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鐵圈
一寒衣與日增情意與日濃一位女子在趕路。
素白裝束。
獨自一人。
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子在踽踽獨行。
她赤著腳。
獨自走在深夜的樹林里。
桂樹、七葉樹、杉樹和扁柏等老樹彷彿有意擠堆似的生長著。大樹下雜草叢生,羊齒和青苔覆蓋在岩石上。
女子輕柔、白凈的赤腳踏過青苔、雜草、岩石、樹根和泥土。她的赤腳、胳膊、頸子、臉頰,比她身上的衣物還要白,在夜幕中飄搖。
從頭頂遮遮擋擋的樹梢之間,月光瀉下,彷彿青幽的鬼火,在女子的頭髮、肩頭、後背上晃動。
無奈陷情關終生誤託人朝暮淚沾巾但求開心顏此生誠無奈做鬼雪此恨寄望貴船宮心焦匆匆行女子頭髮蓬亂.披散在臉龐和脖子上。
不知她在想什麼,她的目光注視著遠方。
赤腳的指甲裂開了,鮮血滲了出來。
趕夜路的恐懼、腳上的痛楚,女子渾然不覺。
可以讓她感覺不到恐懼的,是更大的恐懼;可以讓她感覺不到痛楚的,必是更大的痛楚。
熟路所向處御菩薩之池女子要趕往貴船神社。
位於京城北面自鞍馬山西麓的古老神社,就是貴船神社。
祭神是高龍神和暗龍神。
都是水神。
據說一求可得雨,再求可使雨止。
傳說伊奘諾(男神伊奘諾與士神伊奘冉是夫妻,也是日本傳說中的國土創造神。)命以十拳劍斬落迦具土神之首時,劍尖所滴的血從指逢之間漏出,生成此二神。
據神社的社史所載,祭神除此之外,還有罔象女神、國常立神、玉依姬,以及天神七代地神五代,即地主神。
高龍神和暗龍神用的是「霞」字,即「龍神」。
高龍神的「高」,指山嶺;而暗龍神的「暗」,指山谷。
社史上說:「為穩定國家、守護萬民,於太古之『丑年丑月丑日丑時』,自天而降至貴船山中之鏡岩。」女子走在昏暗的山谷小路上。
很快就是丑時了。
此身如軀殼蓬蒿深處行市原郊露重夜深鞍馬山過橋無多路貴船在眼前女子的紅唇銜著一枚釘子。
她左手握著用墨寫了某人姓名的偶人,右手握著鎚子。
來到神社的人口處,女子停下腳步。
因為門口站著一個男人。
從裝束來看,他應是神社裡的人。
「請!」這男人向女子說話。
「噗!」女子將嘴裡的釘子吐在握著偶人的手中。
「有什麼事?」女子柔聲細氣地說話的同時,將握著偶人的手和握著鎚子的手收在袖子里。
「我昨晚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夢?」「夢中出現了兩尊巨大的龍神。據龍神說,今夜此時此刻至丑刻之間,有一位白衣女子從下面走上來。龍神要我對那女子說下面這些話——」「什麼話?」「汝今夜作最後之祈願,必蒙應允……」「噢……」女子的唇微微吊起。
「汝身著紅衣,臉面塗丹,頭戴鐵圈,在其三足點燈.加以盛怒之心,即可成鬼。」男子話音未落,女子嘴角兩端抽起,露出白齒。
「好極了!好極了!」她滿意地笑起來。
心誠得所願氣息已改變亭亭好女子怒髮指向天怨恨化厲鬼情債終須還女子目露青光,蓬亂的黑髮倒豎,指向天空,變成了鬼的模樣。
二「情況就是這樣,晴明。」源博雅對安倍晴明說道。
地點是在位於土御門小路的晴明家的外廊內。
博雅在外廊的木地板上盤腿而坐,晴明就在他的對面,背靠著廊柱子,一條腿支著。
二人之間放著一個裝酒的瓶子,兩隻玉杯。
下午——離黃昏尚早。
陽光斜照庭院,落在繁茂的夏草叢中。
綉線菊的紅花在風中搖擺,一旁是性急的黃花龍牙,已蓄勢待放。
無數小飛蟲和飛虻,在草叢上的陽光里飛舞。
彷彿山野的一景被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庭院里。這裡雖然給人完全不加修整的印象,但東一叢西一簇,生氣勃勃的野草.也隱隱讓人感覺到晴明的意志體現在其中。
「你說那是昨晚的事,對吧?」晴明一邊伸出左手去取外廊地板上的酒杯,一邊說道。
「對。」博雅點點頭,望著晴明,欲言又止。
「那麼,發生了什麼為難之事嗎,博雅?」「沒錯。」「你說說看。」「那位在貴船宮裡做事的男子名叫清介,他因為有點害怕,所以只把事情跟那女人交代了,便立即回去睡覺。」但是,他越是想睡越是睡不著,圓睜兩眼,一點睡意也沒有。
那女人的事情揮之不去。
她究竟是什麼來歷呢?自那次以後,她怎麼樣了呢?說起來,她為什麼三更半夜到這種地方來呢?丑刻——以現在的時間而言,是凌晨兩點。
這樣一個時刻,天天不落地從京城往這裡趕——這女人的執著勁頭,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哈哈!」晴明饒有興趣地笑起來。
「是叫清介吧?那傢伙撒謊呢。」「真是厲害呀,晴明,你說得沒錯。」「那麼……」「也就是說,清介原本知道,有個女子每晚丑刻前來。因為她這麼頻繁地來挺煩人的,於是和同伴商量,撒謊說兩位神出現在他的夢中了。」女子恨著某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為此,她希望變成厲鬼,所以每夜前來貴船神社。
這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她夜夜前來,一方面社方不勝其煩,另一方面若其願望實現,真的變鬼,又是貴船神社的神靈玉成其事,這消息若傳開了,夜夜丑刻來參拜神社的人數勢必大增,神社具邪惡之力的說法必甚囂塵上。
對於貴船神社而言,這是不希望見到的事情。
「那.用鐵圈嗎?」「對。」所謂「鐵圈」,是用鍋燒火時要用的鐵制檯子。也就是火支子,或叫做火撐子。
是三條腿的。
若把它翻轉,讓它腳朝上的話,那三條腿看上去就像是三隻腳。
在三條腿上點起燈,把臉塗紅,穿上紅衣,真可謂鬼模鬼樣。真的能變鬼倒好說,如果肉身之人幹這種事,只不過是一場鬧劇而已。
「大家是要看那女人的笑話吧。」「正是這樣。」「但是,跟那女人說過之後,反而後怕起來了……」「沒錯。」博雅抬抬下巴,點點頭。
清介躺下之後,那女子欣喜若狂的笑容在他的腦海里盤旋。
那是多麼令人生畏的笑容啊。
說不準。那女子還真的能變成厲鬼呢。
再往深處想一下,的確有問題。
自己怎麼會為了撒這麼一個謊,特地在半夜三更里等待那女人呢?說不定,眾人想出來的結果,正是貴船的祭神高龍神和暗龍神教唆所至呢?『否則,把三腳鐵圈戴在頭上——為什麼連這樣的主意也想到了呢?思緒一展開.就再也睡不著了。
等到天亮,清介走入神社後面的杉樹林中。
杉林深處,有棵經年的老杉,樹榦齊胸高處,釘著一個偶人一一是昨夜那女子手中的偶人,用五寸鐵釘釘在這裡。鐵釘貫穿偶人的頭部,插入樹榦。
偶人的胸口,用墨寫著一個名字:藤原為良這名字很熟悉。
應該是住在二條大道東頭,挨著神泉苑地方的一位公卿。
如果因為某種機緣,那女子真的變成了鬼的話……這種結果說不準也是有可能的。不,就那位女子而言,說她必定會變厲鬼,並非不可思議。
雖然不知道她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既然是她怨恨藤原為良,是她動了殺機,那麼與神社方面並無關係。但是,如果因為自己所說的話,女子得以變鬼——不,就算她雖然沒有變成鬼、卻以為自己已經變作鬼,竟然去殺人的話……「哎.睛明.這清介據說竟然前往位於二條大道的藤原為良家。去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藤原為良昨夜裡竟然病倒了.直喊頭痛……」清介回想起那顆長釘釘入之處,正是偶人的頭部,就更加害怕了。
清介面見藤原為良,將昨晚之事和盤托出。
「藤原聽了這話,害怕得不得了。」因為他記得是怎麼回事。
藤原為良有過一個女人。
她名叫德子,但已不知道她現居何處。
於是——「藤原為良就來哭求我啦。」博雅說道。
「並非求你,而是求我吧?」晴明說道。
「沒錯。說是要借晴明大人的力,設法予以解決。」「真是很沒勁啊。」「為什麼?」「因為這是男女之間的事嘛。移情別戀也好,被別的女人情殺也好,局外人都沒有必要介入吧?」「記不清是什麼時候了,我曾經向為良大人借用來自大唐的笛子,吹奏過……」「哦。」「為良大人只讓我在他家裡吹。因為笛子太好了,一借就吹了七天七夜。每到夜晚,一邊在堀川河一帶漫步,一邊吹笛。」「哦。」「有一天晚上.一位美麗的女人悄悄來聽笛子。」「女人?」「對。堀川河邊停了一輛女用牛車。吹罷笛子,有她的隨從之人來叫我。」據說當博雅走近車子的時候,車裡面的人向他打招呼。
「夜夜為這笛聲吸引,心想,是什麼人在吹奏呢?就徑直來到這裡了。我不會說出我的名字,我也不問您的名字。不過,今天晚上的笛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車裡的人說完這番話.女用牛車便離去了。
「哎,你沒有看見那位女子的臉嗎?」「沒有。她在車裡,我們是隔著帘子說話的。」「那就是沒有看見。」「是的。」「博雅.你剛才不是說『美麗的女人』嗎?」「不,我只是認定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什麼嘛。」「總而言之,因為為良大人的笛子,曾發生過那樣的事……」「不過……」「對於處於同樣景況的聖上,你不也曾出手相助嗎?」「他是另當別論的。因為他要是死掉,什麼麻煩的儀式呀之類的,得忙個不亦樂乎吧。」「嘿!晴明,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不可把聖上稱為『他』。」「別發火嘛,博雅。而且,因為當時聖上的對手,已經是個死者。」「這次不是死者,那麼……」「沒錯,如果保住為良大人的性命,女方便性命堪虞了。」「為什麼?」「女方是個企圖變成鬼的人。如果活著不能達成願望,可能不惜一死呢。那樣的話,情況就更加嚴重了。對我來說,為良大人的性命也好,德子小姐的性命也好,都是一樣的性命,並沒有什麼區別。」「心性一旦迷失,就很難回頭了。雖然可悲,但能否讓德子小姐明白這道理?」「——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嗎?」「這一點她本人應該是明白的吧。數日、數十日、數個月,每日每夜,她一定也曾試著用這樣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但是.還是心意難平。正因為心意難平才要變鬼的吧。「「噢……」「而且。博雅,如果這件事是出於誤會,那麼解除誤會即可。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結果會怎樣?」「無法挽救。因為鬼已進入了她的心裡。要消除邪只鬼,無論如何,最終恐怕必須消除她本人才行。所以,我沒有辦法。」「你也做不到嗎?」「如果僅僅是利害得失的問題,曉之以理,當可解決問題。若是為人妄執,多下功夫也就可以了。但現在,她的心愿事關為良大人的生死啊。」「是這樣啊……」「你別垂頭喪氣,好不好?」「嗯。」「總而言之,走一趟吧。熬過今天晚上,總應該是可以的吧。」「你肯去了?」「嗯。」「不過,今天晚上……」「你先派人趕往為良大人的家,讓他預備大量的白茅。」「白茅?」白茅,也就是稻秸。
「以偶人對付偶人嘛。用白茅做成為良大人的偶人,讓德子小姐以為真的是為良大人。這些都預備好就行了。
不過,博雅.要是這樣能解決問題就好了。「「哦。」「動身吧。」「好。」「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三博雅在黑暗中屏息以待。
黑暗被他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
在這樣的循環往複中。偶爾會深深吸入一口氣,彷彿呼吸變得困難起來。
這是在藤原為良家,在他的房間里。
稻秸做成的偶人背靠房間後壁而坐。
偶人腹部貼了一張白紙,有墨寫的字:藤原為良在它的正對面——偶人為良所靠壁板對面的房間里.是為良本人。
為良一身素白,正在低聲念咒。白衣上有晴明寫的咒語。
「謹上再拜:開天闢地以來,伊奘諾伊奘冉尊作天之磐座,因男女之交合,成男女之夫婦盟誓,使陰陽之道綿延,而遭魍魎鬼神妨礙,要取非業之命。為此驚動大小神祗、諸佛菩薩、明王部天童部、九曜七星、二十八宿……」低沉、平靜的聲音從鄰室傳來。
稻秸偶人前面,有三層的高壇+上面樹立著青、黃、紅、白、黑五色幣帛。
只有木地板上的一個燈盞亮著燈火。
房間一角立起屏風,博雅和晴明藏身屏風背後。
「哎,晴明,真的會來嗎?」博雅壓低聲音對晴明耳語道。
「到了丑時就知道了。」「還差多久?」「不到半個時辰了。」「可是,用那個稻秸偶人就能瞞過她嗎?」「裡面還放了為良大人的頭髮、指甲,以及塗了為良大人鮮血的布。」「這樣就行了嗎?」「鄰室有為良大人本人,家中的僕人都不在場。德子小姐不會迷路,能準時到來的吧。」「我們該做什麼呢?」「德子小姐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在屏風周圍已布下結界。」「是嗎。」「不過,如果德子小姐來了,在我說『好了』之前,決不能說話。」「明白了。」博雅點點頭,又開始呼吸黑暗了。
一會兒.約過了半個時辰,有動靜了。
嘎吱嘎吱……是沉重的東西走在外廊上,壓彎了木板,木板之間因摩擦而發出的聲響。
不可能是貓。
也不可能是狗或者老鼠之類的東西。
人的重量才可能讓木地板發出這樣的嘎吱聲。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聲音越來越近。
燈火向外廊的一邊晃動。
那人影慢慢挪進房間。
是個女子——一個長發蓬亂、發梢倒豎向天的女子。
她臉上塗著紅丹,身上穿著紅衣。
頭戴鐵環,環上的三隻腳都綁上了燃燒著的蠟燭。
燭焰讓女子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是一張凄厲的臉。
女子進屋,站定了,臉上呈現出欣喜的笑容。
她露出慘白的牙齒,雙唇向左右兩邊吊起,嘴唇扯開道道裂口,血珠滴滴滲出。
看見稻秸偶人,她快步上前:「太好了,坐在那裡呀。」博雅「咕咚」咽下一口唾液。
女子左手捏著五寸的鐵釘,右手握著鎚子。
「唉,愛憎難辨啊。難得一見這身影了……」女子的頭髮豎得更高,彷彿顯示著她此刻的心潮澎湃。倒豎的頭髮觸及鐵圈腳上的燭焰,燒得吱吱作響,出現了一朵小小的、藍色的火焰。
房間里充滿了燒焦頭髮的味道。
突然,女子撲上前摟住稻秸偶人。
「您的唇,已經不要再吻我了嗎?」女子將自己的雙唇貼在偶人臉上相當於唇的位置,狂吻.然後用潔白的牙齒「嘎吱嘎吱」地啃咬起來。
她離開偶八,撩開前面的衣服,叉開雙腿,說:「難道您已經不愛我了嗎?」她彎下身體,雙手著地,像狗一樣爬近偶人,用牙齒「嘎吱嘎吱」地啃咬偶人股間的稻秸。
然後她站起來,舞蹈般地扭動身體。
牙齒「格格『』地撕咬著,頭髮也搖晃起來,吱吱地燒著了。
可恨定交時情深誤終生無情遭拋棄此恨綿綿期「戀慕你的是我,並不是因為誰的命令。雖然你已經變心。但我心意不改……」女子流著淚訴說著:「雖然我很明白,不知道您會有二心,因而造成誤定終生的悔恨,全是自己的過錯……」無情遭拋棄無情遭拋棄「無時不念想啊,一想就難過。一想就難過……」一念思悠悠再念恨悠悠「也難怪我固執己見,變成鬼也在情理之中……」痛不欲生矣「哎呀呀,命不久矣……」新歡發在手錘下五寸釘幻真幻假世從此不相關「叫你知道我的厲害!」女子厲聲喊著,像蜘蛛一樣撲向稻秸偶人,將鐵釘抵在偶人額上,右手的鎚子猛砸下去。
「嚓!」鐵釘一下子就深深地插入偶人的額頭。
「我叫你知道厲害!」「我叫你知道厲害!」她喊叫著,狂亂地砸下鎚子。
頭髮搖晃著,挨到了鐵圈的火,「哧哧」地冒著藍白色的火焰。
「啊——」博雅不由自主地發出低低的驚嘆聲。
女子動作突然停止了。
「有人在嗎?」是正常人的說話聲。
女子的說話聲里沒有了凄厲的成分。
女子掃視四周,目光停在偶人上面。
「咦……」她發出驚訝之聲:「這不是為良大人,只是個稻草人啊!」說完,女子微微搖頭。
博雅和晴明從屏風后現身出來。
「哦.是你們……」女子望望二人,然後看看三層高壇和五色幣帛,問道:「你是陰陽師嗎?」「是的。」晴明點頭。
「博雅大人!」女子看見他身後的博雅,驚叫出聲:「您看見了?」接著又說:「你看見剛才我的樣子了?看見我那墮落的樣子了?」女子如夢方醒似的看著自己的模樣:衣裾零亂,連大腿都暴露無遺。
塗成紅色的臉。
套在頭上的鐵圈……「唉,真是丟人啊,我這副可憐相……」女子拋開鎚子,把鐵圈從頭上脫下,扔掉。
鐵圈發出沉重的聲響,掉在木地板上。
兩支燭火滅了,還有一支在燃燒。
「哦,哦,實在是……實在是……」她雙手掩面,左右甩著頭。
纏著頸脖的長發甩開了,隨即又甩回來。
頭髮里出現了異樣的東西。
兩個好像瘤子似的東西。
是角。
鹿生角時,初生的角有柔軟如袋的皮囊包裹著。
兩根袋角似的東西從女子的頭部長出來。
撐裂了頭部的皮肉,袋角長大起來。
袋角迅速增大,似乎聽得見它變大的「畢剝」聲。
鮮血從頭髮里流到額頭上。
「唉,真可惜啊……」她掩蓋著臉部的雙手放下來了。
那張臉——眼角開裂,鮮血從裂口流出,眼球凸起,鼻子癟塌下去,牙齒拱出,穿破了嘴唇。被穿破的嘴唇淌著血,流在下巴上。
「博雅,她是在『生成』。」晴明說。
「生成」——因妒忌發瘋的女子變成鬼,即般若。所謂「生成」,是指女子即將變成鬼之前的階段。
是人又非人。
是鬼又非鬼。
女子此時處於這樣的「生成」之中。
「可惜啊,好可惜!!」處於「生成」的她叫喊著,一跺腳衝出屋子。
「晴明!」博雅大叫一聲,跟著追出去,但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
「那女子知道我的名字……」博雅冒出一句話,馬上若有所悟。
「啊.我說那聲音似曾相識呢,正是在堀川河邊遇到的女用牛車裡的聲音啊。
這麼說,原來德子小姐就是當時那個人……」博雅怔住了,呆立在那裡。
他求助的目光望著晴明。
「唉呀,晴明,我這是幹了什麼啊。你讓我幹了什麼事啊。侮辱了人家,還把人家真的變成了鬼……」四牛車四平八穩地走著。
車子碾著石頭時,「嘎吱」的聲音傳人車廂里。
還要有一段時間,東方的天空才會泛白。
拉牛車的是大黑牛。牛前方的空中,有白色的東西在飛舞。是像蝴蝶似的東西。
但是,如果說是蝴蝶,就有點奇怪。它只有半邊翅膀。
只有左半邊的兩片。
沒有右側的兩片翼翅。
儘管如此,不知何故,邪蝴蝶照樣在空中翩翩起舞。
好像是鳳蝶。
鳳蝶為何在夜裡起舞?在夜裡飛的,該是蛾子,但此時飛在牛前方的,是那種在陽光下飛舞的鳳蝶。
牛跟在鳳蝶後面前行。
看來這隻鳳蝶是晴明放出的式神。
牛車內,博雅一直不說話,近乎沉默。有時晴明向他搭話,他也只是簡短地回答。
現在晴明也不說話了,任由博雅沉默無言。
「哎.晴明,跟你說的完全一樣啊……」突然,博雅開口說道。
聲音很是沉痛。
「你指什麼?」「就是德子小姐的事。要保住一方的話,另一方就得放棄。我算是明白了。」博雅顯得無精打采。
「比如說吧,晴明,這裡有一隻狐狸要吃掉一隻兔子。」「哦。」「如果人憐憫兔子,救下了它,那狐狸就會因為沒有食物而餓死……」「嗯。」晴明只是輕輕點點頭。
就像剛才任由博雅沉默一樣,此刻他似乎又任由博雅去說。
「我現在想,這件事可能不去管它為好。那副模樣被人看見.要是我的話……」「如果是你會怎麼樣?」「可能沒臉活下去。」「……」「貴船明神告知的事,說不準是真的啊。」「也許吧。」「因為最終德子小姐變成了鬼——雖說是在『生成』的階段。」「這是她本人期待的。」「不對,無論曾多麼期待變成鬼,但在德子小姐內心深處,應該是只要有可能,就不要變成鬼的。」「博雅呀,不僅是德子小姐,任何人都會有變成鬼的念頭啊。人,不管是誰,心裡頭都藏著這麼個鬼。」「我心裡也藏了?」「對。」「你心裡也藏了?」「沒錯。」晴明這麼一說,博雅便又沉默下來。
「真是可悲呀。」過了一會兒,博雅嘆息道。
「晴明,這貴船的神靈,怎麼會用邪惡的力量,將人變成鬼呢?」「不不,這裡有所不同,博雅。人,是自己變鬼的——希望做鬼的是人嘛。高龍神也好,暗龍神也好,只不過是為她稍微助力而已。」「可是…·一」「博雅,我來問你,神是什麼?」「神?」「所謂神,歸根結底,終究是力。」「力?」「也就是說,以高龍神和暗龍神之名向那種力施咒的,就是神嘛。」「……」「據說貴船神社是水神呢。」「嗯。」「那些水是善還是惡?」「唔……」「為田地帶來雨水時,水是善的。」「噢。」「但是,當雨下個不停.變成水災時,水就是惡的。」「噢。」「但是.水原本只是單純的水,使之成為善的或者惡的.只是因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的和惡的。」「噢。」「貴船的神之所以兼司祈雨和止雨二職,就是這個原因。」「噢。」「鬼也是一樣的。」「是由於『鬼由心生』的緣故吧。」「對。」「你說的話我還是挺明白的,晴明……」「博雅,說不準是有鬼才有人呢。」「……」「正因為鬼在人心裡,所以人才要吟詩、彈琵琶、吹笛子。如果沒有了鬼,恐怕人世間就會變得無聊乏味吧。而且……」「而且什麼……」「而且,如果沒有了鬼,我安倍晴明也就不存在了。」「你?」「失業了嘛。」「但是,人和鬼,是不能一分為=的吧。」「正是。」「那麼,只要還有人,你就不會失業啦,晴明。」「是這麼回事吧。」晴明喃喃道,他輕輕掀起前面的帘子,望望外面。
「照這個飛法,馬上就要到了。」「飛法?」「蝴蝶呀。我把那蝴蝶的半邊留在德子小姐的肩頭了。
現在這半邊在追趕那半邊。「晴明放下帘子,望著博雅。
「對不起,晴明……」「什麼事?」「要你多方開導。」「怎麼突然說這個?」「晴明,你是個好人。」博雅說了一句晴明經常對他說的話。
「傻瓜。」睛明苦笑一下。
不久,牛車停了下來。
五西京——這是一所建在雜樹林里的破舊房子。
四角支起柱子,釘上木板就算牆壁。
屋頂鋪上草,就成了家。
夜露凝在屋頂的草上,也凝在屋子周圍的草上,每一顆露珠都小小的、青青的,映著月光。
在房子的入口處,半邊翅膀的白色鳳蝶正在翩翩起舞。
晴明下了牛車,說道:「是這裡吧。」「怎麼會在這麼殘破的房子里……」博雅僅此半句,就沒有話了。
博雅的右手握著燃燒的火把。
「喂……」晴明喊門。
「裡面有人嗎?」沒有回答。
情況不明——這是人們進入最深度睡眠的時間段。
月已西斜。再過不到半個時辰.東方的天空就要泛白了吧。
黑暗裡飄過來一股血腥味。
「晴明……」「唔。」晴明揚揚下巴,點了點頭。
他從博雅手中接過火把。
「走吧。」晴明慢步穿過入口。
有土間和徒具形式的板間(日本房子進門入口處為土地,叫做「土間『。房子內其他鋪地板的部分葉做」板間「.)。土間里有水缸,以及爐灶。
一隻鍋丟在土間。
一名女子仰面倒在板間。
紅丹雖已卸去,身上也換成了白色的衣服,但仍舊是「生成」的模樣。
她的喉部插著一把短刀。
鮮血從傷口流到板間。
看來她是自己把刀插在喉嚨的。
「德子小姐……」博雅衝進板間,想要抱起她。
此時,女子突然「霎」地睜開眼睛,欠起身,頭一低就要咬向博雅的喉嚨。
「博雅!」晴明將手中燃燒著的火把擋在女子和博雅之間。
女子咬住了燃燒的火把。
「喀!」火花四濺,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
晴明想抽回火把,但女子咬住不鬆口。
她的頭髮「吱吱」地燒糊了。
一會兒,女子終於鬆了口,筋疲力盡地仰首倒地。
「德子小姐……」博雅將她抱起來。
「我要抓住你、吃掉你……」女子嘴巴淌著血,喉嚨發出「噓噓」的聲響。她嘴裡喃喃自語。
「吃吧。」博雅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
「抓住我吃吧。吃我的肉。」博雅小聲說道。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是我博雅讓晴明去破壞你的事。是我再三懇求晴明,讓他來的。是我妨礙了你的事。
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心吧!「「生成」狀態中的女子左右搖頭。
「是我想要這樣子的。」青白色的火焰伴隨著她說的話,從她的唇間斷斷續續地冒出來。
「原先想活著變成鬼,但沒有成功,反而讓人看見了那副落魄的樣子。我沒法活下去了。我親手把短刀插入了目己的喉嚨……」「生成」中的女鬼氣息微弱地說道。
「變成了這副模樣還留在這裡,沒有消失,是怨恨還沒有消失。我很快就要死了,我要變成真正的鬼.在為良身上作祟……」女子哭著說道。
「我沒有咬過那傢伙的肉。但是.做不到這一點.我氣不能平!」「過來我這裡。死了還不能解氣的話,過來我這裡,咬我吧!」「我怎麼能對博雅大人……」「您知道我的名字?」「剛才博雅大人不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嗎?不過,博雅大人的大名久仰了。還有,您吹的笛子……」「啊,在堀川的那個晚上,在女用牛車裡面……」「您原來也知道了。」「聽到您的聲音,回想起來了。」「那時候和為良大人的關係還好。為良大人曾經借笛子給博雅大人。」「是有過,的確……」「為良大人說.德子啊,你想聽好聽的笛子,就晚上到堀川去……」「……」「為良大人知道博雅大人夜夜在那裡吹奏笛子。」「是的,是的。」博雅連連點頭。
「那時候真快樂。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再聽博雅大人吹笛子啊……」女子的眼中淚光閃閃。
「當然可以!」博雅又挨近女子的耳邊說道:「當然可以。我博雅隨時願意為您吹笛子。」「博雅大人,您的臉挨得太近的話,喉嚨又會遭到……」女子的牙齒咬得嘎嘎響。
「呼!」女子回復了原先的模樣。
「德子小姐,人心就是這樣子的啊。無論你痛苦、號哭,無論你多麼憂心如焚、望穿雙眼,人心這東西.是不會回頭的呀……」「……」「德子小姐,我什麼事都不能為您做。因為我什麼也不會做。啊,我是多麼無能為力、多麼愚蠢的人啊。我……」博雅流下了眼淚。
「不,不要。」德子的頭左右搖了搖。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就算明明知道,但還得有不得不變成鬼的時候啊。
當人世間再也沒有療治憎恨和悲傷的法子時,就只有變鬼了。就算變成鬼,也還是無法解脫。」「德子小姐……」「我有事相求……我死後,當我變成鬼要咬為良的時候.我會來找博雅大人。
到那時,您還可以為我吹笛子嗎?」「當然可以。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一言為定!」博雅說完,女子的頭突然垂了下來。
搏雅胳膊里的女子身體突然沉重起來。
六每年都有好幾次,「生成」模樣的女子在夜間如約出現在博雅身邊。
於是,博雅吹起笛子。
另外.每當博雅在夜間獨自吹笛時,「生成」中的女子也會出現。
她總是一言不發。
或者悄悄待在房間的一角,或者出現在屋外的背光暗處.靜靜地傾聽笛子吹奏。
當博雅吹完笛子時,女鬼不知何時已悄然離去。
昔日殷殷語聽聲不見人伊人來無蹤伊人去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