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節

穿淺藍和服的年輕女侍者推開屏風,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啤酒和日本清酒。

她問賢治的父親要不要把酒倒進酒杯里,長紀父親彬彬有禮地點點頭謝了她。

賢治喝了點冰啤。另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侍者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她托著一個有貝殼、魚和醬的盤子。

「乾杯!」賢治說,舉起他的酒杯與父親的清酒杯碰了一下,「謝謝您,爸爸。我很榮幸能在此與您共進晚餐。」

這個餐館是米西地區最有名的,可能也是全日本最有名的。它的費用昂貴得驚人,提供所有的傳統服務、私人包間,菜肴只用最佳質量的原料製作,每道菜都是那麼賞心悅目,都是美味佳肴。當渡邊先生告訴兒子他們將單獨在一起進餐時,賢治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會帶他到這兒。

他倆談論著去火星的探險。「還有多少日本人?」渡邊先生問。

「很多,」賢治回答,「約三百人。日本的申請人中大多都有良好的素質。只有美國有一個較大的團體。」

「你認識其他日本人嗎?」

「只有兩三個。有一個是我初中的同學,非常聰明,長著虎牙,戴著很厚的眼鏡。您可能還記得她。」

渡邊先生笑了:「我想我記得她。惠子彈琴的那天她也來了,是嗎?」

「我想是的。」賢治笑著回答,「但那天晚上除了惠子,我確實很難記住其他人。」

渡邊喝完他的清酒,那個一直雙膝跪地端坐在榻榻米房角的年輕女侍者立即走到桌邊為他斟滿酒。

「賢治,我很擔心那些罪犯。」當女侍者退出后渡邊先生說。

「您說什麼呀,爸爸?」賢治說。

「我在一本雜誌上看過一篇很長的文章,說國際太空總署吸收了幾百名囚犯和你們一起作這次火星探險。文章中說,這些囚犯在拘留或服刑期間表現良好,並有突出的特長。但為什麼要吸收囚犯加入呢?」

賢治吞了一口啤酒回答:「爸爸,事實上我們的徵集工作遇到了一些麻煩。首先,我們不太現實地估計了申請者的人數,而且我們的審核制度過於苛刻。其二,五年的時間限制是個錯誤。對青年人來說,作出一個長期承諾太難了。還有最麻煩的是輿論界嚴重破壞了我們的計劃。我們徵集申請者的時候,許多雜誌的文章和電視專欄節目大肆宣揚一百年前對火星試驗的失敗。人們害怕歷史重演,害怕他們將永遠被拋棄在火星上。」

賢治停頓了一會兒,渡邊先生什麼也沒說。「另外,正如您知道的那樣,項目遇到了經費危機。去年我們在制定預算時就曾想到過吸收部分有特長、表現良好的囚犯加入,這是解決我們人員不足和經費短缺的一個途徑。雖然付給他們的錢很少,但對他們卻很有吸引力。被選中意味著五年後重返地球時他們就是自由人了。」賢治繼續說。

女侍者又為他們端來了菜,賢治止住自己的話。渡邊先生用筷子夾起一條魚,咬了一小口,說「好極了」,看也不看兒子一眼。

賢治也夾了一條魚。顯然,關於囚犯的話題就這樣結束了。賢治看著他父親身後的花園,這個漂亮的花園使這間餐廳顯得如此高雅華貴。

接下來,他們談了些申請人的情況。從走進餐廳以來,他們所有的話題都與賢治和他的活動有關,這令賢治感到有些尷尬。他轉換話題,問了些關於他父親的情況。他父親現在是公司的最高執行長官,談及「他的」公司,渡邊總是很自豪。這是家世界上最大一家生產工廠、辦公用機器人的製造公司,公司每年的銷售額都排在世界製造業前50名排行榜上。

「明年我就62歲了。」渡邊先生說,幾杯酒下肚后他的話明顯增多了,「我想過退休,但中村說這是個錯誤的決定。他說公司仍然需要我。」

青年侍者為他們送上了兩杯白蘭地。「你妻子確實是個漂亮的尤物。」渡邊先生順了一口酒說,「我一直都認為泰國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她心地善良。」賢治很快補充道,突然有些想念他的新娘,「也相當聰明。」

「她英語說得棒極了。」渡邊說,「但你母親說她的日語簡直一塌糊塗。」

賢治有點生氣:「奈想說日語,但從沒學過。媽媽故意不和她說英語,這是擺明著使奈難堪……」

賢治打住了自己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為奈辯解顯然不太合適。

渡邊猛喝了口白蘭地說:「好吧,賢治,至少這是我們以後五年裡的最後一次談話。我很高興我們一起吃飯、談話。」停了停,他又說:「但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

賢治換了個坐姿,挺直背,努力使自己保持頭腦清醒。從他父親的語氣中他聽出「還有一件事」是個非常嚴肅的話題。

「我並不是閑得無聊才對囚犯參加火星探險產生了興趣。」渡邊先生說,停頓下來整理著自己的思路,「上周下班前中村君來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他兒子的第二份申請又被退回了。他問我能否和你談談此事。」

這個消息是賢治沒預料到的,以前從沒有人向他提過他兒時的情敵也提出了希望加入火星探險的申請。而現在,卻是他父親……

「我一直就沒有參與挑選囚犯申請人,」賢治慢慢地回答,「這是項目中的一個完全不同的部門。」

渡邊先生沉默了半晌。最後他喝完白蘭地說:「通過關係,我們了解到反對意見來自一個叫瑞金摩的紐西蘭精神病醫生。她的意見是,雖然俊夫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但對自己的罪過仍然沒有悔改之意。我相信你負有把瑞金摩博士招進探險隊的責任。」

賢治完全糊塗了,這可不是父親問著玩的事。顯然他作了廣泛的調查。「為什麼父親對此事如此關心呢?」賢治很懷疑。

「中村君是個傑出的工程師。」渡邊說,「他負責的產品使我們確立了在該領域裡的主導地位。近來他的實驗室沒什麼創新,實際上我們的產量在他兒子被捕入獄后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渡邊將身體傾向賢治,把肘放在桌上。「中村君已經失去了信心,他和他妻子每月都去探監,這讓他家名譽掃地。如果他兒子能去火星,那麼也許……」

賢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情感一旦壓抑太久就將徹底爆發。賢治很生氣,正欲告訴父親這種請求是「不妥當的」,他父親先開口了:

「這對惠子和他們的孩子也太難了。愛子都快七歲了,每隔兩周她們母女都盡心盡職地乘火車去探監……賢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傷透了心的惠子帶著她的女兒每兩周一次去那個看管森嚴的地方探訪她們的丈夫、父親,這情景讓賢治無法承受。

「上周我和惠子談過了,」他父親補充道,「她很絕望。我告訴她我將為她丈夫向你求情,她馬上振作起來了。」

賢治做了個深呼吸,盯著父親毫無表情的臉,明白了自己要採取的行動。雖然仍然「不妥當」,但這不是一個錯誤,只不過「不妥當」罷了,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

賢治喝完白蘭地說:「告訴中村君我會打電話給瑞金摩博士的。」

「如果我的直覺錯了怎麼辦?最大的損失就是浪費一個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賢治沒有參加他姐姐和兩個侄女的家庭聚會,請求家人原諒后衝進了大街。他快步地朝土坡方向衝去。現在是日落前一小時,他自言自語地說:「她會在那兒。這將是我和她告別的最後機會。」

賢治先去了以前他們常去的那個小廟,惠子不在。他想也許自己錯了,惠子不會來這兒,她覺得太丟臉了。

他最後的希望是惠子在那片墓地等他,17年前他就是在那兒告訴她他將離開日本的。賢治走在通往寺廟最後的小徑上,心跳得很快。遠處右前方有個穿著樸素黑長裙的女人身影正站在谷崎潤一郎的墓碑旁。

雖然那女人背對著他,但賢治肯定那個站在薄暮中的她就是惠子。他跑步上墓地,停在了離那位黑衣女人五米開外的地方。

「惠子,」他叫喊著,「我真高興……」

「渡邊君。」那身影非常緩慢地說,低頭望著腳下,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儼然是個僕人的樣子。「您好。」她重複說了兩遍,最後抬起身子,依然沒有抬眼看賢治。

「惠子,」他溫柔地呼喚,「是我,是賢治。我一個人,諸看看我吧。」

「我不能。」她回答,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但我感激你為我和愛子所做的一切。」她又弓下身子說了聲「謝謝」。

賢治用手托著惠子的下巴,輕輕抬起她的頭,看著她的臉。惠子依然美麗如故,但賢治卻吃驚地看到憂傷深深地刻在了這張纖秀的面龐上。

「惠子。」他低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她的淚水像無數把鋒利的劍刺痛了他的心。

「我必須走了。」她說,「祝你快樂。」她掙脫賢治的撫摸,又給他鞠了一躬,抬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薄暮中慢慢地走上了小徑。

賢治目送著她消失在遠方,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軟綿綿的正靠在谷崎潤一郎的墓碑旁。他漠然地看著刻在墓碑上的灰字,一個是「空虛」,一個是「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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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瑪迷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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