「寶貝兒,以後吧。」我把一張大鈔拍在她手裡。我還有錢,這是我的一個安慰。至少我現在認為我還有錢。在看見到我的電腦並親自追查到那個可惡騙子的行蹤之前,不敢肯定這一點。
在街溝里,莫約毫無怨言地大嚼著它的早餐。這就是你的狗。你為啥不天生就是條狗?好了,我那閣樓套房到底在哪兒?我只好停住腳步慢慢想,然後拐個彎走出兩個街區,再走回來一點,這才找到它。雖然現在已是天空湛藍,陽光燦爛,我卻越來越冷,因為我幾乎從未從街上走進這棟樓。
踏進樓里很容易。杜緬大街上的樓門不難推開,再使勁撞上。不過那道鐵門才是最難對付的。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邁上樓梯。莫約已先我竄了上去,好心地在每一個梯口平台等著我追上。
我總算看見了那道門的鐵欄杆。可愛的陽光從樓頂花園照進樓梯井。碧綠的象耳果煽動著大葉片,嚴寒只凍壞它們的一點邊緣。
可是這把大鎖,我怎樣才能把它弄開呢?我在琢磨著需要什麼工具,一技小炸彈行不行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大約五十英尺開外看著那扇門,而且那門竟然是開著的。
「上帝,那混蛋已經來過了!」我嘀咕。「該殺的。莫約,他已經洗劫過我的窩。」
當然這樣也好,說明我還有希望。說明那傢伙還活著,別的吸血鬼還沒有把他除掉?我仍能追殺他!但要如何辦呢?我氣得踢那扇門,頓覺腿腳一陣疼痛。
我抓住門,使勁搖晃,但它牢固得同我當初把它設計的一樣!像路易這樣嬌弱的吸血鬼都不可能破門而入,更不要說一個凡人。毫無疑問,路易沒有碰過它,而是像我那樣,都是從天而降,從樓頂進入我的住宅。
好了,別想了,還是趕快弄點工具橇門,看看那混蛋把我家裡破壞到什麼程度。
我轉身要走,可就在這時,莫約大叫起來。有人在我的屋裡活動!我看見一個身影映在門廳的牆上。
不是那個肉體竊賊,這不可能!那又是誰呢?
這疑問一眨眼便水落石出。大衛出現了!是我可愛的大衛,穿著一身深色的粗呢西裝和大衣,正以典型的好奇和警覺的表情遠遠窺視我。我高興極了,在我這該詛咒的漫長一生里,從未如此高興見到一個凡人。
我馬上大叫他的名字,接著用法語向他宣布我是萊斯特。請你快打開門。
他沒有立即作出反應。真的,他從沒像現在這樣看上去那麼威嚴,鎮定,優雅,一副真正的英國紳士派頭,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削瘦而稜角分明的臉上掛著沉默的詫異。他又注視了一會兒莫約,目光又移到我臉上,然後又叮著那條狗。
大衛,我是萊斯特,我向你發誓!」我用英語大喊。「我這身體是那機械師的!還記得那張照片吧!是詹姆斯乾的。我被鎖在這副身體里。我對你講什麼你才相信我呢?大衛,讓我進去吧。」
他還是一動不動。接著,他突然像下定了決心,快步走了過來,走到鐵門前又停下,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
我激動得快要暈過去了,用兩手緊緊抓住鐵條,像在監獄里似的。我直視著他的目光,我們倆首次身高一致。
「大衛,你不知道見到你我有多高興,」我又講起法語。「你是怎麼進去的?我是萊斯特。是我呀。你一定認得出。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大衛,你一定記得在巴黎那家咖啡館你談論上帝和撒旦!除了我誰還知道那事?」
然而他響應的不是我的嗓音,他在凝視我的眼睛,同時彷佛在傾聽遙遠的聲音。隨後他的態度一下子全變了,臉上明顯露出認出我的表情。
「哦,謝天謝地,」他說完像英國人那樣矜持地嘆了口氣。
他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匣子,迅速從裡面取出一個薄金屬片,把它嵌入鎖頭。我很清楚這是盜賊作案的工具。他把門打開,然後伸出雙手。
我們倆熱烈擁抱了許久,說不出話來。我竭力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有在這十分莊重的時刻我才實際接觸了這個凡人的身體。這一時刻使我十分動情,幾乎完全丟掉戒備心。我恍然覺得與葛麗卿擁抱時的那種溫暖和陶醉又回來了。我感到安全。這短暫的時刻使我不再覺得那麼孤獨了。
不過,眼下沒空享受這種慰藉。
我勉強抽出身來,再次端詳大衛的帥勁。在我眼裡,他是那麼瀟洒,使我覺得自己彷佛與我穿的這副身體一樣年輕。我太需要他了。
我當初用吸血鬼之眼看到的、他在年齡上的劣勢,現在也看不見了。他臉上深深的皺紋好像成為他偉大個性的外在表現,同他安詳的目光一樣。他身穿得體的裝束站在我面前,看上去活力十足,一根金錶鏈掛在他的粗花呢短外套上閃閃發光,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沉穩、機智而莊重。
「你知道那雜種幹了什麼嗎?」我說。「他欺騙了我,又把我甩了。別的吸血鬼也拋棄了我:路易、瑪瑞斯。他們不再理我了。我被禁錮在這副身體里。來吧,我得看看那妖怪是不是洗劫了我的房間。」
我朝我的套房門快步走去,沒聽清他說的那幾句話。大概是他認為沒有人來過這地方。
他說得沒錯。那傢伙果然沒有來過這地方!一切都按照我原來放的原封未動,連我掛在敞開衣櫃門上的舊絲絨外衣也不例外。我出發前在上面記過筆記的黃色便條紙仍在原地放著。還有那台電腦。對了,我得趕快打開電腦查看他偷去我多少東西。還有我的巴黎代理人,那可憐的人也許仍有生命危險。我得馬上與他聯繫。
但是透過玻璃牆照射進來的光線吸引了我的注意,冬日和煦的陽光灑在黑面的長沙發和扶手椅上,灑在華麗的綉著淡色花邊飾紋和玫瑰花環的波斯地毯上,甚至灑在那幾幅大型現代繪畫上。全是色彩斑斕的抽象畫,是我很久以前專為這些牆壁而選購。我感到自己為眼前的景觀顫慄,為電燈照明無法產生這種效果而驚詫,這是一種特殊的效果,使我心中充滿幸福感。
我還看到在那白色瓷磚的大壁爐里生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火。無疑是大衛的傑作。從廚房裡飄來咖啡的香味——那是個我住進這裡后許多年都幾乎沒去的地方。
大衛馬上結結巴巴地向我道歉。他急於找到我,甚至來不及正式登記入住這「旅館」。他直接從機場趕來這裡,只出去買了點食品,好在這兒舒舒服服過一夜,隨時準備我來,或接我的電話。
「太妙了,我很高興你做了這一切。」我為他的英國紳士風度感到有點好笑。我那麼高興見到他,他卻為自己當了這兒的主人而向我道歉。
我扯掉身上濕透的大衣,坐在電腦前。
「我一會兒就能弄清楚,」我邊說邊敲打進去各種指令。「然後我再把一切都告訴你。不過你為什麼要來這兒?你是不是懷疑出事了?」
「我當然感覺到了,」他說。「你難道不清楚紐約發生了吸血鬼殺人案?只有怪物才能闖進那些辦公室。萊斯特,你為什麼不呼叫我?你為什麼不請我幫你?」
「等一下,」我說。螢幕上已經出現了一些字母和數字。我的銀行賬目一切正常。假若那魔鬼闖入這個系統,我就會看見預先設定了程序的入侵信號。當然,我還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已經對我在歐洲各銀行的存款下了手,這點要等我查閱它們的檔案后才能弄清楚。該死,我怎麼記不起那些密碼了?而且,我連輸入最簡單的指令都遇到了困難。
「他說的很對。」我咕嘀著。「他警告過我,我的思維程序會跟以前不一樣。」我把財務程序轉換成我慣用的文書輸入法Wordstar,並迅速打出一封給我巴黎代理人的信,透過數據機發出去,請他馬上通報身分,並提醒他特別注意自己的安全。保持十二萬分警惕。
我仰靠在椅背上,長長呼了一口氣,馬上招來一串咳嗽,並意識到大衛正盯著我,彷彿這場面讓他吃驚得難以復加。真的,他盯著我看的樣子滿可笑的,接著他又看莫約,那狗正在安靜並有點懶洋洋地掃視著這個地方,還不時瞧瞧我,等著我發令。
我打了個響指讓它過來,使勁樓它一下。大衛困惑地觀察著這一切,好象它是世界上最古怪的舉動。
「天哪,你真的鑽進了那人的身體,」他吁聲說。「不光在裡頭晃蕩,而且深深扎進細胞。」
「瞧你說的,」我厭惡地說。「這堆爛肉可怕極了。別的吸血鬼也不幫我。我被開除了。」我氣得咬牙切齒。「被開除了!」我憤怒得大叫,不經意驚動了莫約,使它馬上舔起我的臉來。
「當然我這是自做自受,」我把摸著它說。「顯然這是對付我的最簡單的一手。我總是遇到最倒霉的事!最壞的不忠,最無恥的背叛,最卑鄙的拋棄都讓我趕上了!瞧瞧萊斯特這個惡棍。他們現在又把這個惡棍丟下不管,讓其自生自滅。」
「我可是一直在拚命找你,」他說,聲音控制得很低。「你的巴黎代理人發誓說幫不了我。我正要試一試喬治城的那個地址呢。」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本黃色的便條紙。「幸虧你來了。」
「大衛,我最擔心別的吸血鬼已經殺死了詹姆斯,並連同我的身體也一道摧毀,這樣我就只能擁有這個身體。」
「我想不會的,」他鎮靜地回答,聲音很有說服力。「那位借你身體的小子留下很多蛛絲馬跡。不過你還是先把濕衣服換一下。不然會感冒的。」
「你說什麼,蛛絲馬跡?」
「你知道,我們對這類犯罪都保持跟蹤的。還是先換衣服吧。」
「紐約犯罪之後又有新情況了?」我激動地問。我讓他把我哄到壁爐那兒,熱烘烘的爐火馬上讓我舒適起來。我脫掉潮濕的毛衣和襯衫。自然,這些衣櫃里的衣服全都不適合我。這時我才想起我把昨晚手提箱忘在路易的房子里。「紐約當時是星期三夜裡,對不對?」
「你穿我的衣服會合身。」大衛馬上把我的思路岔開。他朝牆角的一個大皮箱走過去。
「出了什麼事?你憑什麼認為是詹姆斯乾的?」
「只能是他,」他說著打開皮箱,取出幾件疊著的衣服,又取出一套同他穿著的很像的粗呢西裝,仍掛在衣架上。他把衣服就近放在一張椅子上。「來,換上這些衣服。不然你會得重病死的。」
「哦,大衛,」我邊說邊繼續脫衣服。「我已經死裡逃生好幾回了。其實,我還不長的凡人生命一直是在垂死中度過。照顧這個人體讓我厭煩透頂,那些活人怎能忍受得了無止境的吃、喝、拉、撒、睡的循環!要是再得了發燒、頭疼、咳嗽、流鼻涕什麼的,你就等於是被判了苦刑。而且打針吃藥……我的天!治療這些討厭的病還不如得著它們好呢!我不知中了什麼邪,居然渴望當個人類!你說又有了新的犯罪案件——什麼時候發生的?時間比犯罪地點更重要。」
他又打量起我來,吃驚得目瞪口呆。莫約現在也注意到他了,上下打量著他,並友好地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他的一隻手。大衛也愛撫地拍著地,但目光還是茫然地盯著我。
「大衛,」我邊脫濕襪子邊說。」告訴我,又出了什麼事?你剛才說詹姆斯留下了蛛絲馬跡。」
「太不可思議了,他驚魂未定地說。」我有一打照片都是這張臉。可現在我居然看見你在這付皮裡頭。噢,我簡直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這惡魔最近一次活動是在何時?」
「哦,最近一份報告來自多明尼加。讓我想想,是在兩夜以前。」
「多明尼加!他去那兒幹嘛?」
「我也正想知道呢。在此之前,他在佛羅里達州巴爾哈伯附近出擊過一次。這兩次都是在摩天大樓里,闖入的方法與紐約那次相同透過玻璃牆。三次犯罪都把傢具砸個粉碎,牆壁保險柜被連根扯開,票據、金銀、珠寶洗劫一空。一人死在紐約,血被吸干。兩個婦女在佛羅里達也被吸干血液,一家人在聖多明哥慘遭殺害,只有父親是用傳統吸血鬼的方式被吸干血。」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像個機器人橫衝直撞!」我下了結論。
「我也這麼想。是他的毀滅性和蠻力最初引起我的注意。這傢伙笨拙得難以置信!而且整個行動愚不可及。但我搞不懂他為什麼選擇這些地點作為偷盜的目標。」
他突然頓住並轉過身去,甚至害羞起來。
我這才意識到我已脫光了所有衣服,正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使他可笑地拘謹起來,臉上甚至浮起了紅暈。
「干襪子在這兒,」他說。」你怎麼就知道讓雨打濕了衣服亂跑?」他低著頭把襪子遞給我。
「我什麼都不太懂,」我說。「我發現這正是我的缺點。我明白你提及作案地點的含義了。他明明在波士頓或紐約郊區就能搶它個心滿意足,可為啥還要跑到加勒比海地區去偷去搶?」
「對呀。除非地方的嚴寒使他特別不舒服。但這成其為理由嗎?」
「不。他沒有那麼敏感。這沒有必然的關係。」
穿上乾衣褲感覺真舒服。而且還合身,雖然因為樣式老而鬆鬆垮垮,不是那種青年人愛穿的訂做的緊身衣。襯衫用厚厚的絨面呢製成,粗花呢的褲子都是褶皺,不過短外衣穿著既暖和又舒服。
「瞧,我用凡人手指就是系不上這個結,」我說,「但我為什麼要穿成這個樣子,大衛?你難道也這樣不修邊幅嗎?上帝,咱倆看上去像是參加葬禮。我幹嘛要在脖子上戴這個套索似的玩意兒?」
「因為不戴它你穿著西裝看上去就像傻瓜,」他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來幫你系。」他朝我走過來時臉上又露出了害羞的表情,我明白他受到我這副肉體的強大吸引。我原來的身體使他驚奇,但我現在的身體卻真正點燃了他的熱情。他的手指在忙著給我打領結。我一邊感受著那點痒痒的小壓力,一邊注視著他,發現我也被他深深吸引住了。
我想起我有許多次想把他樓進我的懷抱,再慢慢把牙齒輕輕嵌進他的脖頸,吸吮他的血。呵,我現在可以抱著他而又不吸他的血——我成為人類,只能以人類的情慾表現感受我與他的肢體接觸,可以隨便做些親密的手勢和愉快的擁抱,他和我也許都喜歡這樣呢。
這想法使我癱軟下來。我感到我的皮膚表面麻酥酥的。我感到我與他有了關係,恰如我與那不幸被我強迫的年輕女人有了關係,恰如我在冰天雪地的華府與那些遊客(他們是我的同胞兄弟姐妹)有了關係,恰如我與可愛的葛麗卿有了關係。
我畢竟成為人,並且和他人在一起!這意識強烈得使我突然懼怕起它來,我懼怕它的美妙,也見到這種懼怕本身就是其美妙的一部分。
哦,是啊,現在我和他一樣也是凡人。我活動了一下手指,慢慢挺直後背,聽憑那麻酥酥的感覺演變成強烈的性慾。
大衛猛地掙脫我的懷抱——他有所警覺並毅然打斷了我。然後,他從椅背上拾起那件外套,幫我穿上。
「你得把你的奇遇都告訴我,」他說。「一個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從倫敦那兒獲得新消息,假如這雜種再作案的話。」
我伸出我那軟弱的凡人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拉過來,輕輕吻一下他的臉頰,他再次後退。
「少來這些啦,」他像哄小孩似地說。「我只想了解所有情況。你吃過早飯嗎?你需要一塊手帕。這兒有。」
「怎樣獲得從倫敦來的消息?」
「泰拉瑪斯卡會給旅館發來傳真。現在我們先一起吃點東西。我們有一整天時間可以弄清這個問題。」
「但願他兩夜前沒有死在聖多明哥。」我嘆了口氣說。我心中又籠罩著沉重的絕望。剛才那甜蜜但受挫的性慾抑制下來了。
大衛又從皮箱里取出一條羊毛長圍巾,把它圍在我的脖子上。
「你現在不能再給倫敦打個電話嗎?」我問。
「太早了點,不過我可以再問一次。」他找到了長沙發旁邊的那部電話,與大洋彼岸的什麼人迅速交談大約五分鐘。還沒有新的消息。
紐約、佛羅里達和聖多明哥的警方互相之間顯然還沒有取得溝通,這是因為還沒有人把這些犯罪聯繫起來加以考慮。最後他掛上電話。「他們一收到新情況就會給我住的旅館發傳真。我們去那兒吧,好嗎?我現在很餓。我在這兒等了一整夜。哦,還有這條漂亮的狗。你拿它怎麼辦?」
「它已吃了早飯。它會很高興待在樓頂的花園裡。你是不是想趕緊離開這裡?我們為什麼不先上床睡一覺?我不明白。」
「你在說真的?」
我聳聳肩膀。「當然是真的!」我已開始陷在這種可能性里不能自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同他做愛。這主意真不錯!
他再次睜大眼睛盯著我,一言不發,色眯眯的。
「你要明白,」他終於說,「你這身體真是個絕對出色的男人體。我是說,你大概不會不清楚你已經紮根在一個——一個非常會迷人的年輕男人體內。」
「我在交換前就仔細欣賞過了,還記得吧?可你為什麼還不願……」
「你已經和女人做過了,對不對?」
「我希望你不要讀我的心思。這不禮貌。再說,這又有什麼關係?」
「一個你愛的女人。」
「我一向是男女都愛。」
「這是對愛一詞的另一種詮釋。聽著,現在咱們還不能幹那事。所以你要放規矩些,我必須了解詹姆斯這個怪物的一切。咱們得用很長時間制訂一個計劃。」
計劃?你真的以為能制止他?」
「當然能!」他招呼我過去。
「怎麼制止?」我問。我和他走出門去。
「咱們得觀察那傢伙的舉動。得分析和估計他的弱點和力量。而且別忘了我們是二對一,而且還有個極大的優勢。」
「什麼優勢?」
「萊斯特,快把你凡人腦子裡的所有邪念都趕走,然後跟我來。我餓著肚子沒法思考,而你顯然又根本沒在想正事。」
莫約「啪喀啪喀」朝門走來,想跟著我們,但被我制止了。
我輕輕吻了一會兒它黑黑的長鼻頭。它只好趴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沉著臉,失望地看著我們走下樓梯。旅館距我家只有幾個街區遠,而且在藍天下走路也不是不能忍受,雖然台著刺骨的風。我冷得開不了口講我的經歷,再說這陽光明媚的城市總讓我分心。那些在陽光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散步的人們再一次感染了我。儘管天寒地凍,但所有人好象都享受到陽光的恩澤。我注視著這充滿陽光的世界,心頭感到一陣悲哀,因為,無論這陽光燦爛的世界有多美好,我都不想再待在裡面。
我想:把我超自然的靈視還給我吧;把夜間漆黑的美麗還給我吧;把我超自然的威力和耐力還給我吧,哪怕永遠犧牲掉享受白天的壯麗我也心甘情願。因為我就是我,吸血鬼萊斯特。
在旅館的服務台,大衛站了一下,向他們交待說,我們要去咖啡廳,如有任何傳真過來,要馬上交給我們。然後我們走進一個老式大廳,帶有花紋飾的灰泥天花板,白絲綢的帳縵窗帘。我們來到角落裡的一張鋪著白桌布的餐桌旁坐下,要了一頓豐盛的新奧爾良式早餐,大吃起來,有雞蛋、餅乾、煎肉、肉鹵,還有厚厚的黃油燕麥麵包。
我得承認,從北方旅行到南方,我的飲食情況改善了。現在我很能吃了,已經很少噎住或用牙咬到自己的舌頭。我家鄉的糖漿濃咖啡好得沒話說。烤香蕉蘸糖的飯後甜食也足以讓任何正常人垂涎三尺。
但我現在卻對這些美味不太感興趣,也不像剛才那樣特別希望倫敦能有最新消息來,而是很想把我的悲慘經歷向大衛一吐為快。他則一再向我詢問細節,並常提問題打斷我。所以我對他講的詳細程度大大超過我對路易講的,也使我感到更加難過。
我回顧了我與詹姆斯在那住宅里的天真的談話,承認我當時沒有對他保持足夠的警惕,以及我當時過於自滿,不信一個凡人能把我騙了。談到這些真讓我痛苦不堪。
接著我談到我對那女招待可恥的姦汙,談論與葛麗卿在一起刻骨銘心的時光,談到不斷夢見克勞蒂婭(全是惡夢)。談了與葛麗卿分手去找路易,路易把我講的完全誤解,硬是按自己的理解歪曲我的話,並拒絕給我我急需的幫助。當談到我後來已經不再憤怒,只剩下我很熟悉的悲傷和絕望,我更加痛苦。我在腦海里又見到了路易,他不再是我以前的那個溫柔可愛的情人,而是冷酷得像個在魔界法庭上審判我的惡魔使者。
「我明白他為什麼拒絕幫我,」我沮喪地說,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也許我早該明白。其實,我不相信他會抵制我一輩子。他現在不過是在堅持自己的理想,即我應該去贖罪、拯救自己的靈魂。這正是他要做的,但出於某種原因,他自己又永遠做不到。而且他又永遠無法理解我,絕對無法理解。所以他才在他寫的書里反覆描述我,雖生動,卻很膚淺。倘若我硬是不去法屬蓋亞那的叢林找葛麗卿,他最終還是會向我屈服,雖然我燒掉了他的房子。當然,這也許要花許多時間。我也許會待在這可恨的身體里許多年!」
「你又發怒了,」大衛說。「冷靜點。你說什麼來著——燒了他的房子?」
「我當時太生氣了!」我忿忿地小聲說。「我的天,哪裡只是生氣!」
我認為當時我是沮喪和絕望得已經沒了脾氣。我意識到並非如此。但我現在是難過得說不下去了。我又喝了一大口苦咖啡,重新打起精神,接著講述我在燃燒的棚屋旁看見瑪瑞斯的情形。瑪瑞斯故意讓我看見他。他已經判了我的刑,雖然我並不知道這判決到底是什麼。
絕望再次籠罩我,又讓我難過得沒了脾氣。我獃獃地盯著面前的碟子,然後兩眼無神地掃視這家裝飾華麗但顯得空蕩蕩的咖啡廳。許多餐桌都空著,擺著折迭好的餐巾紙,像一頂頂小帽子。我又眺望遠處半明半暗、靜悄悄的門廳,裡面的一切都像罩在不祥的陰影中。接著我把目光移向大衛,見他雖然還是充滿同情和魅力,但已不是那個我用吸血鬼之眼看時的奇特人物,只是另一個凡人,像我一樣脆弱並掙扎在死亡的邊緣。
我覺得麻木和難過,再也說不出話來。
「聽我說,」大衛開口。「我不信你的瑪瑞斯已經消滅了那傢伙。不然他不會在你面前露面。我無法想象這樣一個鬼的思想感情。連你的我都無法想象,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最親密的老朋友那樣,但我不信他會這麼干。他出現是為了表示他的憤怒,並拒絕幫助你,而這就是他對你的宣判。不過我敢說,他會給你時間讓你找回你的身體,而且你別忘了:無論你怎樣洞察他的表情,你都是透過凡人之眼來看的。」
「這我想過,」我無精打采地說。「說實話,除了相信我的身體仍在他那兒等著我收回之外,我還能怎麼辦呢?」我無奈地聳聳肩。「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放棄。」
他沖我微笑,十分溫暖可愛的微笑。
「你的冒險十分精彩,」他說,「在咱們設法抓住這個很了不起的盜賊之前,請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而且請你不要發火。我看得出來,你在這副身體里也如同你在你原來身體里一樣,都不了解你自己的威力。」
「威力?有什麼威力!這不過是一團神經和筋腱,脆弱、鬆軟、水塌塌、黏糊糊,令人作嘔。別對我講威力這個詞啦。」
「胡說!你現在是個年輕高大健壯的美男子,體重足有一百九十磅,身上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你前面還有五十年的凡人生命要過。看在上帝面上,你要認識到你的優勢。」
「好吧,好吧。我真棒。當個凡人活著真幸福!」我小聲說,否則我會大吼起來。「我還能在今天中午十二點半在街上被卡車壓扁呢!大衛,我連這些簡單的考驗都經受不起,你難道還沒看出我瞧不起自己嗎?我仇恨這個身體。我討厭當這個膽小懦弱的怪物!」
我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瞧著天花板,竭力不讓自己咳嗽或打噴涕,哭起來,右手揮拳猛擊桌面或猛捶身邊的牆壁。「我討厭膽小!」我小聲說。
「這我知道,」他和氣地說。他端詳我好一會兒,然後用餐巾紙揩揩嘴巴,伸手去拿咖啡杯,喝了一口后說:「假設詹姆斯仍穿著你的身體到處亂跑,那你敢絕對肯定你還是想和他換回你原來的身體嗎?也就是說,你確實想再次成為以前的那個萊斯特嗎?」
我連連苦笑,疲倦地說:「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問題是我怎樣才能實現這次再交換!我是不是會發瘋全都取決於這個。」
「那好吧,我們首先來確定詹姆斯藏在哪兒。咱們先盡全力找到他。除非他真的死了,否則絕不放棄。」
「你又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你怎麼才能找到他?」
「噓——別讓人家注意我們,」他像首領似地對我說。「喝點桔子汁,你需要的。我再多要點。」
「我不需要桔子汁,我不需要更多的關照,」我說。「你真的在暗示咱倆有機會抓住這個魔鬼嗎?」
「萊斯特,我以前跟你講過——要想到從前的你也有改變不了的明顯缺陷。吸血鬼不能在白天到處走動。吸血鬼一遇到白天就幾乎無能為力。就算你有條件反射,可以傷害打擾你休息的人,但除此之外,你就沒有辦法了。遇到白天,吸血鬼只好在一個地方待八至十二小時不動。這就使我們可以利用我們的傳統優勢,尤其是咱們還特別了解這個傢伙。現在咱們需要一個機會來面對他,然後把他弄糊塗,好進行這次交換。」
「不能強迫他嗎?」
「當然能。你能把他打昏,然後鑽回你原來的身體。」
「大衛,我得告訴你一個情況。我在這副人體里毫無心靈感應力。當年我是凡人少年時就沒有這種意念驅動力。我覺得我無法……從這身體里上升,乃至脫離。我在喬治城時試過一次。我無法脫出這堆皮肉。」
「萊斯特,這點雕蟲小技誰都會,你當時只不過太害怕了。其實你做吸血鬼時學會的某些本領你現在還有。當然,那些超自然的細胞使你有優勢,但你的吸血鬼靈魂本身不會失效。很顯然,詹姆斯帶著他的精神力量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那你也肯定把你的部分威力帶到了這裡。」
「是呵,我當時嚇壞了,自那以後我就一直害怕再試——擔心我一旦出來了就再也回不去。」
「我來教你如何脫出這副身體。我來教你怎樣向詹姆斯發起協調一致的攻勢,記住,我們是兩個。我和你一道發起進攻。用最簡單的話說,我也有不小的精神威力。我能辦到許多事情。」
「大衛,只要你答應幫助我,我就永遠當你的奴隸。你希望得到什麼我都會不惜一切去弄來。我為你可以上刀山下油鍋,只要我找回我的身體就行。」
他躊躇了一下,好象想開個小玩笑之類,但轉念一想沒這麼做,而是說下去:「咱們儘快開課吧。不過我越琢磨,越覺得我最好把他出其不意地趕出你的身體。不等他意識到你已在場,我就把它辦光。對,咱們就照著這麼辦,他見到我是不會起疑的。我能輕而易舉地在他面前遮掩我的想法。這你也得學會——隱瞞自己的思想。」
「但他要是認出你怎麼辦?大衛,他知道你是誰,他記得你。他談起過你,怎樣才能防止他一見到你就把你活活燒死呢?」
「和他見面的地點會阻止他下手。他不會冒險在距離自己太近的地方放火。而且我們要確保在一個他根本不敢發威的地方把他誘捕。我們得把他誘入圈套。這就需要動腦筋想辦法。不過首先要設法找到他再說。」
「我們混在人群里接近他。」
「或是趁著日升、他不敢在他巢穴附近放火的時候。」
「對。」
現在,根據手頭現有資料,估計一下他的實力。」
他停下來,看著一名侍者用銀盤端著一把漂亮的大咖啡壺翩然而至。高級旅館都有這種咖啡壺。這種銀器和別的銀器不同,上面有一層綠銹,還總有幾處小小的凹痕。我看著濃黑滾熱的咖啡流出小巧的壺嘴。的確,我們雖然坐在這兒又焦慮又難過,但我還真是開了眼界,看到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看來只要跟著大衛就有希望。
侍者走後,大衛等不及地啜了口新鮮咖啡,然後把手伸進衣袋去掏東西。他把薄薄的一迭紙放在我手上,說:「這些都是關於這幾起謀殺的剪報,好好讀一讀。有什麼想法馬上告訴我。」
第一篇報導是」吸血鬼在市中心殺人」,把我氣得七竅生煙。我把大衛講述過的毀壞慘狀又看過一遍。那傢伙十分粗笨,毀壞傢具的方式十分愚蠢。偷盜的方式更是愚不可及。至於我的紐約代理人,真可憐,脖子被折斷,全身血液被吸干。吸血鬼的動作十分笨拙。
「他居然能使用飛行技巧,堪稱奇迹,」我忿忿地說。「你瞧,他是在第三十層樓破牆而入。」
「但這不等於他能用這種能力飛越長距離。」大衛說。
「但他又是怎樣在一夜之間從紐約跑到巴爾港的呢?更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要去巴爾港呢?假如他乘的是民用飛機,他為什麼不去波士頓而去了巴爾港?或去洛杉磯,或去巴黎,去哪兒都行,怎麼偏去巴爾港?你想想看,他若去搶大博物館或大銀行,那利潤該多豐厚。可他卻去聖多明哥;這我就不明白了。就算他掌握了飛行能力,對他來講也不容易。所以,他究竟為什麼要去那兒?難道只是為了分散殺人現場,好讓人不把這些個案聯繫起來看嗎?」
「是啊,」大衛說。」如果他真想保密,他就不會這樣洋洋洒洒地干。他在橫衝直撞,就像喝醉酒。」
「對。從一開始就給人這種感覺。處在極端亢奮的狀態中。」
「他是不是可能在空中亂飛,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大衛問。「根本沒有規律?」
我一邊考慮這個問題,一邊慢慢讀其它報導。真掃興,用人眼讀哪像用吸血鬼眼讀來得那麼迅速,一目十行!是的,笨拙極了,愚蠢極了。人們被一個重器砸扁,毫無疑問是他的拳頭。
「他喜歡砸碎玻璃,對不對?」我說。「他喜歡驚嚇他的受害者。他肯定喜歡看他們恐懼的樣子。他不留下目擊者,他把看似值錢的一切都偷走。其實都不怎麼值錢。我真恨死他了。不過……我自己也干過這麼可怕的事。」
我想起我與這壞蛋的談話。我怎麼沒看穿他虛假的紳士風度和舉止!大衛當初對他的描述也出現在我的記憶里:他的愚蠢,他的自我毀滅……還有他的笨手笨腳!我怎麼能把這忘掉呢?
「不,」我終於說,「我不信他能飛這麼遠的距離。你想象不出這種飛行能力有多可怕。比出竅的靈魂漫遊還可怕二十倍。我們都憎惡飛行。跟你這麼說吧,連風的吼聲都使你感到絕望,感到被拋棄。」
我頓住了。在夢幻里我們就熟悉這種飛行。也許在我們出生之前,我們就在某個超越地球的天國里熟悉了這種飛行。我們無法把它想象成地球上的事物,只有我才清楚這種孤獨的「天馬行空」曾如何沉重地傷害過我的肉體且摧殘過我的心靈。
「說下去,萊斯特。我聽著哪。我聽懂了。」
我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之所以學會這種技術,只是因為我被扔在一個無所畏懼的同類的掌心裡。對她而言,飛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們中有的吸血鬼從不使用這種技能。噢,我不相信詹姆斯能掌握飛行。他一定是用其它方法竄來竄去,然後等到獵物唾手可得時才飛一下子。」
「對,只有這樣好象才同證據相吻合。但願咱們知道——」
他突然分了神。一位老年旅館招待出現在走廊的盡頭,慢吞吞地朝我們走來,看上去很慈祥,手裡拿著個大信封。大衛馬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捏著它準備好。
「先生,您的傳真,剛收到。」
「啊,非常感謝。
大衛把信封撕開。
「哈,有了。途經邁阿密的消息。一座山頂別墅,在庫拉索島上,時間很可能是昨晚天黑不久,直到今晨四點才發現。五個人死了。」
「庫拉索島!到底在哪兒?」
這就更複雜了。庫拉索是個荷蘭人的島嶼,在加勒比海的很南端。這下真的是毫無道理了。」
我們一起看這篇報導。從表面看,作案動機又是搶劫。賊從天窗外闖入,搗毀兩個房間。全家人都被殺害。殘忍的程度讓全島陷入極度恐慌。兩具屍體血被吸干,其中一個是小孩。
「這魔鬼顯然不是只往南走!」
「即使在加勒比海地區,也有特別有趣的地方,」大衛說。」嘿,他忽視了整個中美洲的海岸。來,咱們找張地圖,看看上面的名堂。前廳里有個旅行社的代理。他一定有地圖。咱們把這些都拿到你的住處去研究。」
那個旅行社代理是個禿頭老頭子,說話輕柔有禮貌,十分殷勤。他連忙從他的桌子里摸出幾份地圖。庫拉索島嗎?對,他有一、兩本關於那地方的小冊子。就加勒比海地區的海島而言,那地方不算太有意思。
「那人們為啥還去那兒?」我問。
「唔,人們一般都不去那兒,」他模著自己的禿頭說。」當然坐巡遊船的人除外。近幾年這些遊船又開始在那兒停泊了。拿著。」他把一張折迭的彩頁印刷品塞在我手裡,上面介紹了一艘叫「海上皇冠號」的小遊船,非常漂亮,專門在這些小島之間穿梭巡遊,在返回駐地之前的最後一站就是庫拉索島。
「遊船嗎?」我盯著這張彩頁嘟噥,隨後目光移到辦公室的牆壁上,上面貼滿各類遊船的大海報。「嘿,他在他喬治城的家裡也貼滿各種船隻的照片,」我說。這就對了,大衛——他一定藏在一條船上!還記得你以前告訴我的吧:他父親為一家輪船公司做事,他自己也說過想乘著一艘著名遊船去美國。」
「天啊,」大衛說。「你說得對,紐約,巴爾港……」他看著那個代理人。「那些遊船在巴爾港停嗎?」
「在埃弗格雷茲港停,」那人說。「離巴爾港很近。但沒有幾艘從紐約出發。」
「那聖多明哥呢?」我又問。「它們在那兒停嗎?」
「是的,那是個定期停船的港口。這些船都隨時改變旅遊路線,你想坐什麼樣的船?」
大衛不加解釋,迅速在地圖上標下犯罪發生的那些地點和時間。
但接著他露出沮喪的神情。
「不對,」他說,「我覺得這不可能。哪艘遊船只用三個夜晚就能從佛羅里達繞一大圈開到庫拉索島呢?」
「嗯,只有一艘能,」那老頭兒說。「事實上,它是本星期三夜裡從紐約出發的。它就是居納爾船舶公司的旗艦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
「這就對了,」我說。「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大衛,他跟我提過的就是這般船。你說過,他父親——」
「但我還以為這條船是作橫越大西洋的航行呢。」他打斷我的話說。
「冬季例外,」那代理人贊同地補充。」三月到來之前它都在加勒比海活動。而且它大概是開得最快的船,在哪兒都一樣。能達到二十八節。在這兒,我們現在就看一下它的旅遊路線。」
他又手忙腳亂地翻起辦公桌上的一堆文件來,最後總算找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大冊子,把它打開,用右手攤平。「沒錯,星期三從紐約出發。星期五上午在埃弗格雷茲港停泊,午夜前又出發,直奔庫拉索島,昨天早上五點到那兒。但它並沒在多明尼加停靠,所以在那兒幫不了您。」
「沒關係,反正它經過了多米尼加,大衛說。」它在第二天夜裡經過了多明尼加!你看地圖。這就對了。瞧這笨蛋,他簡直就是把行程告訴了你,透過他昏頭的喋喋不休!他就躲在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上。這條船對他父親曾是那麼重要,那老頭就是在它上面過了大半輩子。」
我們一再感謝這位代理人提供了這些地圖和小冊子,然後走出旅館前門叫計程車。
「噢,這是那傢伙一貫的作風!」計程車載著我們朝我的住宅開去。在路上大衛說:「在這瘋子眼裡,一切都具有象徵性。當年他自己就是因為鬧出醜聞丟了臉而被從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上開除,我對你講過這些,還記得吧?你說得對,這純粹是一種偏執,這小惡魔自己就說出了線索。」
「沒錯,一點也不錯。當年泰拉瑪斯卡不讓他乘坐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去美國。為此他一輩子都在記恨。」
「我討厭他!」大衛咬牙切齒小聲說,在坐計程車的情況下,他說話的激烈程度令我吃驚。
「不過大衛,他這樣做其實不傻,」我說。「而是極端聰明,明白嗎?他在喬治城向我泄露他的意圖,大談此事。我們可以把這看作是他的自毀性的表現。但我認為他當時並不希望我看透他。說實話,要不是你給我看了其它兇殺的報導,我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一層。」
「也許吧。我認為他是想讓人抓住他。」
「不對。他在東躲西藏,躲著你我和其它吸血鬼。他很聰明呢。咱們對付的是一個兇險的魔法師,能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改頭換面。你瞧,他居然躲在一條快速行進的船上,混在一個凡人的小天地中!再瞧瞧這船開的,每天夜裡航行,白天都停泊在港里。」
「這是你的看法,」大衛說。「我卻認為他是個白痴!而且一定會讓咱們抓住!你剛才講過你給了他一本護照,對不?」
「上面的名字是克萊倫斯-奧德博蒂。不過他不會用這個名字。」
「這很快就能弄清楚。我猜想他是以正常方式在紐約上的船。體面地登船對他很重要,為此他會預訂最高級的客艙,並堂而皇之地登上最高層的甲板,接受船員畢恭畢敬的迎接。那些在信號甲板上的客艙都很寬敞。毫無疑問他會給自己的白天隱蔽所準備一個大皮箱。哪個客艙服務員都不會介意的。」
我們又來到我的住所,他掏出點錢付給司機后,我們登上樓梯。
回到家,我們馬上坐下來,掏出那張彩貢旅行日程表和那些剪報,共同研究了那些兇殺的來龍去脈。
很顯然,那個惡棍是在遊船啟航前幾個小時襲擊我的紐約代理人的。他有足夠的時間趕在夜裡十一點之前登船。在巴爾港附近的那次兇殺是在遊船靠岸前數小時乾的。他顯然是靠飛行解決了那一小段距離,幹完后趕在日升以前返回他的船艙或別的什麼藏身之地。
至於在聖多明哥乾的那次兇殺,是這樣的:他先離船一個小時,然後在它南下途中返回船上。這些短程距離不算什麼,他甚至用不著超自然視力就能看見巨大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冒著煙駛過寬闊的海域,在庫拉索乾的兇殺也是在船啟航一會兒后乾的。他很可能滿載掠奪物,不到一個小時就趕上了那艘船。
後來輪船開始北上。它曾在委內瑞拉海岸的拉瓜伊拉靠過岸,就在兩小時以前。倘若他今晚在卡拉卡斯或鄰近地區再次作案,我們肯定就能抓住他。但是我們不打算再等待進一步的證據。
「好了,咱們計劃一下,」我說。「咱們倆敢上這艘船嗎?」
「當然,必須上去。」
那就得弄到假護照。我們也許要在身後留下一大片混亂。大衛-泰柏特一定不能牽扯進去。我也不能使用他給我的那份護照。我不知道那個護照弄到哪兒去了。也許仍在喬治城他的住宅里吧。天曉得他為什麼在它上面使用他的原名,大概是想讓我第一次過海關就遇到麻煩吧。」
「一點不錯。在咱們離開新奧爾良之前,我來負責辦這些文件。現在咱們趕到卡拉卡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那條船五點鐘就離開。只好明天在格瑞那達登船。在下午五點之前咱們都有機會。很可能總有客艙空出來。總有人在最後一分鐘取消計畫,有時甚至會趕上有人去世。事實上,在像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這樣的豪華游輪上,總是有人去世。詹姆斯肯定了解這點,所以只要他謹慎行事,他就隨時能喝船上人的血。」
「為什麼?嗯,伊麗莎白二世號上總會死人?」
「有一些老年旅客,」大衛說。「這是遊船生活的一個現實情況。該船有一所很大的急救醫院。這樣大的遊船是一個浮動的世界。不過沒關係,我們的調查人員會把一切都搞清。我這就讓他們著手去辦。從新奧爾良去格瑞那達很方便,我們有足夠時間來準備行動。」
「萊斯特,咱們制定一個詳細的計畫。假設在日升前我們遇到這個惡棍。假設我們立刻把它趕回這具凡人身體,並在此之後就任他去。這樣就需要給你找個藏身之處……一個第三客艙,用一個與咱倆毫不相干的假名預訂。」
對,而且這個客艙要在船的中下部,在較低的一個甲板上。但不是最低,否則會太明顯。最好在中間。」
「可是你能跑那麼快嗎?你能在幾秒鐘之內就跑到下層甲板嗎?」
「沒問題。別擔心這等小事。要一個靠裡面的船艙,這很重要,而且要大得容得下一個大皮箱。唔,其實這皮箱並不關鍵,尤其是只要我事先在門上安把鎖。但找個大皮箱,這是個好主意。」
「啊,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明白咱們該怎麼辦了。你就好好休息,喝你的咖啡,沖個澡,想幹什麼幹什麼。我到另一個房間去打幾個必須打的電話,我是給泰拉瑪斯卡打電話,所以你必須迴避。」
「別開玩笑了,」我說。「我想聽聽你打算怎麼辦——」
「你照我說的做。噢,對了,找個人照顧一下那條漂亮的大狗。咱們可不能帶著它!不然太荒唐。而且這樣有個性的狗你又不能不管。」
他轉身辦他的事去了,把我關在卧室門外,他好一個人去打那些激動人心的電話。
「我剛來了興緻,你就躲起來了,」我抱怨。
我趕緊去找莫約,它正趴在又冷又濕的樓頂花園裡睡覺,好象這樣睡最正常不過了。我領著它下到一樓,找到那個老太太。在我所有的房客中,她是最好說話的一個。我掏出兩百美元請她幫我照看這條溫柔的狗。
這個建議我剛一提,她就樂壞了,莫約可以使用樓後面的那個院子,她既需要錢也需要陪伴,我真是個好小夥子,同我的表哥德-萊恩康特先生一樣漂亮,他待她一直像守護天使一樣,從不要她把她交房租的支票兌現。
我上樓回到家裡,發現大衛還在工作,並且不讓我偷聽。他讓我煮咖啡去,這我當然不會。我只好喝了舊咖啡,然後給巴黎打電話。我的代理人接了電話。他正在準備向我作我要求的身分彙報。一切正常。那個神秘的肉體竊賊沒有發動進一步的襲擊。最近一次發生在星期五晚上,也許這傢伙已經洗手不幹了。現在,一大筆錢在新奧爾良的銀行里正等著我去取呢。我反覆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並說我不久再打電話給他。
星期五晚上。也就是說詹姆斯在「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離開美國之前進行了他最後一次襲擊。他在海上是無法進行電腦盜竊,而且他顯然無意傷害我的巴黎代理人——只要他仍然滿足於在那艘船上自在逍遙。但只要他願意,他隨時可以離船作案。
我又進入計算機系統,試圖接近萊斯坦-格利高爾的賬戶。我用的就是這個化名把那兩千萬美元電匯到喬治城銀行的。正如我猜想的那樣,萊斯坦-戈利高爾確有其人,但他實際上一文不名。銀行存款為零。那電匯到喬治城讓拉格朗-詹姆斯使用的兩千萬美元確已在星期五中午重新落戶在戈利高爾先生的名下,隨後立刻被從他的賬戶中提走。確保這次提款實現的交易合約已在前一天夜裡成立。到星期五下午一點鐘,這筆錢已經通過某條無蹤無影的渠道轉移。全部經過就是這樣,罩在一大堆數碼和銀行術語里,傻瓜都能看明白。而且,眼下肯定就有一個傻瓜正注視著這台電腦的螢幕呢。
那個壞蛋曾警告過我,他能透過電腦盜竊。他顯然已從喬治城銀行的職員那裡騙取過資訊,或用傳心術愚弄過他們天真的心靈,以竊取所需要的數字和密碼。無論怎樣,反正這傢伙已經把原屬於我的一大筆錢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更仇恨他。我恨他殺了我的紐約代理人,恨他作案時的粗暴兇狠,恨他偷走了辦公室里的一切,我恨他的卑鄙和狡猾,恨他的野蠻和膽量。
我坐著喝剩咖啡,考慮下一步怎麼辦。詹姆斯的所作所為雖然看似愚蠢,但我還是明白他的深層動機是什麼,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他的偷盜和他內心深處的某種饑渴有聯繫。這艘「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曾是他父親的世界,而他卻因為偷竊被捉從這個世界里被趕出去。是的,被趕走了,和別的吸血鬼把我趕走一樣。因此,他肯定特別渴望帶著他的新威力和新財富重返這個世界。為此他可能經過特別周密的籌劃,從交換身體之日確定下來之後就開始籌劃。假設我把這個日期定在以後,他也會安排過幾天在另一個港口登船。事實上,他有能力在距離喬治城不遠的地方開始他的旅行,並在船啟錨之前襲擊我的紐約代理人。我想起他當時坐在喬治城他那昏暗的小廚房裡不斷看手錶的情形。這手表現在戴在我的手上。
大衛終於從卧室里出來,手裡拿著筆記本。一切都安排好了。
「在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上沒有叫克萊倫斯-奧德博蒂的人,但有個神秘的英國年輕男人叫賈森-哈密爾頓,在船從紐約啟航前兩天預訂了船上豪華的維多利亞女王套艙。眼下我們只好假定此人就是詹姆斯。在咱們到達格瑞那達之前會有更多關於他的情況。我們的調查員已經展開了工作。
「我們倆已經預定了駛出格瑞那達的兩個小套房,同咱們這個神秘的朋友在同一層甲板。咱倆必須在明天船在下午五點啟錨之前隨時準備登船。」
「與我們有關的第一趟航班在三個小時後起飛離開新奧爾良。我們至少要用其中一個小時從一個先生那兒獲得兩份假護照。此人在干這類事方面很可靠,並且現在正等著我們去。我這兒有地址。」
「太好了。我手頭有大量現金。」
「很好。我們的一個調查員將在格瑞那達和咱們碰頭,此人很精明,我已與他共事多年。他已經預訂第三船艙,靠船里,五號甲板上。他將把幾件小型的先進武器偷運進船上,還有那個我們日後會用上的皮箱。」
「這些武器對那個穿著我原來的身體的人根本沒用。當然日後就能派上……」
「一點不錯,」大衛說。「在換回身體后,我需要一支槍保護自己,防備這個年輕漂亮的人體。」他指指我,接著講:「我的調查員先正式登船,然後再偷偷溜下船,把他的艙室和這些傖留給我們。我們將用新的身分履行通常的上船手續。我已經給我們起好了化名,恐怕一定得這樣做。你可別介意,你是個美國人,叫謝里頓-布萊克伍德。我是個退休的英國外科醫生,叫亞歷山大-斯托克。從事這類使命最好化裝成醫生,你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很感謝你沒有用H.P.拉夫克拉夫特這個名字,」我故意誇大地嘆了口氣說。「咱們現在就出發嗎?」
「是的,我已經叫了輛計程車,走之前得準備點熱帶穿的衣服,不然看上去滑稽透頂。得把握時間了。現在你能否用你肌肉發達的手臂幫我拎一下這個手提箱?!我會感謝你一輩子。」
「我很失望。」
「失望什麼?」他停下來盯著我,然後像今天早些時候那樣臉紅。「萊斯特,現在沒空干那種事。」
「大衛,就算咱們成功了,這也可能是咱倆的最後一次機會。」
「那好,」他說,「今天晚上,在格瑞那達的海灘旅館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來討論這個問題,當然這要取決於你的對離體技術掌握得有多快而定。現在,拿出你青年人的活力和幹勁來,發揮創造性,先幫我提這個箱子,我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了。」
「太好了。但在出發之前我想了解點事?」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
「噢,這你清楚。」
「不,我不明白。」
他冷靜地盯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說:「我關心你!我才不管你穿著誰的肉體呢。這是事實。不過說真的,這個可怕的肉體竊賊真把我嚇壞了。對,把我嚇得魂不附體。他是個傻瓜,總是自取滅亡。這沒錯,但這一次我認為你是對的。他一點也不想被人抓住,雖然他以前曾被捕入過獄。他正在計畫取得長遠的成功,而且可能不久就會厭煩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號。所以我們必須行動。你來提著箱子。我把它拖上樓梯時差點死過去。」
我服從了。
但他充滿感情的話使我悲傷起來,使我想象出一串我們本該在另一個房間里的那張柔軟大床上做愛的鏡頭。
要是這個肉體竊賊已經跳船了怎麼辦?要是他已在今晨被摧毀了怎麼辦?——因為瑪瑞斯注視我的目光里充滿藐視,所以有這種可能。
「那我們就直接去里約熱內盧,」大衛邊在前面領路邊說。「正好趕上狂歡節。我們能好好度個假。」我們朝那扇鐵門走去。
「非要我活那麼長,還不如讓我死了好!」我說著領頭走下樓梯。「你的麻煩出在你已經習慣當個人,因為你當人太久了。」
「我兩歲時就習慣了當個人。」他平淡地說。
「我才不信呢。我很有興趣地觀察幾百年兩歲的小孩。他們可不幸了,到處亂跑,摔跟斗,總是大哭大鬧。他們討厭當人!他們已經明白做人是一種骯髒的勾當。」
他暗自笑了,但沒有回答我。也不看我。
我捫來到大門時,計程車已經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