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撲地巫女
一此世即我世如月圓無缺據說此詩是藤原道長(藤原道長(966—1027)日本平安中期撮政.權傾朝野。
955年成為藤原家族的首領。1017年任太政大臣。著名隨筆《枕草子》中包含許多道長的事迹.據說《源氏物語》的男主人公即部分地以他為原型。)立女兒威子為皇后時,在晚宴上的抒懷之作。
平安時代中期,藤原道長在宮廷鬥爭中取勝,成為為所欲為的權勢人物。
道長法號行寬。官職是從一位。是藤原兼家的第五個兒子。他喜愛《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對在宮內沙龍中提高紫式部的聲望作出了很大貢獻。
他一家就出了三名皇后,人稱「一家三后」。
但是,儘管如此,「此世即我世」,和歌開頭便下斷言.實在厲害.還把自己的情況比做天上的月亮,也很不得了。
「如月圓無缺」.可說是大言不慚、忘乎所以的威勢,把這些比喻人歌,實在是令人瞠目。
就算說作者是開玩笑,但和歌是道長所作,就不再是俏皮話了。
如果一個部門經理無視董事長的存在,聲稱:「這公司是我的。」「我就能這樣。」只要他把這話說出口,馬上就會被抓住把柄,被扳倒,從權力的寶座栽下來,這就是現實世界。
而且.這也不是鬧著玩,彷彿在某個小酒館里,向身邊人說悄悄話之後吩咐各人「請保密」。
分明是明知故犯。
說來.在董事長孫子的結婚儀式上,那場合有部門經理、常務董事、總經理,有關人士濟濟一堂,如果一個部門經理在這個儀式上發言:「這個公司是我的。」情況就相當於這樣。
即便董事長孫子的結婚對象是自己的孫女,這話也是萬萬說不得的。
對自己的地位是如此自信,沒有想過這種話會威脅自己的存在。
或許可以說,這種人與源博雅這樣的好漢,是正好截然相反的人。
當然.這並不就意味著道長這個人不具魅力。
可以說,如果作為小說的人物,在角色刻畫方面,道長可以成為一個極有深度的人物。
不過,這次不打算談論道長。但事情也不是與他完全無關。
這是關於道長的父親藤原兼家的故事。
這個時候道長剛出生不久,還只有兩歲。
這是安和元年(即公元968年)夏天。
當然,安倍晴明和源博雅還活著。
二午後的陽光,炫目地照射著庭院。
數日來,一到午後便陣雨驟至,庭院里的花草樹木7K分充足,在驕陽下長勢旺盛。
地面熱得燙人,但外廊卻是個納涼的好地方,時時有涼風吹過。
外廊內,晴明和博雅相對而坐。
兩人正在大吃甜瓜。
誘人的大甜瓜放在盤子里,已經切開。
兩手捧著瓜塊。任汁液流淌,兩人吃得正來勁。
連風也帶上了几絲甘甜、清爽的瓜味兒。
晴明身穿白色狩衣。
看他無所顧忌地吃著瓜,寬鬆的狩衣上卻沒有沾上一滴汁液。
「好瓜好瓜。」晴明說道。
「嗯,真好吃。」博雅邊說邊用手指抹去唇邊的汁液。
博雅把瓜皮放在盤子里,問晴明:「不過.晴明,你那麼愛吃瓜嗎?」今天早上,一隻白鷺銜著一封信飛到博雅處。信上寫著:「白天能帶上一兩隻甜瓜作為禮物來玩嗎?」是晴明在傳遞消息。
「好的。」博雅就在信紙上寫了回復,白鷺把信帶走了。
博雅如約帶上兩隻甜瓜,來訪晴明。
晴明把博雅帶來的瓜撫摸一通之後,說句「吃了吧」,便用刀剖開瓜。在外廊內吃起來了。
「並不是因為我愛吃。」晴明邊將瓜皮放在盤子裡邊說。
他濡濕的紅唇晶亮晶亮的。
「不愛吃甜瓜,你還讓我特地帶來?」「不。我沒說我不愛吃。我只是說,並不是因為想吃瓜,才要你帶瓜過來。」「那,又是什麼理由呢?」「也算與工作有關吧。」「工作?」「有人托我處理瓜的事。過一會兒我必須外出一趟。所以.事前我得摸准瓜的情況。」「哎.晴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呀。」「哦,就是我要處理關於瓜的事。」「誰托你的?」「是藤原兼家大人。」「藤原兼家,就是不久前晉陞從三位的那位嗎?」「正是。」「晉陞從三位,這下子他就超越他的兄長兼通大人了,宮裡的人都說他非常能幹。」「我也聽說了。」「他兩年前得了第五個兒子吧。」說到此,博雅歪著頭思索起來:「為什麼兼家問起瓜來了?瓜和你有什麼關係嗎?」「博雅。你聽著,我現在按前後次序告訴你……」「噢。」「在談兼家大人之前,你有沒有聽說過撲地巫女的事?」「撲地巫女?」「對。」「對對,聽說過。據說是個搞占卦的、異常美麗的女子——是說她吧?」「應該就是她。」「近兩年經常聽到她的名字。說起來,剛才談及的藤原兼家大人,似乎也熱衷於往她那裡跑呢。這次陞官晉爵,很大程度也靠她占卦的功勞吧。」「據說兼家大人每次聽那女子占卦,都衣冠束帶,她撲倒的時候,就把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膝上。」法然院亦常召問.深信其言。每有召對,必衣冠柬帶.置其首於膝上問之。因應對合宜,故常召問也。
《今昔物語集》有以上的記述。所謂「法然院」即指藤原兼家。
「嗬.這巫女頗受重視啊。」「那是什麼原因呢?」「這一點嘛,博雅……」於是,晴明說起了緣由。
三三年前,西京一座小庵的女子占卦很靈驗的說法,開始流傳開來。
據說這女子原是價錢便宜的妓女。這女子在男子離開時,會說一些很奇怪的話。
「你好事將臨了。」「不是女兒。是兒子。」「還是不要外出為好。」結果,數日之內,被預言好事將臨的男子在京城大街上撿到了錢。
被預言生兒子的男子,妻子當時正懷孕,生下來果如其言,是個兒子。
被勸說不要外出的男予,次日出獵時墮馬,摔斷了腿。
占卦——不如說,是預言。
她的預言往往靈驗。
後來,來買春的客人,反倒不如來聽取預言者為多。
這名女子作預言時的方法有點特別。
她先是端坐閉目,接著合掌念咒數次。在這過程中,合掌的雙手開始顫抖,然後全身顫抖,接著向前撲倒,最後僵卧不動。
不久起身,說出倒卧時看見的情景,這就是她的預言,算做是占卦。
預言時有時無。沒有的時候不收費。另外,若想知道特定的事情.為此特地來詢問的,卻幾乎都行不通。
例如,問明天天氣怎麼樣時,答覆卻與天氣無關。
偶爾說「天晴」二字,卻不清楚究竟說的是明天的天氣.還是十天之後的天氣。
所以,若單論預言的對錯,準確率大約在十之五六。
不過,有十之五六的準確率,已經很了不得。
因為這女子總是先撲倒再預言的,所以不知自何時起,人們就稱她為「撲地巫女」。
從兩年前開始,藤原兼家知道了這女子的事,也常常找她占卦。
他最初問的是兒女事。
那時,兼家的妻子正懷孕,看樣子會難產。
於是,兼家便前往這占卦女子處。
「將會生下圓滿無缺的十五之月吧。」兼家得到了這樣一句話。
想生則生,生則平安得子。
預言后數日,生下一個男孩。這孩子就是道長。
自此以後,兼家經常找時間前往巫女處。
大概是從巫女那裡得到了很不錯的預言結果吧。
約一年前起,兼家開始衣冠束帶地前往巫女處。當巫女撲倒時,他用膝部托起。
到今年,兼家受到特別的提拔任用,官位超越了兄長兼通。
「好,從現在起要談到瓜了。」晴明對博雅說道。
十天前——兼家前往巫女處,得到了奇怪的預言。
「是瓜。」巫女說道。
「瓜?瓜怎麼了?」「是瓜。」「那麼,瓜是好的徵兆,還是壞的徵兆?」「不知道,我只看見了瓜……」事情就是這樣。
瓜是人們喜好的東西,總會設法弄來吃的。可預言說瓜又是怎麼回事呢?想不透,於是便把預言放在一邊了。
不過,兩天前,兼家大宅前有賣瓜的經過。
聽到叫賣聲,兼家讓人買來了兩個瓜。
他隨即就要開瓜大啖,這時候,他想起了巫女的話。
「不知道是好的徵兆還是壞的徵兆?」如果是好的徵兆,吃了也沒有問題;但如果是壞的徵兆.吃了會出大事吧?結果,那天兼家沒有吃瓜。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兼家又到巫女那裡去了。
「你到我這裡來,是個明智的決定。」巫女說。
「有壞消息嗎?」「沒有。」不知道是吉是凶。
「如果你想知道這事,在京城裡,只有安倍晴明一個人能夠做到……」巫女這麼說。
「於是,就要我到兼家大人家裡去一趟。」晴明對博雅說道。
「我要去判斷是吃瓜好,還是不吃好。」「原來如此。」博雅點點頭。
「所以,我去作判斷之前,要真正地吃瓜、摸瓜——接觸過才行。」「有道理。」博雅頗為贊同。
「怎麼樣?你也去吧?」「我也去?」「對。」「去兼家大人家?」「當然。」「我去好嗎?」「我已經跟那邊打了招呼,說有可能與源博雅同來。」「哦。」「去嗎?」「好。」「走吧。」「走。」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四此刻,金黃、誘人的瓜放在盤子里,擺在晴明和博雅的面前。
香甜的氣味散發到風中,彷彿刀還沒有切下,裡面的汁液已滴滴流出。
「真是好瓜。」晴明說道。
隔著放瓜的盤子,坐在對面的是兼家。
「一定要請晴明先生看看,應該如何處置為好。」「可以拿起來看嗎?」「請隨意。」晴明伸手拿起瓜,感覺沉甸甸的。
撫摸了一會兒,晴明會心地微笑起來。
「呵呵。」「有問題嗎?」「這瓜不行啊。」「噢?」「這是很危險的東西。」「您是說……」「這是用近似蠱毒的方法下了咒。」「咒?」「請等一下。」晴明對兼家說道:「請預備筆墨……」再讓人拿來紙,紙已用小刀裁小。晴明拿起筆。
睛明在原來三分之一大小的紙上,「刷刷」寫下幾筆。
既像咒文,又像是什麼圖案。
晴明把紙放在瓜上。
他右掌按在紙上,嘴裡念念有詞。
過了一會兒,把手挪開,說:「把瓜切開看看。」小刀的刀刃一下子沒入瓜中,晴明把瓜切開了。
一看之下——「哇?!」「這是……」兼家和博雅同時叫喊起來。
一條黑蛇扭動著,從瓜里爬出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兼家提高了聲音。
「就是說,有入把惡咒下在瓜上。」「就是這條蛇?」「蛇不是放進去的。是我把惡咒變為蛇的模樣,只是為了讓你們更容易明白而已。」蛇已爬出盤外.從榻榻米爬向兼家的方向。
兼家恐懼地後退著,站了起來。
「快想想辦法,晴明!」「是。」晴明微笑著伸手抓住蛇,把扭動著的蛇塞進袖中。
「要是吃了那個瓜,結果會怎麼樣?」兼家用手抹著額頭的汗,問道。
「那條蛇會在兼家大人體內把五臟六腑都吃掉吧。」「那就是說……」「會得極重的病,有可能會導致死亡。」「啊,這個……」兼家語塞。
「這事究竟是誰幹的?」「瓜是向誰買的呢?」「是一個女人。那女人來賣瓜,因為瓜看上去很好,就買了。」「到天黑還有段時間,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夠弄明白,但我還是去查一查吧。」「拜、拜託了。」「博雅,如果你不介意走一點路,那就一起來好嗎?」「那當然。」博雅站起來說道。
二人走出大宅。
往外走,在大門口,晴明停下腳步。
晴明從袖口取出那條蛇。
黑蛇纏繞在晴明纖細、白皙的手指上。
「好啦,回主人那裡吧。」說著,晴明把蛇扔在地上。
蛇貼著地面爬行。
「哎,博雅,我們跟著它走吧……」晴明邁步就走,博雅跟了上去。
五來到京城的東端。
蛇仍以人的步行速度貼地爬行。
進入山中,不知從何時起,置身杉樹林中。一人合抱、兩人合抱的古杉一棵棵指天而立。
空氣變得涼沁沁的。
離傍晚尚早,四周卻已經顯得陰暗了。
因為杉樹的枝梢遮擋在頭頂上,陽光照射不到森林的地面。
隱隱約約可見人的足跡和石階的痕迹。
林中的小徑延伸著,蜿蜒向上。
「看到啦,博雅。」晴明望著小徑的前方說道。
樹叢之間出現了一個屋頂。
「就是它。」他們跟著蛇一起來到那所房子前面。
這是一所殘破的寺院。
屋頂已經腐爛,一部分牆壁都剝落了。
看樣子至少已十年以上沒有人居住了吧。
蛇緩緩爬人院子。
晴明和博雅正要隨之入內,裡面突然出現了人影。
是一個女子。
一個年約四十的小眼睛女子。
「是安倍晴明大人吧。」女子小聲說道,彷彿在喃喃自語。
看來,她就是上門賣瓜的女子。
「是的。」晴明點頭應道。
「主人等著您呢。」女子說著,請晴明和博雅入內。
「你們已經知道我們要來?」晴明這麼一問,女子點頭稱是。
「我家主人早就說了,能夠應付那個瓜的咒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了。如果有人解除了這個咒,與之同來的話,他就是安倍晴明……」女子低下頭行禮,示意晴明往裡走。
「止步吧。不必進來。」屋子裡面響起一個聲音。是一個男人無奈的聲音。
「請別介意。」在女子的催促下,晴明和博雅進了屋。
這是一所小寺院,進門即為本堂。但是,沒有供奉本尊。
屋內有兩名男子。
其中一名男子似有相當身份,穿著講究,與殘破的寺院很不相稱。
此人站得靠里,背向來客。
另一名男子是個老人,一頭蓬亂的白髮。
他穿著骯髒的公卿便服,污垢斑斑,無法估計已有多久沒有洗過。
他的臉因曝晒和骯髒而呈黑紅色,無數皺紋深深地刻在上面。獅子鼻。一雙閃爍著黃色的光的眼睛如猛禽般銳利。
不用說晴明,就是博雅也已經不是初見這副尊容。
邪條黑蛇盤在老人腳下。
老人嫌它礙事似的用右手將蛇撿起,托在掌上,舉至頭部的高度,嘟起嘴巴銜住蛇頭,然後一口吞下。
「你來啦,晴明……」老人說道。
「果然不出所料。」晴明的紅唇浮現淺淺的笑意。
「能做這事的人也沒有幾個,所以我已經想到是你。」「晴明,這位老者就是那個……」博雅說。
「蘆屋道滿大人……」晴明說出他的名字。
「久違啦,晴明。」「還是後會有期的嘛。」「沒錯。」「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受入之託啊。」「受人之託?」「事已至此,我自己當然不會想這麼干。」「也是。」「消遣解悶嘛。」「你說是消遣解悶?」「對。晴明你這樣愛管閑事,也是消遣解悶吧?」「我也是受人之託。」「嘿嘿。」蘆屋道滿瞟一眼裡屋。
「我對那位大人說了,若是賀茂忠行、賀茂保憲,兩人中來任何一個都不妨,但晴明出馬的話,事情到此為止。」「藤原兼通大人……」晴明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是藤原兼家的兄長的名字。
被說穿的瞬間,背向他們的男子肩頭猛然一抖。
「不必轉過來。看不見您的臉也好。而且,剛才說的名字.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是否真的是您,誰也不知道。如果到此為止.那麼我睛明和博雅也沒有打算向兼家大人說出來.」「聰明人呀,晴明……」道滿哈哈大笑。
「您覺得此事可以到此為止了,」「好啊。」道滿答應一聲,又說:「晴明,這次的事,你就對兼家說,是我道滿開玩笑而已。使他擔驚受怕了,為了向他表示歉意,以後有晴明也做不到的事,我道滿這裡隨時可以商量。想召喚我的話.在西風猛烈之夜,將百枚寫有我姓名的木牌投向空中.三天之內我就會上門拜訪……」「我一定把話帶到。」「事情就此結束。」「好。」「請回吧,晴明。」「明白了。」對低頭致意的睛明,道滿又說:「等一等,晴明。」「還有什麼事嗎?」「你要到那女人那裡去一趟吧?」「有此打算。」「那就好。」「告辭。」「好吧。」晴明示意博雅,轉身離開。
「走啦,博雅。」六「挺驚人的,不過……」博雅開口說話時,二人剛走出杉林。
太陽已在西山的山頂上。
「沒想到是兼通大人做了這麼一件事,是因為……」「唔……」「弟弟的官位超過了自己,氣憤難平吧。因為兼家大人為超過兼通大人,也曾在朝里多方活動。」「哦。」「這件事還是不能對兼家大人說吧?」「這樣比較好。」「我也覺得這樣好。」博雅說。
「這樣,曰后我們也好辦。」「好辦?」「萬一將來朝中有事,危及你我時,他就會出手幫忙吧。」「你說的『他』是……」「藤原兼通大人啊。」「……」「如果我們在那裡看見了他的臉,或者向兼家大人和盤托出,只會惹他怨恨。
得到機會,他就有可能叫人來謀取我們的性命。剛才以那種方式了結是最好的。」「道滿大人說你『聰明』,是指這回事吧?」「跟鬼呀、怨恨呀打交道,廣交朋友是很必要的。」「不過,說是這麼說……」「要在人世上生存下去.就要這樣子處心積慮。」「說到做事,剛才道滿大人說『晴明做不來的事』,這是什麼意思?」「就是我做不了的事嘛。」「那是……」「例如以咒殺人之類的事。」睛明這麼一說,博雅停住了腳步,打量著晴明。
「你怎麼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博雅臉上呈現高枕無憂的神色。
「咳,為了在這世上活下去,有許多事要違心地去做。但是,如果你做得出以咒殺人的事……」「如果做得出會怎樣?」「那、那就……」「你怎麼啦?」「我也說不好——也就是說,我可能會討厭活在這個世上了。」「哈哈哈。」「我是這麼想,晴明,因為有你,這個世界還不算太壞。」「……」「無論你怎麼冷眼看待世間,有時我也不明白你的事,但是,我明白你最根本的地方。」「明白什麼?」「其實是因為你總認為自己是單槍匹馬。老實說吧,晴明,你其實很寂寞,覺得自己在世上是孤身一人。我有時也痛切地感覺到你的處境。」「哪有這種事。」「真的?」「不是還有你嗎,博雅?」晴明冒出這麼一句。
出乎意料的話讓博雅接不上話頭來。
「傻瓜。」博雅只說出兩個字,他面露慍色地往前走去。
走在後面的晴明笑嘻嘻的。
「不過,還好。」博雅向身後的晴明搭話。
「什麼『還好』?」「因為我終於知道.你別處還有女人。」「女人?」「這不是要去見她嗎?道滿大人不是說過嗎?」「哦,你說那事。」「晴明,她是個什麼人?」「就是『撲地巫女』嘛。」晴明脫口而出。
七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晴明和博雅抵達京西的一所庵。
庵不算氣派,但屋頂、牆壁完好.足以遮擋風雨。
外有垣牆,加上一個小門,圍成簡單的院子。
庭院里,暮色下還能看清開花前的胡枝子,綠意盎然。
庵里已上燈火,從外面能看見紅紅的、搖曳不定的光焰。
走進院門,庵內走出一名僧尼打扮的漂亮女子。
「正等著您呢。」女子說道。
「晴明,這位師傅是那位……」「對,你也見過的。是八百比丘尼師傅。」從庵里出來的,是數年前的一個冬夜,來到晴明家、在雪中裸露身體的女子。
就是那位說是吃了人魚肉、活了數百年的白比丘尼。
在雪中的庭院里,晴明和博雅幫她除掉了體內的禍蛇。
「那次你們真是幫了大忙。」八百比丘尼鄭重地低頭致謝。
「那麼,你就是『撲地巫女』了?」博雅這麼一問,她答道:「是的。」然後,她引導二人進入庵內:「請這邊來。」室內的地爐子生著火,架在上面的鍋冒著湯氣。
打量一下,地爐邊上有盛滿野菜的碟子,連酒也備好了。
晴明和博雅在地爐旁的圓墊子上就座。
小小的酒宴開始了。
「您都知道了吧?」杯酒下肚,將空杯放回盆上時,晴明問道。
「是。」八百比丘尼點點頭。
「不是馬上就明白的。但當我看見兼家大人拿上來的甜瓜時。就聯想到應該跟兼通大人有關了。」「是那傢伙乾的——這一點也想到了嗎?」「能做到的人,也就是晴明大人、保憲大人——沒幾個人。因為這兩位是決不可能做這種事的,剩下就是那位……」「蘆屋道滿。」博雅把名字說了出來。
「對。」八百比丘尼點頭認可。
「對方若是那個道滿,像我這樣的就遠不是對手了。所以……」「就拋出了我的名字。」「對。」八百比丘尼垂下白皙的眼瞼。
「為此又可以見到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實在太高興了。」八百比丘尼伸出纖指拿起酒瓶,為兩隻空了的杯子斟滿酒。
「像我活得這麼長的,也能獲得不可想像的能力啊。」八百比丘尼說道。
「是占卦的事嗎?」博雅問道。
「是的。隨口而出往往就很靈驗,於是人家來求,就模仿占卦。不過,明白將來的事,也並不見得是好事。」「是啊。」談話之間,夜已漸深。
「那位大人其實很寂寞吧。」八百比丘尼說道。
「哪位大人?」博雅問道。
「蘆屋道滿大人……」「是他啊。」「對。因為我也一樣。」「一樣?」「我也不同於一般人嘛。天生與眾不同的人,不能適應人世。可又不能去死,只好弄點什麼事來做做,打發至死方休的漫長歲月。」「那傢伙說了,是當做消遣的。」「這像是他說的話。」「……」「某方面與眾不同,等於在那個方面出類拔萃,因此而感到寂寞——晴明大人,您也是一樣的吧。」對八百比丘尼的恭維,晴明只是苦笑。
「哈哈……」博雅笑起來。
「博雅大人,您也是一樣的呀。」八百比丘尼小聲說道。
「博雅!」晴明對止住笑聲的博雅說道。
「什麼事?」「你帶了葉二嗎?」「帶著。」「正好。我想聽博雅的笛子啦。可以吹一段嗎?」「好。」博雅答應著,從懷裡取出葉二。
葉二是博雅從朱雀門的鬼手裡得到的笛子。
博雅的唇輕輕貼住笛子,靜靜地吹起來。
不用說人,就連天地、神靈也感應到這笛聲,大地上的種種氣息都以這所小庵為中心,悄然聚攏,祥和靜穆的力量自上天降臨小庵上方。
博雅仍舊靜靜地吹笛。