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阿可奇,即使用計畫可行,而人類還來不及找出消滅你的方法——」
「你真傻,馬瑞斯,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世界的能耐?那荒謬的混合體,結合現代科技與古老蠻荒的便是現代人的心靈。」
「我的女王啊,只怕你並不那麼了解人類世界。我不認為你真的掌握了這世界的完整圖相,沒有誰辦得到。它過於繁複龐大,我們只能以各自的法門擁抱它。你看到一個世界,但並非『這個』世界,它只是你為了自身而挑選眾世界意象所形塑而成的樣態。」
她憤怒地搖搖頭:「不要試探我的耐心。我饒過你的理由很簡單:黎斯特想要你活著,如此而已。還有便是你夠強壯,對我有幫助。最好小心點,馬瑞斯。」
沉默介入他們之間,他知道她在說謊。她其實是愛著他,但又感到羞怒,所以試圖傷害他。而他的確被傷害到,但是咽下他的暴怒。
他柔和地說:「即使你辦得到,但人類真的糟到這等地步,必得接受如此的處罰?」
我鬆了一口氣。就知道他有膽識也有辦法將話題帶到這樣的層次,無論她怎麽威脅恐嚇。他說出我所有掙扎著開口的話語。
「噢,你讓我作嘔。」她說。
「阿可奇,這兩千年來我一直在觀望著。你是可以稱呼我為觀賞競技場的羅馬人,而我也願意屈膝下跪來乞求你久遠的知識。然而我所見證的這段時光,使我對於人類充滿敬畏與愛意:我見識到本以為不可能的哲學與思想革命,而人類就朝向你所描述的終極和平邁進!」
她的臉上寫滿輕蔑。
「馬瑞斯,」她說:「這將會是人類史上最血腥的紀元。當千萬蒼生因為某個歐洲小國的瘋男人而被屠殺滅種,你所謂的革命造就出什麽?在中東的沙漠,孩童因為某個古老而專制的神之名而相互廝殺,這又算得什麽?全世界的女人在公廁里將子宮的胚胎墮掉,餓死者的尖叫盈野,但富者充耳不聞。各地的死病席捲無數人命,但豪華醫院的病人卻享有近乎永恆生命的保障。」她柔聲笑著:「瀕死者的嚎叫可曾在我們的耳中響起?無以數計的血液白白流逝!」
我可以感受到馬瑞斯的挫敗,握緊拳頭的激動。他搜索斜腸,找尋恰當的表達方式。
他終於說:「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明白。」
「我親愛的,我的視野不可能有誤。不明白的是你們這些冥頑不靈者。」
他指著我們四周的玻璃牆:「看看那片森林!隨手描述一株樹木,你會得到一個貪得無厭的怪物,吞併其他植物的養分、光線、空氣。但那並非真相,並不是以自然之眼所看到的真實。我所謂的自然,並不是任何神性之物,而是一幅整體的織錦。阿可奇,我要說的就是這等巨大的、擁抱一切的事物。」
「現在你開始撿選樂觀主義的說詞,」她說:「你總是如此,得了吧。光是看看那些即使是窮苦人們也可以得到食物的西方大城市,再告訴我是否他們已經沒有飢餓的問題。你的學徒早就費盡此類唇舌,富有者的愚蠢總是奠基在這上面。世界逐漸沉入一片窮盡的混沌,只會愈來愈糟。」
「並非如此,男人與女人都是學習的動物。如果你看不見他們學得的教訓,你真是瞎了眼。他們是那種不斷擴充視野的生物,自己不斷進化,你看不見照在黑暗之上的光暈,你看不見人類靈魂的演進。」
他從位子上站起來,來到她的左手邊,坐在她與卡布瑞之間。他趨向前去,抬起她的手。
我怕她不願意被他碰觸,但她似乎很中意這個姿勢,一逕微笑著。
「你說的戰亂都是真相,」他乞求她,一面竭力保持尊嚴:「我也聽見臨死者的哭喊。就在流轉的諸世紀,我們都聆聽著這些聲音,而當今的世界也被戰火所震懾。但是,抵抗這些恐怖事端的努力便是我所說的光暈,那是過去從未有的態度。就整個歷史來看,有思想的人們首度想要斬斷所有形式的不公與不義。」
「你所說的不過是一小撮知識份子。」
「不,我說的是整體的價值哲學,從這等理想主義將誕生新的現實。阿可奇,縱使他們的過去千瘡百孔,他們必須被給予時間來實踐夢想,你懂嗎?」
「沒錯!」路易斯喊出來。
我的心臟一沉,他是這麽脆弱啊,她那會將怒意發泄在他身上?但他以安靜的態度繼續說下去。
「那是他們的世界,不是我們的。當我們失去必死的命運,也就與它分道揚鑣。我們沒有權力干涉他們的掙扎,如果誰去他們的勝利,那代價真是太高。而在過去的數百年間,他們的進步真是奇迹!他們修正了許多被認為不可逆轉的錯誤,首度發展出人類本身的概念。」
「你的誠摯讓我感動非常,」她說:「我饒過你只因為黎斯特愛你,現在我知道他為何愛上你。你能夠這麼坦白對我說話,真是勇氣驚人。然而你自己卻是所有在場者最為血腥的飲者,不管獵物的年紀、性別、生存意志,你一概奪取他們的性命。」
「那就殺了我,但願你就這麼做。但請饒過人類,不要干預他們,即使他們自相殘殺。給予他們時間好實現夢想,讓那些或許是腐敗的西方城市來更新自己,解救這個殘破不堪的世界。」
「也許我們所要求與必須給予的,就只是時間罷了。」瑪赫特這麽說。
周遭一片靜默。
阿可奇不想正視這個女子,也不想聽她說話。我可以感受到她正在撤退,抽回馬瑞斯握著的手掌。她看著路易斯好一會兒,才轉向瑪赫特,彷彿無法避開宿命。她的神情變得近乎殘忍。
但是瑪赫特自顧自地說著:「無數個世紀以來,你一直沉思於解決之道。那末,何不再給予一百年的時間?無可辯駁地,這個世紀的科技進展神速,超越以往的預期與想像,足以為全球的人口帶來足夠的飲食民生與醫療保健。」
「當真如此嗎?」阿可奇的憎惡浮現於她的微笑,「這就是科技進化所給予世界的禮物:毒瓦斯、生化實驗室製造出來的疾病、足以摧毀整個星球的炸彈。他們的核子意外讓整個大陸的食物與飲水遭受污染,軍隊因為現代性的便利而更加囂張。不到一小時的功夫,所有的貴族階級都在雪地被屠殺,知識份子也全被處決。在某個阿拉伯國家,女人生來就要被閹割以取悅她們的丈夭;活在伊朗的小孩奔逃獵槍林彈雨之間。」
馬瑞斯說:「我不相信這是你所目睹的全景。請仁慈地看著我,阿可奇,我會儘力解釋。」
「你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她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發作:「你根本不接受我想要說的話,根本不接收我試圖描畫在你們心靈的曼妙圖像。你可了解我想要給予的禮物?我想要解救你們!如果沒有我,你們不過是一群縱飲人血的兇手!」
她的聲音從來不曾如此激亢,當馬瑞斯欲開口說話,她揮手示意他安靜。她看著桑提諾與阿曼德說:「桑提諾,你曾經統掌羅馬的『黑暗子女』,他們相信自己做惡魔的門徒是在奉行上帝的旨意。而你,阿曼德,曾經是巴黎吸血鬼團契的頭子,可記得自己曾是一個黑暗聖徒?就在天堂與地獄的中介地帶,你自有去處。我要給予的就是這個,那並非幻覺!何不再度迎向你們失落的理相?」
他們沒有人開口答話。桑提諾一臉畏懼,他內里的傷口又泌泌滲血,阿曼德面無表情,只透露出絕望。
一抹陰暗而宿命的表情籠罩她的容顏,這一切都徒勞無功,他們沒有人會加入。她看向馬瑞斯。
「你那寶貴的人類在六千年內什麽也沒有學到?你告訴我理想與目標,殊不知就在尤魯克、我父祖的殿堂里,人們早知道要餵養飢餓者。你的現代世界算什麽?電視是神的聖喻,轟炸機是他的死亡天使!」
「好吧,那麽你的世界又會是什麽樣子?」馬瑞斯的雙手顫抖:「你相不相信女人會為她們的男人而戰?」
她高聲了笑,對著我說:「在斯里蘭卡的女人有嗎?海地呢?里克諾斯的女人呢?」
馬瑞斯等著我的回話,與他站同一陣線。我想就她發話的脈絡伸展議論,但我的心靈一片空白。
「阿可奇,」我說:「不要再血腥屠城了。請不要再使喚人類,或者對他們說謊。」
這麼粗暴而幼稚的說詞,是我唯一能夠給予的事實。
馬瑞斯的語氣幾乎是哀求:「這就是最透徹的本質,阿可奇,那是謊言,另一種迷信的漫天大謊。過去我們有的那些信仰還不夠多嗎?就在此時,世界準備扔掉它舊有的諸神。」
她往後揚,彷彿被他的話所刺傷。「謊言?謊言?當我告訴她們,我將會造就和平的王國,我就是她們等待的那個女神,這豈是謊言?我所給予的只是真相的一小部份罷了,我就是她們想像的:永恆不朽、力量無限,而且會守護她們。」
馬瑞斯反問:「你如何從她們盡致命的敵人手中保護她們?」
「什麽敵人?」
「疾病,我的女王。你並非醫者,無法給予治療或挽救病患,而她們會期待如此的奇迹。你所擅長的只是屠殺!」
靜默無言,她的面容就像在神殿時那麽蒼白無血色,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空茫無比或者正在深思,無法判斷是何者。
除卻壁爐的柴火剝聲,一切都寂靜無比。
我低語:「阿可奇,就給他們一世紀吧,像瑪赫特所言,只不過是略施小惠。」
她震驚地看著我,我感到死亡逼近身側,如同多年來揮之不去的狼群魅影。我無法閃躲它們的噬咬。
她低聲說:「你們全都是我的敵人,甚至你也是,我的王子。你同時是我的愛人與敵人。」
我說:「我愛你,但我無法對你撒謊。那是不對的!正是它的單純與優美造成那巨大的錯誤。」
她的雙眼來回瞪視著他們,艾力克又快要抓狂了。我可以感受到馬以爾的怒意又上升起來。
「沒有任何一個願意追隨那奪目的夢境,和我同一陣線?沒有人願意拋棄他或她那窄小狹隘的世界?」她看向潘朵拉:「你這個可憐的作夢的人,為失去的人性哀悼。難道你不想獲得救贖?」
潘朵拉的眼光彷佛透過一片黯淡的玻璃:「我無意帶來死亡,光是欣賞落葉對我而言就夠了。我不相信美好之物會從殺戮之血誕生,這就是重點,我的女王。恐怖的事件到處滋生,但總會有人試圖反制。」她憂傷地微笑著:「對你而言,我是無用之物,沒有什麼能給你的。」
阿可奇沒有反應,她只是看著其他人,刻意打量著艾力克、馬以爾,以及潔曦。
「阿可奇,」我說,「歷史是一連串不義的禱文,無庸置疑。然而,怎可能有一個單純的方法足以收服所有的惡?我們只能就它的複雜多樣來回應,掙扎地朝向公平。也許很緩慢而笨拙,但那是唯一的方法。簡單的解決之道造成太大的傷亡,總是如此。」
馬瑞斯說:「沒錯,無論就理念或行動,簡單與粗暴是同義上。你所提議的是粗暴的一了百了。」
「你們沒有誰有點謙卑之心嗎?」她突然說:「沒有理解的意願?你們每一個都是如此傲慢,為了自己,要求這個世界原封不動。」
「不是這樣的。」馬瑞斯說。
「我的所作所為,有什麽好讓你們每一個都如此反對?」她看著我、馬瑞斯,最後轉向瑪赫特:「我預期黎斯特的傲慢,以及滔滔不絕的雄辯,禁不起考驗的理念。但是我本以為你們其中的某幾個會超越這些,你們真讓我失望頂透。你們怎麽能夠逃避眼前的命運?你們本可以成為救世者,但卻否定了自己所看見的事物。」
桑提諾說:「人類會想要知道我們的身分。一旦曝光,他們就會群起攻之,他們也想要不朽之血。」
「即使是女人,也想要長生不死。」瑪赫特冷冷地說:「即使是女人,也會為這個廝殺。」
馬瑞斯說:「阿可奇,這簡直是愚不可及。要西方世界不加以抵抗,那是不可能的!」
「這個想像真是粗野而蠻荒!」瑪赫特不屑地說。
阿可奇的臉因為恨意而陰暗起來,但她的模樣還是如此秀麗。
「你總是只會阻撓我,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會毀掉你。不過,我還是可以殺死你所愛的那幾個。」
一陣突而起來的震驚與寂靜。我可以嗅到其他人的恐懼,但沒有誰敢說什麼或擅自移動。
瑪赫特點點頭,會意地微笑著。
「傲慢的是你,什麽也沒學到的是你。你的靈魂還是這麼坑洞累累,但人類已經到達你所無法企及之處。在你孤立的夢境里,你做著千萬人類會有的那種幻想,不敢接受外界的挑戰。而當你從沉睡中醒來,就想為這個世界實現這等夢想?現在你只是把這些念頭告知一些自己的同類,它們便潰不成形。你無力捍衛它們,任何人都沒有辦法,而你還敢說是我們有眼無珠?」
瑪赫特慢慢地起身,稍微往前移動。她將全身的重量放在手指觸摸的木桌。
「我告訴你我所看到的,」她繼續說:「六千年前當人們相信精靈的存在時,某個醜惡的意外發生。那是如此的惡形惡狀,就像那些人類不時會生出來的怪物,但感謝自然的恩惠,它們通常都活不久。但你傾全力賴活下去,不肯將這個醜惡的錯誤帶入墓穴。直到現在,你還是妄想建造一個壯麗的宗教。但是那只是一個形態扭曲的意外,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仔細看看那些自從中古黑暗時代以來的紀元,那些以魔術為基礎的教團,以鬼魅或異界的呼喚為基礎。它們明明就是摘自然的干預,卻要佯裝為奇迹、神顯,或多由死返生的救世主!
「看看你那些宗教乾的好事,他們狂迷的論調掃去千萬生靈的性命;看看它們在歷史上做過些什麽,那些以神為名的戰爭。看看那些控訴、大屠殺,理性橫遭奴役,那就是狂熱信仰的代價。
「而你還有膽告訴我們,中東的孩童死於阿拉之名,被槍炮與信仰所扼殺!
「而你所說的,某個歐洲小國的領袖企圖毀去一個民族……那可是以美麗新世界為藍圖所作的堂皇行為呢!而這個世界如今又是怎麽看待這等作為?集中營、將人體投入焚燒的鍋爐,隨著理念而滅亡!
「我告訴你吧,要決定什麽是最邪惡的作為永遠是困難的,無論是宗教或純粹理念、超自然力量的干預或者單純美麗的概念。這兩者都已經讓這世界吃足了苦頭,也讓人類徹底潰敗。
「你可明日,人類的敵人並非男人,而是非理性的狂怒、從物質分離出來的純粹靈性。這是某顆泣血之心所得到的教訓。
「你控訴我們貪得無厭,但是我們的貪婪卻是自己的救贖。因為如此,我們知道自己的本貌,自己的極限與罪惡;而你卻對自己一無所知。
「你將會再來一回,是嗎?你會造就一個新的宗教、新的啟示錄,一股奠基於超額犧牲與死亡的迷信狂潮。」
「你說謊!」阿可奇的聲音已經無法壓抑她的狂怒:「你背叛了我最美麗的夢土,因為你沒有自己的視野與夢想。」
「美麗的事物在外頭!」瑪赫特說:「它們用不著你的暴力!你是如此的冷血無情,所毀壞的東西都化為烏有。向來都是如此。」
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血色的汗水將從我的皮下冒出,我感受到周遭的慌亂氣氛。路易斯斯把臉埋在雙手之間,只有那個沒救的丹尼爾還是歡喜雀躍得很;阿曼德只是看著阿可奇,似乎已經束手無策。
阿可奇正暗自掙扎,然後她似乎重新取得自己的論點。
她窮盡一切地說:「你總是這麽愛說謊。但是無論你站在哪一邊都無關緊要,我還是會幹我的。我將重返那千年之前的世代,改寫那個久遠的時刻,不讓你與你的姐姐所帶出的邪惡繼續留存於世。我將會把這一切都現諸於世界,直到它化身為新世代的伯利恆,而塵世的和平將永遠持續。若要成就至善,不能沒有犧牲的勇氣,假若你選擇反對我、抗拒我,我可要重新分配我所選擇的天使軍團。」
「你不可以這麼做。」瑪赫特說。
「求求你,阿可奇。」馬瑞斯說:「再多給我們一些時間,只求你同意不要在此刻生事。」
「是的。」我說,「再多給一點時間,和我在一起,讓我們一起橫渡夢想與靈視,進入這個世界。」
「哼,你小看我,而且侮辱我。」她的怒意針對馬瑞斯,但即將轉向我這邊。
他說:「我想要告訴你許多話,讓你看許多地方,只要你給我這個機會!阿可奇,就看在這兩千年來我照料你、守護你的份上……」
「你守護的是你自己!你守護自己力量的根源、邪惡的起頭。」
馬瑞斯說:「我求求你,我願意下跪求你,只要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們再多談談,檢視所有的可能性……」
「你們真是自私自利,」阿可奇輕聲說:「對於這個造就你們的世界毫不顧惜,不願用自己的力量來讓它變化,讓自己由邪魔轉變成神!」
她突然朝向我這邊,臉上寫滿著驚嚇。
「而你,我的王子,你來到我沉睡的神殿,彷彿我是你的睡美人,以你激情的親吻讓我再度活過來。看在我對你的愛,你不願意重新考慮向?」淚水在她的眼眶打轉:「你也要加人反對我的人那一邊嗎?」
她站起身來,雙手撫摸我的面頰。「你怎能背叛我,背叛如此的夢想?他們那些卑微詐欺的傢伙就算了,但是你的心底一片純凈。你的勇氣應該超越實用主義,你自己也有著夢想!」
我用不著回答,她能夠完全明了這一切。從她痛楚的黑色眼眸,我看到她為我承受的不解與悔恨。
突然間我無法移動或說話,我根本救不了他們與自己。我雖然愛她,但無法與她站在同一陣線。我無聲乞求她的諒解與寬恕。
她的臉色冰凍,彷彿那些聲音再度佔有她。我好像又站在她的宮殿前方,迎向她永恆不變的凝視。
「我會先殺了你,我的王子。」她的手溫柔地愛撫著我:「我要你心遠消失,再也不想看到你背叛的眼神。」
瑪赫特低語:「如果你傷害他,我們會一起圍剿你。」
她瞥向瑪赫特:「你們是在圍剿自己!當我解泱掉我所愛的這個,我會收拾掉你愛的那幾個。他們早就該死!我會毀掉每個能殺的,但有誰能夠毀滅我?」
「阿可奇。」馬瑞斯低語著,慢慢地接近她。但她一眨眼間就把他打倒在地。我聽見他摔倒時的叫喊聲,桑提諾忙著過去攙扶他。
她的雙手充滿愛意地環繞我的肩膀,透過我的淚眼我看見她憂傷的微笑。「我美麗的王子。」
凱曼、艾力克與馬以爾從桌上起身,而潘朵拉與那幾個年幼的也站起來。
她放開我,自己也站起身來。夜色靜得連森林中樹木滑過玻璃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都是我寫下的鬧劇,我坐在原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但又什麽也看不見。就在我生命中的光燦陡坡,這就是我微小的勝利與悲劇,我夢想著喚醒女神、得到名聲。
她想要做些什麼?她輪流看著每一個人,然後又看回我身上,變成一個高傲的陌生人。大火即將燃起,黎斯特,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標轉移到他們身上。像個懦夫般的第一個死,就不用看他們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臨頭,你不知道誰是最後贏家。這便像是雙胞胎之夢的徵兆,天曉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曉得。
我和她都啜沖著,她現在又回復成那個溫柔脆弱的美人,那個我在聖多明尼克緊緊擁抱、需要我的人兒。然而她的脆弱並不會摧毀她自己,只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黎斯特。」她彷彿不可置信地低語著。
「我無法追隨你,」我的聲音皴裂不堪:「阿可奇,我們並非天使也不是眾熱。我們其中的大多數都嚮往人類,人類才是我們的神話。」
這樣看著她簡直是要殺了我一般,我想起她的血液與法力流淌到我的體內,與她一起翱翔於九重雲霄的況味。我回想起在海地時的殺戮狂喜,女人們手執蠟燭,低聲唱著曲兒。
她低語:「但是我親愛的,你必須找到自己的勇氣,那就在你的體內!」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滑落,她的身子顫抖,額頭被巨大的苦惱激出筆直的紋路。
然後她堅強起來,以平滑美麗的容顏望過我,望過我們每一個。我想她開始要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擊最好得快一點。我渴望如此,像是將一把匕首插入她身體,將她擊倒,但我又感到淚水盈眶。
不過,有個巨大而柔和的聲音從外面的某處響起。玻璃格格震動,潔曦與丹尼爾的興奮顯而易見。那幾個古老的站起來,凝重諦聽著。玻璃被震碎,某個人闖進這楝屋子裡。
她往後退一步,彷彿看到某個異像,某種空洞的聲音填滿敞開的門通往的階梯。底下有個人正要上來。
她從桌子退到壁爐,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嗎?她知道是誰要進來,那也是個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個人做得到這幾個無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細評估就看得出來,她已經從內在被擊潰了。所有的勇氣已然離開她,終究只留下需求語孤寂。最初來自於我的抗拒,接著他們也雪上加霜,最後我又給予一擊。現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聲響所釘住,而她確實知道那是誰,我與其他人都看得出來。
聲音愈來愈大,那個訪客已經站在階梯上。天際語鐵制的屋檐都語那沉重腳步聲的震蕩相互共嗚。
「那會是誰呢?」我突然發問,再也無法忍受。那個景象再度浮現:母親的屍身語雙胞胎。
馬瑞斯說:「再多給一些時間,延緩那一刻的來臨。那就夠了。」
「足夠什麽?」她尖銳而近乎野蠻地反問。
他說:「足夠延續我們的生命,我們每一個的生命。」
我聽見凱曼輕聲笑著,這傢伙到現在都還沒說過一個字。
那腳步聲已經踏到地面上。
瑪赫特站在打開的門旁邊,馬以爾在她身旁。我甚至沒看到他們移動。
我終於看到那個人是何方神聖:那個爬行過叢林的女子,在荒蕪的曠野蹣跚行走,用個我完全不理解的夢境中的雙胞胎一員!而她如今倚身於階梯扶手上,就著黯淡的光線,瞪視著阿可奇遙遠的形影。她遠遠地站在壁爐與玻璃牆壁旁邊。
這個人的模樣真是嚇人,大家都瞠目結舌,即使是馬瑞斯在內的幾個長老。
一層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長發。即使經過雨水的刷洗,泥濘仍然講住她的手臂與腳踝,彷彿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臉上造出一幅面具,她的雙眼從面具中裸露出來,帶著紅色眼圈。一條破舊骯髒的毛巾圍著她,在腰際上綁著一圈帶子。
那是怎麽樣的衝動與殘留的人性,讓這個活生生走動的活屍將自己遮蓋起來?是怎麽樣的人類心靈,在她的軀殼內受罪?
瑪赫特站在她身邊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搖搖欲墜。
但那女子並未注視她,只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燒著毫無畏色的動物性狡詐;阿可奇走向桌前,將長桌放在她自己與這個生物之間。阿可奇的容顏冷硬,眼神充滿毫不掩飾的憎恨。
「瑪凱!」瑪赫特張開雙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雙肩,將她轉過來。
那女子的右手掃出去,將瑪赫特的雙手揮掉;她跨到房間的另一邊,直到她碰到牆壁為止。
厚重的玻璃開始抖動,但沒有震碎。瑪赫特沉重地觸摸著玻璃,以貓一般的行雲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懷抱。
他立刻將她拉往門旁,因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邊,自己站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