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夜漫漫,一燈瑩瑩。
徐小鶴紗帳半垂,倚床深思。
日間那個姓「宮」的病人,無凝佔據了她整個思維,一腦子全是他的影子……
這個人的奇怪出現,忽然消失,特別是把他與未后費捕頭等官人的來訪,一經聯想,更加添了幾許撲朔迷離。現在,徐小鶴已經幾乎可以直覺地認定,這個人便是費捕頭等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個所謂的「刺客」了。
這些日子以來,鬧得南京天翻地覆、風聲鶴唳的這個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個身負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俠義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見,萬萬難以取信。
只是,經過這麼一鬧,特別是他的身份已經敗露,他還會再來找自己或是陸先生看他的「傷」嗎?
這個人——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連日以來他所殺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當今權貴,即是明末降臣叛將……這麼做無疑大快人心。只是,僅僅只是行俠仗義?抑或是還負有別的更深的意義?那可就耐人尋味了。
徐小鶴之所以這麼聯想,自非無因,特別是她此刻手裡掌握著對方所遺失的一件東西。
一件特製的束腰軟帶。
特別是藏置在軟帶內層的那一件「神秘」的東西——想著這一點,徐小鶴便敢斷定,這個人一定會回來面向自己索取,時間多半應在今夜時分。
是以,她衣帶不解,睡眼半睜,便是專為等著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著。
遠處有人在敲著梆子……
這一陣子情況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嚴,除了例行的打更報時之外,更加添了武弁的按時夜巡,遇有夜行不歸、行蹤不明的人,都要嚴加盤問,特別是住棧的客人,三天不去,都須向官府報備,還要找尋買賣字型大小的鋪保,麻煩透頂。弄得怨聲載道。入夜之後,如非有特別事故,差不多的人,乾脆連門也懶得出了。
倚過身子來。
徐小鶴睡眼半睜地把燈焰撥小了,小到「一燈如豆」。
像是三更都過了。
她可真有點困了——那個人大概不會來了。
剛剛打了個哈欠,想站起來把衣裳脫了,一個人的影子恰於這時,映入眼帘。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窗帘,清晰地把這個人頎長的身影投射進來,那麼一聲不哼地站著,乍然一見,真能把人嚇上一跳。
徐小鶴打了個寒噤,一時睡意全消,驀地由床上站起來,低聲叱道:「誰?」
「徐姑娘——是我!」
聲音極是低沉,卻清晰在耳。
緊接著,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們白天見過!」這人說,「請恕失禮,我進來了。」
「慢著!」
徐小鶴一個轉身,來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長劍,頓時膽力大壯。
「是宮先生么?」她小聲說,「你等著,我給你開門。」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說了句什麼。
驀地紗簾雙分,人影飄忽——一個人已應身當前。
蒼白、高碩、目光炯炯,把一條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辮子,緊緊盤在脖子里,襯著他一身深色長衣,雖說面有悴容,卻是神武英挺,乍然現身,有如「玉樹臨風」,卻是不怒自威,有凌人之勢。
徐小鶴亦不覺吃了一驚,霍地退後一步,握緊了手裡的長劍。
定睛再看。
可不是嗎?正是日間來找自己看病的那個姓「宮」的人,只是彼時所見,其人病奄奄一派斯文,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氣質上來說,簡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來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攪,殊有不當,日間一見,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禮唐突,尚請勿罪。」
徐小鶴這一會才壓制住那一顆卜卜跳動的心,她雖說練功有年,亦有高來高去之能,卻以父師寵愛,家境既優,一向鮮有江湖夜動,更乏歷練,尤像今夜這樣與一陌生男子獨自見面,簡直前所未見,自是心裡大感驚惶。
好一陣子,她才似明白過來。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么?」
「當然!」來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稱謝,葯錢也沒有付……」
「這不要緊。」
徐小鶴含笑說,「隨便哪一天,你路過藥店,交給柜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勞你大駕,深更半夜地還要跑上這麼一趟?」
「當然不是這樣——」來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問?請將白天在下遺失的東西發還,感激不盡。」
「這就是了。」
徐小鶴微微一笑,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一條束腰的帶子?」
「正是——」來人點點頭道:「請姑娘賜還,感激不盡。」
「這個……」徐小鶴輕哼了一聲:「這東西對你這麼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著道:「我是說『公雞』的那個公,你是姓這個姓么?我原以為你姓的是那個『宮殿』的宮呢!」
來人陡地為之一驚,剔眉揚目,似將有所發作,念頭一轉,卻又改了神態,一雙精華內蘊的眼睛,直向面前姑娘逼視不移。
「這麼說,姑娘你看見那封信了?」
「嗯……」徐小鶴點頭說:「我看見了。」
姓公的臉色益見陰沉,冷笑道:「你拆開看了?」
徐小鶴為他敵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強,卻也不甘為人威勢降服。
聆聽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為呢?」
「說!」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裡的震怒,「你可曾拆開看了?」
徐小鶴賭氣地把臉一偏,嬌聲一呼——
「偏不告訴你。」
「你——」
隨著姓公的踏進的腳步,凌然氣息,直衝而前。徐小鶴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轉,閃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麼樣?」
一言未盡,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開了閃電般的攻擊。
隨著他快速的進身之勢,一掌正向徐小鶴右肩頭拍下,說是「拍」其實是「拿」,五指箕開一如鷹爪,其勢凌厲,卻又不著痕迹,宛如飛花拂柳,春風一掬,直向她肩上抓來。
徐小鶴身子一縮,滑溜溜地向旁邊躍開。
她自幼隨父練功,十二歲蒙陸先生垂青,傳以絕技,非只是醫術而已,一身內外功力,著實已大為可觀,卻是平日父師管教嚴謹,空有一身過人本事,偏偏無處施展,今夜遇見了姓公的這個奇怪的人,一上來就向自己出手,正好還以顏色,倒要看看是誰厲害?
姓公的年輕人,看來平常的一招,其實極不平常。
徐小鶴看似隨便的一閃,卻也並不「隨便」。
燈焰子一陣亂顫,室內人影翻飛。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鶴閃得卻也並不輕鬆,總是空間過於狹窄,差一點撞在牆上。
一驚而怒。
徐小鶴素腕輕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長劍。
他們並無仇恨,用不著以死相拼,這一劍徐小鶴用心無非是逼迫對方閃身讓開而已。
只消有尺許轉側之餘,徐小鶴便能飛身遁開,穿窗而出,外面海闊天空,大可放手而搏,分上一個強弱勝負,看看誰強?
卻是這人偏偏不令徐小鶴稱心如意——
隨著徐小鶴的劍勢,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個適度的轉動,甚至雙腳都不曾移動分毫,徐小鶴長劍便自刺空。
緊接著,他掌勢輕翻,一如白鶴,五指輕舒,「錚」地一聲,已拿住了小鶴手上的劍峰。其勢絕快,不容人少緩須臾。
徐小鶴滿以為對方會迫於劍勢,非得閃身讓開不可,卻是不知對方非但不閃身退讓,竟然以退為進,改守為攻,自己一時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長劍反而為其拿死,再想抽招換式,哪裡還來得及?
姓公的顯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見他左手拿住對方劍峰,右手駢二指,突地向小鶴那隻拿劍的手上一點,後者只覺著手上一麻,掌中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不容徐小鶴有所異動,劍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發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鶴驀地一驚,其時已無能施展。
「你要幹什麼?你……」
一時氣得她臉色發青,卻是無計施展。
「把東西還給我。」
姓公的凌厲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那樣子真像是氣極了,或是一言不當,即將手下無情。
徐小鶴心裡一怕,那雙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機密。
姓公的果真機智老練,洞悉入微。冷笑聲中身勢飛轉,翩若驚鴻,已來到小鶴床前。
那一條束腰軟帶,原就置在床頭枕邊。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過來。
徐小鶴只是恨恨地看著他。
姓公的轉手把劍置於桌上,卻也不在意對方會向自己出手,只是急著察看那秘藏於腰帶內的物什丟了沒有。
所幸那封書信並不曾遺失,四四方方地整齊摺疊在束腰內側。
姓公的十分在意這封信是否被人拆閱過,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信封四周上下審閱,隨即,他終於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原因是這封信完好如初,決計不曾為任何人所拆閱過——這一點,可以由信封的每處封口上的「火漆」膠合印記為證。果真為人拆閱,即使手法再為精巧,也不免會使火漆脫落,尤其是到一顆「延平郡王鄭」的紅漆大印,正正方方地蓋於信件騎縫之處任何人若是開啟信件,必致有少許差異變動。
一番細細打量之後,姓公的總算寬心大放,先前的焦慮判態,頓時一掃而空。
「怎麼樣,公先生!」
徐小鶴冷眼旁觀,直到這一霎,才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嗎?」
姓公的抬頭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搖搖頭道:「你沒有看!」
徐小鶴輕輕哼了一聲:「這麼說,信封上這個叫公子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時無言置答,目光不移,重複落在手裡那封信箋之上。
信封上字跡清晰,卻不容他有所狡辯。
幾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寫著:
「公子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壽天齊
「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鄭」
似乎是無從狡辯了,緩緩抬起頭,打量面前的這個姑娘,姓公的年輕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承認了。
「不錯,我就是公子錦!」
「這個名字這麼重要?」徐小鶴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個人不是都有一個名字嗎。」
「不!」公子錦搖搖頭,說:「我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封上的另外兩個人的名字。」
徐小鶴「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說的是三太子,還是延平郡王……」
「禁聲!」
來人公子錦頓時面現嚴謹,身子一閃,來到窗前,掀開帘子,探頭向外打量一眼,才自收回。
徐小鶴所居之處,這個小小閣樓,並無別人混雜,樓下正房,由於主人徐鐵眉外出未歸,小小院落,再無外人,大可放心說話。
話雖如此,公子錦仍然保持貫常的拘謹,不敢絲毫大意。
「這兩個名字,請你記住,今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可有殺身之危。」
說時,公子錦炯炯的目神,頗為鄭重其事地直射著她,隨即把那封像是極重要的書信收回束腰之內,重新束回腰間。
徐小鶴顯然還不明白,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奇怪地向他看著。
「有這麼嚴重?」她說:「這個三太子又是誰呢?還有誰又是延平郡王……大將軍什麼的……他又是誰?」
公子錦打量著她,由她臉上所顯現的無邪表情,證明對方少女確是於此事一無所知,心裡不禁略略放鬆,隨即點點頭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他緩緩說道:「方才對你出手,出於無奈,還請你不要怪罪……
我……可以坐下來歇歇么?」
徐小鶴這才忽然想到,敢情對方身上還帶著嚴重的毒傷,不由「啊」了一聲。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傷好點了沒有?」隨即,她擦亮了燈盞,臉上不自覺地現出了關注之情。
來人公子錦卻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徐小鶴見狀不敢怠慢,端起了燈,來到他面前,藉助著燈光,向他臉上細細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不過是一霎間,對方已似失去了先時的從容英挺,白皙的臉上,密茸茸地布滿了一層汗珠,且是眉心深鎖,顯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你怎麼了?」徐小鶴擱下了燈,匆匆找來一塊布巾,為他掐拭臉上的汗。
公子錦一面提吸著真氣,搖搖頭說:「不要緊……這傷每天夜裡,都會發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著他,徐小鶴恍然大悟說:「剛才你耗費了太多真氣,看來毒氣出穴,有些發作了!」
公子錦點點頭,表示她說得不錯,他一路行來,為了避免驚動巡更的官差,一路施展輕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費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時與小鶴動手,稍後又施展一些內力,若在平日健康之時,自然不算什麼,此刻內傷未愈,一時發作起來,自非等閑。
徐小鶴深精醫理,當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側葯櫃里,找出「鶴年堂」精製的急救丸藥,取了數粒名「白鶴保命丹」,隨即與他服下。
公子錦雖是生性倔強,卻也無能拒絕,對方原就是為他醫病之人,也只能聽從她的處置。
服藥之後,她終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脈,益發關懷地道:「你的脈象洪大,身子里火熱難當……看來短時還不能行動,這可怎麼是好?」
公子錦忍痛咬牙,站起來說:「我得去了,這裡不……便!」
卻是走了兩步,又自站定,一隻手按著桌面,全身籟籟而顫,竟然寸步難行。
徐小鶴說:「你就別逞能了!來,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緊,沒有人看見!」
嘴裡這麼說,畢竟是這樣事以前從未發生過,一時心裡亂跳,臉也紅了。
公子錦終是不再恃強,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攙扶著,來到床邊,才坐下,身不由己地便躺了下來,一時只覺著全身大燥,五內如焚,恍惚間已是大汗淋漓,鼻中自然地發出了呻吟。
徐小鶴看看沒有法子,隨即挽起了袖子,輕輕囑咐道:「你先躺著,用真氣守住氣海,知道吧!」
公子錦「哼」了一聲,點頭答應。
徐小鶴說:「我要瞧瞧你的傷,一些東西,都在前面的藥房,我去拿來,你放心……
不要緊的,知不知道?」
公子錦又是點了點頭,眼睛里流露著感激。她隨即含笑以慰,悄悄轉身自去。
聆聽著小鶴輕微的動作,自樓欄飄落。公子錦心裡不自禁暗暗讚佩,看不出對方一個女孩兒家,竟然有此能耐,只憑著這身傑出的輕功,當今江湖,便已罕見,更難能的是這番古道熱腸俠女胸襟,便非時下一般凡俗女兒所能倫比,比較之下,自己先時的出手,顯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覺著一陣急痛穿心,未及因應施展,便自昏厥了過去。
微微起了些風,引動著窗外那一絲碧綠的竹葉婆姿生姿,發出了唰唰的響聲。
東半天淡淡地透著一抹曙光,灰濛濛的。整夜酷暑難耐,似乎只有這一霎,才微微有了些涼意。
公子錦翻了個身,霍地睜開了眼睛。
立刻他有所警覺,驀地坐了起來。殘燈未熄,透著朦朦的一層紗罩,搖曳出一室的凄涼……眼中所看見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這張睡榻、淡綠的素帳以及……
隨著他掀起帳幔,一副更生動的畫面呈現眼前,大姑娘徐小鶴竟然趴在案子上睡著了——半邊臉枕在胳膊上,映著燈光,顯示著迷人的朦朧睡態,長長的兩排睫毛,扇面兒樣地疊著,多少還帶著些稚氣模樣。
足足呆了好一陣子,打量著她的睡態,公子錦才都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昨天睡在這裡,對方姑娘不但療治了自己的傷,還讓出了床,就在自己身邊整整守了一夜,最後她困極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淺……」
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轉動之際隨即發覺到自己身上的傷,顯然是重新包紮過了,地上亂七八糟,散置著擦過膿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質的淡淡紅色。
顯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鶴不辭辛苦污穢地大大動了手腳,一夜辛勞才似把自己由死神手裡搶回了活命,無論如何,這條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
暗暗地嘆息著,公子錦輕輕束好了腰帶,卻也不曾忘記察看一下,還好,那封重要的書信,總算不曾遺失。
感覺著差不多應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起身,無論寒暑,從不曾間斷練習武功,現在他卻不敢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發覺到眼前情景,徐小鶴一世清白便將斷送無疑。
想到這裡,公子錦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轉身待去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
案上有殘茶半碗,即以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大大的「謝」字。
剪剪清風,藹藹煦蔭。
棲霞古寺在一片蟬唱聲中,享受著盛暑之下的午後寧靜。驕陽火熾,卻穿不透那叢叢翠嶺疊障,更何況寺殿高聳、八面通風,一天暑氣到此全無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處,莫怪乎一十二間禪房全都讓外來避暑的「貴客」佔滿了。
說是貴客,卻也無絲毫誇張。
這些來客,說白了,極少是撣門中人,甚至與佛門一些淵源也聯結不上,和尚既有交結八方之緣,客人也就無怪乎雅俗共濟、良莠不齊,只要肯大力輸銀,在佛前多「布施」幾文,慷慨解囊,這裡無不歡迎。
棲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開支,養著三百僧眾,一句話:廟門八字開,有緣無錢莫進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彌上了兩盞菊花清茗,打起了湘簾,把一天的碧綠清芬讓進禪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連帶著蝴蝶兒,都似舉手可掬……天光、雲藹、碧綠已似融為一體,好一派清幽光景。
陸安先生、葉居士,兩位素潔高雅之土,正在對弈。棋枰上黑白子叢叢滿布,這局棋連續著昨晚的未竟,午後接戰,直到此刻,仍是勝負未分。
陸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長、細眉長眼,一派溫文儒雅,望之極有修養,不失他「金陵神醫」的高風亮節。
葉居士華髮蒼須,面相清癯、刀骨峨凸、兩肩高聳,略略有些駝背,卻是目光深邃,膚色黑褐,不怒自威。
陸先生膚白皙,著一·領白絲長衫。
葉居士膚色黑,著一領黑絲長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謀而合。廟裡早有傳說,直呼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潔素雅,外貌雖異,喜好一致,極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雙超然隱士,不期然地卻在眼前廟裡相聚,也算是無獨有偶。
「這局棋我是贏不了啦!」
陸先生擱下手裡的一顆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裡一捲簾子,聞著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動,就知道這局棋是輸定了。」
葉居士赫赫笑了兩聲,叫了聲「吃」,徑自由抨上拈起一顆棋子。
看看正如所說,對方白子已是無路可走,贏不了啦!
「輸了就輸了吧,偏偏還有一番說詞——」
打著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葉居士聳動著濃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見,何以我不動心?前此一局我輸給了你,便沒有這些託詞,貴鄉寶地,多謀土師爺,果然有些心機,比不得我們荒涼地方,人要老實得多。」
陸先生「篤!」了一聲,指著他道:「你又胡謅了,贏了一局棋,又算什麼,犯得著連人家老家出處也糟塌了,嘿嘿……要說起來,你們貴寶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無三日晴』倒也不是說你,那『人無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領教,佩服!佩服!」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葉居士笑聲一頓,連連搖頭道:「話是說不過你這個紹興師爺,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誰輸了棋,是要請客的,葉某長年茹素,偶爾著一次葷,也不為罪過,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嘗嘗新鮮。」
「好呀!」陸先生點頭笑說:「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鰣魚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擾你一頓。」
葉居士拍拍身上的長衣,站起來忽然偏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天不甚熱,外面的紫花開得好,我們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陸先生一笑說:「好!」身子一轉,率先向院中跨出。
這一出,有分教——
卻只見一個和尚方自躡手躡腳,打窗下轉了個身子,原待快速退開,卻為陸先生這麼搶先一出,敗露了行藏,雙方原是認得的人,乍然相見,不免大為尷尬。
和尚法名「智顯」,是這裡負責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銷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長得倒也不差,只是臉上少了些肉,有些兒「腦後見腮」。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個智顯和尚能說善道,甚是刁鑽,是個不易應付的主兒。
此刻被陸安忽然撞見,智顯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雙手合十地喧了一聲:「阿一彌一陀一佛一我當是哪一個居士在房裡下棋,原來是陸施主!」
陸先生「哼」了一聲,道:「和尚來這裡有何貴幹?是尋葉居士?」
「不不……」
智顯和尚連連搓著雙手。葉居士也步出室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顯。
「又是你,是來討房錢么?」
「嗯——不不……不不……」
「哼!」葉居土道:「我早已與你說過,不許你再進我這院里,這又是怎麼回事?
要房錢?好,我這就同你一起去見你們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說。」
智顯和尚臉色不自然地搖頭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與我們方丈算過了,貧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來尋居士,實在是……正好陸先生在這裡,那就更好了……」
陸安先生皺眉道:「啊?」
智顯和尚說:「我們這廟裡,日前來了朝廷的貴人大官,在這裡避暑,西邊院子暫時封閉,二位先生說來也是我們廟裡的常客了,原是不該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來知會一聲,二位心裡知道,來去進出,迎面撞見,拐個彎兒避一避,也就沒有事了。你看,就這麼回事,好!二位歇著吧,不打擾了!」
說完合十一拱,轉過了身子,甩著一雙肥大的袖子一徑去了。
俟得他離開這座院子。
葉居士冷冷一笑,轉向了陸安先生道:「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測,大不簡單。」
陸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你看呢!莫非是與西邊院子的貴人有關?」
「那還用說?」
葉居士兩手整理著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說:「他們才一來,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大有來頭,依我看,說不定與我們有些『礙手』倒不能不防!」
陸先生一驚道:「啊!何以見得?」又道:「據我所知,來的是個王爺!」
「福郡王,不錯!」葉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詳地接道:「與他同行的還有個貴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陸先生思索著說:「說是京里的一個『老公』?(按:指太監)看來氣派不小。」
「不是老公!」葉居士一面遊走花叢之間,「一個太監豈能有此氣派?這個人大有來頭,是你我一個勁敵,弄不好這一次可……」
陸先生咳了一聲,葉居士也自有些發覺,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話聲,卻見那一面牆角花影拂動,像是只貓在花里走動。
卻不是貓,一個人打花叢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綢子衣褂,光著頭,挽著雙袖子,甚是洒脫,留著兩撇八字鬍,一條辮子盤在頸項,紫黑色的臉膛,浮現出時下官場的一種霸氣。
六隻眼睛互相對看打量著,這人卻也並不退縮,繼而分花拂枝,由花叢中走出來。
陸、葉二人只當他是個路過的廟裡住客,看過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陸先生說:「今年你這院里的絲瓜結得少了!」
說時來到瓜架下,打量著一條條掛垂的絲瓜。
葉居士說:「可不是,明天你來我這裡吃晚飯,我叫方頭陀燒一盤絲瓜豆腐給你嘗嘗,可比松竹樓那裡弄得強多了。」
「松竹樓不行。」
接話的是那個留八字鬍的陌生漢子,叉著腰,站在絲瓜架子下,大聲說:「要說手藝好,誰也比不上醉眼老劉,南天門的一品香,醉眼老劉,嘿!那手藝可叫高,二位去嘗嘗就知道了。」
陸先生點點頭笑說:「幸會,幸會,這位是……」
黑衫漢子五根手指拂著小褂上的蛛絲:「寶——寶三——叫我寶三爺得啦!」
居然自己稱爺,一口京腔,字正腔圓,不用說,是打京里下來的,或是位當今時下的新貴?
陸先生說:「寶先生。」
「你們二位,哪位是神醫陸安?」
「神醫不敢!」陸先生謙虛地說,「在下就是陸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寶三爺臉上發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這裡碰著了!巧了,巧了!」
陸先生含笑以視,等待著對方的說明。
寶三爺大聲說:「兄弟現在在福郡王府上當差,五天前還派人到藥房里去找過,說是你老歇夏去了,接著我們王爺就來了廟裡,剛才無意間聽這裡的小和尚說,南院里的陸先生會看病,我還納悶兒,哪個陸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碰著了一把鎖,一個和尚告訴我說,陸先生與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許是來這裡下棋來了,這就胡走瞎摸地來了,想不到歪打正著,真叫我給碰上了,哈哈……好好……好極了!」
陸先生說:「是這麼回事,那麼寶三爺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不為別的!」寶三說:「我們王爺……身子欠安,傳你去看看——」
陸先生寒下臉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這時光我不願給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鄉音很重,這幾句話尤其顯示出南方人的執拗個性。
寶三登時一怔,想要發作,又有些顧忌。
卻是一邊的葉居土忽然打了圓場——
「唉,你這就不對了。」葉居士說:「醫家以慈悲為懷,哪裡有拒絕病人的道理,更何況人家還是個貴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貴客還能少了你的銀子嗎?」
陸先生翻著眼睛說:「我就這麼窮?偏偏少了這些銀子。」
葉居士一連串催促道:「去去去,當然去!」轉向寶三道,「這人就是死腦筋,想不通,你老弟放心,他准去就是了!什麼時候?」
寶三大喜說:「對了,你這人很上道,以後咱們深交一交,什麼事只管來找我,錯不了!」又向陸先生說:「你等著,我這就回王爺去,他老人家這兩天虧可吃大子!疼得夜裡都不能睡。」
葉、陸不由對看了一眼。
「什麼病,你得先給我說說。」陸先生皺著眉毛,「還得先看看這能治不能治。」
寶三愣了一愣,頗是有些礙於啟口,但是對方既是醫者的身份,便只得據實以告。
「咳,是這麼回事!」寶三說:「這事可不能傳出去——我們王爺是讓人給下了黑手,知道吧!」
陸先生訥訥地說:「什麼黑手……」
「唉!這你都不懂?」寶三把頭就近了,小聲道:「是叫刺客給傷了!」
「啊!」陸先生嚇了跳,「什麼人這麼大膽?」
「那可不是,」寶三瞪著兩隻大眼說:「小子是吃了豹子膽啦——可也沒落下了什麼好兒,叫七老太爺賞了一巴掌,一條小命八成兒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爺?」
「你老不知道吧!」寶三頭湊得更近了,「回頭你也許能見著了,老人家姓鷹,也來啦!」
葉居士緩緩點頭說:「哦,鷹老太爺!」
「對了,外頭人都是這麼稱呼他來著!」寶三向二人打量著說:「他老人家年歲大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內下來的!在皇上身邊當差的,知道吧!」
陸先生點點頭說:「這就是了。」
葉居士伸胳膊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頭上華髮頜下蒼須,隨風飄拂,陽光里交織出一片瑰麗的色彩,看上去確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獨個兒轉身進到屋裡。
寶三說:「你老先在這裡候著,我去看看就來!」
陸先生點頭:「回頭你來我那裡找我就是了!」
寶三答應說:「行,回頭一準到。」便轉身自去。
陸先生看著他離開,才自轉回屋裡。
葉居士冷冷地說:「原來是鷹太爺,我聽說他很久了,回頭你見著了他,可要特別小心!」
陸先生微微一笑:「鷹七!這個人我早就想見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許人物!」
葉居士說:「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帶刀侍衛,平素不離大內,這一次千里而來,大是可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舉翦除了這個禍害,可就為日後少了許多麻煩。」
說時,他瘦削的臉上,忽然籠罩起一片嚴肅,眼睛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這個你就不用多說了。」
陸先生永遠是一派斯文,訥訥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這裡,憑我們兩個聯手,要是拾掇不下來這個人,可就有點說不過去……還有那個刺殺福善的人,又是什麼來路?」
葉居土手摟長須,目光微瞌,似乎有點想睡覺的樣子,霎時間,他右手垂落,便自不再移動,乍看上去老頭兒真的像是睡著了,卻是陸先生知道,對方每日定時的作息練功時間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異士所在猶多,由於所習武功的門派路數各有不同,練習起來自然難趨一致,只是像眼前葉居士這樣,於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內的練功路數,卻是不曾聽說過。
陸先生與他私交甚捻,卻也不能盡知。只知道此老於每日黃昏、午夜之前,照例有兩次類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時間也只是半個時辰左右,除此而外,別無多眠,二人相識,雖已十數年之久,只是這等本身秘功的師承、浸淫,卻也不便垂詢深知。
霎時間,葉居士已是鼾聲大作。
上了年紀的人,常有隨時昏睡,不拘時地的陋癖,見者也多不為怪,卻不似此老竟能藉此調息,反哺五內,作為一種上層精闢內功的參習浸淫,極是難能可貴。
眼看著葉居士半垂著身子,在冗長的呼吸里,極是誇張地大幅起落脹縮不已,他原來就有些兒駝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脹,簡直像是一個大球,隨著呼吸的頻率,時而暴脹,時而收縮,出息極長,姿態極是怪異,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會大吃一驚,卻也只是奇怪而已。
陸先生甚知他怪異的個性,更深知他一身傑出的武功,當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敵在側,正當聯手全力以赴之時,他卻睡了,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