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妙適菩薩
【一】夜晚。
空海和橘逸勢,一起到安薩寶家那日的夜晚——逸勢和大猴都聚集在空海的房內。板床上鋪著空海從西市買回來的波斯地毯。三人各自隨意地盤坐在地毯上。
空海坐在靠窗書桌的一旁,右肘擱在書桌上。逸勢坐在空海的斜左邊,大猴則背門而坐。
大猴的龐大身體,讓空海的房內頓時顯得狹窄。雖然大猴以紅布將長發扎在腦後,扎不到的部分依舊蓬亂。
房內一隅點著燈,紅色火焰搖晃著。油燈的燃燒味,隱約飄浮在房內空氣之中。
「那麼——」空海環視著逸勢和大猴,表情有如孩童在期待某種好玩的事情,而望向大猴說:「托你的事,辦得如何了呢?」「頗有斬獲。」大猴說道。
「有何斬獲?」空海問道。
大猴正要開口時,逸勢搶先問道:「喂!空海,你現在所說的是何事呢?」「日間去找馬哈緬都的路上,不是向你提過嗎?」「是委託大猴去調查的那事嗎?」「就是那事。」空海說畢,又望向大猴。
「從何處說起好呢——」大猴以粗肥的手指,抓得頭皮咯吱咯吱響。
「都可以。對了,你知道劉雲樵人在何處嗎?」「知道。」「唔——」空海伸長身子。
「劉雲樵寄宿在太平坊呂家祥家中。」「呂家祥?」「是劉雲樵的同僚。我找到劉雲樵家的傭人,向他打聽出來的。
不過,聽說劉雲樵已經是半瘋狂狀態。」「嗯。」「那隻妖貓,預言劉雲樵短期內會死去。」「短期內?」「一個月後會死亡。」「何時的事?」「二月十五日。因此,劉雲樵也認為三月——也就是這個月十五日自己就要死了。」「今臼是初五,如此說來還有十日左右。」「我還聽說一件有趣的事——」「何事?」「聽說青龍寺方面,要再派人去探視劉雲樵。」「何時前往?」「說是近日內,確實的日子——」「嗯。」空海伸出擱在書桌上的右手食指敲打著桌面。
「高人即將現身噦!」空海說道。
空海的臉上,浮出樂不可支的微笑。
「接著,就是麗香——」「雅風樓的麗香嗎?」「是"「麗香姑娘,現在好像在平康坊。」「是嗎?」「我是偶然得知這事的。有個雅風樓熟客,剛好要到雅風樓去尋找麗香姑娘的某位恩客。」「嗯。」「然後,今日那人又帶了好幾個人一起來。悄悄向雅風樓的人打聽,據說,其中一人前幾天偶然在外頭見到一個很像麗香姑娘的人。」大猴不知不覺愈說愈大聲。
「結果呢?大猴。」逸勢問道。
「聽說好像是在道士還是方士的家門口,碰到了麗香姑娘,還來不及叫她時,她就躲進那屋子去了。」「好像?」「坦白說,是牡丹幫我向客人打聽來的。牡丹的客人,是麗香姑娘以前的恩客,所以才能夠打聽得到。」「那道士或方士的名號呢¨「這就不清楚了。因為房子外頭掛了一個『觀運勢』的市招,那人才會如此聯想。」「原來如此——」逸勢點頭。
「知道那屋子在何處嗎?」空海問道。
「知道。已經詳細問過——」「有關劉雲樵的家譜,及麗香的出身調查出來了嗎——」「這些倒沒什麼進展——」大猴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又抓起頭來。
「大概也是如此。今日有這些進展,相當不錯。」空海說道。
「不過,空海先生。」換了一種口氣,大猴叫道。「您知道嗎?您每天用手去撫弄的那牡丹花枝——」「嗯。」「枝頭上結了一個花苞,已經鼓起來了。」「是嗎——」「空海先生,您到底在那枝頭上做了什麼呢?」「沒什麼。我只是一直希望,那枝頭上會開出西明寺最艷麗的牡丹花而已。」空海說到這裡,外頭有人來的動靜。
「喂!空海——」門外有人呼叫空海。是志明的聲音。
「是。」空海揚聲答道。
「可以進來嗎?」此次是談勝的聲音。
「請進。」空海回道。
門一打開,立刻看到志明。談勝則站在一旁。談勝右手持著盤燈。盤燈上燃燒著小小火焰。
「有何貴事嗎?」空海說。
「有時間嗎?空海。」談勝問。
「時間?」「寺里來了一位客人,想請您和他見一面。」「客人名叫?」「叫鳳鳴,是我們熟識的一位僧人。」「僧人鳳鳴?!」「青龍寺的鳳鳴——」談勝說道。
「你不是想到青龍寺嗎?」原本默默不語的志明插嘴。
空海沉默一下后,立刻低頭說道:「那麼,請多關照。」「提到你的事,鳳鳴很感興趣。想和你見—面,我們才會跑來叫你。」說到這裡,空海已經站了起來。
「逸勢和大猴,也可以一起去嗎?」「當然。」志明答道。
「今晚的談話就此告一段落,大家一起去吧!」「是。」大猴慢條斯理地站起來。
「那麼,走吧!」逸勢遲一步站起來。
三人跟著志明和談勝,一起要去見鳳鳴。
【二】手拿盤燈的談勝走在最前頭,依序是志明、空海、逸勢、大猴,走在長廊里,左彎右拐不知繞了幾回。
昏暗的長廊,好似沒有止盡一般。
走在前頭的談勝,停在一個小門前面。
「鳳鳴,空海帶來了。」談勝說道。
推開門,談勝走進房內。志明、空海、逸勢、大猴也依序進入。
房間大小,和空海的差不多。一樣是木板床。除了裡頭有一個窗子,可以說什麼都沒有。連書桌、寢具都沒有。
看樣子,這是專為類似空海這般的外宿客人所準備的屋子。由於目前無人使用,有時會把訪客帶到這屋子。
房內一隅,放著一座鐵制盤燈。紅色的火焰正搖晃著。
昏暗的燈光下,一名僧人獨坐在木床之上。
結跏趺座——年齡比空海大,約莫三十五、六歲。
空海屏氣看著那僧人——鳳鳴。逸勢立刻和空海一樣察覺到了。
「空、空海——」聲音嘶啞地叫道。
空海無言對逸勢頷首。
那僧人——鳳鳴的身體,浮在離木板床約五寸的空中。
「鳳鳴——」志明一出聲,鳳鳴的身體利落地落在板床上,成為普通的結跏趺坐姿。
鳳鳴睜開眼瞼。露出濕潤而烏黑的瞳孔。那眼睛盯住空海。
「在下空海。」空海報出自己的名字后,又說道:「從倭國來唐的留學僧,目前寄宿西明寺。」逸勢和大猴順著空海的話也開口報名:「在下橘逸勢。」「大家都叫我大猴。」「在下鳳鳴。」那僧人說。
「聽說是從青龍寺來的。」空海此話一出,鳳鳴先是點頭,接著又搖搖頭。
「我今日確實是從青龍寺而來,不過正確說來,卻有些不一樣。」鳳鳴說道。
「這話怎麼說?」空海問。
「其實我和你一樣。」「……"「我也是以留學僧的身份來此學習密宗。」「從何處而來呢?」空海問道。
鳳鳴注視一下空海后說道:「西藏——」【三】延歷二十三(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以藤原葛野麻呂為首的日本國遣唐使,抵達唐都長安。
前文業已敘述,那年十二月抵達長安的使節,不僅日本國而已。
還有另外兩個使節團,也抵達長安。
《舊唐書》記載著:十二月,吐蕃、南詔與日本國,並遣使朝貢。
所謂「吐蕃」,即是西藏;所謂「南詔」,即是雲南地方的新興政權,其語言屬於藏緬語系。
空海業已知道吐蕃使節也和自己同時抵達長安。
吐蕃王朝,是大約在七世紀前半時,由贊普松贊甘布(sro一btsansgampo,569~650)建立。那是空海人唐前約二百年的事。
吐蕃王朝,并吞屢遭隋、唐攻打,幾近滅亡的吐谷渾,七世紀後半勢力遠達東西通商道路——今日稱之『『絲路」的東端和南邊。
安祿山之亂后,對大唐帝國形成威脅。
空海人唐時——吐蕃,是東洋島國的倭國所無法比擬的。
空海面前端坐的鳳鳴,就是從吐蕃而來。
「去年十二月,吐蕃亦遣使來長安,你是那時抵達的嗎?』』空海問道。
「不,我是在六年前,為學密而來的。」鳳鳴說。
他的臉型,和空海等倭國人類似,只是膚色略黑。他的體格,有如鐵打般健壯。
「鳳鳴可是青龍寺的秀才喔!」站在空海一旁的談勝說道。
「聽說鳳鳴遲早會被傳授金剛界、胎藏界兩部密經。,』志明接著談勝的話說道。
「喔——」空海發出欽佩的讚歎聲。
流傳到大唐的密教——純密,有兩個流派。一般都認為是金剛界、胎藏界這兩個體系。
最簡略的說法——講解精神原理的金剛頂經系的密教為金剛界,講解物理原理的大日經系的密教為胎藏界。
金剛界密教,是由名為「金剛智」的天竺僧傳來。天竺僧——即印度僧。胎藏界密教,則是由名為「善無畏」的天竺僧傳來。
在天竺國里,兩部密教各自發展,惠果則集其大成於一身。這是兩部密教體系,首次在大唐合而為一。
若能夠得到惠果傳授這兩部體系,可以說是站在密教的頂點。
「聽說鳳鳴遲早會被傳授金剛界、胎藏界兩部密經。」若是志明這話屬真,這個鳳鳴必定深藏著比談勝所說更甚幾倍的才華。
「這真是了不起啊!」空海坦率地發出讚歎之聲。
沒人招呼他坐,他當場就坐了下來。自然而然就與鳳鳴相對而坐。
「空海,我經常聽志明和談勝談起你的事。」鳳鳴以炯炯有神的濕潤眸子盯著空海說道。「不管是書法還是文章,都讓人不敢相信是出自異國人。志明還說如你這般的筆力,屈指算來,這長安城也找不出五人——」「沒有的事。前些日子,我在某處拜讀一位無名氏所寫的幾行起首詩句,真是精彩啊!連無名氏都能寫出這種詩來,真不愧是長安城。讓我再次感到驚訝——」空海說道。「我來到西明寺時,同樣從倭國前來,在此蒙受照顧的永忠,拿了一位名為白樂天的詩句給我看,我對那詩也感到十分欽佩。一問才知道,白樂天只是一位默默無聞的官吏。」「請不必謙虛。你的字和文章,方才已經拜讀過了,我也深感佩服。確實有獨特的見解。」從鳳鳴的口吻聽來,並非場面上的應酬話。而是就自己所認為的,真實表達出來。
就像看到庭院有石頭,就說「那裡有石頭」般的感覺。
「聽說佛教也傳到吐蕃,在吐蕃稱佛教好像是『卻』吧?」空海問道。
「是的。」「所謂『卻』,以佛教的用語指的就是『法』。」「正是。」「不知你到過凱依拉沙(Kailasatemple)嗎?」空海一問,鳳鳴的嘴角立刻浮起一個小小的微笑。
「這等於在問我是否為梵教徒,對不對?」「正是。」「我很訝異你竟然連梵教的聖地凱依拉沙都知道。在我們那裡,凱依拉沙被稱為岡仁波齊峰(KangrinbogeFeng)。正如你所言,我的確到過凱依拉沙。因為我父親是梵教徒,我也曾是梵教徒。其實,在吐蕃的佛教徒,有許多原本就是梵教徒,或者兩者同時信仰。」鳳鳴說道。
梵教——為佛教尚未傳人吐蕃前,人們所信仰的宗教。據說其根源與胡(伊朗)的宗教有所關聯。
祭拜生命之神——拉(bla),成為穆(dmu)部族的宗教起源,梵教發達后,以梵教為基礎,中國和印度傳來的佛教,在和梵教融合的過程中,漸漸發展成被稱為「喇嘛教」的西藏密宗,這是后話。
「不過一」鳳鳴又對空海說道。「你不是為學密宗才來長安的嗎?」「正是。」空海答道。
「既是如此,為何不儘速到青龍寺呢?」「因為要去青龍寺前,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此時,自然成為只有空海和鳳鳴的對話。
「譬如何事呢?」「梵語。」空海說道。
「原來如此。」空海一回答梵語,鳳鳴好像立刻明白其意。
「其實,若是梵語,在青龍寺也能學到。」「我還有其他想學的事。」「何事呢?」「譬如:毛筆的製作方法。還有紙的濾法、河水攔堵法。又譬如:如何在深河架橋的方法,還有唐都的典章制度。」「原來如此。」「對我而言,包括這些事在內的一切都是『密』。」「對你而言,那些就是所謂的『密一乘』。」「是的。」空海答道。
「那麼,就此向你請教吧!」鳳鳴自顧點頭,問空海:「想必你已經讀過《理趣經》了吧!」「是的。」「那麼,清凈句之一為何呢?」「妙適。」空海答道。
鳳鳴所提及的《理趣經》,是記載著密宗最重要根本思想的經書之一。這是記載著有關男女愛欲為清凈菩薩境界的經書。
空海在日本時,已經讀過這部經書。初次接觸這部經書時,空海大為驚訝,宛如體驗到天地顛倒的衝擊。
啊!原來如此。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那部經書肯定了包括身為人的自我慾望、飢餓,及其他有關人類的一切羈絆。
人的肉體和心、與生俱來的一切慾望,在那部經書中稱之為「清凈菩薩境界」。
空海的肉體里,所具有的不僅是才華而已。才華洋溢的他,也具有比常人更多一倍的慾望。
因為渴望女人的肉體,卧倒在山野里,牙齒咬得吱吱作響的夜晚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懷抱著這深不可測的強烈慾望,翻讀到那經典的瞬間,強烈的慾望一轉而為令人炫目的光輝。
原來自己這般的人,好像可以完全替代這些經句。
妙適清凈句是菩薩位這是清凈句的第一句。
「妙適清凈句,即是菩薩之位。」——語譯即如此。
所謂「妙適」,梵語為SURATA,即是男女交合所產生的愉悅——亦即快感。
換言之,「男女交合那種妙不可言的感覺,即是達到清凈的菩薩境界。」清凈句計有十七句,所以稱為十七清凈句。
譬如:當中有所謂「欲箭」,也是達到清凈的菩薩境界。「欲箭」指的是疾馳的慾望之箭。
男看到女、或女看到男,貫穿內心的慾望之箭,也是達到清凈的菩薩境界。
還有「愛縛」,也是達到清凈的菩薩境界。
『『愛縛」即是想獨佔對方,或因情愛之念將對方和自己束縛。
實,也就是男女裸露擁抱,手腳相互交纏的姿態。《理趣經》上著,這也是達到清凈的菩薩境界。
妙適清凈句是菩薩位欲箭清凈句是菩薩位觸清凈句是菩薩位愛縛清凈句是菩薩位一切自在主清凈句是菩薩位見清清凈句是菩薩位適悅清凈句是菩薩位愛清清凈句是菩薩位慢清清凈句是菩薩位莊嚴清凈句是菩薩位意滋澤清凈句是菩薩位光明清凈句是菩薩位身樂清凈句是菩薩位色清凈句是菩薩位聲清凈句是菩薩位香清凈句是菩薩位味清凈句是菩薩位何以故一切法自性清凈故般若波羅蜜多清凈(男女交合所產生的妙不可言感覺,就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所謂慾望之箭疾馳,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身體相互接觸,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因情愛產生的束縛,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一切的事情,只要自己做主,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以情愛的眼看著對方,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最高的愉悅,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懷抱著愛情,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心情亢奮,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梳妝打扮,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豐潤的心,是清靜的菩薩境界。
閃亮的滿足心,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身體的歡樂,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眼睛能看到對方的模樣,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耳朵能聽到對方的聲音,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鼻子能聞到對方的香氣,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舌頭能觸到對方的味道,是清凈的菩薩境界。
何以如此說呢?因為這一切自始都是清凈,所以可以達到菩薩境界。
因此,透徹真理的智慧,就是清凈。)以上就是《理趣經》十七清凈句的部分內容。
鳳鳴凝視著答出「妙適」的空海。
「那麼,你曾體驗過妙適嗎?」「是的。」空海爽快地答道。
「如何呢?」「妙適的感覺嗎?」「是的。」「真是好感覺啊!」空海也是亳不猶豫地答道。
「原來如此……」鳳鳴隱約帶著一抹微笑。
志明和談勝,好像要說什麼似地張開嘴唇,卻是什麼都沒說又合上了雙唇。
僧人,是有所戒律的。
女犯——即僧人破了不淫戒,而與女人交合,其罪大惡極。然而,自古以來,並非每位僧人都嚴守戒律。
僧人除了不能與女人交合外,飲酒、』:食肉等都是被禁止的,但是破戒的人卻不少。
大唐的西明寺,當然也不例外。雖說不例外,一旦被問起是否抱過女人,卻無法爽快地回答「有」。
所謂「懂得妙適嗎?」這問題和「抱過女人嗎?」是同等意義。
不過,被鳳鳴如此一問的空海,卻坦然回答「有」。
接下來被問到女人的滋味如何,空海的回答,換成白話就是「真是好滋味。」無論言詞的表面是如何的修飾,話語的內容就是如此。
這些內容讓志明和談勝深感驚訝,而忍不住想開口。
曾經和女人交合過,若是在成為僧人之前也就罷了。若是之後的事,既然聽到了,志明和談勝就不能不對空海有所處置。
「懂得妙適,是在當和尚之前,還是之後呢?」看到鳳鳴不再繼續追究這問題而放下一顆心的,或許是志明和談性。
若是空海被問到這問題,假若他是在當和尚后才體驗到妙適,相信他必定也是不假思索回答「之後才體驗到」。
無論《理趣經》如何記載,《理趣經》也只是眾多佛經之一而已。《理趣經》是《理趣經》,戒律是戒律。
志明和談勝兩人的心情暫且不表,有兩個人對這番談話卻有些難以掌握。
那就是橘逸勢和大猴。
兩人大致上明白是在談論男女之間的性事,對於細節則不太理解的樣子。
不過,逸勢卻知道這位來自吐蕃的僧人,無法難倒空海。
然後,又談論一陣子日本國和吐蕃的事。
「我曾經在吐蕃的僧院大招寺修行,之前就對密宗很感興趣,才會為學密而來到長安。」鳳鳴如此說道。
「不知鳳鳴師父來到西明寺有何貴事呢?」空海問道。
「明天上午有事要到太平坊——」鳳鳴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看一下空海的反應。
「是。」「因為從青龍寺的新昌坊出發比較費時間,所以才先到兩明寺。」從西明寺的延康坊到太平坊,只有一坊半的距離。
換句話說,比起從長安東邊的新昌坊走過去要近得多了。
「太平坊的何處呢?」「呂家祥的家中。」「喔……」「我想你也知道,呂家祥的家中住了一個叫劉雲樵的人。」「然後呢?」空海並未回答知道還是不知道。
逸勢只是一味地吞口水。
「這事情變得可是愈來愈有趣了。」鳳鳴說道,又看空海一眼。
「若邀你明日同往,你願意去嗎?」鳳鳴突然問道。
喂——逸勢以差點脫口叫出的眼神,看著空海。
「一定去。」空海說道。
「大約在辰巳時刻出發。」「好的。」有關劉雲樵事件,兩人的交談僅此而已。接著,又談了一會兒吐蕃的事。
「時候不早了。」空海打算告退。
「請留步。」鳳鳴叫住已經起身的空海。「你的臉上顯現一種即將有禍事降臨之相——」「是嗎?」空海以蠻不在乎的神情望著鳳鳴。
「我有一件好東西想送你。」鳳鳴一說完,就閉上雙眼,口中低聲念起咒語。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他邊念,邊將伸開的雙手往前舉起,慢慢地合在胸前。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阿唰。迦瑪蜊。慕喇。梭哈。」念完后,鳳鳴睜開雙眼。
「這是虛空藏菩薩真言啊!」空海說道。
「正是。」他邊說,邊將合十的雙掌張開。
「咦……」逸勢低聲叫著。
鳳鳴的雙掌之中,有一顆閃著淡淡金光的圓球。
「這是尊玉嗎——」空海盯著那散發著光芒的玉說道。
「虛空藏菩薩的尊玉。」鳳鳴說。「這送給你。今夜不管你如何熟睡,任何妖物也無法挨近你。」「感謝你的惠贈。」空海伸出雙手,從鳳鳴手中接過那散發著淡淡金色光芒的圓球。
空海以雙手捧著並舉起來,放在自己的額頭上。那散發著金色光芒的圓球,立刻鑽進空海的額頭。
「那麼,我也得有所回禮才行。」空海說著,就閉上雙眼。嘴唇發出低低的咒語聲:「曩莫。薩縛。怛他孽帝毗葯。薩縛。目契毗葯。薩縛他。咀羅吒。贊拿。摩呵路灑拿。欠。怯咽。怯曬。薩縛。尾覲南。哞。怛羅吒。憾舾……」不動明王咒中的火界咒。
空海一邊念著咒語,一邊張開左掌舉到胸部的高度,再將右掌覆蓋其上。繼續念著咒語,慢慢將右掌從左掌之上舉起來。
「空海……」站在一旁的逸勢,低聲叫道。
隨著右掌舉起,空海的右掌和左掌之間,出現一樣東西。一根細細的、金色的莖子,隨著右掌舉起,慢慢伸展開來。
空海的右掌完全離開后,明顯可以看到他的左掌生長出一樣東西。金色的莖子上端,有一朵淡金色的花。且這朵花有如火焰,不時改變形狀,在莖頭上搖曳著。
「不動明王的吉祥花。」空海說道。「這送給你。」「謝謝。」鳳鳴說著,伸出雙手。
空海左掌那朵盛開的吉祥花,移到鳳鳴手中。鳳鳴將那朵淡金色的花放在自已喉頭上。那朵花立刻鑽進鳳鳴的喉頭。
空海和鳳鳴,面面相視。
「那麼——」「那麼——」也不知哪一方先說道,空海已起身。
「真是厲害啊!」雙手交錯,眼看著兩人相互較勁的大猴,喃喃自語后,也跟著起身。此時,逸勢早已起身了。
「告退了。」空海說著,走出房外。
如此,不管是對空海,還是對逸勢而言,這漫長的一目就此走入尾聲。
【四】逸勢回到房裡,兩眼炯炯發光,充滿興奮。
「哎呀!真是太開心了,空海。」「為什麼呢?」空海問道。
「因為,你和那個吐蕃來的鳳鳴較勁,一點也不遜色啊!」「遜色?」「是啊!當我走進那房裡,看他浮在半空中時,魂都嚇跑了。」「原來是那件事?」「說得倒輕鬆,你不覺得一個活生生的人浮在半空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嗎?」「了不起是了不起,那又如何呢?」「聽你的口氣,好像不覺得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沒有這樣說。」「你的口氣就是這樣。你若不是自認也辦得到,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倒也不是辦不到——」空海滿不在乎地說道。
「什麼?!」逸勢忍不住驚叫道。「空海,你也辦得到嗎?喂——」他的聲音更加提高。
「我只是說『倒也不是辦不到』而已。」「總之,就是辦得到嘍。」「辦得到。」「那我就安心了。」逸勢說道。
「安心?」「若是鳳鳴辦得到的事,你卻辦不到,不是令人很懊惱嗎——」「為何要懊惱?」「因為喜歡你啊!空海。若是你被他比下去,就是整個日本國都被比下去了……」「日本國嗎——」空海好似從逸勢的口中聽到什麼意料之外的話般嘟囔著。
空海以「想不到你會說出這種話」的眼神,看著曾經說過「日本國和大唐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的逸勢。
「空海,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一碰到事情,立刻就要作比較。
我很喜歡把自己和別人作比較。而且,還得判別高下優劣——」逸勢坦白說道。
「你確實有這種毛病。」「空海。坦白說,在日本時,一直都自認為是天才。那些官吏,在我眼裡都是一群俗物,我認為在那個國家裡沒有任何人真正能夠評價我的才華。我認為大唐的長安,由於人才薈萃,應該會有人真正能夠了解我的才華——」「嗯。」「我希望出入唐宮,與天下名士交往,談笑於觥籌交錯之間,讓人知道倭國有個橘逸勢。不!我認為一定可以如此——」逸勢望著空海,繼續感慨地說:「但是,空海啊!我碰到你,又來到大唐的長安,才完全明白。所謂什麼天才,只是在日本國內的事而已——」「我能夠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若是沒有你,在長安的我或許會更膽怯、更退縮——」「是嗎?」「空海啊!我真的比不上你。但是,對於比不上你這件事,我一點也不覺得懊惱,實在很不可思議。」「……」「我想那是你真的很厲害。」逸勢以帶著興奮的口氣說道。
逸勢在唐都長安西明寺的一室,望著房內燃燒的燈火。
「現在,我很懷念那小小的倭國……」逸勢說道。
漫長的一日,這一天最後的一盞燈火,如此被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