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自然選擇號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與土星軌道之間,從這裡看去,後面的太陽已經變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前方的銀河則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芒。飛船的航向大約指向天鵝座方向,在這無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絲毫顯現不出來,如果附近有一個觀察者,就會看到自然選擇號彷彿靜止地懸浮於深邃的空間中。其實,從這個位置上看,整個宇宙中的運動都被距離抹去了,遠去的太陽和飛船前方的銀河系星海也處於永恆的靜止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你失敗了。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除他們兩人之外,飛船上的其他成員都處於深梅狀態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關在那問球形艙中,東方延緒無法進入,只能通過內部通話系統與他對話。透過艙壁那片仍處於透明狀態的區域,她能看到這個劫持了人類最強大戰艦的人靜靜地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低頭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的面前,仍懸浮著那個操作界面,從界面上看出,飛船處於四級加速前的待命狀態,只需按動一個按鈕即可進入前進四。他的周圍,仍然有幾個液球在飄浮,那是沒有排盡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軍裝已經幹了,皺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章北海沒有理會東方延緒,仍低頭在本子上寫著。
追擊艦隊距自然選擇號只有一百二十萬公里了。東方延緒接著說。
我知道。章北海說,沒有抬頭,你讓全艦保持深海狀態是很明智的。只能這樣,否則情緒激動的士兵和軍官會攻擊這個艙,而你隨時可能使自然選擇號進入前進四,殺死所有的人。追擊艦隊沒有靠近,也是這個原因。章北海沒有說話。把筆記本翻過一頁,繼續寫著。
休不會這麼做,是嗎?東方延緒輕聲問。
你當初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做現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幾秒鐘,補充說,我們時代的人有我們的思維方式。可我們不是敵人。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那你對戰爭的悲觀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三體世界已經表露了談判的跡象,太陽系聯合艦隊已經起航,攔截三體探測器,戰爭就要以人類的勝利結束了。我看過傳來的新聞了你仍堅持自己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是的。東方延緒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的思維方式真的與我們不同,比如:你在開始時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不可能成功,自然選擇號只加裝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會被追上。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為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慰嗎?不,本性而已,東方,我不指望體能理解,畢竟我們相隔兩個世紀了。那現在你已經盡到你所說的責任了,你的逃亡事業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投降吧。章北海對東方延緒笑笑,低頭繼續寫,還不到時候,我要把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寫下來,相隔兩個世紀的這一切,都寫下來,在以後的兩個世紀中,這也許對一些頭腦清醒的人會有幫助的。你可以口述,電腦會記下來。不,我習慣用筆寫,紙會比電腦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的。丁儀透過量子號的寬大舷窗向外望去,儘管球形艙內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視野,他還是喜歡像這樣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處於一個由兩千顆耀眼的小太陽構成的大平面上,它們的光芒使他的滿頭白髮像燃燒起來似的。聯合艦隊起航後幾天來。對這景象他已經很熟悉,但每次還是被其壯麗所震懾。其實,艦隊採用這種矩形平推的編隊隊形,並非只是為了展示威嚴和氣勢,如果採用海軍艦隊傳統的縱隊,即使是交錯縱隊,每艘戰艦發動機產生的強輻射都會對後方的艦隻產生影響。在這樣的矩形編隊中,戰艦之間的間隔約為二十公里,雖然每艘戰艦的平均體積為海軍航空母艦的三到四倍,但在這個距離上看也幾乎只是一個點,所以戰艦在太空中能顯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光芒。
聯合艦隊的編隊十分密集,這種隊形密度只有進行檢閱時才採用過。按照正常的巡航編隊,戰艦之間的問距應該在三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艦距,幾乎相當于海洋中的貼舷航行。三大艦隊中都有很多將領對這種超密集的隊形提出異議,但採用常規隊形卻遇到棘手的問題。首先就是參戰機會的公平性原則,如果以常規隊形接近探測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離,編隊邊緣的戰艦距目標仍有幾萬公里之遙,如果在對探測器的捕獲行動中有戰鬥發生,那麼相當多的戰艦就不能算做是參戰艦了,這將在歷史上留下永遠的遺憾。而三大艦隊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編隊,那麼哪個艦隊位於總編隊中最有利的位置就無法協調,只能把編隊壓縮到超密集的檢閱隊形,使所有戰艦都處於作戰距離之內。採用檢閱隊形的另一個原因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希望編隊能夠產生強烈的視覺震撼,這與其說是對三體世界的力量顯示,不如說是做給人類公眾看的,這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對兩個國際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目前,敵人主力仍在遙遠的兩光年之外,艦隊的密集編隊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量子號位於矩形編隊的一角,所以丁儀從這裡可以看到艦隊的大部分。
在越過土星軌道后,艦隊開始減速,所有的聚變發動機都朝向前進方向。現在,艦隊已經接近三體探測器,而速度已經減到負值,向太陽方向返回,正在把與目標之間的相對速度調整為零,以便實施攔截。
丁儀把煙斗放到嘴裡,在這個時代他找不到煙絲,只能叼著空煙斗。兩個世紀后的煙斗居然還殘留著煙味,只是很淡,隱隱約約,像過去的記憶。
丁儀是七年前蘇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艦隊提出要求,要在三體探測器被攔截后成為第一個零距離考察它的人。丁儀雖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請求一直被拒絕,直到他聲稱要死在三大艦隊司令面前,艦隊方面才答應考慮這事。其實,第一個接觸探測器的人選一直是個難題,首次接觸探測器就等於首次接觸三體世界,按照攔截行動中的公平原則,三大艦隊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許單獨享有這個榮譽,而如果讓三方派出的人員同時接觸,在操作上也有難度,容易橫生枝節,所以只有讓一個艦隊國際之外的人承擔這個使命,丁儀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丁儀的請求最後被批准,還有一個不能明說的原因。其實,對於最後能否得到探測器,無論是艦隊還是地球國際都沒有信心,它在被攔截中或攔截後幾乎肯定要自毀,而在它自毀前如何從中得到儘可能多的信息,零距離觀察和接觸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儀作為發現宏原子和發明可控核聚變途徑的資深物理學家,是最具備這方面素質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的歲數和無人能比的資歷,自然有權利拿這條老命干他想乾的事。
在攔截開始前量子號指揮系統的最後一次會議上,丁儀見到了三體探測器的影像,三大艦隊派出的三艘跟蹤飛船已經代替了來自地球國際的藍影號飛船,影像是由艦隊跟蹤飛船在距目標五百米處拍攝的,這是迄今為止人類飛船與探測器最近的距離。
探測器的大小與預想的差不多,長三點五米,丁儀看到它時,產生了與其他人一樣的印象:一滴水銀。探測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狀,頭部渾圓,尾部很尖,表面是極其光滑的全反射鏡面,銀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暢的光紋,使得這滴水銀看上去純潔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麼栩栩如生,以至於觀察者有時真以為它就是液態的,根本不可能有內部機械結構。
看過探測器的影像后,丁儀便沉默了,在會上一直沒有說話,臉色有些陰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麼心事,艦長問。
我感覺不好。丁儀低聲說,用手中的煙斗指指探測器的全息影像。
為什麼?它看起來像個無害的藝術品。一名軍官說。
所以我感覺不好。丁儀搖搖花白的頭說,它不像星際探測器,卻像藝術品。一樣東西,要是離我們心中的概念差得太遠,可不是好兆頭。這東西確實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閉的,發動機的噴口呢?可它的發動機確實能發光,這都是曾經觀測到的,只是當時藍影號在它再次熄火前沒來得及拍下近距離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它的質量是多少?丁儀問。
目前還沒有精確值,只有通過高精度引力儀取得的一個粗值,大約在十噸以下吧。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質製造的了。艦長制止了軍官們的討論,繼續會議的進程,他對丁儀說:丁老,對您的考察,艦隊是這樣安排的:當無人飛船完成對目標的捕獲后,對其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如果沒有發現異常,您將乘穿梭艇進入捕獲飛船,對目標進行零距離考察,您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鐘。這位是西子少校,她將代表亞洲艦隊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一名年輕的女軍官向丁儀敬禮,同艦隊中的其他女性一樣,她身材頎長苗條,是典型的太空新人類。
丁儀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轉向艦長:怎麼還有別人?我一個人去不就行了?這當然不行,丁老,您對太空環境不熟悉,整個過程是需要人輔助的。要這樣,我還是不去的好,難道還要別人跟著我丁儀沒有說出送死兩個字。
艦長說: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險,但也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探測器要自毀,那多半是在捕獲過程中發生,在捕獲完成兩小時后,如果考察過程中不使用破壞性的儀器設備,它自毀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了。事實上,地球和艦隊兩個國際決定儘快派人與探測器直接接觸,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考察。當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測器的影像時,所有人都陶醉於它那絕美的外形。這東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狀雖然簡潔,但造型精妙絕倫,曲面上的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使這滴水銀充滿著飄逸的動感,彷彿每時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沒有盡頭地滴落著。它給人一種感覺:即使人類藝術家把一個封閉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態平滑地全部試完,也找不出這樣一個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也沒有這樣完美的形狀,它是比直線更直的線,是比正圓更圓的圓,是夢之海中躍出的一隻鏡面海豚,是宇宙間所有愛的結晶美總是和善聯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條善惡分界線的話,它一定在善這一面。
於是很快出現了一個猜測:這東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測器。進一步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這種猜測。人們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著極高的光潔度,是一種全反射鏡面。艦隊曾經動用大量的監測設備做過一次實驗,用不同波長的高頻電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時測量電磁波的反射率。結果震驚地發現:它的表面對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高頻電磁波,幾乎能夠百分之百地反射,觀察不到任何吸收。這就意味著它無法在高頻波段進行任何探測,通俗地說它是個瞎子。這種自盲的設計肯定有重要的含義,最合理的推測是:它是三體世界發往人類世界的一個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設計和唯美的形態來表達一種善意,一種真誠的和平願望。
於是,人們給探測器換了個稱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兩個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徵著和平。
輿論認為應該派出人類社會的正式代表團與水滴接觸,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學家和三名普通軍官組成的考察隊,但出於謹慎的考慮,艦隊國際決定維持原計劃不變。
那就不能換個人去嗎?讓這麼個女孩子丁儀指著西子說。
西子對丁儀微笑著說:丁老,我是量子號上的科學軍官,負責航行中的出艦科學考察,這是我的職責。而且,艦隊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艦長說,陪同您的共有三個人,另外兩名是歐洲和北美艦隊派出的科學軍官,他們很快就要到本艦報到了。丁老,這裡要重申一點:按照艦隊聯席會議的決議,第一個直接接觸目標的一定是您,然後才能允許他們接觸。無聊。丁儀又搖搖頭,人類在這方面一點兒沒變,熱衷於追逐虛榮不過你們放心,我會照辦的。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而巳,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這些超技術後面的超理論,不過此生怕是唉。艦長飄浮到丁儀面前,關切地對他說:丁老,您現在可以去休息了,捕獲行動很快就要開始,在出發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夠的精力。丁儀抬頭看著艦長,好半天才悟出來他走後會議還要繼續進行。他轉頭再次細看水滴的影像,這才發現它渾圓的頭部映著一片排列整齊的光點,這些光點往後面才漸漸變形,與銀河系映出的光紋匯合在一起,那是艦隊的映像。他再看看懸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號的指揮官們,他們都很年輕,在丁儀眼中這些人還都是孩子。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高貴和完美,從艦長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靈般睿智的目光。艦隊的光芒從舷窗射入,透過自動變暗的玻璃后,變成晚霞般的金色,他們就籠罩在這片金輝中,身後懸浮著水滴的影像,像一個超自然的銀色符號,使這裡顯得空靈而超脫,他們看上去,像一群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丁儀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變得激動起來。
丁老,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艦長問。
哦,我想說丁儀的兩手不知所措地亂舞著,任煙斗飄在空中,我想說,孩子們啊。這些天來,你們對我都很好您是我們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艦長說。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話想說,只是一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你們也可以不把它當真。不過,孩子們,我畢竟是跨過兩個世紀的人了,經歷的事兒也多一些當然,我說過,也不必太當真丁老,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您真的是我們最尊敬的人。丁儀緩緩地點點頭,向上指指:這艘飛船,要達到最高的加速度,這裡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種液體里。是的,深海狀態。對對,深海狀態。丁儀又猶豫起來,沉吟了一會兒才下決心說下去,在我們出發去考察后,這艘飛船,哦,量子號,能不能進入深海狀態?軍官驚奇地互相對視著,艦長問:為什麼?丁儀的兩手又亂舞起來,頭髮在艦隊的光芒中發出白光,正像一上艦時就有人發現的那樣,他真的很像愛因斯坦。嗯反正這樣做也沒什麼大的損失,對吧你們知道,我感覺不好。丁儀說完這話就沉默了,兩眼茫然地看著無限遠方,最後伸手把飄浮的煙斗抓過來裝到衣袋中,也不道別,笨拙地操縱著超導腰帶向艙門飄去。軍官們一直目送著他,當他的半個身體已經出門時,又慢慢地轉過身來:孩子們,你們知道我這些年都在於什麼嗎?在大學里教物理,還帶博士生。他遙望著外面的星河,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軍官們發現,那笑容竟有些凄慘,孩子們啊,我這兩個世紀前的人了,現在居然還能在大學里教物理。他說完,轉身離去。
艦長想對丁儀說什麼,但見到他已經離去就沒有說出來,神色嚴峻地思索著。
軍官們中有人看著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集中在艦長身上。
艦長,你不會章他的話當真吧?一名上校問。
他是個睿智的科學家,但畢竟是個古人,思考現代的事兒,總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領域裡,人類一直沒有進步,還停留在他的時代。他提到直覺,想想他的直覺都發現過些什麼吧。說話的軍官語氣里充滿著敬畏。
而且西子脫口而出,但看看周圍軍銜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話又咽了回去。
少校,說吧。艦長說。
而且像他說的,也沒什麼損失。西子說。
可以從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艦長說,按目前的作戰計劃,如果捕獲失敗,水滴意外逃脫,艦隊部署的追蹤力量只有殲擊機,但如果長途追蹤就必須依靠恆星級戰艦,艦隊中應該有艦隻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這應該看做計劃的一個疏漏。向艦隊打一個報告吧。艦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