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次突擊
大衛·布朗找來一張大紙,弗朗西絲在控制中心中間的桌子上把它裁成了小紙片,用來紀錄每個小時要做的事。此刻,她正忙著把大衛口述的內容記在紙上。
「這個該死的行動計劃軟體煩人得要命,還不如像這樣用手寫。」布朗博士對塔布里和沃克菲爾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計劃好了的行動順序組合成一個行動前的方案。」
伽洛斯走到一個終端前。
「也許你用起它來比我強,」布朗博士繼續說,「但是今天早晨我用紙和筆更覺得方便。」
伽洛斯調出了行動計劃程序,開始鍵入數據。
「等一等。」沃克菲爾插了進來。伽洛斯停了下來,轉身聽他說話。
「我們不要都在這裡搞什麼計劃。下一步的工作不就是建立基地么?可能得花費10到12個小時才能完成,我們留一部分人在這裡作計劃,兩項工作并行不悖,到時計劃也就搞好了。」
「理查德說得對,」弗朗西絲補充說,「我們不要太匆忙了。航天學院的軍官們可以先進拉瑪去建立基地,其他人留下來推敲行動方案的細節。」
「那辦不到,」布朗博士回答說,「只有軍官們才知道每項工程到底要花多長時間才行,沒有他們,我們沒法確定準確的時間。」
「那麼,留下一名軍官就是了。」伽洛斯笑著說,「我們可以讓海爾曼或者是奧圖爾也進去,這樣就多一人幹活,不會對進度產生太大的影響。」
半個小時后,大家決定了人選。尼柯爾仍然留在牛頓號上,直到前期的基礎工作完成;並且,由她來作軍官們的代表,協助完成計劃協調的工作。海爾曼與其他四位專業宇航員一起進入拉瑪,安裝好餘下的交通工具並在圓柱海北邊安置好另外12個攜帶型監測站,同時還要完成圓柱海以北的貝塔營地的搭建工作。
當沃克菲爾和他的小組在溫習任務的細節時,整個早晨一直一言不發的雷吉·威爾遜突然從他的椅子上跳了起來:「所有這些都是在瞎扯蛋!」他叫喊著,「荒唐透頂!」
理查德停了下來;已經開始在討論出擊計劃的布朗博士和高岸也沉默不語,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著威爾遜。
「四天前,一個人死了,」他說,「他是被殺死的,很有可能是被殺死的。不知是誰,也不知怎樣地移動了那個巨大的飛船。但是我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闖了進去。燈光亮了,又奇怪地熄滅了。」威爾遜環視著四周的其他隊員們,他的眼神有些瘋狂,額頭上沁出了汗珠,「那麼我們到底幹了些什麼?嗯?我們是怎樣回答這些智慧遠遠勝過我們的外星生物的?我們只是毫不在乎地坐下來,計劃進一步地探測他們的飛船。你們難道都沒想過嗎,他們不想我們進去,他們只是要我們離開,要我們回家,回地球去!」
威爾遜的大發作,換來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最後,奧圖爾走到了他的身邊,安慰他道:「雷吉,我們對波索夫的死都深感不安,但沒有誰發現這之間有什麼關聯……」
「你們視而不見,你們都瞎了。燈滅時,我正在那架該死的直升機上。足有一分鐘,光線像夏天的太陽一樣明亮,然後就突然地黑了。這就是證據,真他媽的不可思議。有人把所有的燈都關掉了,卻沒人問一下為什麼。你們是怎麼啦?你們是聰明過頭了,所以一點不怕?」
威爾遜大聲地咆哮,足有好幾分鐘,他翻來複去地說一個意思,那就是:拉瑪一手炮製了波索夫的慘死,並且開燈又關燈,以警告入侵的人。如果隊員們一意孤行,再要進去探險,必將招致更大更多的災禍。
在他吵吵嚷嚷的時候,奧圖爾將軍一直站在他的身旁。
布朗博士、弗朗西絲和尼柯爾在一邊簡短地商議以後,尼柯爾走過來,打斷了他的怒罵,柔聲說:「雷吉,你和奧圖爾將軍為什麼不跟我去,咱們好好談一談,別耽誤了其他人。」
他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醫生,我為什麼要跟你去?你根本不在現場,壓根兒就沒看見。」威爾遜走到沃克菲爾面前,說道:「你曾在那裡,理查德,你看見過那個地方。你知道那種智慧生物,以及他們那了不得的力量——他們造出了那樣大的飛船,在星際空間航行。喂,老兄,我們比不過他們。我們就像是可憐的蟲蟻一般,我們沒有任何機會。」
「我同意你的看法,雷吉。」猶疑片刻,沃克菲爾平靜地說,「我們無法與他們匹敵,這一點令人憂慮。不過,還沒有證據能夠說他們懷有敵意,甚至他們可能對我們的造訪也並不在意。也許正相反,我們的喧鬧還能……」
「快看!」艾琳娜突然叫起來,「瞧顯示器!」
在控制中心的大顯示器上,畫面靜止不動,一隻像螃蟹一樣的生物佔據了整個鏡頭。它的身子低平,長是寬的一倍,六條三肢節的腿支撐著重量;前面伸出兩條鉗子一樣的螯和一排小尺碼的機械手。這些機械手一個緊挨一個,有的乍一看很像人手,仔細觀察,卻又像打開的一應俱全的五金工具箱——有鉗子、有探針、有銼刀,甚至還有鑽子。
它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話,深深陷入一層保護膜里,像潛望鏡一樣聳起。眼球像水晶,或是一種膠狀物,泛著藍色的光澤。這眼睛絕無任何錶情。
圖片下方註明,這張照片是剛剛由探測機器人的長焦望遠鏡頭拍攝的,地點在圓柱海以南約5,000米處,照片覆蓋面積6平方米。
「好傢夥,我們在拉瑪里有伴了。」塔布里說。其他宇航員則全都驚訝地望著顯示器,作聲不得。
使隊員們驚奇的是,它的出現剛好在雷吉極度激動的時候。儘管雷吉的行為很反常,但他的話也使隊員們想起了他們此行的危險性,沒有人能完全擺脫害怕的心理。在獨自考慮問題的時候,所有隊員都得面對這個令人毛骨聳然的猜測:可能拉瑪人並不友好。
當然,在多數時間裡,他們把這種恐懼深藏在心裡,危險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就像早期美國太空梭的太空人一樣,他們非常清楚飛船可能會失事甚至爆炸。牛頓號上的宇航員們也知道,可能會有難以駕御的危險伴隨著他們。
事實上,避免去討論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把精力放在那些可以控制的方面,比如明天應該幹什麼,下一步該幹什麼,這才是一種健康的態度。
雷吉的歇斯底里和拉瑪生物的突然出現,使得局勢突變,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也勾起了眾人的回憶:這些問題其實大家早已多次在一起談論過。
奧圖爾早就說過,對於拉瑪人,他心存敬畏,但這並非害怕和恐懼。他認為,上帝已經召喚他加入行動,如果上帝決定這就是他奧圖爾獻身之時,那麼對於上帝的旨意,他萬死不辭。
理查德·沃克菲爾堅定不移的話語,表達了同伴們的共同心愿。他認為,整個行動既是探險的挑戰,也是一次對個人勇氣的檢驗。危險,當然明擺著是有的,但這也令人興奮。冒險會帶來無窮的樂趣,更勿須說與天外文明相會的無比重大的歷史性意義了。理查德從未對行動有過絲毫不安,他認定,這次行動將使他的生命大放光彩,就算他在這期間死去了,那也值得。人生短暫,能做兩三件有意義的事足矣。
尼柯爾十分留意地聽著討論,沒有說話。她發現,在大家談話的過程中,她也形成了自己的觀點。她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人們的對答和表情。很明顯,高岸是同沃克菲爾站在一起的。當沃克菲爾談話時,只見高岸不斷地點頭,表示讚許。現在,雷吉也許已經對先前那一番高論感到有些羞愧,只見他面帶慚色,僅簡短地回答別人的提問,並不再堅持他的觀點。海爾曼一直顯得不自在,自始至終不吭聲,只是最後提醒大家注意時間。
使人驚奇的是,布朗博士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大篇地闡發他的哲學宏論,僅三言兩語,一帶而過。有好幾次,大家覺得他已經快要忍不住地想大發議論了,但他最終卻沒有。他只是說,他相信,拉瑪的真相還並沒有被揭示出來。
開始時,弗朗西絲還作出一副中間人的姿態,調和雙方的分歧,澄清事實。然而後來,她情不自禁地、坦率地發表了個人的觀點。不過她對這次拉瑪行動的看法與奧圖爾和沃克菲爾的都大不相同。
「我想,你們把整個事情想得太複雜、太富於理想主義色彩了。」當理查德論人類智慧不朽的長篇讚頌結束以後,她接著說,「對我來說,雖然加入行動也是一個人生的重大決定,但我不需要什麼深刻的精神原因來支撐自己,這隻需掂量冒險和回報的大小罷了,對事情作出重大決定時我都是這個態度。考慮到所有的因索,我認為參加行動的回報很豐厚:名譽、地位、金錢,或許還有冒險的樂趣,總之挺值。而且我絕對不能贊同理查德有關生死的觀點,如果我在行動中死了,我會很不高興,我的回報就全落空了。如果我不能回到地球,我便一無所獲。」
弗朗西絲的話,喚起尼柯爾的好奇心。她想問這個義大利記者更多的問題,但轉而一想,此時可不是提問的好時候。討論結束以後,她還在回味弗朗西絲剛才的發言。「生活對她來講,就真的這麼簡單嗎?」她暗忖,「所有的事,不過就是回報或者冒險?」她想起弗朗西絲喝下墮胎的藥水時,那副毫不動情的樣子,「但是,她有原則和價值觀么?她有情感么?」
尼柯爾承認,迄今為止,對她來說,弗朗西絲仍舊是一個不解的謎。尼柯爾仔細地觀察著高岸博士,很滿意他今天的表現,他控制自己的情緒比昨天好。
「我帶來了一份有關突擊行動策略的文稿,布朗博士,」他一邊說,一邊揮了揮手裡4英寸厚的列印紙,「以便提醒我們注意一些突擊行動的基本原則。這些東西可是我們花了一年的時間精心制訂出來的哩。要我念一念這提綱嗎?」
「我想你不必讀了吧,」布朗博士不屑地應道,「我們都已耳熟能詳。」
「我不這樣想。」奧圖爾將軍打斷了布朗,「我很想再聽一聽,海爾曼將軍要我注意這個問題,並做一個摘要給他。」
布朗博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高岸趕快念。這個小個子日本科學家巧妙地利用了布朗自己制訂的文件,想說服布朗把突擊「紐約」城作為第二次行動的首要任務,而不是去搜尋螃蟹狀的生物。
雷吉·威爾遜對他剛才的話很歉然,一小時前便回房休息去了。
剩下的五個人,爭論了一下午,沒有一點兒成績,他們仍然沒有就第二次突擊的活動內容取得一致意見,布朗和高岸各執己見,互不相讓。
與此同時,在他們的後面,大屏幕上斷斷續續地映出正在拉瑪內進行工作的海爾曼上將等人的影像。現在,可以看見塔布里和艾琳娜正在圓柱海邊的營地,檢查調試剛剛安裝好的第二艘摩托艇的電子系統。
「……突擊行動的順序已經仔細地進行了安排,」高岸在讀,「以便與整個行動的方針和優先權規定保持一致,國際太空署-NT-0014。第一次突擊的首要目標是建立運輸工程系統和對拉瑪內部進行表面的檢查,最重要的是確認第二艘拉瑪飛船和第一艘有否異同。
「第二次突擊行動的任務是繪製拉瑪內部的詳圖,特別要把重點放在那些七十年前沒有探查過的地方,例如建築物密集的城市,以及那些在第一次突擊時被確認為與『拉瑪1號』不同的地方。在第二次行動時,要避免與生物發生遭遇事件,即使它們也在行動的區域內。
「與這些生物的交往要盡量延遲,要放到第三次突擊時進行。並且,要在對它們進行了足夠的觀察以後,才能……
「夠了!高岸博士。」大衛·布朗打斷了他,「我們已經知道了這些要點。可惜的是,這些枯燥無味的東西是在出發前的幾個月里搞的,根本沒有考慮到我們目前面臨的情況。拉瑪的燈亮了,又滅了;現在圓柱海南邊又出現了一群蟹形生物。」
「我不同意您的觀點,」日本科學家很有禮貌地說,「您所說的燈光出人意料地熄滅這個情況,不是兩艘拉瑪飛船之間的什麼重要差別,我們並沒有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拉瑪,我認為應該照原來的計劃進行探查。」
「所以,你傾向於這第二次突擊行動應先對拉瑪進行詳盡的測繪,其中甚至包括『紐約』的細部構造?」
「很正確,奧圖爾將軍。如果有人不願把沃克菲爾、薩巴蒂尼和我聽到的那種『奇怪的聲音』列入官方的『異常點』的話,那麼對『紐約』城的測繪,則是明確無誤的、優先等級最高的一項工作,理應在這次突擊行動中完成,這非常重要。中央平原的氣溫已經上升到了零下5度,拉瑪離太陽越來越近了,熱量正自外而里地傳入飛船,我估計,在三至四天以內,圓柱海就會由底部向上融化……」
「我從來沒有說過對『紐約』的探查不是既定的目標,」大衛·布朗再一次打斷了他,「我從一開始就堅持認為,這些生物才是這次旅行的真正科學財富。瞧這些令人驚訝的傢伙。」他說著,在中心顯示器上調出了一段影片。影片上,六隻蟹形生物正慢吞吞地在圓柱海以南地區廣漠單調的平原上爬行。「我們可能不會再有其它機會來捕捉它們了。機器人探測器已經對整個拉瑪內部進行了勘查,沒有發現其它的生物。」
包括高岸在內的所有的隊員們都出神地盯著顯示器。這些迷人的外星人的創造物排著整齊的三角隊形,頭上頂著一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工具,朝著一堆金屬垃圾走去。領頭的一隻蟹形生物直端端地走到垃圾中間,站立了幾秒鐘,然後用它的爪子三下兩下,把一大堆垃圾分割壓扁。第二排的兩隻蟹形生物接過壓縮了的垃圾塊,傳到隊伍後面一排的蟹形生物背上。不一會兒,第三排生物的背上,垃圾就高高地堆積起來了。
「它們一定是拉瑪的垃圾清掃工。」弗朗西絲說。每個人都笑了。
「你們就會明白,我為什麼堅持要快些開始捕獵行動。」大衛·布朗繼續說,「現在,在這段錄像里所看到的也就是我們發給地球電視網有關拉瑪生物的資料。今天晚上,有超過十億的觀眾將懷著與我們一樣的興奮和恐懼各半的心理觀看這段錄像。想像一下,我們將建造一座什麼樣的實驗室來研究這樣一種生物;想像一下,我們將從中學到……」
「你為什麼覺得你能夠抓住一隻?」奧圖爾將軍問,「它們看起來很強壯很可怕哩。」
「我們能肯定這些生物實際上只是些機器人罷了,雖然它們看起來像是生物。『生物』這名字,其實是第一次探險時的一種流行說法。根據牛頓船長和其他隊員的報告,每一種生物都被設計成具有某種單一的功能,用來完成單一的任務。正如大家所知,它們不是一種智慧生物,我們當然能打敗它們……抓住它們。」
鏡頭移近了像螯鉗樣的爪子,看起來,這東西很鋒利。「我不敢這麼樂觀,」奧圖爾將軍遲疑地說,「我傾向於高岸博士的建議,在抓捕它們之前,最好再仔細地觀察觀察。」
「我不贊成。」弗朗西絲站了起來,「作為一個記者,我認為,再沒有比抓捕一隻這樣的生物更好的新聞題材了。」她停了停,「國際太空署一直在催促,要我們提供一些鼓舞人心的新聞。『波索夫事件』並沒有真的讓全世界的納稅人相信,他們的太空撥款值得開銷。」
「為什麼不能雙管齊下,乾脆把兩項任務都完成呢?」奧圖爾將軍問道,「一個小組去『紐約』,其他人去捕獵。」
「不行。」尼柯爾回答道,「如果這次行動有抓捕生物這一項,所有的人力物力都得支援那個方向。別忘了,我們的人手和時間都有限。」
「沒有辦法,」大衛·布朗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由於我們幾個人無法作出決定,我不得不作出抉擇……所以,下一次行動的目標是抓捕拉瑪生物。我假定海爾曼上將也同意我,如果他不同意,將把此事提請全體隊員會議表決。」
會議就要結束了,高岸博士想要再次發言爭辯,指出根據第一次拉瑪探險隊員們的觀察,多數生物種類要在圓柱海融化以後才出現。但是,其他人已經不想再聽了,大家都覺得累了。
尼柯爾走近高岸,悄悄打開了身體掃描儀。好!沒有異常。「平靜如水。」她笑著說。
高岸嚴肅地看著她:「我們的決定是一個錯誤,」他憂慮地說,「我們應該去『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