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2205年5月7日
這就是我們矛盾的根源。主啊,我們是多麼愚蠢!理查德,我的理查德,求求你回來吧!
從哪兒開始,又該如何開始?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情景……邁克爾和西蒙娜在隔壁的房間里走來走去,談論著米開朗基羅。
我父親總是告訴我每個人都在犯錯誤,但為什麼我的錯誤如此巨大?我的主意聽起來不錯,我的左腦告訴我它很符合邏輯。但人的內心深處,理性並不總是取勝。情感有時極不理智,嫉妒也不是計算機程序的產物。
當時有很多預兆警告我放棄這個念頭。
第一個下午,當我們坐在圓柱海邊吃著野餐時,從理查德的眼光中我就已經看出了問題。
「哦,尼柯爾,別說,別說,千萬別說。」我對自己說。
理查德顯得很理智,他說:「當然,你的提議從基因角度上講完全正確。我們一起去告訴邁克爾。儘可能快點了斷此事吧,希望一次成功。」
那時我很得意,覺得很受鼓舞。理查德從不阻撓我做什麼。晚上當孩子們都睡了,他終於明白我們在說什麼時,他說:「這是罪惡,作孽。」
理查德認為有關罪惡的概念,即使在地球上,也屬於與時代不合拍之列,何況在這裡,邁克爾連這點都糊塗不清。
這番話之後,邁克爾直截了當地問理查德:「你真想讓我這麼做?」
「不,」理查德猶豫了一會說,「但這對我們的孩子是最好的辦法。」當時我真該重視一下理查德說的「不」。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計劃會失敗。那天晚上終於來到了,
理查德大踏步走出我們的洞穴。罪惡感深深地折磨著邁克爾。他過度緊張,我們沒能成功。
「我不能這樣。」邁克爾搖著頭說。
「為什麼不?」
「全都錯了。」他嚴肅地說。
我想和他說些什麼,但他卻一聲不吭。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悄悄離開了,而邁克爾只是簡單地道了聲「晚安」。
我沒有馬上回我的房間。走出過道,我意識到我無法面對理查德。我虛弱地靠在牆邊,做著複雜的思想鬥爭。為什麼我把每件事想得如此簡單?現在我該對理查德說什麼呢?我走進房間,從理查德的呼吸聲中我知道他還沒睡著。當時如果我有勇氣,我會立刻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但我沒這樣做,這又是一個致命的錯誤,為什麼我總是一錯再錯?
以後的兩天相當緊張,誰都不願提起這事。兩個男人努力表現出很正常的樣子。第二天晚上,我終於說服理查德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邁克爾則把孩子們安頓在床上休息。
我們站在護牆上俯瞰著圓柱海。理查德向我介紹他新研製的葡萄酒的化學配製過程。我打斷他的話,握著他的手。「理查德,」我邊說邊望著他的眼睛,從中搜尋愛的目光,「這相當難……」我的聲音越來越弱了。
「是什麼,尼基?」他問我,勉強笑笑。
「嗯,是邁克爾,你看,什麼都沒發生,他不能……」
理查德眨也不眨地盯著我:「你是說他不行……」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更糊塗了。
「不完全是這樣,」我喃喃地說,「那晚上和他在一起,他太緊張了,也許他覺得這是在犯罪,也許已經很長時間他沒……」我打住話題,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
理查德一動不動地看著大海,好久沒有說一句話。「你想再試一次,是嗎?」最後他語無倫次地說,沒有轉身看我。
「我,我不知道。」我握住他的手,想說些其他的話,比如如果我再試一次他受得了嗎?
這時理查德突然從我身邊走開,扔給我簡短的一句:「決定時告訴我一聲」。
有一兩周的時間我打定主意要放棄這個念頭。慢慢地,非常緩慢地我們的家庭又有了歡樂。理查德和我又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
「我不得不承認有段時間我很擔心。一想到你和邁克爾在一起我就要發瘋,我害怕你會喜歡和他在一起,明白嗎?如果真是那樣我們的關係就會受到影響。」
顯然理查德認為我不再打算和邁克爾生孩子了,當時我沒和他爭。幾天後我又翻開醫書,意識到自己仍然抱著這個想法。
有天早上理查德看見我在測試我的小便,他什麼也沒說。從他失望的眼神中我看到他明顯受了傷害。我想安慰他,但孩子們在房間里。我沒那麼做,怕出亂子。
我沒告訴邁克爾我將和他進行第二次嘗試,這樣他的心理負擔不會太重,可能要好受些。我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我的計劃。先把孩子們安頓在床上,然後和邁克爾一起走進他的房間向他解釋將要發生什麼。我敢打賭如果不是凱蒂開始尖叫「媽咪,媽咪」,我們一定會成功的。
我拋下邁克爾衝進嬰兒室。理查德已經在那兒了,他抱著凱蒂。西蒙娜坐在她的墊毯上揉著眼睛。父女三人看著赤身裸體的我站在門口。
「我做了個噩夢,」凱蒂緊緊地抓住理查德說,「一隻八爪蜘蛛正在咬我。」
我走進房間。「現在好些了嗎?」我問,伸手去抱凱蒂。理查德仍緊緊地抱著女兒,而凱蒂好像也並不願意到我這兒來。我很尷尬,只得走向西蒙娜,抱著她的肩膀。
「媽媽,您的睡衣呢?」四歲的西蒙娜問我。
大多數時間我們都穿著睡衣睡覺,每天我也帶著兩個女兒一起洗澡。她們對我的身體已經相當熟悉了,但通常我都是穿著睡衣進嬰兒室。
我正想好好地教訓一下西蒙娜,突然注意到理查德正用敵意的目光盯著我。「我可以照料這兒的一切,」他粗暴地說,「你為什麼不去幹完你的事呢?」
我回到邁克爾那兒,這真是個可怕的決定。
邁克爾推開我的手說:「沒用的,我已經63歲了,5年沒有這種經歷了。對不起,尼柯爾,這行不通。」
我失望地含著淚水跌跌絆絆地走出來,在外面足足站了五分鐘,然後鼓足勇氣進去面對理查德。
我丈夫還在工作,剛開始他不理我,然後他轉過身譏諷地問:「你想在那兒呆的時間夠了嗎?」
「還是不行,」我沮喪地回答,「我猜……」
「少給我說這些屁話!」理查德突然憤怒地吼道,「我不是那麼蠢,你休想指望讓我相信你赤身裸體和他呆了兩個小時而什麼都沒發生。我了解你這種女人,你想……」
我記不清他還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憤怒地沖向我,我害怕極了。我以為他要打我,便用手緊緊護著自己的身體,任憑淚水在臉上滑落。理查德用下流的話沖我大喊大叫,還有意侮辱、詆毀我。他瘋了,失去了理智。他朝我憤怒地揮起手臂,我狂奔著沖向通往紐約的樓道。小凱蒂已經被吵醒了,獃獃地站在嬰兒室門邊。我從她身旁衝過時差點撞倒了她。拉瑪很亮,我在四周徘徊著不停地哭。理查德傷了我的心,我同時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深深地不安。
我仍然堅信我的動機是正確的,但事情一開始我就這麼蠢。我該清醒地認識到我的提議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也許理查德是對的,也許我太固執了。
我回去時房間里很黑。我換上睡衣精疲力竭地倒在睡毯上。
過了一會兒,理查德過來緊緊抱住我說:「親愛的,我的尼柯爾,我非常非常抱歉,請原諒我。」
那以後我就再沒聽過他的聲音了,他已經出走6天了。那晚我睡得很沉,沒聽到理查德收拾東西,只給我留了一條信息。
早上7時,鬧鐘響了,黑色屏幕上出現了一條信息「只給尼柯爾·德雅爾丹——欲看整條信息請按K鍵」。
孩子們還在睡覺,我按下了K鍵。
「我最親愛的尼柯爾,」屏幕開始顯示,「這是我一生中寫的最艱難的一封信。我要暫時離開你和這個家庭,我知道這將會給你和邁克爾帶來諸多不便,但請相信我這是惟一的辦法。經歷了昨天的事以後,我找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了。
「我親愛的,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當理智控制我情緒時,我明白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個家庭的共同利益。我對我昨天的行為感到可恥,尤其是我那麼惡毒地稱呼你,這讓我感到極度不安與可恥。希望你能原諒我,我還不知道我能否原諒自己。希望你記住我對你的愛,忘掉我失去理智和不能控制的憤怒。
「嫉妒極其可怕,它毀滅一切。嫉妒純粹是病毒,使人喪失理智,摧殘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身體。世界上優秀的人物,一旦陷入嫉妒的煎熬,便會成為憤怒的獸類。
「尼柯爾,親愛的,我沒有全部告訴你我和莎拉的婚姻結局:連續幾個月我都懷疑在倫敦時她和另一個男人幽會,很多跡象證明了這一點。但我仍然瘋狂地愛著她,並相信這些問題一旦戳穿我們的婚姻就將立即中止。我忍受著直到嫉妒之火燃遍我的全身。
「我躺在劍橋的床上,想著莎拉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情景就嫉妒得發瘋。我睡不著,除非看到莎拉死了。那晚當辛克萊爾太太打電話給我時,我再也不能假裝認為,莎拉對我是忠誠的。懷著殺妻和她情人的決心,我去了倫敦。
「慶幸的是我沒有槍。看見他們在一起,我憤怒得忘了抽出放在外衣包里的刀。我們大吵大鬧,混戰一場,吵醒了左右鄰舍,也許正是這個救了我們,也許因為我過於緊張,要不我真會殺了他們。
「你可能不太明白這一切與你有什麼關係。親愛的,你看,在我們生活中,每個人都有一些與生俱有的行為方式。遇到你之前,我曾因嫉妒而喪失了理智。你和邁克爾在一起的那兩個晚上,我禁不住又想起了莎拉。當然我知道你和莎拉是完全不同,你不會欺騙我。然而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那種近乎瘋狂的感覺又出現了。這次我卻有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你不可能背叛我。但當你和邁克爾在一起時,我卻害怕極了,感覺糟透了,比我想象的莎拉和休斯·辛克萊或她與其他男演員朋友在一起的感覺更糟。
「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離開是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我知道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我不想看到自己變得像我父親那樣,酗酒度過我悲慘的一生,或是毀了我身邊其他人的生活。我想你能以某種方式懷上孩子,我不想在這期間做出傷害你的事。
「希望我能很快回來,除非在探險過程中遭遇不測。我不知道何時回來,我需要時間治癒自己的傷口。將來我又會成為家中堅實的一員。告訴孩子們我外出旅行了,請好好照顧凱蒂——她會最想念我。
「我愛你,尼柯爾。我了解要你明白我的出走對你很困難,但請試著理解我。理查德」
2205年5月13日
今天我用了5個小時在紐約里找尋理查德。我去了每個地方,每到一處都呼喚著他的名字。沒有理查德的蹤影,我想他已經離開了紐約島。他是個優秀的游泳選手,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游到拉瑪圓柱體北邊去,但那些居住在圓柱海的奇怪生物能讓他過海嗎?
回來吧,理查德!我想你,我愛你。
顯然理查德考慮要離開些時間。為了方便邁克爾和我容易地與拉瑪人交流,他已經為我們列出了數據和清單。他帶走了我們最大的一個包和他最喜歡的機器人TB,把他的機器人貝克特給了我們。
理查德出走後我們的日子很艱難。凱蒂老是生氣,她想知道爸爸什麼時候回來,為什麼走了這麼久。邁克爾和西蒙娜默默忍受著痛苦,他們關係越來越深:相互安慰對方,減輕彼此的痛苦。而我儘可能關心凱蒂,卻無法取代她心目中深愛著的父親的地位。
最難熬的是夜晚。想起兩個月前和理查德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不斷地回想自己犯下的錯誤,我就難以入眠。理查德臨走前留給我的那封信的含意越來越清楚了。我從未想過理查德和莎拉的問題會影響我們的婚姻,現在我明白了其中的牽連。
我也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模式。十歲時,母親的去世讓我初嘗被遺棄的凄慘,自此我生活出現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害怕失去任何一種親密關係。繼母親去世,我又失去了熱娜維耶弗和我父親,現在我又失去了理查德,至少是暫時失去了他。兩夜前我哭著睡著了,意識到我不僅失去了理查德,也永遠失去了我母親、女兒熱娜維耶弗和我至愛的父親。體會到失去至親的切膚之痛時我一下子就體會到了我和邁克爾在一起而勾起理查德對莎拉的痛苦回憶。
人類對知識的追求是永無止境的。我已經41歲才發現人類關係的另一個真諦。我確實深深傷害了理查德,雖然他擔心我和邁克爾親近會導致對他感情的疏遠這點在邏輯上講不通,但它卻真實地存在著。感知及情感才是需要我們重視的因素。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淡忘了寂寞的滋味。理查德陪我走過了五年的時光,他也許不具備我心中的白馬王子的所有品質,但他卻是一位美妙的生活伴侶,也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如果他不能回來將是一個多麼巨大的損失啊!一幕痛苦的悲劇正在上演。我多想再看他一眼,哪怕是短暫的一眼啊。想到這兒,我悲痛欲絕。
晚上我特別孤獨,常讀詩驅散寂寞。從念大學時起,波德萊爾·艾略特就是我最喜歡的詩人。不過,最近幾天我從貝妮塔·嘉西婭的詩中獲得了安慰。我反覆讀著貝妮塔在科羅拉多的航天學院學習時寫的一首我最喜歡的詩:
我的長裙使暗淡的房屋四壁生輝,
像雨後盛開的沙漠之花。
我的愛,今夜悄然降臨,
你想看見什麼樣的我?
蒼白是書最好的顏色,
藍和綠卻是我夜晚的裝扮,
你朋友還是妻子?
你腦子裡燃燒著慾望的火焰,
化作紅黑相間的深邃目光,
將我變成一個下賤的女子。
童年的夢想並非這樣,
我的白馬王子走過來,送我一個輕吻,
我所有的痛苦,都隨之消散,
能再看他一眼嗎?
我的大學男友啊,你的虛偽冒犯了我,
穿上長裙,我也不喜悅。
握你的手,我付出了代價,
貶低了我,正是你所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